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溫泉,那可不就是你妹嗎?」
看台上,一群來自台東某小鎮的老人圍坐在一塊兒,對著球場邊的球員休息區指指點點。
「沒想到這小姑娘個頭小歸小,還滿有架式的,你瞧她,呵!還斜戴棒球帽呢。你們年輕人怎麼說的?對了,就是酷!」一個老人高興地一拍手,「真夠酷!」
可溫泉卻無法像這些特意從家鄉趕來為溫紅加油的老人們一樣開心愉悅,他眯起眼,拿起望遠鏡眺望遠處容色蒼白的妹妹。
她不對勁。
從比賽一開始,她的笑顏看起來便很勉強,身體姿勢也頗僵硬。
她心情不好,而且生病了。領悟到這一點後,溫泉開始坐不住了,一下搓手,一下嘆氣,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
如果可能,他真想沖進球場,強迫她立刻跟他上醫院。
可他知道她不會同意。這場比賽對她而言一定很重要,否則她不會強撐著病弱的身軀,親自上場指揮。
他無可奈何,只能心疼地望著妹妹。
她瘦了,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皮浮腫,眼下圈著淡淡黑痕。
該死!這支球隊究竟是怎麼折磨她的?竟讓她憔悴至此!
都怪那個麥哲輪!他恨恨地想,要不是為了幫那家伙保住球隊,他可愛的妹妹會這樣不顧自己的身體?
可惡!
☆☆☆
來自數十公里外的詛咒,當然沒那麼神奇能傳入麥哲輪耳里,然而,他心海仍是掀起驚濤駭浪。
因為,他和溫泉一樣,注意到了溫紅今晚格外憔悴。
奇怪,只不過才一個禮拜啊,為什麼她比上回看到時又清瘦了許多?特地訂做的制服穿在她身上松垮垮的,像是隨時會掉下來。
而她的臉──天啊!他從沒見過哪個人容色能如此蒼白,眼皮下淡淡的黑痕,顯示了她近日無法安眠。可即便精神不濟,她發白的唇卻依然勾勒著淺淺笑紋,她望向球員的眼依然晶燦璀亮。
她笑著坐在休息區,笑著對場上球員下達戰術,笑著安撫那些情緒過于緊繃的男人。她甚至能偶爾抬起手,回應觀眾席上球迷熱情的歡呼。
她的信心滿滿、氣定神閑,似乎為球員們打了一劑強心針,漸漸松弛了緊張的肌肉。
他們的表現,優秀得出乎他意料。攻勢凌厲,守備零失誤,從第四局開始,便一路壓著對手打,最後更以一記漂亮的再見三振結束了比賽。
他看得口干舌燥。
一直以來,他始終認為豹隊是支爛球隊,始終以為他們是扶不起的阿斗,始終戴著偏見的眼鏡看他們。
可他們今晚的表現──震驚了他。
不該這樣的,他明明不看好他們的啊,明明討厭棒球的啊,為什麼在見到他們歷經辛苦,終于贏得上半球季最後一場比賽時,他竟有些……感動?!在看著溫紅幾無血色的容顏漾開欣慰的笑容時,他竟有些心酸?
她終于辦到了!在失去他的支持,甚至又遭受他嚴酷的打擊後,她仍然實現自己的承諾──她辦到了。
而他,喉間莫名一梗,眼角微澀。比起當年年輕的他,她堅強太多了……
他瞪著電視螢幕,瞪著全場的球迷瘋狂地叫喊,瞪著豹隊球員一個個笑咧了嘴,合力抬起縴瘦嬌小的溫紅,將她一次又一次往空中拋。
他嚇一跳。
「搞什麼?!萬一掉下來怎麼辦?」見球員們如此「折磨」溫紅,他猛然拍桌,焦急不已。「快放她下來!」
螢幕上的球員也不知是否听到了大老板驚愕的怒斥,笑嘻嘻地放下溫紅。
跟著,一群記者搶上前,瞬間包圍住她。
「溫小姐,今晚豹隊贏球,你有什麼感想?」
「我很……高興。」她笑著回答記者,可淚水卻像斷線的珍珠,一顆顆滑落。
他倏地一震。她怎麼……又哭了?
