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回宮了!
她是跟花公子、火武士一起回來的,攝政王一接到消息,大喜若狂,還親自前去相迎呢!
出宮近一個月,雲霓公主似乎清減了不少,攝政王命人炖了參湯補藥,親自看著她一口一口喝下去;晚上又讓御廚整治了一桌好菜,在「鳳凰宮」里陪公主用膳。
攝政王真疼公主,瞧他對公主那緊張勁兒,真讓人又羨又妒啊!
短短幾個時辰,流言便傳遍了整座王宮,連位于偏東角落的天神殿,巫女們也聚在一塊兒竊竊私語。
即便講究清靜修持的巫女們,也抗拒不了攝政王的無邊魅力。
水月冷冷一笑,不去理會殿內略略浮躁的氣氛,旋過身,素黑的倩影恍若足不點地,輕飄飄地來到殿外。
回頭仰望正殿,十二根石柱高聳入雲,在銀色月光下,顯得莊嚴肅穆,卻也蘊著股說不出的蒼涼味。
這座巍峨聖殿,是千櫻國的開國君主雲烈下令建造的。據說當年雲烈起兵時,天上大神命鳳凰鳥前來相助,經過慘烈一役後,雲烈終于率領百姓們推翻暴政,一個新國家就此浴火重生,為了感謝大神相助,經過多年休養生息後,黎民百姓爭相貢獻一己之力,建造了此座神殿。
那時,水氏一族的族長自請為天神殿祭司,此後這職位便代代相傳,由族中最具靈力的成員擔任。
傳說初代祭司臨死前曾預言,她的靈魂將在六百年後轉生,那孩子和她一樣,將會在「水月之夜」誕生。
所謂「水月」,乃同一個月的第二個月圓夜,此為時序運轉,不可多得的奇景,因此在水月夜里誕生的孩子,將得月神守護,具有至高無上的靈力。
二十年前一個水月夜,她誕生了,應驗了初代祭司的預言,也順理成章在十六歲那年受封為「護國巫女」,正式接掌天神殿祭司之職。
一念及此,水月又是淡淡撇唇,她揚起手,沁涼的掌心慢慢撫過比她的體溫低上許多的柱面。十二根石柱,撐持起整座殿宇,團團圍繞,圍住了一片清靜聖地,也困住了她的一生。
她,逃不開了嗎?墨睫掩落,她憶起那日回宮時風勁要她做的事,蔥白細長的指,在夜色里隱隱發顫,許久,當她思緒愈墜愈沉,靈魂幾乎要出竅之際,一道粗啞的聲嗓猛然喚回她神智──
「水月。」
她揚眸,清澈的瞳光落定一張陽剛味濃厚的男性臉孔,「火影?」料想不到會見到他,沉睡在胸腔里的心,驀地蘇活,激越地跳動起來。「你怎麼會來?」
「我听說-回來了,所以來瞧瞧。」火影定楮看她,「一年沒見了,-看來似乎瘦了些。」
而你,似乎更強悍了。水月在心底默默說道。他一回宮,第一件事便是趕來探望她,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覺胸臆酸酸澀澀的,滋味難以分辨。
她深吸一口氣,道︰「我也听說你在今年中秋祭的比武大會上力抗群雄,奪下『第一武士』的榮餃,恭喜了。」
听她道喜,火影劍眉一揚,「-是真心的嗎?」
「當然。」
「-變了。」火影似笑非笑地瞧著她,「從前的-,絕不會為我感到高興的。」
「從前的我,太過幼稚。」水月別過頭,長年冰涼的頰奇異地有些回暖,「我現在明白,跟你針鋒相對,並沒多大意思。」
「是嗎?」火影背靠著石柱打量她,「-的意思是,跟我斗嘴很無趣嗎?」
「我的意思是,我們都長大了,沒必要還跟孩提時候一樣。」她認真回道。
孩提時候啊──經她這麼一提,火影微-起眸,憶起久遠的往事。
風、花、水、火,乃千櫻國四大氏族,身為同輩,他、花信、水月和風勁從小便經常見面,雖說個別之間不一定交情特好,多少也培養出一些情誼,只是長大以後,各自有各自心思,反倒比從前疏遠多了。
尤其在風勁受命攝政後,他們四人便分裂成兩派,他和花信是至交,水月卻和風勁走得近,彼此之間雖不明言,卻已逐漸埋下心結。
「-說的沒錯,現下的我們,不比小時候了。」火影沉聲道,眸色深沉。
水月低眸,听出他語中深刻的況味,微微黯然。滄海桑田,曾幾何時,他們都變了──
「這一年來-都去了哪里?」火影轉變話題。
「西方大陸。」
「西方大陸?」火影驚愕,「-渡海了?」
在這孤懸于海中的島嶼西方,有一片廣大遼闊的土地,那兒建立了個繁榮強盛的國家,幾百年來,他們的文化藉由武力及貿易傳播到鄰近各地,島上的羽竹國便深受影響,而與羽竹國相鄰的千櫻國,也或多或少對西方大陸心存向往,偶爾也有些酷愛冒險的人,會揚帆渡海,一探究竟。
只是他沒想到,這裊裊婷婷、看來弱不禁風的女人,竟也會選擇渡海造訪西方大陸。她受得住海上風浪嗎?
