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管弦樂團在台上演奏著巴洛克樂曲,雪白桌巾上放滿一整排的精緻美食,水晶吊燈將晚宴會場照出一片繁華,訓練有素的侍者不斷在場內穿梭,遞上新酒,收下殘杯,或者提供各式賓客所需要的服務。
程郡浩拿著杯子,跟眼前這個五十歲的阿伯聊天。
剛剛老爸那位姓周的祕書告訴他了,這人叫王家興,旅游業大亨,佔有台灣旅游業三分之一的市場,膝下就一個獨生女,今年才要滿十八,雖然程氏做的是建築房產,跟旅游業打不上邊,但生意人嘛,多個朋友總是好事。
於是他發揮了企業家二代從小培養的應酬本領,見縫插針,一下就發現老王的嗜好是小白球,於是聊起高球巡迴賽,老王一下樂了起來。
「不知道程先生——」
「叫我郡浩就可以了。」
老王笑得更開懷,「那我就不客氣了,郡浩,下個月十號是我女兒生日,我們決定在城堡飯店替她辦派對,時間允許的話,歡迎你來。」
面對如此盛情,程郡浩當然從善如流,「可以參加王小姐的生日舞會,我很榮幸。」說完,立刻轉頭對周祕書交代,「幫我把日期記下來。」
此一表現讓老王大喜。
企業二代未婚男性不在少數,但自己的寶貝女兒才十八啊,當然希望介紹給女兒的年齡能接近一些才好。
而這程郡浩,年紀輕輕,長相好,出身也好,念的是一流學府的建築系,人人都知道程氏一直以來都是在建築房產業發展,這獨生子明顯為接手家業做準備,真是乘龍快婿中的最佳人選,先邀他參加女兒的生日舞會,到時候想辦法製造一些機會讓兩人獨處,再半個月孩子們就放暑假了,可以安排他們出國旅游一趟,希望能踫撞出一些火花。
「那麼就到時候見啦。」老王笑咪咪的,「那邊有幾個朋友得去打個招呼,我先過去了。」
「伯父請隨意。」
老王一離開,程郡浩立刻下意識的拉了拉領帶。
雖然臉上笑容不減,但從小看他長大的周祕書對這個動作了然於胸——大少爺不耐煩了。
周祕書笑了笑,「再一小時。」
「周叔,每個宴會都是這樣子的嗎?」
「這算好了,壽星低調,請的人不多,你要是遇上那種喜歡盛大場面的才有你頭痛,包下整個飯店啊,或者席開百桌,一個晚上名片要交換超過一百次。」
程郡浩一臉斜線,名片交換一百次?
他今天才打了二十幾個招呼就已經覺得累人了,其中雖然不乏熟人長輩,但就是覺得累。
「我以後再也不敢看不起老頭子了。」
老頭子指的是他老爹,程氏的董事長,程大貴。
這種宴會本來都是程老爹負責參加,不過今天是他跟老婆結婚三十五年紀念日,兩人不像話的非得要去海邊飯店浪漫一下,但產經龍頭大壽又不好意思缺席,於是只好派兒子代父出征。
而他,事前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今天下午他還在學校上課,沒想到才走出校門,周祕書就把他連人帶包一起塞進車裡,直奔早先在宴會飯店訂好的房間,更衣,換裝,一邊跟他解釋原因,一邊給他補習產經龍頭的資料,時間一到,直接搭電梯前往三樓宴會大廳,時間算得剛剛好。
一整晚的介紹跟微笑真的是很累人。
他明天一大早就有課呢,而且是逐一點名的課,那教授最恨學生沒有求知慾,因此不能遲到,更不能缺席。
他週一要交一份建築圖,原本預備今天晚上先做三分之一的,現在看來週末得在家閉關了。
煩。
「我去洗個臉。」
「郡浩——」
「周叔你放心,我不會偷溜。」
穿過那些政商名流,直到走出這個宴會廳,程郡浩才覺得舒服點——他並不是討厭人多,而是討厭這種無法駕馭的不適感。
他年紀很輕,今年才大二,面對那些幾乎跟他父親年齡一樣大的商場人士,他表面上談笑風生,但事實上並不是那樣游刃有餘。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知道這是因為他經驗不足,也知道只要自己願意開始參加這種無聊場合,過個三年五年,他就可以胸有成竹的和人交談,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對於今天晚上這些乏味的客套寒暄,就是覺得不舒服。
穿過長長的走廊,男士洗手間前面掛了一塊小小的牌子,「清潔中,造成您使用不便,請多見諒」。
程郡浩推門而入,一眼看到個全身包得只剩下兩隻眼楮的女性清潔人員,穿著藍色制服,戴著口罩跟手套,正在擦拭滿是水漬的洗手台。听到聲音,她抬起頭,兩人的視線在鏡子中交會了零點一秒,身型偏瘦的女清潔人員很快的低下頭,讓出了洗手台,先去補擦手紙。
大少爺走了過去,打開水龍頭,洗乾淨雙手,接著彎下腰潑了一些水在臉上,掏出周祕書放在他西裝外套的手帕將臉擦乾,然後對著鏡子笑了笑,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這樣不耐煩。
再笑了一下,感覺好像好了點。
將拉鬆的領帶調整好,程郡浩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西裝——等等,那是什麼?心型……胎記?
