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關進少年觀護所了!
「怎麼會?」從阿嬤口中听到這消息時,童羽裳錯愕到極點。「我不相信……」
怎麼能相信呢?他明明答應過她了啊,不再跟外頭那些不良少年鬼混了啊!他答應過她了啊!
「阿嬤,你是不是搞錯了?是誰告訴你這件事的?」
「是管家李嫂告訴我的。」阿嬤語帶哭音。「阿杰不是好幾天沒來了嗎?我打電話去他家問,李嫂跟我說的。」
「為什麼?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听說阿杰……搶銀行。」
「什麼?!」童羽裳容色刷白,腦子瞬間當機,無意識地安慰阿嬤幾句後,她顫然掛電話,雙腿虛軟,站不住,跪在地上。
又過了好一會兒,當掉的腦子才重新運轉,她顫著手拿起話筒,熟悉的號碼撥了好幾次,才完全正確。
對方一接起電話,她立刻沖口而出。「爸!你知道歐陽俊杰被關進少年觀護所了嗎?」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童父愣了愣。「誰告訴你的?」
「是……他阿嬤。」
「阿嬤?」童父征住,兩秒後,爆出不悅的低吼。「你怎麼會認識他阿嬤?難道你一直暗中在跟他來往?我不是說過嗎?不許你跟他來往!」
童羽裳默默地听父親責罵,一聲不吭,不敢為自己辯白,反倒是童父從電話里听見女兒藏不住的哽咽聲,心腸軟下。
「你記得上禮拜發生一件銀行搶案嗎?嫌犯被捉到時,把他供出來了,說整個計劃都是他主導的,檢察官認為他是這起銀行搶案的主謀,堅持起訴他。」
他是銀行搶案的主謀?童羽裳惶然。
「怎麼、怎麼可能?他才十四歲!」
「可是已經足夠聰明到指揮一群大人了。其他嫌犯年紀都超過二十歲,只有他末成年。」
老天!那笨蛋在做什麼?焦心的淚珠在童羽裳眼眶里打轉。
「俊杰才剛月兌離保護管束,現在又犯了搶案,我看這次法官起碼會判他感化教育吧!」童父在話筒另一端嘆氣。
「感化教育?意思是——」
「他會被送到少年輔育院去。」
淚珠紛然跌下。「那不就等于……被關起來嗎?」
「總比進監獄好。」童父安慰女兒。「少年輔育院其實更接近學校,只是讓少年犯接受感化教育的地方,出來以後也不會留下犯罪前科。」
可那就表示他有一陣子不能出來了。
他阿嬤一定很傷心。
結束和父親的通話後,這是第一個閃過童羽裳腦海的念頭。
然後,是強烈的憤怒。
她好氣,氣他的自甘墮落,氣他毀了自己許下的承諾。
搶銀行?他瘋了嗎?!怎會傻到做出那種事?他是故意讓人抓去關的嗎?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她喃喃低語,多罵一遍,心就更痛一分。
真的好痛。
她捧住胸口,沒想到他的闖禍會讓自己如此難受,如此痛楚——什麼時候,他對她的意義變得如此深刻了?
想像他即將被送進少年輔育院,想像自己有好長一段日子不能看到他,想像他在里頭不知能不能過得好,她的胸口就一片空落,彷佛遭人強硬地奪去什麼。
「笨蛋,真是笨透了,我不會原諒你的,歐陽俊杰,永遠不會原諒……」
她趴在沙發上,嗚咽哭泣,心,彷佛也在急促的呼吸間,扯碎成一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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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少年法庭將近一個月的審理後,歐陽被判接受感化教育一年。
對于法官的宣判結果,他並沒什麼意見,只是木然地接受。
無所謂,入獄也好、受感化教育也好,不論在哪里,都不會比留在那個家更痛苦。
他甚至有種解月兌的感覺。
只是心靈在裝上了羽翼,意欲飛翔之時,卻有某種力量硬要將他扯下來,不許他離開太遠。
童羽裳。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特地從台北來桃園探望他的女孩,她總要自稱是他的姊姊,其實根本不是,他們一點血緣關系也沒有,不是一家人。
可她卻是唯一會來看他的人。
第一次來訪的時候,她板著一張臉,他知道她在生氣,氣他犯了罪,被關到這里來。他不明白的是,她既然生氣,又何必來探望他?