「-不是怕水嗎?」小時候,她連跳入湖里戲水都不敢呢!「還敢搭船?」
「習慣就好了。初上船時是有些暈沉,過幾天也就好了。」她說得自在。
他蹙眉,「-到西方大陸作啥?」
「拜師,學草藥。」她淡淡解釋,「我身為巫女,總得具備一些醫藥常識,否則要是有人要我用靈力治病,豈不糟糕?」
「這是在諷刺我嗎?」他凝望她,深眸炯炯。
記得小時候,他很看不慣她倨傲冰冷的神態,經常挑釁她,要她有本事便顯點巫女的靈力來瞧瞧;有一回,她被他惹怒了,果然念咒召來一陣風雨,當時還年輕的她,受不住靈力過度耗用,還因此大病了一場。
自從成為巫女後,她清心寡欲,很少流露情緒,少數幾次發脾氣,都是因為他,所以,她才會這麼討厭他吧!
火影眼底閃過自嘲,嘴巴卻沒停止逗弄她,「-不是說過,-的靈力是用來預知神諭、祈雨降靈,不是拿來醫療治病的?」
「我是這麼說過沒錯。」
「既然如此,又何必專程到西方大陸學草藥?」火影追問,想起當初她悄然出走,仍有些忿怨。
雖說他們倆交情不是特別好,至少也算是朋友,她要離開一年,居然也不事先說一聲,害他得到消息時,還像個傻子般策馬直追出城門十里外,教花信好生嘲笑了一番。
「這些年來,我總困在宮里,偶爾也想見見外頭的世界。」水月淡淡解釋。
「是嗎?那-見識的感想如何?」
「很不錯啊!」她微微揚唇,聲調還是一如既往,毫無起伏。
淡極了的語調,冷透了的嗓音,為什麼她整個人好似冰雕成的,一點溫度也沒有?有時候他還真想抓住她狠狠搖一搖,看能不能搖落一些冰屑來。
火影咬牙,命令自己壓下蔓延全身的無端懊惱。
不知怎地,每回跟她說話說到後來,他總會失去耐性。
他抬頭,不讓自己的視線膠著于她蒼白似雪的容顏,「有件事我想問。」
「什麼事?」
他瞪著夜天那半輪明月,「這回我跟花信陪雲霓出宮,在路途遇上有人行刺,-知道這件事嗎?」
她沒立刻回答,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我知道。攝政王久久沒得到你們的消息,曾來向我求卦問卜。」
「然後呢?」
「卦象告訴我,你們遭遇了奇險,但最後會逢凶化吉。」
「這麼說,-很確定我們會平安歸來-?」
「嗯。」
「這很令你們失望嗎?」
「什麼意思?」還是毫無感情的聲嗓。
都到了這時候,她還是不見一絲動搖。火影目光如刃,惱怒地射向她,「-明白我的意思。」
她靜靜回凝他,「你懷疑這次行刺跟攝政王有關?」
「何必口口聲聲叫攝政王?」他冷笑,「我們這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有必要如此生疏嗎?」
「跟他生疏的,是你吧?」她不動聲色地說,「你跟花信一向不喜歡他,不是嗎?」
「我們是不喜歡他。」他坦承。任何可能威脅到雲霓未來的人,他跟花信都不可能喜歡,就算那人從小和他們一塊長大也一樣,他繃緊下頷,又道︰「我也要奉勸-,離他遠一點,別因為愛他,就輕易受他利用。」
她驚喘一聲,「我沒愛他!」
總算動搖了。果然只有風勁才能融化她這座冰雕嗎?火影豎眉,冷覷她,「真沒有嗎?-這謊言可以騙盡全天下的人,可騙不了我。」
「火影!」她急得連唇色也跟臉一樣白了。
無名怒火在胸膛里悶燒,他驀地走向她,灼亮的眸居高臨下俯視她。
這冰冷的、內斂的、什麼事都往心底藏的女人啊,有時候她真的很令他生氣。
他瞪視她,許久,猛然旋身,「我走了。」再不離開,他不確定自己會對她做出什麼。
「等等!火影,你──」
「-放心。」他淡漠揚聲,步履不停,「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這個小秘密。」
「不是的,我不是這意思──」她低語,細弱的嗓音消逸于風中。
她在遲疑些什麼?他更氣了,暗自磨牙,「不論-听不听得下去,我還是要說,風勁不是個好男人,愛上他,-恐怕只會痛苦一生一世。」
「──」
「-好自為之!」他甩甩頭,高大的身軀一下子沒入黑色夜幕。
她怔然,看著他的背影一點一點,在她視界里慢慢消失,她抬起手臂,徒勞地想抓住什麼,終究頹然垂落。
愛上風勁,她會痛苦一生一世嗎?她閉上眼,唇畔悄然牽動一絲苦笑。
難道他以為,如今身為護國巫女的她,還有能力去愛任何人嗎?