那個戴著口罩,正低頭預備打開擦手紙包的清潔人員,左側的頸子上有個很明顯的心型胎記。
拇指大小,玫瑰似的顏色。
程郡浩以為自己眼花,又看了一下,沒錯,他沒看錯。
他認識的人裡面,有個女生也有這樣的胎記。
他試探性的喊了記憶中的那個名字,「夏佳寧?」
小不拉嘰的身影好像被電到一樣。
那反應讓他瞬間確定就是她沒錯。
「妳是夏佳寧對吧?」
女孩連連搖頭,也不管擦手紙還沒補好,轉身推了車子就想走。
程郡浩大步往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很快的扯下她的口罩——隨著他這個動作,一張驚慌失措的小臉出現在他面前。
跟記憶中一樣的眉眼。
可是,又比他記憶中的漂亮好多。
雖然因為驚慌而臉色略顯蒼白,但不可否認,她還是像洋女圭女圭一般好看。
正想問她怎麼在這裡的時候,外面傳來一個戲謔無比的聲音,「夏佳寧,掃好了沒?督導快來了。」
她只是看著他,眼神除了驚慌,還多了一點點懇求。
「妳在這家飯店工作?」
點頭。
「我住二三二六房,下班後來找我,我有事情要問妳。」
睜大眼楮。
「放心,我不會對妳怎麼樣的。」看出她明顯抗拒的眼神,程郡浩拿起她剛剛補好的洗手侞,「妳不答應我就把這個倒在地上。」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幼稚啊。」
一秒,兩秒,三秒——
「督導快來了喔。」他提醒她。
夏佳寧屈服了,「我知道了。」
程郡浩滿意的把洗手侞放回原本的位置,順手拿過她手上的擦手紙補充包,打開,取出,替她放入洗手台邊的容器裡。
「二三二六。」他又提醒了她一次,「妳如果敢再跑掉,我會把飯店掀過來,知道嗎?」
程郡浩在周祕書的望眼欲穿下回到宴會廳。
又是一個小時無聊的應酬,交談,他很努力的想專心,但那個玫瑰色心型胎記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
終於,開始有賓客陸續告辭。
大概在客人走了三分之一的時候,程郡浩在周祕書的陪同下,跟壽星產經龍頭說了一些客套話,然後離開。
周祕書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讓老劉把車子開到飯店門口。」
「不用了,我今天晚上睡這裡。」
「也好,我待會會去櫃台再續一天,明天你可以睡晚一點,看要自己回家還是讓老劉來載,打電話說一聲。」
「好,謝謝周叔。」
送走了周叔,程郡浩搭著電梯回到下午試西裝的二三二六房——放眼望去是燦爛的淡水夜景,但是,他無心欣賞。
滿腦子都是夏佳寧。
他們曾經同班過一年,念的是私立聖瑪麗中學國中部,升國二時,夏佳寧沒出現,後來听說是移民了。
同班那一年,程郡浩對她相當不好。
夏佳寧原本該在女生班,卻因為校務疏失編錯班級,成了男生班中的一點紅,大大的雙眼,白陶瓷般的皮膚,笑起來雙眼一彎,比洋女圭女圭還可愛,什麼事情都有人搶著幫她做,而她總是一臉無措的看著男同學搶下她手中的板擦替她擦黑板,或者飛快搶過她手中的垃圾拿去丟,然後紅著臉說謝謝。
靦的可愛笑容,讓青春期的男生奉她為公主,聖誕節時,全班幾乎要聯名寫卡片感謝那位編錯班級的校務——感謝他的迷糊,讓他們以升學為主的黑白人生有了一絲色彩。
十二、三歲,情竇初開的年紀,好多男生都想約她星期天出來玩,她總是以爸媽不準推掉。
害羞,可愛,嚴守禮教。