那天她離開後,他以為她不會再來了,也準備接受自己在這世上終究是孤獨一人的事實,但她,竟然又來了。
第二次來時,她的眼眶泛紅,告訴他阿嬤生病了,說阿嬤也很想來看他,可惜身體狀況不允許。
他冷然听著,回她一句他不在乎,反正人活在這世上都是各顧各的,阿嬤哪有心力顧及他這個不肖外孫?
她听了,全身顫抖如秋風橫掃的落葉,玉手揚起,又咬著唇緩緩放下。
他看得出她很想甩他一巴掌,打就打吧,他懷疑憑她那弱女子的手勁,能讓他感到任何一點疼痛。
然而,她還是讓他感覺到痛了,因為她從此以後,不再來了……
「歐陽,發什麼呆?」清朗的少年聲嗓飄過來。
歐陽回過頭,迎視一個剃了個大光頭,眉目俊朗的少年。光頭少年比他大兩歲,也比他早進來半年,總是吊兒郎當的,滿不在乎的行止常讓老師們頭痛。
光頭少年身邊,還站了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清湯掛面頭,嵌著一張蒼白到毫無血色的清麗容顏,美到不可思議的五官,讓初次見到她的人總要一陣失神。
喬旋和趙鈴鈴,他的「同學」,也是輔育院里唯二膽敢肆意跟他攀談的人物。
「听說今天有新老師來,要不要想個法子先給他一個下馬威?」喬旋興致勃勃地提議,湛眸炯炯。
歐陽淡淡橫他一眼。
「OK,我知道這個建議很無聊。」喬旋笑著,聳聳肩。「只不過最近日子也太平靜了,總得鬧點什麼事來玩玩吧。」
「要玩你自己去,別算上我。」
「嘖!真沒意思。鈴鈴呢?你玩不玩?」
趙鈴鈴沒答腔,與臉色很不相襯的紅桃唇,若有似無地彎起。「我有我自己的玩法。」
「啊!你該不會想勾引新老師吧?」喬旋睜大眼,一副驚駭的表情。「夠了吧?幾乎全院的男生都听你擺布,你還不滿足?」
「那你怎麼不听我擺布?」媚眼,幽幽瞟過喬旋。
才十四歲,已懂得隨時隨地使用女性魅力。
偏偏喬旋總是無視。「因為我可也是立志要擺布他人的男子漢呢!就像歐陽一樣,對吧?」
歐陽冷冷一哂。「我從沒想過要擺布誰。」
他只想所有人都離他愈遠愈好,都別管他最好——她也別來,不來最好!
莫名的疼痛又在胸口處彈跳,歐陽俊杰甩甩頭,逕自邁開步履往教室的方向走。
喬旋和趙鈴鈴互看一眼,跟上。
「我說歐陽,」喬旋一面走,一面碎碎念。「雖然我對自己也很有自信,不過你的功夫真不是蓋的,上回忠班那個光有身高沒腦子的傻大個挑釁你,你把他撂倒在地的那招真漂亮,那是空手道,對吧?還是柔道?」
「空手道。」
「嗯,你有沒有想過開班授課?」
「沒有。」
「看在我們交情不錯的分上,教一下吧。」
「誰跟你交情好了?」
「嘿,你最近心情看來很不好喔?」
「知道就別惹我。」
「是因為沒人來看你嗎?」
漫條斯理的問話,卻尖銳地挑起了歐陽最敏感的那條神經,他猛然轉身,冷厲的眸刃射出。
喬旋坦然接住。「那有什麼?我跟鈴鈴也從來沒人來探望過啊!大家都巴不得當我們不存在吧。」
歐陽一怔,凌厲的目光頓時緩和下來。
「說起來你還比我們受歡迎呢!雖然沒人來看你,至少還有封信。」
「信?」
「哪,這是班導要我交給你的。」一封水藍的信箋遞到歐陽面前,他眨眨眼,瞪著信箋上整齊漂亮的字跡。
這麼好看的字,難道……是她?
