紐約的六月一如往常的悶熱。
對于一座滿是高樓,加上冷氣消耗量極大的城市來說,靠河靠海並無法讓當地人在夏日涼爽一點,在紐約多年,陳宇揚一直信奉著一個避暑原則──不要在最熱的那幾小時出門。
看起來雖然很好笑,但其實也只能這樣。
所幸在這一點上,許多紐約人都有共識,也因此他所效力的「寵愛珠寶」不曾在夏日烈陽未去時辦活動,而負責他這類一級主管行程的秘書永遠將所有的會面排在下午三點之後。
他愉快,他要見的人也愉快。
只不過,此刻位于冷氣充足會議室中的他,不是很愉快就是了。
因為就在十五分鐘前,他收到消息,台灣的代理商因為經營不善,疑似預備折扣出清──
陳宇揚可以理解出清,但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寵愛珠寶需要出清?
他們公司所出品的精品不只在美國賣得好,六前年開始進軍歐洲,每年每年固定成長十王十五個百分比,成績斐然,怎麼會在亞洲的第一個點就敗下來?
還來不及思考,催命電話已經響起。
老總秘書的聲音要一級主管以及設計師到會議室報到。
十五分鐘內,該到的人全部就定位。
大家的臉大概都差不多,問號問號問號,滿臉的問號。
「各位應該都已經知道消息了吧?」總裁道夫一如往常,臭著一張臉,「對于台北旗艦店連續三個月,每個月都只有一萬五千美元業績這件事情,別說賺錢,連人事都沒辦法負擔,原因?看法?解決方法?」
然後全場很有默契的,把眼光都集中在陳宇揚身上──台灣出生,台灣長大,他最了解台灣。
其實他很想告訴他們,他最近十年只回台灣一次,而且他主要的負責區域是西歐行銷,對現在的台灣市場不是很了解……
但想歸想,他不可能真的這樣講,推托不是主管應該有的態度,也不會是老板喜歡看到的態度。
第一時間,他丟出「我認為,應該是行銷方式有問題」這句話,表示自己在會議狀況內很快的思考起來。
「世界主要的幾個精品都在台灣設櫃,甚至開了旗艦店,一季比一季賣得好,沒道理寵愛珠寶搶不下市場,我相信問題不是在于消費者,可能是在于行銷的方式無法引起共鳴,也許是廣告沒有切入核心,也許是找錯代言人,這個問題我認為很值得商榷。」
道夫點點頭,顯然頗講到他心坎里。
隔幾個位置的陶比對他做了一個類似「你這家伙腦袋跑真快」的動作,而他則理所當然的接受了。
雖然公司有幾個老派董事因為他愛泡夜店而覺得他這個人太飛揚浮月兌,但那只是娛樂,放松用的,工作時的他腦筋可是無與輪比,證據就是,他在短短幾秒內就把進軍台灣後所有的資料都在腦中跑了一遍,整出條理。
「當灣當時是誰負責簽約的?」道夫問。
一個金發美女緩緩舉起手,用有點微弱的聲音說︰「是我。」
舉手的人叫艾琳,二十八歲,有一點點能力跟很大的關系──她的父親是道夫大學同學,也是三十年多年的摯友,因此珠寶學院畢業後就得以進入寵愛珠寶,取得鑒定師資格後,道夫大筆一揮,艾琳便晉升許多人苦熬十幾年還爭不到的一級主管位置。
「廣告行銷是紐約的團隊負責,還是全權交給當地代理商?」
「全權交給當地代理商。」艾琳回答,「當初是考慮到東西方文化差異,覺得紐約團隊做出來的廣告跟行銷也許不符合東方市場,因此才全權交付。」
「把當地代理商的廣告跟DM調出來。」
二十分鐘過去,大家一片面面相覷。
看完幾支廣告後,包括陳宇揚在內所有的一級主管,都輕易知道問題出在哪,會議室內有無形的烏鴉飛過。
風靡好萊塢跟歐洲時尚的寵愛珠寶,沒得到恰當的包裝以及行銷,且別說到廣告取向這類的東西,就連旗艦店的服務人員都沒做好基本要求──影片中笑容可掬說著歡迎光臨的門市小姐居然戴著另一個品牌的耳環。
怎,麼,會,有,這,種,事?