想當然耳,這只會讓青春期的男生更萌她,秋季運動會時,有了光明正大的照相理由,一堆人拿著相機猛拍她,洗出來後彼此交換沒有的照片。
程郡浩也是萌她的。
每天朝夕相對,他也不是聖人,不喜歡她才奇怪。
但他跟班上那些男生不太一樣,他從不會圍在她身邊團團轉,藉機替她做些什麼,然後討她的歡心之類的,從不。
除了他是班長這個原因之外,他覺得這樣去討好一個女生,實在有違男性自尊。
他那個對星象算命特別著迷的老媽就說,那才不是什麼男性自尊的問題,而是因為他是獅子座的關係。
青春期的他翻了翻老媽珍藏的星座書,悄悄翻到自己生日那頁。
獅子座,氣勢至上,做什麼事情都有王者之風。
好像是那樣沒錯。
雖然他也很喜歡看她笑,但想到要跟大家搶板擦還是垃圾、掃把,他就覺得無限彆扭,怎麼樣都做不出來。
在全班男生都對她愛護有加的狀況下,他就變成不友善的代表。
大家甚至會覺得他討厭她。
這,到底從何說來?
雖然不想被誤會討厭她,但是要他跟大家解釋說「其實自己也很萌」又很困難,他常會覺得如果老媽讓他早一兩週出生,讓他變成巨蟹座,個性會不會比較柔軟,不這樣彆扭?
但想這些其實也沒用,因為他就是獅子座啊。
而且是再標準不過的獅子座。
不能忍受在別人腳下,所以不管國文數學歷史還是理化,什麼都以滿分為指標,就連體育也是高分過關,允文允武,十項全能,連參加朗讀比賽都可以把評審感動得給他十顆星星。
比起他這個全方位的好學生,夏佳寧顯然不太行。
跑得慢,禁不起曬,文科只及格了一半,數學則是個位數。
下學期開始,班導覺得這樣不行,想找個人幫夏佳寧補習數學,想來想去,選中程郡浩——他成績好,又是班長,最重要的是,同學們都在說他不喜歡夏佳寧,讓他來教最安全,絕對不會出亂子。
以後第八堂自習課,他們兩人就去圖書館念書。
程郡浩高興到不行,但基於臉面,還是裝作一臉無奈的接受。
在大家紛紛表示羨慕時,他為了維持小獅子的尊嚴,一臉無動於衷的說︰「有什麼好羨慕的,要不是老師交代,我才不想每天浪費一個小時教別人數學。」
班上數學很好的一個痘痘男說︰「老大,你不知道我們多羨慕你,如果老師不介意的話,我願意每天教她三小時數學。」
此語一出,大家紛紛表示沒錯。
看著正在準備下堂考試的夏佳寧,程郡浩努力壓抑住自己的喜悅,露出了不屑的神情,「笨丫頭。」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高興,聲音大了些,剛好讓夏佳寧听到,她抬起頭,朝男生聚集的方向看了一眼。
大伙連忙噓噓噓的暗示他小聲點,但已經來不及了,因為班上就她一個女生,丫頭這兩個字指的不會是別人。
只見她眼神一黯,而他,為了掩飾心虛,哼了一聲,然後轉過頭去。
痘痘男突然有感而發,「不過還好是你。」
「怎麼?」
「我們都知道你不喜歡佳寧,不可能對她出手,所以佳寧很安全,她不會變成誰的女朋友。」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附和。
「喔,對耶。」
「我也是這樣想。」
「給老大教最安全,因為老大一定會秉公無私。」
「也不是秉公,老大他不喜歡夏佳寧啊,我認識的人也只有老大你會對美色無動於衷,真是太佩服你了。」
同學們由衷的崇拜,讓程郡浩虛榮了一番,然後又痛苦了一番。
虛榮的是他男子漢的形象大光輝,痛苦的是,他別無選擇的必須繼續這個形象,因為在全班都是小猴子的年紀裡,只有他是森林之王。
無奈的森林之王。