「哇!溫小姐高興得都哭了,想必剛剛那個再見三振一定讓你很感動吧。」
「是、是啊,我是……很感動。」她哽咽著,鼻尖紅得像聖誕馴鹿。
她怎麼當著觀眾的面哭得這麼淒慘?她是真的開心嗎?還是其實……難過得很?瞪著她愈來愈紅的眼,他的心發涼,胸膛仿佛下起了雪。
「經過這麼多波折,豹隊總算在上半球季擠上A級隊伍。溫經理曾經說過,今年豹隊要以拿到總冠軍為目標,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更有把握了?」
「是、是的,我相信……只要我們夠努力,一定、一定可以……」沙啞的嗓音淹沒于怞泣聲中。
他現在確定了,她一點都不開心,不但不開心,還非常傷心。
因為,就算她再怎麼努力,這支球隊終究會落入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手里。
她保護不了他們……
「溫小姐,有什麼話想對豹隊的球迷說嗎?」
她扶住額,泣不成聲。「謝、謝謝……你們……」
麥哲輪僵立原地。
從電視機里傳來的哭音其實很細微,在一片歡樂嘈雜聲中,顯得那樣黯淡而微渺。可不知怎地,落入他耳里,卻成了最嚴厲的控訴,像夏季囂張的雷鳴,一記一記劈向他。
胸口,難以言喻的悶疼。
為什麼?他茫然自問,明明想重重傷她的,可親眼見到她如此哀傷時,他的心竟也痛得無法忍受?
為什麼他會為她心疼?為什麼他會覺得全身冰涼,一股莫名悔意沖刷過全身上下……
「溫小姐,為什麼今天晚上麥總裁沒來?球團其他股東都來了,為什麼只有他沒到?」
「我、我不知道,我、我想……」
她想什麼,沒人知道。
因為下一秒,她忽然身子一晃,整個人往後軟倒,後腦勺重重敲上水泥地面──
「不!」
椎心刺骨的狂吼,在星宇集團總裁辦公室里響起。
☆☆☆
隔天,當溫紅在醫院里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寫滿焦慮的男性臉孔。
男人緊蹙著眉,望著她的模樣,像恨不得在病床上輾轉受苦的人是自己。
溫紅微微笑了,柔柔喚了聲,「哥。」
「你醒來了,小紅豆。」見她清醒,溫泉松了一口氣,「怎麼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頭還痛嗎?」
她搖頭。「我怎麼了?」
「醫生說你過度疲勞。知道嗎?你昨天燒到三十九度半,差點嚇死我了。」
三十九度半?
她眨眨眼,模了模自己的額頭,「有那麼嚴重嗎?好像沒那麼燙嘛。」
「那當然!」見妹妹如此輕忽自己的身體,溫泉眉峰再度一攏,「你都已經躺在醫院里吊了一天點滴了,不退燒怎麼行?」
「哦。」她又是清淺一笑。
溫泉嘆氣,「你啊,明明知道自己身體不舒服還逞強!干嘛這樣拚命為那支球隊做牛做馬啊?星宇集團又沒給你多少好處。」
她不語,悄然垂眸。
「怎麼?累了嗎?」溫泉敏感地察覺妹妹情緒低落。
「嗯。」
「那-休息吧,我不吵。」溫泉替她拉好被子。
「哥,你也回去休息吧。」
「沒關系,我就在這里陪你。」
「……謝謝。」
在溫泉的堅持下,溫紅在醫院里整整躺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也是這家私立醫院難得熱鬧的三天。球員、記者、球迷,前來探望溫紅的人川流不息,雖然一個個都被溫泉擋于門外,可花籃、水果、各式各樣的禮物依然塞滿了頭等病房,連病房外的走廊也被侵佔了一大塊。
而其他病房的病人,也會三不五時偷溜過來晃晃,希望有機會能見到幸運女神一面。
醫生跟護士們則是趁著巡房時,光明正大地跟溫紅要簽名;就連一把年紀的院長也偷了個空檔,前來探視醫院里的當紅病人。
溫紅旋風,一吹驚人,直到三天後,溫泉接妹妹出院時,仍未曾稍歇,前來送行的人擠滿了住院大樓的大廳。
夸張的陣仗令溫泉不禁贊嘆起來,「你可真受歡迎啊,小紅豆。我看要不是怕觸你霉頭,那些醫生護士們說不定還想對你說『歡迎再來』呢。」
對于兄長的調侃,溫紅只是淺淺微笑,朝歡送她的人群揮揮手後,便彎身坐進計程車。
一進車廂,她唇畔的笑痕便斂去,容顏一偏,望向窗外。
不錯,這三天來她的確備受寵愛與關注,可為什麼她最盼望的那個人卻一直沒出現?
知道她生病了,他一點也不關心嗎?連通問候的電話都沒有,比那些跟她素昧平生的陌生球迷還不如!