道夫的臉色非常難看,沒有盡到督導責任的艾琳也好不到哪里去。
雖然名義上只是台北的第一家店,但代表的意義可是亞洲前哨戰,如果連第一家店都做不起來,會影響他們進軍東京、上海,以及香港等其他城市,屆時寵愛珠寶會被毒口評論家說是,因為無法在台灣銷售只好轉戰其他地方,連帶影響他們的市場不敗神話。
何況他剛剛看了合約,是賣斷約,他們無法回收珠寶,只能讓台灣的代理商打折出清。
出……清……
光是這個字眼就讓道夫抓狂。
他的珠寶無論在美國還是歐洲,都受到名媛的喜愛,許多限定品都是未上市就被熟客預約一空,沒想到行銷方向錯誤居然導致要出清……
不行。
他不想放棄亞洲市場,也丟不起這個瞼。
道夫舉起手,朝著台灣出生的陳宇揚一指,「你。」
接著是負責合約的艾琳,「你。」
最後則是負責下一季新品的設計組長陶比,「還有你。」
「飛台灣一趟。」
又過了幾秒後補上,「徹底解決問題。」
跟著道夫工作多年,陳宇揚很懂這位德國人總裁「徹底解決問題」等同「不解決就就給你們好看」,而好看的結果就是影響考績,影響考績就等于影響升遷,影響升遷就等于影響他的人生計畫。
雖然此時能出現在會議室已經算不簡單,但他有更長遠的目標。
在紐約念大學的時候,他就在寵愛珠寶做門市工讀,畢業後通過筆試跟面試,成為當年錄取的五個新人之一,從職員開始做起,然後組長、主任,接著在去年升為一級主管,看似順遂,但其實付出比一般人更多的努力。
亞洲市場剛剛開發,如果順利,五年內就會正式設置洲區公司以及洲區總經理,到時他在寵愛珠寶已經有十年以上正式年資,他是華人,領有紐約大學文憑,而且看準日本人的精品市場,這一兩年他一直在學習日文。
年資跟語文能力讓他比同事多一倍的勝出機會。
所以他知道,他非得解決這個問題不可。
「你們現在就回家,能多快上飛機就多快上飛機,能多快到台灣就多快到台灣。」道夫對他們說,「我要寵愛的秋季新品出現在全球門市,同步上架,同步熱銷,同步搶購。」
☆
「您好。」按下服務鈴不到三十秒,美麗的空中小姐俐落的現身,「請問需要什麼嗎?」
「一杯咖啡,謝謝。」
「好的,請稍候。」
望著空姐婀娜的背影,陳宇揚與陶比互看一眼,都笑了。
萬里高空最令人心曠神怡的端莊美麗。
感謝全球運輸業的發達,他們得以在兩天之內就上了飛機,更棒的是,商務艙只有兩個座位,艾琳不想坐經濟艙,但公司只提供商務艙機票,所以她只好搭乘另外一家航空公司的飛機,不用跟公主同機,兩個男人都覺得這是好的開始。
陶比往後一仰,「你覺得要多少時間才能達到老總的目標?」
「兩三個月跑不掉吧。」
「好久。」
「研究現在的行銷方式,店內人事設置,拍新的廣告跟平面照片,推銷,看初步結果,差不多吧,而且現在不是久不久的問題,而是能不能解決的問題。」陳宇揚提醒他,「別忘了老總的命令是‘徹底解決’。」
「最多也就是今年考績不好啦,我不過是個設計師,再怎麼樣也是個設計師,又不可能升我。」陶比搭住他的肩,「你就不同了,好好努力,我看好你。」
「大白天你演什麼醉漢?」
剛剛喝了一些酒的陶比大笑出聲,「開心嘛。」
陶比有四分之一馬來西亞血統,也就因為這四分之一的東方血緣,讓兩人產生一種人不親土親的兄弟情誼。
陳宇揚,陶比,外加公關部那個有二分之一日本血統的荷莉,號稱是寵愛珠寶的東方三兄弟──至于為什麼是東方三兄弟而不是東方三兄妹,因為前兩年他們在外午餐時,路上剛好有人搶劫,只見荷莉一馬當先跳出去,把朝他們沖過來的小偷一拉一拐後過肩摔,那次以後,他們就再也不把荷莉當女人看了。
