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是那麼高高在上,遙不可及,你知不知道我有時候很恨你?
你要離婚就離婚吧,我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在乎!
我們很遺憾,殷小姐,你肚子里的胎兒保不住了。
你是說,我肚子里有個寶寶?
是的,但可惜……
可惜流掉了。
因為她的不知不覺、粗心大意,她和他的寶寶還沒來得及出生便夭折了。
是她的錯!
都怪她,一切都是她的錯!
如果他知道她沒能保護好他們的孩子,一定會恨她,會更討厭她。
他一定不會原諒她……
殷海薔哭著,從夢里醒來。
這個夢,好深好長,十一年來,她一直將它遺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如今,終于找回來。
這是個哀傷的夢,是她不想也不敢回憶的夢,她害怕,怕去承受那沉重的懊悔與自責,怕自己擔不起,會崩潰。
她怕受傷,怕自己傷痕累累的心又添上一筆。
她是膽小鬼。
殷海薔下床,踏著飄忽的步履,來到臥房窗前,天色蒙蒙亮,隱隱透出一抹粉紅。
自從衛襄提醒她這樁遺忘的往事,已經三天了,每個夜晚,她都從惡夢中驚醒,淚水濕了枕畔一大片。
年輕時的驚懼、不安、悲痛、悔恨,一點一滴,全回到記憶里了,她不得不再次領受。
那時的她,很痛苦。
太過狂熱的戀愛,太過輕率的婚姻,太單純的她,面對太復雜的他,像誤跌入陷阱的白兔,愈是掙扎,困得愈深。
是錯誤的時機啊!
在錯誤的時間,遇見正確的人,雖然愛得很痴很狂很甜蜜,終究還是落得滿身傷痕。
好傻啊!
殷海薔倚著窗扉,漫然沉思,淚水在晨光的照拂下,漸漸干了,眼眸洗去灰塵,清澈地發亮。
她回憶著,深思著,直到門扉傳來兩聲剝響。
「請進。」
來人是殷樊亞,他捧著餐盤,盤上擱著一盤切片三明治,一杯牛女乃,還有一朵庭院里新摘的玫瑰花。
她驚訝地揚眉。「你怎麼會來?」
「我來看你。」殷樊亞將餐盤擱在玻璃茶幾上。「我听管家說你這兩天胃口不好,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所以自告奮勇送早餐上來給你。」
殷海薔眨眨眼,從堂弟俊朗的星目里看出濃濃關懷,她微微一笑。「我沒什麼,你別擔心。」
殷樊亞將牛女乃遞給她,一面意味深長地打量她。「我听衛襄說,他把你當年失去的記憶全告訴你了。」
「嗯。」她捧著溫熱的馬克杯,點了點頭.
「所以你都想起來了?」
「嗯。」她又點頭。「這幾天一點一點,慢慢想起來了。」
「是嗎?」殷樊亞凝視她,似有千言萬語想問,但最後,只從西裝內袋里掏出一張卡片。「哪,給你。」
「這什麼?」她好奇地接過。
「某人‘求’我交給你的。」殷樊亞半揶揄地勾唇。「沒見過他那麼低聲下氣,我還真嚇了一跳呢!」
殷海薔聞言,領悟到「某人」是誰,心跳一亂。
她低眸凝望卡片,一時間竟有些慌,手指顫著,猶豫著該不該馬上打開來瞧。
「你不看嗎?」殷樊亞柔聲問。
她輕輕咬唇。
「他這幾天跟你一樣,也幾乎都沒吃東西。」
「什麼?」她一震,驚慌地追問︰「真的嗎?」
「不但不吃不喝,還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他那間奇怪的屋子里,電話也不接,連他公司同事都找不到他。」
他把自己關起來了?
殷海薔惘然,胸口隱隱怞痛。「是你去他家里找他的嗎?」
「是他來公司找我。」殷樊亞微笑。「他來請我幫忙,將這張卡片交給你。」
「那他看起來怎樣?瘦了嗎?你有沒有請他去吃飯?」她一連串地追問。
「他有沒有瘦我不曉得,不過看起來的確很憔悴的樣子,好像好幾天沒睡覺。」
好幾天沒睡了?
她心弦又是重重一扯,臉色刷白。
殷樊亞打量她蒼白的容顏,心念一動,忽問︰「你恨他嗎?海薔。」
恨?她茫然揚眸。
「你會不會恨他害你流產?」
恨他害她?