或許她曾經迷戀過風勁吧,但現今的她,已不是從前的她了。
現今的她不能愛,也沒資格愛。
她嘆息,攤開手,痴痴瞧著微顫的指尖。到了雪祭那天,這雙手將親自轉動命運之輪,而她可以確信,火影必將因輪軸無情的傾軋,而恨透了她。
那時候的她,該怎麼辦呢?她不願想,也不敢想──
銀空月牙冷,水影先凍寒。
即將入冬了,初雪應該很快會降下,看來是舉行雪祭的時候了。
這些天,天神殿的巫女們都有些忐忑不安,因為她們最敬仰的祭司大人有些不尋常,祈禱靜坐也好,主持誦經也罷,她心神總是不寧定,時常莫名其妙發起呆來。
元神出竅了嗎?巫女們面面相覷,又是高興又是擔憂。
對靜修的巫女們來說,元神出竅並不是一件壞事,要是能達到心慮澄透、天人合一的境界,那可是最高修為;但也不能太常出竅,元神若總是浮游虛空,總有一天會喚不回來。護國巫女年紀還輕,她們可不希望這麼早便要送她離開塵世。
對于巫女們的憂慮,水月自然也有所察覺了,她搖搖頭,自嘲地低笑。
「干嘛這樣笑?」問話的,是水月在西方大陸結識的好友,紫蝶。
她是個女大夫,一次在山上采藥時,救了意外跌傷的水月,兩人一見投緣,再加上都來自千櫻,頓時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原先兩人約好了一起回千櫻,可水月在邊境遇上了公主的車隊後,一個人匆匆趕回王城,本來以為再見之日將遙遙無期,沒想到因緣際會之下,紫蝶救了墜落山崖的花信,又跟著他和公主一行人回到宮里,于是,兩個人又能經常見面了。
而最近,只有在跟這個好友見面的時候,水月郁沉的心緒才能稍稍得到抒解。
「-最近有些奇怪。」紫蝶顰眉,明澈的眸,細細打量水月。
連紫蝶也這麼覺得?水月唇一扯,噙著淡淡苦澀。
「我沒事。」她抬容,仰望銀月當空。不知怎地,她總覺得最近的月色有些蒼白。「天愈來愈冷了,初雪大概快來了吧!」
「是啊,最近天色總是晦澀晦澀的,-瞧,那雲層多厚,都快遮去月亮了。」
「嗯。」
「不過這不是重點吧!」紫蝶可沒笨到被她轉移話題這招所惑,明眸水靈靈的瞧著她,「-還沒告訴我,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我沒事啊!」
「沒事才怪呢!」紫蝶側過身,雙手捧住她冰涼的頰,直視她墨深的眼,「別人或許瞧不出-想什麼,我可不一樣。我瞧-這雙眼正在向我求救。」
「求救?」
「是啊!」紫蝶一本正經地點頭,「這雙眼告訴我,她好痛苦、好煩惱,再不找人訴訴苦,她就要發瘋了。」
水月噗哧一笑,「瘋的人是-吧?」她-睨好友一眼,「還是-那老毛病,愛瞎編故事!」
「我瞎編故事?難道-不愛听嗎?」紫蝶不服氣地捏了捏她的頰,「我們之前一起度過的那些漫漫長夜,是誰講了一個又一個精彩的故事打發掉的?要不是我,-早無聊死了。」
「是是,一切都歸功于。」水月微笑,總是沉靜的眸瞬間點亮了光。她這個好朋友啊,明明最近也為情所苦的,卻還這樣想法子逗她開心。「謝謝。」
「謝什麼啊?」紫蝶莫名其妙。
謝謝-陪著我。水月靜靜在心底道,表面上卻只是淺淺抿著唇,雖然兩人算得上知交了,她仍然不習慣太過張揚情緒。
