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她父親的辦公室後,他原打算帶她去拜會她的叔叔及幾位堂兄弟,但她拒絕了。
「你不是說我平常跟他們沒什麼來往嗎?既然這樣,現在也沒必要見面。」頂多是言不及義的閑聊,徒增尷尬。
「你不想見見自己的親戚?」
「不想。」
「不想听他們說些你以前的事?」
「不想!」她幾乎是尖銳地回話。
他微挑眉,深思地注視她。「那你想去哪里?」
她愣了愣,咬唇不語。
「你還是想逃避嗎?」他一針見血地問。
她一顫,遭丈夫戳破心事,胸口窒悶,宛若壓下巨石。「我沒逃避……我也希望自己能恢復記憶,我……」
「你怎樣?」
「我不是膽小鬼。」她細聲細氣地宣稱。
他訝然。「沒人說你是。」
但她的確是。
柯采庭苦澀地尋思,就算她表面倔強不承認,但她自己很清楚,她其實……害怕著什麼。
究竟是什麼,她無從得知,也似乎不願去深入探索,她只知道,恐懼猶如一頭無形的猛獸,關在她心牢,隔著鐵柵欄,對她虎視眈眈。
她是想逃避。
因為她害怕,一旦尋回失落的記憶,那頭可怕的野獸便會破柙而出,殘忍地吞噬她的全部。
她不敢想像那天的來臨……
「既然你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要不要去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看看?」低沉的嗓音喚回她驚蒙的思緒。
她恍惚地揚眸,迎向丈夫微笑的臉龐,清淡卻溫煦的笑意,如春日朝陽,烘暖她受寒的心房。
「是海邊嗎?」
「對,我們去看海。」他頓了頓。「不過這次,你可千萬別‘不小心’又跌下去了,我最近疏于鍛煉,可能沒體力救你。」
這是調笑或諷刺?
她不確定,但她還是笑了,像听見某種幽默的笑話,開朗地笑了,笑聲如同珠玉,清脆地在空氣中滾動,滾進李默凡耳畔,落上他的心。
他出神地看著她,拳頭張合數次,然後縮緊,努力壓抑想擁抱她的沖動——
海天連色,浪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柯采庭在丈夫的扶持下,站上一塊嶙峋巨岩,海風吹來,強勢地旋繞她的發,她用力將即將叛逃的發絲壓在臉緣,俯望深沉無邊的海面,不覺有些心驚膽顫。
「就是這里?」
「對。」李默凡點頭。「那時候,我就是看你從這塊石頭上跳下去。」
「是意外吧?」她呢喃。
「你是這麼聲稱的。」
是意外。柯采庭在心底一再說服自己,她的人生不可能悲哀到她竟動念想了結余生,她也不至于那麼毫無面對未來的勇氣……
但她是膽小鬼,不是嗎?
她倏地一凜,不敢再想。
「那時候你在這里畫什麼?」她轉移話題,也轉移自己的心思。
「什麼也沒畫。」
「什麼也沒畫?」她奇怪。「你不是說你是來海邊畫畫的嗎?」
「是那樣沒錯,可我什麼也畫不出來。」他淡淡勾唇,噙著自嘲。「那時候我陷入某種創作的瓶頸,連三流的畫也畫不出來。」
三流?他是那樣看待自己的作品嗎?
柯采庭無言地凝睇丈夫,好希望自己看過他的作品——不對,她應該看過,只是想不起來。
「後來我看見你。」他意味深長地低語。「你那時候坐在這里發呆,我看著看著,也不曉得怎麼搞的,開始畫你。」
「你畫我?」她驚訝地睜眸。
「只畫了一半。」他似笑非笑。「然後就看你跳下去了。」
好可惜!