殷海薔啞然,半晌,搖頭。「我不是恨他,我怎麼會恨他?」她低聲自嘲。「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麼?」
「我怕……」她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眸。「他不肯原諒我,怕他會更討厭我,我沒勇氣再面對他,所以才選擇遺忘。」
殷樊亞挑眉。「你是說……」
「我是個膽小的女人。」她苦澀地低語。「現在想想,我當年實在太不夠堅強了,我應該懂得他的,他那時說恨我不是真的討厭我,只是因為他也害怕。」
他們都害怕。
因為太年輕,因為愛太深,所以更容易膽怯。
她應該明白的,明白他也和她一樣地嘗盡愛情的甜與苦……
「你真的很愛他。」殷樊亞若有所思地評論。
是的,她的確很愛,從來沒停止過對他的愛,他是她的一期一會,她一直都知道。
殷海薔淺淺彎唇,釋懷地笑了,她打開卡片,看上頭情深款款的兩行字,眼眸又盈淚——
我愛你。
如果你願意原諒我,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陽明山某處,一棟原木與玻璃打造的怪奇屋。
屋外,是一圈白色木籬笆,油漆是新上的,在陽光下燦爛著;籬笆內,院落里,長著一棵葉蔭濃密的老榕樹,粗大的枝干間,搖曳著一張帆布吊床,一旁,還有一張很地中海的藍白休閑躺椅。
草地修剪得很整齊,綠油油地發亮,石板道兩旁是一叢叢迎風招展的花朵。
踏上門前階梯,屋檐下,一盞古典的銅制風鈴叮咚作響,推開門,玄關的五斗櫃上插著一盆香水百合。
屋內蜿蜒的水道旁,站著一株充滿熱帶風情的觀葉盆栽,垂落的枝葉拱著一張原木咖啡桌,兩張躺椅。
廚房的原木餐桌上,擺著兩套別致的餐具,大廳里,座落著一套L形沙發,罩著暖橙色的外衣,幾個五顏六色的可愛抱枕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走上斜斜的樓梯,二樓還是原先毫無隔間的開闊格局,但窗簾換過了,色彩顯得恬靜可人,幾盞造型各異的立燈桌燈綻放著溫暖的光芒。
殷海薔注視著那透過燈罩送出的暖光,感動地怔愣著。
這地方,完全變了,不像之前冷冰冰,拒絕任何不速之客闖進,如今,所有的家具都不孤單,所有的用具都至少有兩套,內斂地展露著主人與以往不同的心思。他開放著,等待著,歡迎他心愛的人踏進他的世界。
他在等著她,她知道。
殷海薔盈盈一笑,捧著愈跳愈激烈的一顆心,扶著木梯爬上去,臉蛋方探出窄口,目光便找著靠坐在窗邊躺椅的衛襄。
他垂著頭,一點一點,打瞌睡。
她心弦一緊,眸光溫情地他疲倦的睡顏——樊亞說得沒錯,他看起來的確像好幾天不曾好好睡過了,眼皮下濃濃的黑影,唇畔刻著令人心疼的紋路。
天文望遠鏡的鏡頭打開,似是觀星看到一半,窗台上的玻璃煙灰缸,滿滿地堆著于蒂。
又怞煙了,為什麼他總是不听她的勸呢?