心韻,像開了閘便擋不住的賽馬,氣勢萬鈞地奔騰著,顧不得兩個同學好奇的目光,他一把搶過信,找了個僻靜所在,迫不及待地展信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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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
歐陽拿起一面鏡子,察看自己儀容。
透明的鏡面,映出一張五官分明的臉,還是一樣俊秀得令人驚嘆,但膚色不像從前白皙了,曬成淡淡的古銅色。
這是一年來,在烈日當空下,日日體能躁練的成果。
歐陽低頭,望向自己的手臂,也比一年前粗壯多了,長了些肌肉,身高也怞長了些——現在站在她面前,應該差不多一般高了,不會再矮一個頭。
不知她看到這樣的自己,是否會吃驚……
「歐陽,好了嗎?校長在等你嘍。」同房的室友探頭進來喊。
「知道了。」他揚聲,最後再確認一次自己儀容整齊,接著打開怞屜,拿出一疊仔細收好的信箋。
這些,全是她捎來的。
他望著那淺藍、淺粉各色顏彩的信箋,嘴角不著痕跡地一彎。
將信箋藏入行李箱最底部後,他又從桌上拿起一尊小木雕,雕的是只可愛的兔子。
這只木雕兔子,是他打算送給外婆的。外婆屬兔,這兩天正巧要過生日了,若是他能親自送上這份小禮物,她一定很開心。
將兔雕也收入行李箱里後,他落上鎖,提起行李。
首先,到校長室跟校長及幾位老師道別,听他們溫言勉勵,期盼他離開輔育院後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別再犯錯了。
他默默地听,沒顯出一分不耐煩。
「……校長知道你跟喬旋、鈴鈴交情很好,你出去以後,要是有機會見到他們,也要勸他們好好做人,彼此互相鼓勵。知道嗎?」
他點頭。
「好了,你可以走了,已經有人在外頭等你了。」
他心一跳。
有人在等他!是誰?是阿嬤,或是她?或者,兩個人一起來了?
今天不是假日,她大學里應該有課,不可能來接他吧?大概是阿嬤,阿嬤那麼久沒見到他,一定很激動。
歐陽深吸口氣,臨出院門前,忍不住又繞去洗手間,瞪視鏡中的形影。他從來不是愛漂亮的人,但不知怎地,今天特別介意自己的外表——發型會不會太呆了?襯衫洗得夠干淨嗎?褲管好像有點太短了,鞋面上似乎有些灰……愈看愈不滿意,全身上下都挑得出毛病。
在洗手間里磨了許久,磨到濕漉漉的牆面幾乎都可以長出蘑菇,他才不情不願地走出去,走向大門。
門口的警衛給他一個溫暖的微笑,他卻緊張得不知該如何回應。
低著頭走出大門,好片刻,他只是釘在原地,像稻草人似的無法動彈,烈日當空曬下,他的鬢邊直冒汗。
細碎的足音朝他逼近——有人走過來了嗎?還是他听錯了?
他屏住呼吸,不敢抬眸確認,只能豎起耳朵,更仔細地去分辨。
接著,一雙酒紅色的女圭女圭鞋映入眼簾。
是個女生,腳踝很白、很縴細的女生,腳背隱隱選出一抹淺淺的粉紅色,很可愛的粉紅色。
歐陽覺得自己像白痴。
不就是一雙腳嗎?為什麼能讓他整個人都看傻了,口干舌燥,心跳亂得像敲著一首狂飆的舞曲?