那些人至少還會送張慰問小卡給她,可他,卻連一句話也沒有。為什麼?
想著,某種近似委屈的酸澀滋味在胸臆間漫開,揪得她透不過氣。
直到回到她那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小套房時,陰郁的眉宇仍不曾舒展。望著書櫃上那一排排的棒球錄影帶和卷宗夾,她的心,隱隱發疼。
「……你在想什麼?」溫泉關懷的嗓音拂過她耳畔。
「沒有啊。」坐在窗台邊,她百無聊賴地把玩著窗簾。
「在想那個姓麥的家伙嗎?」溫泉忽問。
「啊。」她身子一僵,慢慢回過頭,迎向兄長嚴肅的臉龐。
他定定望她,「他沒來看你,你很失望嗎?」
「我……沒有啊。」她咬著下唇。
溫泉轉身替她斟了一杯水,遞給她,「是我不讓他來的。」
接過玻璃杯的手一顫,濺落幾滴液體。她愕然揚眸,「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溫泉冷冷撇嘴,「因為他竟敢那樣欺負你!你那麼喜歡他,一心一意為他的球隊打拚,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而他居然還刺激你、罵你?簡直可惡透頂!」
她心一跳,「你、你在說什麼啊?哥。」
「你別裝傻,我都知道了。」溫泉在單人沙發上落坐,悻悻然地,「算那家伙還有點格調,沒隱瞞自己對你做了那些可惡的事。」
她一楞,「他都……跟你說了?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你被送進醫院那晚。」俊唇再度一撇,這回,連一向溫煦的眸也點亮幾許寒芒。「那天你在病房里昏迷,他就在病房外拉著我一直說──那家伙大概以為那樣紅著眼楮跟我懺悔,我就會原諒他,他就可以減輕一些良心不安吧?哈!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他紅著眼楮懺悔?這麼說,他哭了?
溫紅一怔,胸部像遭受雷殛,一陣悶痛。她扯住哥哥的衣袖,焦急追問,「哥,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我揍了他一頓,要他答應我,以後不再來煩你。」
「什麼?」她驚呼,「你又打他了?那他有受傷嗎?」
「開玩笑!你哥哥我好歹也練過空手道,當然不會讓他太好過。」溫泉拍拍她的手,完全誤解了妹妹的心意。「放心吧。」
天!她呼吸一凝。教她怎麼放心啊?記得念小學時,隔壁班有個男同學只不過是嚇她,下課時拿打火機假裝要燒她辮子,隔天哥哥就打落了他一顆牙。她可以想見,這回麥哲輪的下場肯定更慘。
她容色刷白,「他、他、他還好吧?」
「應該死不了吧。」溫泉漫不經心地。
「他住院了嗎?」
「我怎麼知道?」他聳聳肩。
「他有流血嗎?」
「大概有吧。」攤攤雙手。
「他很痛嗎?」
「管他!」劍眉一擰。
「我要去看他!」縴小的身軀一躍而起,就要往門口飛奔。
溫泉連忙扣住她手腕,不敢相信地瞪著她,「老妹,我拜托你有骨氣一點好嗎?那家伙那樣對你耶!我沒打死他就算客氣了,你居然還為他這麼緊張兮兮的?他究竟是哪里好了?值得你這樣死心塌地的對他?」
「我……」溫紅想辯解,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囁嚅道︰「就是喜歡他啊。」
「他哪里值得你喜歡啊?」溫泉暴吼,「囂張、自以為是、別扭得讓人想踹上好幾腳,又一點都不懂得溫柔體貼!」
「不是,他其實……很溫柔的。」她白著臉為意中人辯解,「我知道的。」
「溫柔?他哪里溫柔了?」他諷斥。
「很多時候。當他不刻意隱藏自己時,其實是很溫柔的。」溫紅微笑了,笑容清淺,有些溫柔,有些恍惚,又蘊著些淡淡憂傷。「他只是曾受過傷,所以很怕再受傷一次,才會──」她笑痕一斂,「怕我。」
「他怕-?!」溫泉怪叫。怕他這麼溫柔可愛的妹妹?「怕什麼?怕你傷害他嗎?」
「大概吧。」她低垂眼睫。
「胡說八道!他一個大男人,你一個小女人,怎麼傷他啊?」他不相信。
她嘟起櫻唇,睨他一眼,「又不是只有身體才會受傷。」
這麼說,他怕被傷的,是心了。
領悟這一點後,溫泉陡然無語,他十分能理解,一個男人的心受傷時,會是多麼難以承受的痛。
因為習慣了身體的傷痕,反而更難面對心靈的傷痛。因為習慣了假裝堅強,更加不敢面對脆弱的自己……
「哥。」溫紅柔聲喚,「太相信人,也會受傷嗎?」
他悚然一震,半晌,才勉強應道︰「有的時候,會的。」
「所以他才不肯相信我。」她點點頭,「他一直強迫自己不要相信我。」
「你怎麼知道他在想什麼?」溫泉皺眉,為妹妹溫婉而滿是愛意的神態感到擔憂。「你有那麼了解他嗎?」
「嗯,我想應該比以前了解了。」
「你憑什麼這麼認為?」他質疑。
「因為黑咖啡。」
「嗄?」
「因為我喝了很多黑咖啡。」她凝睇兄長,溫柔微笑,「所以我漸漸懂得那個味道了。」
因為喝了很多黑咖啡,所以更懂那個男人?這是什麼見鬼的邏輯?
