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著了。
勉力撐著精神,在他的扶持下上了車,剛坐定,她便靠著椅背,迷迷糊糊地合眼。
朱在宇將冷氣調小,撥開風扇葉,讓冷風不對著她吹,選了一張鋼琴CD放進音響。
車廂內流泄輕柔的琴音,宛如一道春水,撫慰她安靜地入眠。
他放慢了車速,緩緩駛在午夜空蕩蕩的街頭,路燈一盞接一盞,串成銀河。
三十分鐘後,車子來到夏海音住的大廈樓下,窗外落著溫柔細雨,而她依然酣睡著。
要叫醒她嗎?
朱在宇有些猶豫,她這陣子工作行程滿檔,似乎總是處在睡眠不足的狀態,今夜又喝醉了,睡得如此香甜,他實在不忍驚醒她的美夢。
可以,終究得喚醒,總不能讓她一直睡在這里?
他凝望她,她的臉蛋傾側,貼在椅背上,縴細的身子微微蜷縮,在朦朧燈光的映照下,流露出幾分奇異的脆弱。
他的心弦一動。
想象這幾年她在維也納苦學音樂,接著在舞台上發光發熱,自行作曲出專輯,又涉足演藝圈,一個人當三個人用,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傻瓜,為什麼這麼拼命呢?」他喃喃低語。
就算再怎麼擁有豐沛的才華,也不該如此奮不顧身地消耗。
她想證明什麼?
朱在宇茫茫尋思,看著睡在身旁夏海音的容顏,那麼純真、那麼無辜,軟女敕的唇瓣微啟,吐露著幽幽呼息,忽然好想模模她,顫抖地伸出手——
真的要我離開嗎?真的可以舍得不見我嗎?以後再也看不到,無所謂嗎?既然這樣,就不要見我、不要听我、不要踫我一根汗毛!
他驀地收緊拳頭,緊緊地,指尖掐入掌心。
不能踫她,說好了不踫她,他不能管不住自己。
她忽地輕輕顫了顫。
冷嗎?他蹙眉,從後座找到一件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看了她好一會兒,對面忽然射來一道強烈光線。
朱在宇轉頭望向窗外,是一輛來車,停在他車前,滅了大燈,雨刷抹去玻璃水霧後,他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是徐俊祺!
他一震,沒想到這個浪蕩公子哥竟然跟來了。
兩個男人隔窗相望。
徐俊祺看看他,又看看睡在他旁邊的夏海音,神色陰暗。
他在嫉妒。
朱在宇領悟這一點後,目光變得冷冽。
好惡心!
一股嘔吐的倏地從胃袋翻涌而上,夏海音睜開眼,直覺便打開車門沖出去,外頭飄著雨,她渾然未覺,蹲,扶著根電線桿,將胃里所有的東西盡數掏出。
嘔出穢物之後,接著是一陣嗆咳。
「還好吧?」身後響落一道低沉的聲嗓。
她回過頭,驚見朱在宇,神智這才恍然清醒,知道自己被他看到了方才的丑態,一時羞赧,不知所措。
「給你。」他將隨身手帕遞給她。
她接過,擦了擦嘴,他想拿回去,她在手里握緊了不肯還。
這麼髒的手帕,怎麼能還給他?她得先洗干淨才行。
「走吧,先回去再說。」他想扶她起身。
她甩開他的手,不讓他踫,著動作似乎驚到他,呆了兩秒,她不敢看他,板著臉,徑自從車子里取出包包,拿門卡刷小區大門。
她先上樓,他則是把車子停好了才上去,趁他還沒進屋,她奔進浴室梳洗一番,眼看鏡中的容顏蒼白憔悴,心海莫名地泛濫酸潮,想洗手帕,雙手卻不爭氣地直發顫,她頓覺好無力,眼眸隱隱灼痛。
待朱在宇進門的時候,她正抱著瓶紅酒,坐在沙發上,放縱地對嘴喝。
看見他,她傻笑地打招呼。「你、回來了啊……快過來,陪我喝酒。」
他走過去,眉宇皺攏。「怎麼又開始喝了?」
「因為想喝嘛。」她笑,將酒瓶遞響他。「吶,你也喝,跟我一起喝。」
「執勤的時候我不喝酒。」他凜然拒絕。
「執勤?」她愣了愣。「對啊,你現在是在‘執勤中’……呵呵,對你來說,我只是你保護的對象吧?你真敬業,好敬業,佩服、佩服!」豎起大拇指。
他又擰了擰眉。「你酒量不好,別再喝了。」
「你不喝,沒關系,打電話叫俊祺來,讓他陪他喝。」語落,她便模索著想找手機。
他看著她的動作,想起方才徐俊祺一路尾隨,頓時意氣難平,一把搶過酒瓶。
「干什麼?」她嚇一跳。「還給我!」
「不準喝,也不準打電話給徐俊祺!」
「你管我?把酒還來!」
兩人一陣糾纏,夏海音搶不回酒瓶,怒了,一骨碌跳起身來到廚房冰箱前,取出一罐冰涼的啤酒,拉壞一開便對嘴灌。
「你瘋啦?」朱在宇搶上來斥責。「方才吐得還不夠嗎?你還想再吐一次?知不知道混酒喝胃會更難受?別喝了!」