她郁惱地感嘆,若是她當時晚一點跳就好了,說不定就能看見他完成的畫了。
「你在想什麼?」他問。
她坦白相告,他听了,不可思議。
「你不想自己為什麼跳下去,居然可惜不能看到我的畫?」
「人家真的很想看嘛……」她小小聲地抗議。
他瞠視她,她接收到他炙熱的目光,羞赧地別過臉,芙頰染霜。
他看著,微微一笑。「到下個地方吧!」
下個地方是在淡水河畔。
他在岸邊擺攤,替游客作畫,兩人再度偶遇,她高傲地掏錢給他,命令他也為自己畫一幅,他看不慣她囂張的氣焰,拒絕了,把她氣得咬牙切齒。
「你那時候一定把我罵得很難听。」柯采庭想像當時情景,委屈地一嘆,發表感想。
他笑。「你說話才尖酸刻薄呢。」
即便如此,他也不遑多讓吧。柯采庭嬌嗔地橫他一眼,與他相處的這些日子,她可是深切地感受到他語鋒可以多犀利。
「總之我們又不歡而散。」李默凡繼續說故事。「接下來,我們又三番兩次地巧遇——」
從最熱鬧的街頭廣場,到最偏僻的鄉間山區,他們一次次地巧遇,說是命運女神精心安排,也不為過。
「哪有可能?」柯采庭難以置信。「也太巧了吧?台灣有這麼小嗎?」
「所以啦,我一直很懷疑。」他懶洋洋地接口。
「懷疑什麼?」
「你是故意接近我的。」他笑笑地望她,墨眸燦亮如星,一閃一閃地,悸動她的心。
「怎麼、可能?」她低眉斂眸,不敢看他。
「你不是說,你相信自己是因為愛我,才買下我的嗎?」他調侃。「那仔細想想,你從那麼早的時候就煞到我,也不是不可能了?」
的確有可能,但……
她懊惱地嘟唇。「怎麼不說是你煞到我?故意接近我?」
他一拍手。「沒錯,你那時候就是這樣質問我的。」
她怔然揚眸。「那你怎麼回答?」
「你說呢?」他不答反問。
「是我在問你耶!」她有些惱。
「我就是這麼回答的。」他頓了頓,擒住她的目光若有深意。「你、說、呢?」
他故意拉尖語調,一字一字吐露清晰,又拉長尾音,擺明了就是打趣她,惹她抓狂。
可她沒生氣,反倒傻傻地瞧著他,水眸清澈透明,誠實地映出一片纏綿情感。
原來當時他是用這三個字戲弄她,她可以想見,當時自己的心,也如同現今一般,六神無主地狂跳著。
只是當時的她,也許用驕傲掩藏了真心,而現在的她,卻怎麼也藏不住。
或者該說,她寧願不再藏心。
「默凡,我——」
清亮的鈴音乍然響起,打斷了她原就帶著幾分遲疑的表白。她驀地咬唇,覺得那鈴聲好刺耳,毫不留情地刮痛她耳膜。
李默凡從口袋掏出手機,瞥了眼來電顯示,走遠幾步,才接起電話。「喂,什麼事?」
柯采庭默默注視丈夫壓低嗓音講電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總是接到這種神秘電話,也總是有意避開她耳目。
Call他的人,到底是誰?
李默凡掛電話,回到她身邊。
「有急事嗎?」她問。
「嗯,有個朋友剛從國外回來,想跟我見面。」
「那你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家。」她展現體貼。
他蹙眉,似是有些猶豫。
「沒關系。」她柔聲鼓勵。「你去吧,幫我叫小黃就好。」
「那好吧。」他頷首同意,開車送她回市區後,揮手替她招來一輛計程車,看著她坐上,才與她道別。
司機踩下油門,柯采庭從車窗張望丈夫匆匆離去的身影,心念一動——
「司機先生,請幫我追那輛車!」
這麼做,不太好吧?
一路上,柯采庭心神不寧,一方面覺得自己不該跟蹤丈夫,探查他的個人隱私,另一方面又壓抑不住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是跟誰見面。
他說是朋友,是什麼樣的朋友?為何她從來沒听他提起跟哪個朋友比較親近?
計程車在一間五星級飯店前停下,她顰眉,看著丈夫將車鑰匙隨手交給泊車小弟,逕自走進飯店大廳。
她立即付錢下車,悄悄跟上,隱身在一盆枝葉茂盛的觀葉植物後。
她看見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裙擺飄逸,縴細的腳踝若隱若現,勾惹數道愛慕的視線。
柯采庭屏住呼吸,心跳仿佛也在這瞬間停止。
好美的女人。
她發色烏黑,膚色雪白,五官猶如塘瓷女圭女圭般精雕細琢,但最美的不在她的五官,而是她綻在唇畔那朵笑花,瑩然清燦,是她獨樹一格的氣韻,嫵媚中不失颯爽英氣。
柯采庭看見丈夫回她笑,與她親匿地交談幾句,接著相偕走進電梯。
電梯門關上,柯采庭怔忡仰望閃亮的燈號,只覺得那燈號每跳一格,她的心便揪緊一分。
好痛!