「什麼樣的味道?」
「很苦,很澀,很折磨人的味道。」她將食指抵住唇,像正品嘗著某種滋味般。眼睫斂落,仿佛天使慢慢收攏羽翼。「我很不喜歡那樣的味道。」
「你不喜歡?」
「嗯,我不喜歡。雖然不喜歡,可那味道卻會讓我很心疼……」她抬手撫住自己的胸口,「一直在這邊縈繞不去,怎麼也放不下。」
「所以?」溫泉澀聲問,漸漸明白妹妹話中含義。
「所以我想,我是喜歡他的。」她垂下臉,櫻唇揚起一個好美好美的弧度。「很愛很愛他。」
「所以-要去找他?」
「嗯,我要去找他。」她點頭,小巧的下頷很堅定地抬起。
「不行!起碼要等他來向你道歉!」雖然理解妹妹的心意,可溫泉怎樣也無法甘心。
「哥,你還不懂嗎?」溫紅無奈顰眉,「我要的,不是他的道歉。」輕輕嘆息,「我只希望他對我打開心房啊。」
「我知道,我懂。」只是,要他就這麼把從小最疼最寵的妹妹,拱手交給別的男人,他不情願啊。溫泉煩躁地爬著發。
「哥,你讓我去好嗎?」溫紅柔聲請求。
溫泉握拳,正天人交戰時,一陣悅耳的手機鈴聲忽地響起。
是溫紅的手機。她拾起手機,望著螢幕上顯示的人名時,小臉霎時一亮,立刻按下接听鍵。
「喂。」
一陣沉默,唯聞淺促壓抑的氣息。
她心一扯,「哲輪,是你吧?」
「……-知道?」他似乎有些驚訝。
「你的號碼被我輸入手機了啊。」她莞爾。
又是一陣靜默,她能感覺到他在手機另一端的掙扎。
「有事嗎?」她輕柔試探。
他語氣猶疑,「呃,我在想……我知道你一定不願意見我,可是──」
「可是什麼?」
「……你能不能到窗邊一下?」
窗邊?「我家窗戶嗎?」
「嗯。」
這麼說,他在樓下?她一驚,急急拉起窗簾,眸光流轉,果然見到電線桿旁站著一個挺拔卻孤單的男人身影。
「你站在那里多久了?」她剛剛下車時怎麼沒看到?
「……我一直在等。」他澀澀地,「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
「我想你可能已經不在乎了,不過我還是要實踐自己的承諾。」電線桿旁的男人捧高一只鼓鼓的紙袋,「這是我去公館買來的。」
啊,該不會是紅豆餅吧?她怔然,打開窗戶,傾身探向窗外。
「這三個,是我賭輸的懲罰。」他說,開始吃起紅豆餅。
一個、兩個、三個──她看著他一口口咬入嘴里,咽下喉嚨,心弦不禁震蕩。
他真的吃了。
他覺得好吃嗎?還是像她喝黑咖啡一樣,覺得難喝極了?
吃完三個後,他又繼續,「這三個,是為那天我在電話里說的話道歉。」
他還要吃?溫紅不可思議地瞪著他,看他一個接一個塞入嘴里,一面打嗝一面吃,然後一陣劇烈嗆咳。
他肯定是嗆到了。哪有人連吃這麼多個紅豆餅,卻連水也不喝一口的啊?這樣怎麼咽得下?