由於圖書館一對一的補習另有英文破爛補習組,以及國文破爛補習組,所以他在圖書館中,對夏佳寧從來都是不假辭色,他們之間的對話通常是——「這題我不是教過妳嗎?」「不會吧,這麼容易也不會?」「我記得上星期才跟妳說過,這種題型帶入這個公式計算才解得開。」諸如此類。
他看得出來夏佳寧對他的恐懼一日多過一日——其實他也很不想這樣,可沒辦法,他已經是這種高高在上的形象了,很難突然轉彎對她好聲好氣的說話。
只有在她低頭算數時,他才可以光明正大的看著她。
她白女敕的頸子上有個拇指大的胎記,是個可愛的心型,小毛頭時代並不覺得那性感,因為是不可能褪去的胎記,他總是想,不知道夏佳寧會不會難過,但是從來沒開口問她。
其實他很想跟痘痘男一樣,回家背幾個笑話,下課時博她一笑——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但要他捨棄大男人的光輝,又太困難。
在他少年忐忑的煩惱中,最愉快的就是跟她從教室移往圖書館的路上,只有他們兩人……
就這樣到六月多,在美國念大學的姊姊回家探親,比起月兌線父母,程郡荷很快發現弟弟的少年心事。
終於也到初戀的年紀了啊——程郡荷看著這個小自己十歲的弟弟,一方面感嘆,一方面又覺得好笑。
柔了柔他的頭,她不無感嘆的說︰「郡浩長大了。」
「走開啦。」
看著弟弟一臉抗拒,她更開心了,「明明很高興我回台北,還一副臭樣子,給誰看啊。」語畢,意猶未盡的捏了捏他的臉,「什麼怪脾氣,不改一下人家只會討厭你喔。」
「吼,妳在胡說八道什麼」
「你姊姊我是念什麼的,心理學啊,大你十歲的心理學準學士,外加兩歲小孩的媽,你覺得我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程郡荷呵呵一笑,「不過姊姊要告訴你,機會是稍縱即逝的,你對她這麼冷淡,她又不會讀心術,就算你愛她愛到破錶,也不會有人知道,先說喜歡絕對不是丟臉的事。」
被說中心事,小獅子惱羞成怒的狂吼,「誰說我喜歡她了!」
她奇道︰「媽只跟我說你拿了學年第一跟朗讀第一,沒跟我說原來也拿了口是心非第一名。」
「程,郡,荷——」
「沒禮貌,我是你姊姊。」又撓了一下弟弟的頭,程郡荷終於滿意的從沙發上起來,「你不想講就算啦,你的腦袋裝的是水泥,姊姊我能力有限,對了,我女兒如果從美國打電話來找我,跟她說一下媽媽還在調整時差,晚點見。」
程郡浩不得不承認,他這個姊姊的話對他來說還是有影響的。
這個學年結束,夏佳寧就會回到女生班,如果他不在這之前跟她「和好」,那麼他們以後就是兩條平行線,更可怕的是,萬一萬一,她被班上那些鍥而不舍的男生追走,他絕對會血吐三丈高。
因此在期末考最後一堂課,他跟她說,結業典禮後,他會在圖書館等她,有話跟她說。
那天下午,圖書館很多人。
國高中部,一二三年級,個個班級幾乎都有干部在圖書館做暑期聯絡表,程郡浩就在他們教數學的老位子上,一邊做聯絡表,一邊等待。
然而,她卻沒有來。
這大大的傷害了他的驕傲,他發誓,如果開學後在校園遇到她,他絕對不會提起那件事情,如果她跟他道歉,他就會告訴她,喔,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只是要把妳之前的練習卷還給妳而已。
轉眼進入十月,他卻一直沒看見她,後來听跟她住在同社區的偉明說起才知道,原來暑假的時候,夏家已經舉家赴美,過起了移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