這次臨時出差,陳宇揚告訴荷莉,他會買一些健身器材送給她當土產。
「陳,你上次回台灣什麼時候?」
「五年前。」
「探親?」
「接我爸媽來美國。」陳宇揚回答,「他們現在跟我弟弟一起,在舊金山那邊。」
原本他還有些擔心兩老會不適應,不過因為那里華人多,所以完全沒有出現他擔心的問題。
華人超市,華人餐館,華人鄰居,然後這一切在弟弟娶了華人媳婦生了雙胞胎之後,一切完美。
兩老現在最大的樂趣就是逗孫子。
也拜弟媳婦肚皮爭氣之賜,兩老每天光忙孫子就忙得團團轉,這兩三年已經不會催促他結婚了。
「那你在台灣還有其他親人嗎?」
「應該有,不過沒見過就是。」
陶比笑了起來,「怎麼會不知道,你又不像我這樣,移民啊,混血啊,到後來什麼都不知道。」
「要找當然是找得到,只是太久沒聯絡了,找到了好像也不知道能做什麼。」
「好可惜。」陶比一副遺憾的樣子,「我原本還希望能體會一些傳統的中國……老家啊,親朋好友啊,從小看自己長大的……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懂。」陳宇揚拍拍他,「但沒有。」
他姓陳,不過從他有記憶以來,就一直住在方家。
方家是大財主,他的父親是方先生的司機,母親則是幫佣,雇主的房子佔地百坪,還有花園陽台,十分奢華。
而在這奢華的房子內,有一個房間是給他們一家住的。
那是方太太知道他們一家在外租屋後,告訴他們,家里還有間空房,不介意的話可以搬來住。
對于要養兩個小孩的父母來說,那當然是意外的驚喜。
房租跟水電從來就不是小負擔。
方先生跟方太太是白手起家,無論是對他的父母親,或者廠里的工人,都是客客氣氣的。
但也許是因為他們總是很客氣,所以父母更要他們兄弟謹遵主僕分野。
像是,對方家兩個千金絕對不能直呼其名。
他知道她們的名字,方晚靜,方晨曦,可是他從來沒叫過,因為對他而言,她們是主人家的孩子──幾年前他回台灣接父母親,雖然他一直告訴自己不用叫她們小姐,不過當念國中的大女兒出現在他面前時,他還是下意識的喊了她一聲大小姐。
其實他一點都不想喊她大小姐。
恐怖的制約,哀。
不過如果有機會,他倒是很想再看看這兩個小姊妹。
應該還是公主模樣吧,他想。
賓士車接送上學,在百貨公司買衣服,學鋼琴,學芭蕾,每年寒暑假出國,有時候方家夫婦忙碌定不開,還會請專門導游陪同兩個孩子在國外小住,就是怕小公主們悶壞了,要什麼有什麼,什麼東西都是最新最好的。
難得的是,兩個孩子雖然嬌貴,但卻不會驕縱。
這是他對方家一直存有好印象的原因。
知道他們兄弟在美國事業順利,要接兩老去美國時,方先生跟方太太也很替他們高興,還交代他們,如果有回台灣,一定要來家里玩……
由于這趟是解決問題之行──陳宇揚目標是累積工作正分,艾琳希望彌補錯誤,陶比期待快點完工回美國陪已經懷孕六個月的妻子,于是三人非常有志一同的在飛機上補足了眠,飯店Checkin後直奔台北寵愛珠寶旗艦店,分成兩批裝扮成顧客購買東西。
當然,這家營運不良的旗艦店也讓他們在短短時間內知道為什麼業績會衰敗至此──且不論其他問題,光是門市小姐待客態度就不及格,不但把聊天看得比客人重要,問起商品來,還來個一問三不知。
從店內出來會合後,三人都覺得,這問題,沒這麼快解決。
陳宇揚估算是三個月,幸運的話剛好可以趕上八月底的秋季新品上價,陶此比較樂觀,估計是兩個月,艾琳因為自己是罪魁禍首,所以不趕多加猜測。
第一天就這樣兵荒馬亂的過了。