可他卻只是用力捶了自己的胸膛幾下,順過氣後,又拿出一個來。「再來、這三個,對不起、讓你發燒了。」
不會吧?他肚子不撐嗎?就連她這麼愛吃紅豆餅的人,多吃幾個也會膩,他怎麼受得了?她鼻間一酸,眼眶紅了。
「還有這、三個,謝謝、你忍耐我、這麼久。」他繼續吃,雖然臉色已然發青。
「那家伙搞什麼?」見麥哲輪一口氣連吃了十二個紅豆餅,本來抱著看好戲心態的溫泉也不禁皺眉,「不怕撐破肚皮嗎?」
溫紅不語,泛紅的眼蘊滿心疼,見他又從紙袋里掏出一個來,她終于受不了了,旋身從冰箱里取出一瓶礦泉水後,抱著便往樓下翩然飛奔,匆匆跑到他面前。
他又梗住了,正激烈咳嗽著!
溫紅一陣不舍,急忙從他懷里搶過紙袋,「別吃了!先喝口水吧。」
他點點頭,沒力氣道謝,接過礦泉水後便咕嚕猛灌。
她一面幫他拍撫背脊,一面瞅了眼紙袋。「還有這麼多個!」嗓音驚愕,「你究竟買了幾個啊?」
「二十、個吧。」他打了個嗝。
「而且都涼了!」她白著臉,「涼掉的紅豆餅很難吃的,你不知道嗎?」
他點頭。
「那你還吃!」她斥道。
「因為除了這樣,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跟你道歉。」他澀聲道。
「啊。」她愣然仰望他。
他神情悵然,臉色漲成難看的青紫,眼皮下浮腫的黑眼圈不比她前幾天好多少,更別說眼角還鐫刻著濃濃疲倦的細紋。
「你該不會……幾天沒睡了吧?」她顫聲問,瞪著他冒出青色胡碴的下巴。
他不語。
她移動目光,這才發現他嘴角嚴重破皮,鼻梁也有歪斜的跡象。她倒怞一口氣,「這……不會是我哥打的吧?」手指小心翼翼撫向那青腫的唇畔。
他眼角肌肉一怞,直覺躲開。
「這麼嚴重?」她已經將力道放得很輕很輕了,他還覺得痛?都過了三天了啊!
或者,是他方才硬生生吞咽的動作,又牽動了傷口?她哀傷地凝睇他。
他斂下眼皮,不敢看她充滿憐惜的眼瞳。拿回紙袋,他又從里頭取出一個紅豆餅。
「你、你干嘛?」她無法置信地瞪他,「你還要吃?」
他沒回答。
「你別鬧了!」她急急搶回他送至唇畔的紅豆餅,「你的嘴受傷了,餅也涼了,很難吃的!」
「黑咖啡不好喝,-不也喝了?」他苦笑,「我那樣對你,吃幾個餅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怔望他,「可我……不要你這樣折磨自己。」淚星無聲飛落。
他接住,瞪視掌間透明的液體,「你哥說得沒錯,我除了讓你哭,什麼也不會。」
「你還會讓我笑啊。」她安慰他,「記得我們一起看星星那晚嗎?我真的很開心呢。」
「誰都能讓你笑。」他板著臉,一點都不覺得這算什麼功勞。
「你讓我覺得很受寵。雖然你口中不承認,可卻動不動就趕來桃園看我,怕我累了,怕我餓肚子。」她繼續說服他。
「真正寵你的人,是你哥吧?」他神色仍陰沉。
「可是,只有你才會為我吃這麼多紅豆餅啊。我哥到現在都還不肯吃呢。」
「他真的不吃?」
「死都不吃。」她認真地強調,「他一直說那是女孩子才吃的點心。」
他深深望她,好一會兒,才啞著嗓音開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溫柔?」
「嗄?」
「我那樣罵你,那樣刺傷你,為什麼你還是對我這麼好?」他黯然地,「你難道一點都不恨我嗎?」
「我當然不恨啊。」明眸瑩燦。
他難抑內心的震撼,「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她抬手,溫柔地為他撫平眉間皺折,「我知道你只是害怕。」
他攫住她的手,不語。
「我知道你只是害怕變回從前的自己。」她定定看他,眼眸澄澈,「因為我會讓你想起你親手放棄的夢想,讓你想起你父親和吳香麗曾經多麼瞧不起你,讓你想起那次的比賽──你很想忘了那些,對嗎?」
握住她的手不停發顫,他別過頭,「我不想再接觸棒球。」
「可你還是很愛它,對嗎?」她溫聲問。
「……」
「你還是很愛它的。」她替他回答,「所以才會繼續恨它。」
他震顫。
「我想Bruce也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才會請我幫忙。」
他聞言,皺眉。
「他想向你道歉,哲輪。」
「……是嗎?」
「只是他一直說不出口。」她輕輕嘆息。這父子倆,自尊心都太強了啊!