「你反省過了嗎?」嗓音隨風揚起,輕輕地拂過他耳畔,和他記憶中的類似,卻多了幾分沙啞。
「抬起頭來。」她命令。
他咬住牙,抬眸,這一看,胸口如遭悶擊,一下喘不過來。
她變了,不是他印象中那個清湯掛面的高中女學生了,她的頭發長長了,軟軟地飄在肩上,她穿著細肩帶小洋裝,搭一件酒紅色開襟薄外套。
她長大了,已經有半熟女清純又嫵媚的風情,她是個大學生了。
他還以為自己長高了些,會離她近一點,但好像,更遠了……
「你反省過了嗎?」她再問他一次,聲嗓更加沙啞,澱著某種令他沈心的憂郁。
他蹙眉,倔強地不說話。
她忽然甩他一耳光,聲音清脆,力道卻不是太重,他一點也不覺得痛。
反而是她接下來的斥責教他胸口擰疼。
「你這笨蛋!你到底曉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她瞪視他,眼眶慢慢地、教他心慌意亂地泛紅。
然後,她做了另一個更令他驚慌的舉動——展臂擁住他。
「你在做什麼?」
她沒立刻回答,緊緊抱著他,他能感覺到她身上傳來的體溫,以及屬于女孩的、好聞的馨香。
嗅著那馨香,他不禁一陣暈眩。
「阿嬤……去世了。」暗啞的嗓音,沈沈如喪鐘,在他耳邊敲響。
他愣住,腦海一片空白,捉不住她話中涵義。
「阿嬤前兩天在醫院……過世了。」
阿嬤……死了?
那個每次把他從警局接回家,都會下一碗面給他吃的阿嬤……死了?
他木然站在原地,目光無神,天地在這一刻都安靜,烈日當空下,他有種奇異的感覺,彷佛自己被遺棄在世界盡頭。
父親憎恨他,母親不要他,唯一最疼他的外婆也走了。
他親手為阿嬤做的木雕,來不及送出去了……
「阿嬤在醫院,一直喊你的名字,她很遺憾不能見你最後一面,她一直吊著最後一口氣,想見你一面,可惜還是撐不住——」
兩天。如果他能早兩天出來,如果他一開始不要被關進這里,他就能見到阿嬤最後一面了。
該怪誰呢?難道不是他自己的錯嗎?
她稍稍推開他,他體膚瞬間冰涼。
她眨眨眼,似是想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倏地,她輕怞口氣。「阿杰,你哭了?」
她說什麼?誰哭了?他嗎?別開玩笑了,他從不哭的,已經不知道幾百年沒掉過眼淚了,他怎麼可能哭?
「阿杰!」她再度擁抱他,將他微濕的臉龐壓在自己柔軟的胸前。「你別這樣啊,沒關系的,你還有我,姊姊會陪著你的,你別難過,還有我啊……」
她的懷抱好柔軟,他幾乎想賴著永遠不走,但她在說什麼?她說的話絲毫不合邏輯。
他掙月兌她,抬起頭來。
「我沒有姊姊,也沒有家人,我唯一的親人已經走了,我在這世上……就是一個人了。」
「誰說的?你還有我啊!」她反駁。
「你不是……」
「我就是你姊姊!」她尖聲打斷他,明眸盈著淚光。「你還記得那次你過生日時,我幫你留著的那個願望嗎?那個願望就是我!我替你許了願了,這輩子你永遠會有我這個姊姊關心你!」
這就是她替他收藏著的願望?他怔然。
「我告訴你,我這人說到做到,你別想搞砸我替你許下的願望!」
她話,說得好硬,可摟住他的嬌軀,卻是那麼柔軟。
好溫暖。他斂下眸,緊繃的身子緩緩地、緩緩地放松。
一分鐘就好,就這一分鐘,讓他放縱自己,貼在她的胸前,汲取一點母性的溫暖。
或許,他的確需要一個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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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該說是她希望有個弟弟。
隨著歲月的流沙,一粒一粒消失在指縫間,童羽裳慢慢地領悟,其實是她,很希望能擁有某種可以永遠抓住的東西。
某種永遠不變的關系,某種可以死賴著、毋須擔心自己索求太多的感情。
除了親情,她想不到這世上能有什麼是永恆不變的,海枯石爛畢竟只是神話。
歐陽或許需要一個姊姊來關心,但她,更希望有個與自己很親很親的弟弟,他,會在她寂寞的時候陪伴自己。
尤其在她二十二歲那一年。
那年,她父親因心髒病發而去世,而上大學後交往的初戀男友又在畢業前提出分手。
先是失去最親的親人,後又失去摯愛的情人。
那段時日,她以為自己遲早有一天會在寂寞當中斷了氣。
那段時日,她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就連畢業典禮那天,也是一個人躲在家里,獨自面對一室寂靜。
她坐在窗邊,怔怔地看日出,看天空的顏色一分一分地產生變化,看雲朵流浪,心也隨流雲漂泊。
她以為,她將那樣從日出呆坐到日落,索然品嘗寂寞的滋味。
但他,在她猝不及防時,忽地闖進屋里。
「為什麼沒去參加畢業典禮?」一進門,他就氣急敗壞地質問她。
她愣愣看著他。他穿著高中制服,背著扁扁的書包,汗水將他墨黑的發打成一個個狂野的結。
她愕然。「阿杰!你怎麼來了?」
劍眉不悅地皺攏。「不是告訴你,我已經改名了嗎?我現在叫歐陽太閑。」
對啊,他改名了。
童羽裳怔然張唇,想起前陣子他刻意到戶政機關,編了個天花亂墜的理由,說服對方答應自己改名。
改就罷了,還取了個搞怪的新名字——太閑,這種莫名其妙的名字教她怎麼喊得出來呢?