她凝立在電梯前,如一座石化的雕像。若是她有足夠的勇氣,她會繼續尾隨丈夫,親眼確認他是否跟別的女人偷情。
可惜她沒有。
寧願自己不曾因為好奇而跟蹤,寧願時間倒轉,回到她采取錯誤行動的那一刻。
她真的是膽小鬼,她現在可以確定了。
明眸隱微地灼痛,她倏忽笑了,笑意蒼黯淡薄,如海上泡沫,轉瞬幻滅。
她漫然旋身,走進重重迷霧里。
原本,柯采庭還可以假裝若無其事的,如果去醫院復診的那天,她沒听見那段閑話——
那天,李默凡陪她回醫院定期復診,主治醫生檢查過她的腦部,結論跟以前一樣,毫無異狀。
「我想李夫人還是屬于心因性失憶。」
所謂「心因性失憶」,是指她的腦部並未有任何部位產生損傷,只是因為遭遇重大打擊或創傷,才選擇暫時忘記。
「那到底什麼時候能恢復記憶呢?」李默凡問。
「這個很難說。」主治醫生語帶保留。「人的腦部構造很復雜,有很多領域仍然是現代科學難以解釋的。」
那就是說,她很可能明天就恢復記憶,也很可能永遠想不起來。
無所謂的,想起來也未必是好事。
柯采庭漠不在乎地微笑,李默凡旁觀她的表情,眉峰聚攏。
「我會開些藥,如果夫人忽然頭痛的話,可以服用。」主治醫生建議。
「可我的頭一點都不痛啊。」
「如果有恢復記憶的跡象,通常會發生劇烈頭痛。」主治醫生語重心長地解釋。「總之我先開藥,到時如果有發生這樣的情況,請你一定要回來復診。」
「我知道了。」她隨口漫應,翩然起身,回眸望向丈夫。「我們走吧。」
離開診療室,李默凡去拿藥,她來到女化妝室。
兩個剛交班的護士隨後進來,沒發現里頭還有別人,嘰嘰喳喳地聊八卦。
「你知道那個社交名媛柯采庭嗎?」
「知道啊。怎樣?」
「她剛剛又來醫院復診了。」
「她不是發生車禍失憶嗎?現在怎樣了?好了沒?」
「還沒呢。」
「還是想不起來?真可憐。」
「對啊!」
「我上次看周刊報導,說她那場車禍很離奇,听說她老公跟她都在車上,可是她受重傷,差點連命都沒了,她老公卻只有輕微的擦傷。」
「其實我早就覺得奇怪了,哪有這麼玄的事?我在想啊……」神秘兮兮地壓低聲調。「會不會這場車禍是一個陰謀?她老公當時根本不在車上,是事後才跟警方這麼說的。」
「你是說……」
「柯采庭很有錢呢!可是听說她老公,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小咖。」
「就是說他想謀奪老婆的財產?」
「我看有可能。」
「哎喲,想起來就毛骨悚然。」
「是啊!」
「既然這樣,她怎麼可能還跟她老公在一起?」
「因為她失去記憶了嘛。她哪里曉得以前他們夫妻感情怎樣?說不定她老公編了個很甜蜜的戀愛故事給她听呢!你想想看,一個失憶的人要怎麼判斷身邊的人說的是不是真話?」
「也對喔……」
兩個護士你一言、我一語,夸大渲染,仿佛親眼所見似的,將整起事件栩栩如生地描繪成一樁精心謀劃的殺妻案。
柯采庭倚著門板,靜靜聆听,感覺關在心牢里的野獸正張牙舞爪,蠢蠢欲動,她深吸口氣,倏地拉開門扉。
兩個傳遞流言的護士乍見到她,都是愀然變色,交換驚疑不定的一瞥。
「兩位剛剛的推論,我都听見了。」她盈盈淺笑,嬌容絲毫不顯怒意,反更令人惶惑不安。
「呃,柯小姐,你別誤會……」
「我看誤會的是你們。」她靜定地揚嗓。「我的丈夫很疼愛我,他不可能覬覦我的財產,而且他也不是個小咖,他是個很有才華的畫家。」