晚上陳宇揚梳洗完畢,突然覺得有點餓,抬頭一看時鐘,十點半,客房服務應該沒到這麼晚,于是打電話直撥櫃台,原本只是想問問附近有什麼二十四小時餐廳,沒想到櫃台告訴他,頂樓的餐廳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
陳宇揚當下覺得那聲音是天籟。
于是換了衣眼,帶了皮夾、房卡,按了電梯直升三十二樓。
叮的一聲,隨著電梯門打開,陳豐揚看到一個全開式的餐廳。
米色的厚地毯,木質桌子,鵝黃色沙發,絨毛抱枕,小鴨造型的燈架,從天空垂落的彩色串珠……沒什麼格調與品味,但卻讓人覺得柔軟萬分。
「歡迎光臨。」穿著長圍裙的小女侍對他鞠了一個躬,聲音有著少女的甜美,「請問稍後還有訪客嗎?」
「沒有。」
「請問要坐里面還是靠窗呢?」
「靠窗。」
女侍將他領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對他微微的欠了欠身,「請坐。」
然後就再下一秒,當她站直身子與陳宇揚面對的瞬間,他腦袋有幾秒鐘的空白──小女侍當然是個美女,但如果只是美女,他不會有這種反應,他這時候的感覺比較接近琳賽羅涵的歌迷看到琳賽羅涵的瞬間。
十幾個小時前,他才跟陶比講起了那對方家的公主,沒想到居然就在這時候看到公主的明星臉。
眼前這小女侍跟方家大小姐長得實在像。
尤其那雙眼楮。
圓圓亮亮,里面像有寶石在閃爍。
短發小女侍看著他,一雙眼楮透露出疑惑,然後他才發現,這樣盯著她未免有點失禮。
他笑了笑,「剛剛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小女侍笑了笑,似乎接受了他的說法。
接著就很平常了,送水,點餐,拿叉子在晚上十一點吃著義大利面。
客人不多,他忍不住又朝那小女侍瞄了幾眼。
餐廳似乎是以區塊作區分,客人進來後服務生輪流將客人引到自己負責的區塊,佐證就是那小女侍只會在他附近的幾桌打轉,加水,收盤,低聲詢問是否還有其他需要,甚至在鄰桌的中年妻子環抱手臂似乎覺得太冷的時候,趕緊送上薄毯替她披上。
顯然她的服務頗為成功──因為鄰桌那兩位中年夫妻離去前給了她三百塊當小費,小女侍開心收下,報以感謝的笑容。
而因為那甜美,太太又塞了兩百塊給她。
那笑容老實說,還不錯。
看起來像水果蛋糕,青春甜蜜。
光這一點就跟方家小姐很不像了,至少,連房間地毯都是買日本貨的她絕對不會為了三百塊就笑得跟花一樣,而且他也不曾見過她留過短發。
就在他快吃完義大利面的時候,一個原本都在櫃台附近的長發女生,小碎步跑過來問那個短發小女侍,「晚靜,你星期天有沒有事?」
陳宇揚的叉子一下掉在地上。
晚靜?
方……晚靜?
「星期天?怎麼了嗎?」
「跟我換好不好?」那長發女生抓住小女侍的手,「我男朋友那天部隊放假,我想陪他。」
「你是中班還晚班?」
「晚班晚班,跟你平常上班時間一樣,不會打亂你的作息。」
「那好唄。」
「謝啦。」長發女生在方晚靜的小臉上捏了一下,「恩公。」
相似的臉孔,一樣的名字,差不多的年紀……那個穿著黑色長圍裙的小女侍是……是……
可是怎麼……
陳宇揚看著前面兩個說悄悄話的女生,腦袋在今天晚上二度空白。
他五年前從方家將爸媽接到美國時,方晚靜還是個小公主,但現在卻可以為了三百塊小費笑得青春甜蜜……這是……
是作夢……嗎?
如果是夢境也太真實……
又有客人進來了。
只見她小跑步前進,對著剛進來的中年男子一鞠躬,「您好,歡迎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