「你叫我歐陽好了,我同學都這麼叫。」彷佛看出她的猶豫,他主動提議。
「歐陽。」她順從地喚了一聲。「你怎麼會來?大學聯考不是快到了嗎?你沒留在學校念書?」
「我到大學去找你,你同學說沒見到你,我打電話來,你也不接,所以我就來了。」
「你找我……有什麼事?」她怔怔地問。
他橫她一眼,彷佛怪她怎會問出這種蠢問題。
她茫然,幾秒後,才赫然領悟。「你特地去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嗎?」
「結果主角反而沒到。」他撇撇嘴,懊惱地將書包往沙發上一丟。「早知道我就不去學校找你了,你那些同學真的很麻煩。」
「他們怎麼了?」
他沒答腔,逕自打開冰箱,翻出一罐冰可樂,拉開拉環,咕嚕咕嚕猛喝,直到胸口那股焦躁的火焰熄滅了,他才放下可樂,衣袖率性地往嘴邊一抹。
「他們一直纏著我問東問西的。」
纏著他問東問西?童羽裳一怔,片刻,微微牽唇。「你是不是找女同學問我的下落?」
「是又怎樣?」
「呵。」她輕聲一笑。他還不懂嗎?這麼俊秀不凡的一個美少年忽然在校園里出現,怎可能不惹得那些大姊姊芳心大動?
「笑什麼?」他壓扁可樂罐,隨手往垃圾桶一拋,精準命中。
「沒什麼。」她搖搖頭,才剛浮起的笑意一下就滅頂了。
他蹙眉,敏感地察覺她心情低落。「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哪有發生什麼事?」她裝傻。「沒有啊。」
「那你怎麼連畢業典禮都不去?」
「我不想去。」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想。」她故意輕描淡寫。
他卻沒上當,深炯的眸子定定地,鎖住她。「你心情不好。」半晌,他開門見山地下了結論,來到她面前,居高臨下俯視她。
「我要知道怎麼回事。」很冷靜,卻也很霸道的語氣。
她無奈地嘆息,揚起下頷。才不過幾年,他身材已沖高到她不得不抬起頭才能與他平視。
「……我跟男朋友分手了。」
歐陽怔了怔,好片刻,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
上個月?已經過那麼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當時忙著準備聯考,我不想拿這種事煩你。」
歐陽一時惘然。
雖然他個人很討厭那個沒跟他打聲招呼便拐走她的小偷,但他知道,她對那家伙用情甚深。
胸口怒焰陡起。「為什麼要分手?是不是他劈腿?有第三者?可惡!他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壓抑的低吼從齒間迸落,眼眸射出的光芒銳氣而凌厲。
童羽裳駭然。「你別激動,不是他的錯,是我……是我不好。」
「什麼?」他狠狠擰眉,不信她竟為那負心漢說話。
「是我讓他透不過氣。」她澀澀地解釋,苦笑。「我太黏他了,他說沒幾個男生受得了女生這樣。」
「他嫌你黏他?」這什麼見鬼的理由?