她懊惱地嘆息,怕吵醒他,輕手輕腳地爬上閣樓,坐在窗台上,痴痴地望他。
時光,在一腔濃情密意中,無聲地前進,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驚醒了,身子不安地彈跳一下,眼簾掀開。
「你醒啦?」她柔聲問。
他怔了怔,眨眨眼,仿彿以為自己在夢中,半晌,他確定是她,手足無措地跳起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好一會兒了。」
「為什麼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很香,不想吵你嘛。」她笑得很溫柔,溫柔到令他六神無主。
他怔望她,然後視線一落,觸及她身邊的煙灰缸,驀地一陣窘迫,連忙將那煙灰缸拿起來,往角落的字紙簍一拋。
她好笑地望著他迅雷不及掩耳的舉動。「干麼那麼緊張兮兮啊?」
他微微赧紅臉。「抱歉,我答應過你不再怞煙的。」
「對喔。」她俏皮地偏過臉蛋,故意眯起眼,裝出一副興師問罪的神態。「那怎麼又怞了呢?」
他無語。
「因為心情不好,對嗎?」她替他找答案,輕輕笑了。
于是他知道,她一點也不怪他,驚異地睜著眼。
「不過你要答應我,以後真的要少怞點煙,怞煙真的對健康不好。」她與他約定。
「我知道。」他點頭,依然不可思議似地瞧著她。
柔合著不安與困惑的眼神幾乎讓殷海薔的心融化成一團。「你干麼這麼看著我?」她嬌聲問,頰葉淡淡染霜。
「你……願意原諒我了嗎?」他很困難地從喉間擠出嗓音。
「這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她深深地望他。「沒有誰對誰錯,只怪我們當年都太年輕了。」
他不懂。
她繼續解釋。「我會忘了那天的事,不是因為我恨你,而是怕你討厭我,怕你因為我保不住我們的孩子責怪我。」
「我怎麼會?」衛襄失聲否認。他怪自己都來不及了,又怎會怪她?想起她當時一人獨自承受流產的痛苦,他便自責萬分。
「我現在知道你不會了。」她看懂他的思緒,聲嗓更溫柔。「我說過,是我那時太不懂你,如果我能更努力一點,更體貼一點,我應該會明白,你是真的很愛很愛我。」
衛襄心猛然一擰.體會到她完全的了解輿包容,感勤不已。
「其實我一直……很擔心。」他低低地、對她傾訴內心深處的脆弱。「我不能相信會有人那麼愛我,而且還是一個跟我背景來歷完全不同的大小姐,我不覺得你能愛我一輩子,我忍不住要想,有一天等你清醒了,一定會離我而去。」
他頓了頓,嘴角噙著一絲苦澀。「從跟你在一起的第一天開始,我就一直等著你哪天會離開。」
「原來你一直那麼想。」這回,換她震撼了,心疼地瞅著他。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之間真正的隔閡不在于我們的身世背景,而是我從來不讓你真正地靠近我。」他幽幽嘆息,握住她柔軟的手。「就算我今天有錢了、成功了,如果我還是一直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也一樣走不進來。」
「所以,你終于願意為我打開門了?」
他堅定地頷首,墨眸深深凝視她。「我要打開,也要為你改變,我不想你被迫留在一個又暗又冷的世界里。」
她動情地微笑。「我注意到了。」
他看著她明媚的眼,看出藏蘊在其中的濃濃情意,忽然有些窘迫,別開視線。
「那個,是我送你的禮物。」
「什麼禮物?」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張望,驀地倒怞一口氣。
在閣樓的另一角,躺著一張雙人床墊,上方,罩落一頂浪漫又漂亮的蕾絲公主簾。
「這是……」她搗著唇,吃驚地起身,來到那夢幻的簾幔前,探頭進去,頂上系著許多金色、銀色、五彩繽紛的紙星星,宛如童話世界里的星空。
感動,哽咽在唇腔里,她淚光閃閃地望向衛襄。「這是帳篷,對吧?」
「嗯。」
他竟在室內,為她搭起一頂夢的帳篷。
她飛奔進他懷里,緊緊地、緊緊地環抱他,淚顏貼在他令人安心的胸膛上。
「你喜歡嗎?」他問。
「我喜歡,好喜歡!」她激動地回應。「沒想到你也有這麼浪漫的一面。」頓了頓。「你會跟我一起睡在里面嗎?」
他身子一僵。「嗯,偶爾是可以啦,但也不要太常……」
「為什麼不能太常?」她仰起嬌顏。「你不覺得睡在那樣的帳篷里很好玩嗎?」
「嗯,這個嘛……」他說不出理由。
她卻明白他為何遲疑,想到一個大男人睡在那頂如夢似幻的簾帳里,確實很好笑。
櫻唇淺淺一彎。
他見到那帶著幾分調侃的笑意,明白她故意作弄自己,又是懊惱,又是無奈。
她哧聲一笑。「來,跟我進里面躺一躺。」她牽起他的手,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硬將他拖到簾帳里,躺在柔軟的床墊上。
兩人手牽手,肩並肩,像露營的孩子一起仰望繽紛星空。
「好像作夢一樣!」她開心地眉眼彎彎。
他胸口一震,側頭望她嬌美的容顏。
她就是他的夢,他好怕夢會枯萎,但他一定會學著找到正確的方法來種這個夢,讓它成長,茁壯,健健康康地活著。
「衛襄。」清柔的呼喚勾惹他心弦。
「什麼事?」
「你說,我們生個寶寶好嗎?我很想為你生一個屬于我們倆的寶貝。」
她看著他,很快樂很無辜地笑,她不知道,光只是看著她那樣的笑,他便感覺到——
幸福,在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