但她不必說話,紫蝶也能從她眼神看出端倪,于是她也微笑了,水月別過眼,直覺想躲開那洞悉一切的微笑。
「-想喝點茶嗎?我記得-回國前跟我說過,最懷念的就是咱們的櫻花茶,還說外頭喝的,怎麼都不對味。」
「是不對味啊!櫻花茶在千櫻算得上國茶了,別國怎麼比得上?」
「我記得-說最想喝『太白』。」
「嗯-這兒有嗎?」紫蝶期盼地問她。
「當然。我這天神殿,後頭就種了好幾株太白櫻呢,今年春天采收了不少。」水月一面說,一面捧出茶罐,親自煮水烹茶。
夜深人靜,兩個女人坐在湖畔,煮茶飲茶,享受寧馨的夜晚。
水月捧著茶碗,慢慢啜飲,茶湯溫熱,卻暖不了她的心,她望向紫蝶,猶豫許久才啟唇。「紫蝶──」
「嗯?」紫蝶揚睫,眼眸瑩亮。
那澄淨的眼瞬間逼回水月想說出口的話。不行,她還是做不到!雖然風勁說雲霓自從回宮後,變得有些奇怪,要她設法探問紫蝶,可一想到要從她最好的朋友身上套話,她心里便一陣難受。
「-有話想說嗎?」
「──沒什麼。我只是想問-,這茶好喝嗎?」
「當然好喝啊!」紫蝶開心地點頭。
「那就好。」
紫蝶蹙眉,察覺水月有些不對勁,正想問話時,一陣風起,搖下樹上幾瓣紅葉,輕飄飄飛落湖面,隨波流蕩,紫蝶的目光被吸引過去。
「風起楓葉零,水清見玉影。」紫蝶信口吟起短詩,「這些紅葉好漂亮啊!可惜這麼快就凋零了。」她嘆道。
還是這麼善感啊!水月搖頭,也淡淡吟了兩句︰「紅葉毋須戀,萬物終變顏。」大自然運轉生息,自有其規律,又何必執著呢?
這兩句詩夠冷情。紫蝶听了,不甘地掃她一眼,「-這人真掃興!就不能感情豐富些嗎?」她嗔道。
水月微微一笑,「我是巫女,感情太豐富會讓我失去理性判斷。」她解釋,「甚至會減弱我的靈力。」
「嘖!」听她這麼正經八百地反駁,紫蝶禁不住撫額,「跟-說話,有時候真的讓人很無力耶。」
水月不語,微笑加深。
「-知道這太白櫻對我的意義嗎?」紫蝶忽然捧起茶碗,問她。
水月瞥了眼那漂浮著幾瓣碎白的茶湯,「跟花信有關嗎?」
紫蝶愕然揚眸,「-知道?」
「你們第一次見面,不就在一株太白櫻下嗎?」
「原來我告訴過-啊!」紫蝶輕嘆,沒遭火紋傷的半邊臉,薄染紅霞,她頓了頓,低聲道︰「所以對我來說,喝這太白茶的滋味是很特別的。」
「有多特別?」
「就好像在喝初戀的滋味。」紫蝶紅著臉道,又是羞澀,又是甜蜜。
水月怔望她的表情。為什麼她還能如此甜蜜?
紫蝶彷佛看出她的疑問,輕聲道︰「雖然我知道他並不愛我,雖然我知道他另有所愛,不過對我而言,這茶湯的滋味還是很美好的。」她閉上眸,唇畔噙著幸福的笑意,「因為我擁有那樣的回憶。」
「光擁有回憶,就能滿足嗎?」水月很難相信。
「嗯。」紫蝶揚起羽睫,星眸璀亮,「所以不要怕受傷,好好去愛一個人吧!」
「嗄?」水月一愣。
紫蝶嫣然一笑,放下茶碗,握住水月沁涼的手,「我一直希望,有人能溫暖-這雙手,是誰都好,我希望-幸福。」
是誰都好,只要她幸福?水月震撼,心韻,在不知不覺中加速,她怔怔瞧著與好友交握的雙手。這雙手,從她出生以來就一直這麼冰、這麼冷,真的有人能讓它們溫暖起來嗎?
如果有,那人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