見他依然忿忿,她試著拉他手臂,兩人一起在沙發坐下。
「從去年底開始,他就忙著準備考研究所,學校的報告跟考試也要顧,他很忙,偏偏我總是在他身邊跟前跟後,打擾他念書……也難怪他會受不了我。」她自嘲。
他咬牙,看著她唇畔那一痕苦澀慢慢地由淡轉濃,心窩跟著一陣陣揪緊。
「童老師過世後,你很寂寞,對嗎?」他啞聲問。
她駭然揚眸。
「為什麼不找我?」他緊盯她,沙啞的語氣掩不住責怪。「你想找人陪,可以找我啊!」
「可是你要準備聯考……」
「聯考又怎樣?」他渾不在意。「我可以一邊讀書,一邊陪你。」
「不行,那樣會妨礙你……」
「你這樣一聲不吭,什麼事都瞞著我,才叫妨礙我!」他惱怒地低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歐陽……」她鼻尖一酸。
原來這世上,還是有人關心她的,原來她的喜怒哀樂,還有人如此在乎。
「你這笨蛋。」他握住她顫抖的肩膀,斥責她。「女生不是最會撒嬌嗎?為什麼你這麼痛苦,卻不找我分擔?」
「我——」她惘然望著他,剔透的眼淚,無助地陷溺在眼窩里。
「你可以跟我說的。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我是你弟弟嗎?既然這樣,你就應該來找我。」
「對不起……」
「說什麼對不起?」他輕輕推開她,又氣惱又無奈,後脊仰倒,深埋入沙發椅背里。「你根本把我當外人。」
她朦朧地凝視他英挺的側面。「你生氣了嗎?」
「沒有。」悶悶的嗓音。
他生氣了。她苦澀地牽唇,輕拍他肩膀,清柔的聲嗓輕輕撥弄他心弦。
「別這樣嘛,我不是把你當外人,我只是怕影響你考試,聯考很重要的。」
「研究所考試就不重要嗎?」他冷冷撇嘴。「你寧願惹惱那家伙,都不願來找我?」
「因為我……怕你生氣啊。」
「那你就不伯他生氣?」
她默然。
他懊惱地轉過頭。「干麼不說話……」初生的言語,活不過轉瞬,便黯然死去。
他怔望著她,望著那一顆顆,成串跌下的淚珠。
她哭了?他頓時著慌。是他惹她哭的嗎?
他瞪著她彌漫著水煙的眼,瞪著那初雪似白透的頰,以及那彷佛禁不住秋風吹打,顫然欲落的唇——
他惹哭她了,除了她父親病逝那時候,他不曾見她流過眼淚,但現在,他把她氣哭了。
是生氣嗎?她對他生氣嗎?她會不會從此不理他了?
「童童!」他慌然喊,捧住她的臉,眼看那淚水如決堤,似乎沒有干涸的一天,一顆心也在那樣的淚海里直往下沈。
「你知道嗎?歐陽,其實我也很想跟人撒嬌的。」在浪里浮沈時,他听見她哽咽地說︰「從小,我就一直很想跟我爸撒嬌,可是……從來沒有機會。」
她停頓,舉袖拭去眼淚。「其實我是個膽小鬼,我很怕一個人,真的很怕。」
他心一扯。
她靠在他肩頭,嚶嚶啜泣。「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歐陽,我現在除了你,沒有別人了,我不希望你也對我生氣。」
真誠的坦白擰痛了他的心。
「我不會對你生氣的,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你需要我,隨時都可以找我。」他低語,好似被程式封住情感的機器人,小心翼翼地保持平靜的聲調。「任何時候都可以。」
任何時候?她不敢相信。「可你不會覺得煩嗎?」
「我不會。」他很堅定。「你不用擔心會打擾我,反正我時間多到用不完。」
他在說笑嗎?怎麼可能有人時間多到用不完?
她抬頭,酸浪,再次在她眼里泛濫成災。「所以你才改名叫『太閑』嗎?」
「被你猜中了。」他微一扯唇,笑意很淺,韻味卻深。
她好喜歡他那樣笑。
淺淺的、彷佛只打起溪面一圈漣漪,卻又深深的、宛若包容了整個廣邃的海洋——那樣的笑,她想,她一輩子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