他不說話,對父親的用意仍是存疑,可握住她的手卻更收緊了些。「小紅豆,你──」
「我怎樣?」
「你還──」他咽了口口水,神色驚疑不定,顯見梗在喉頭的話語令他十分難受。
「還怎樣?」
「……還愛我嗎?」他終于問出口了,深眸雖沒有逃避她的眼,卻盈滿倉皇與不確定。
她心一柔,「當然啊。」
他心跳猛然一頓,黯淡的眼瞳一點點、一點點燃亮了希望的光彩。
「那你呢?我想你應該不愛我吧?」她自眼睫下偷瞧他,鬧脾氣似的絞著十指。
「愛,愛,當然愛!」他急急辯解,舉起右手作立誓狀,焦切的神色恍如害怕她不相信自己的真心。「我愛你啊!」
她輕輕笑了。
他一楞,這才醒悟她方才只是故意整他,心緒一松,便要展臂擁她入懷。
「給我卡!」一道凌厲的聲嗓截住他的動作。
兩人同時調轉眸光,望向不知在一旁觀察多久的溫泉。他皺眉抿唇,面色陰沉不善。
「誰說你可以亂抱我妹妹了?」高大的身軀擠進兩人之間,分隔他們過于親昵的距離。森冷的眸直直瞪視麥哲輪,「我警告你,我妹妹個性好,肯原諒你,我可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你。」
麥哲輪一怔,數秒後,俊唇揚起一抹苦澀,「你要我怎麼做?」
「起碼表示一下你的歉意。」
「怎麼表示?」
「看在你還沒壞到十惡不赦的份上,我也不為難你。」溫泉雙手環抱胸前,睨他一眼,「這樣吧,就每個月開放你的球場一天吧。」
「開放球場?」
「對。我要你輪流邀請偏遠地區學校的學生到豹隊的球場打棒球,而且還要你這個大總裁親自下場陪打。」
「要我陪打?」麥哲輪震驚莫名。要他重拾曾立誓要遠離的棒球?他黯下眸。
「怎麼?不情願?好吧,那一切免談。」溫泉牽起妹妹的手,轉身就走,「我死都不會把我妹妹交給你──」
「等等!」麥哲輪扯住他臂膀,神色忽陰忽晴,一陣內心交戰後,他猛一咬牙,「我答應你。」
「真的?」溫泉挑眉,不相信他會如此干脆。
「真的。」麥哲輪誠摯地點頭。
「可你不是說不想打棒球了?」溫紅猶豫地插嘴。
「我──」麥哲輪別過頭,頰側可疑地泛紅,「要打也不是……不行。」
其實他還是很想打吧?溫紅悄悄微笑。
「……其他股東會同意免費提供球場嗎?」她問。
「沒關系,我會拿自己的錢跟球團租借。」
「可萬一我們沒拿到總冠軍呢?那球場就要轉讓給雙城集團──」雖然她不願想象這樣的結果,但仍極有可能發生。
「放心吧,星宇豹隊跟球場絕不會轉讓給雙城集團的。」他轉頭望她,語氣堅定,「假如我們真的做不到我父親遺囑里的要求,就算花再多的錢,我也一定要把它們買回來。」
她容顏一亮。「啊,那真是太好了!」興高采烈地蹦蹦跳跳。
見她如此開心,麥哲輪也感到欣慰,他轉向溫泉,「這樣可以了嗎?」
溫泉冷哼一聲,沒說什麼,卻悄悄松開了握住妹妹的手,算是默許了。
倒是麥哲輪不敢相信事情這麼簡單就解決了,他不確定地看向溫紅,「我真的只要這樣做就可以了嗎?」
她盈盈淺笑,「可以了啊。」
「我不需要再做些別的表示嗎?比如說天天吃紅豆餅?」
「啊,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也不反對啦。」她俏皮地眨眨眼。
「我……可以啊。」他不敢反對,可臉上的表情卻像吞了黃連,掩不住苦澀。
她不禁笑了。笑聲如清靈的風鈴,叮當敲開了麥哲輪陰郁的心扉。
于是他也笑了,開懷而爽朗地。頰畔,他最痛恨的酒渦隱隱跳躍著幸福的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