「是、是這樣啊。」兩個護士听她極力為老公辯護,超尷尬。「對不起,是我們誤會了,不好意思喔。」
「希望以後我不會再听見這種不實傳言,這會讓我們夫婦很困擾,你們懂嗎?」她輕聲細語,依然微笑著,眼神卻冷冽如冰。
兩個護士不傻,當然听得懂這意在言外的警告,若是流言在醫院內傳開,她勢必采取法律行動。
「是、是,我們知道了。」語落,兩人一溜煙地閃離現場,不敢多逗留一秒。
柯采庭凝定原地,一波波駭浪在她胸海里激蕩,她選擇忽視,盈盈旋身,明瞳落進一道昂藏挺拔的身影。
是她的丈夫,李默凡,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她心跳乍停。「你都听見了?」
他點頭,眼潭幽深,藏著她看不透的思緒。
一股濃濃倦意忽地攫住她。「我們回家吧。」
她累了。
懷疑的種子,一旦在心田播下,便會迅速生根,就像她面前這盆晚香玉,緊緊抓著黑暗的土壤。
她坐在桌前,對著晚香玉,一朵一朵細數初萌的花苞。
第一,在她失憶前,他們夫妻顯然關系不好,或許正遭逢婚姻破碎的危機。
第二,他經常接到神秘電話,出門時從不交代去處。
第三,他跟一個美麗的女人上飯店開房間。
第四,同在一輛車上,發生車禍,她受重傷,他卻幾乎毫發無損。
第五……
蔥指悵然凝在空中。
沒有第五了,只有四朵新生的花苞,沒有第五朵。
但也夠了,就這幾朵細細的花苞,已足夠證明這株植物正燦爛有力地活著,如同她心中對丈夫的猜疑。
一個失憶的人要如何判斷旁人告訴她的,哪些是真實,哪些是虛假?
他對她說的,都是實話嗎?
她能夠如此一廂情願地照單全收嗎?
他會不會其實並不樂于見她手術成功,他期盼她永遠昏迷不醒嗎?
「……你在想什麼?」深沉的嗓音,在她身後落下。
她一震,知道丈夫來了,想起身,他卻伸手壓住她,大手擱在她瑩潤的肩頭,有意無意地把玩她睡衣的細肩帶。
「今天從醫院回來後,你一直很沉默。」李默凡俯,曖昧地在她耳畔吹氣。「心情不好嗎?」
她感覺到他熾熱的呼息,全身緊繃,一動也不動。
他輕輕地,咬她柔軟的耳垂。
一道激烈的電流霎時在她體內竄過,她驚栗不止,猛然彈跳起身。
「怎麼了?」他伸手想攬住她。
她下意識地身形一閃,躲開他的踫觸。
他倏地眯眼,唇畔笑意斂去。
「我……今天我很累了。」她徒勞地找借口。「頭有點痛,我想早點睡。」
這是她失憶以來,初次拒絕他的求歡,兩人都心知肚明,並非因為頭痛這種無聊的理由。
他定定地看她,看得她芳心忐忑不定。
「所以,你不相信我?」片刻,他慢條斯理地下結論。
她一時沒領會他話中涵義。「什麼?」
他雙手環抱胸前,傲然睥睨她。「在醫院時,你在那兩個護士面前為我辯護,老實說我還挺感動的。」
他看出她的疑心了。
柯采庭郁惱地咬唇,想解釋,卻不知從何啟齒。
「你怕我吧?」他冷笑。「是不是怕我在你熟睡的時候,對你不利?」
「不是你想的這樣,我沒有怕你——」
「說實話!」他厲聲喝斥,不許她羅織謊言。
她怔住,啞然無語,迷惘的神情,間接證實李默凡猜測無誤。
「你早就應該提防我了。」他冷冷一哂。「晚安,親愛的,睡覺的時候千萬記得把房門鎖上。」
撂下這十足諷刺的叮嚀後,他毅然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留下她獨自在房內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