「你是我的保鏢,不是我的監護人,別管我!」她用力推開他。
「夏海音!」他惱了,提高嗓門。
她冷笑,仿佛有意挑釁似的,咕嚕咕嚕一陣猛喝,喝太急了,跟著咳嗽不止。
「就要你別喝了。」朱在宇搶過啤酒,將剩下的全倒進水槽里,看她又想開冰箱,他陰沉地撂話警告。「你信不信我把這屋子里所有的酒瓶都砸碎?」
「你敢?!」她尖叫。
「怎麼不敢?」他拽住她手腕,不由分說地將她扯離廚房,推在客廳沙發坐下。「給我乖乖待在這里!」
她震顫地望他,看他進浴室里取出一條干毛巾給她。
「剛才淋了雨,先擦擦頭發免得著涼,等會兒洗個澡,上床睡覺。」他下指示。
她懊惱。「你以為你是誰?把我當幼兒園小孩?」
「你這副樣子,比小孩子高明不了多少。」他冷然道。
這批判的口氣傷了她,心一橫,賭氣把毛巾甩開。「我不擦頭發、不洗澡、不睡覺,你別管我,沒你的事了,回房間去睡你的。」
他瞪視她,目光嚴厲。
「叫你去睡啊!別管我。」她拉高聲調。
他眯了眯眼,到廚房沖了一杯解酒的蜂蜜檸檬水,遞給她。「把它喝完。」
「不喝。」她別過頭。
「快喝!」他命令。「不然你明天起床,我保證你的頭會像撕裂那樣痛。」
「就算痛死也不關你的事。」
「夏海音!」
「叫你別管我,你听不懂嗎?你以為自己是我老爸?搞清楚,你不過是我花錢請來的保鏢——」
「喝下去!」
「不喝!」
「給我喝!」他用單手掐撮她的唇,另一只手握著玻璃杯硬要將蜂蜜檸檬水倒進她嘴里。
這般強硬的手段更惹怒了她、刺傷了她,她激烈地掙扎,尋到空檔,拉起他的手就猛咬虎口。
他吃痛,驚喊一聲。
她竟咬了他——又咬了他。
朱在宇瞪著虎口處被她無情咬出的牙印,朦朧地想起許久以前,她也曾這般任性地咬過他,那銳利的貝齒咬在他手上,更咬在他心上,傷痕烙下了,從此以後便對她拋不去甩不開。
一波波復雜的情緒在胸海翻騰,他近乎憤恨地瞠視面前的女人。
為什麼就是不听話?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招惹他?
「你真的不喝?」他下最後通牒。
她倔強地撇過臉,轉身走人。
他深吸口氣,頭一仰,自行喝了一大口水,單手將她推抵在牆,接著埋首,強悍地堵住她的唇。
她驚怔,沒想到他竟會來這招,整個人傻了,過了一秒,才記起要掙扎,掄起粉拳搥打他肩頭。
他不理會她的抗議,雙手捧定她的臉,硬是將水哺喂進去。
喝進她嘴里的,不僅僅只有蜂蜜檸檬水,還有記憶里忘不了的甜蜜與酸楚。
她忽地感到憤惱,拼盡全力推開他,重重甩他耳光。「你做什麼?瘋了嗎?」
「我是要你清醒一點!」他不顧臉上的疼痛,冷硬地斥責她。「醒了沒?還想喝酒嗎?知不知道你酒醉時都成什麼樣子了?跟這個親那個抱,女人玩不夠,連徐俊祺你都對他拋媚眼,還想打電話叫他來陪你喝酒?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男人?」
她瞪他,手背恨恨地擦拭唇角溢出的水滴。「什麼什麼樣的人?我不懂你說什麼!」
「他是有名的公子!三天兩頭出入夜店,女人換一個又一個!你知不知道他投懷送抱的女人有多少?你也想成為其中一個嗎?」
「他才不是你想那麼壞的男人,他也有他痛苦的地方——」
「夏海音!」朱在宇咆哮,胸口燃起滔天大火。「你這是為徐俊祺說話嗎?」
「對!我就是替他說話,怎樣?」
「你……難道你跟他真的在交往?」
「跟他交往有怎樣?不可以嗎?我就是喜歡他,就是想對他投懷送抱,你管得著嗎?」
朱在宇面色一變。
他的確管不著!
因為很久以前,他就主動放棄管她的權利了,他對她,更對自己承諾過,再也不會為她動搖。
他收握拳頭,發狠似地搥牆一記。
夏海音看著他怒氣沖沖的舉動,淚霧在眼里無聲無息地消融,迷著眸,也痛著心。
「你還在氣我,對不對?」她嗓音喑啞。「你恨我,因為是我搞砸了你的第一個任務——是我不對、我不好!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踫我?剛剛為什麼那樣喂我喝水?你怎麼可以……親了我,又這麼滿不在乎的樣子?」蔥指抵著方才遭他蹂躪過的豐唇,仿佛回味,又似屈辱,淚珠黯然滑落。「你很壞,你比徐俊祺壞一百倍!你知道嗎……」
朱在宇看著她控訴的淚顏,胸口怒火頓時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懊悔的蒼涼。
他究竟怎麼了?剛剛是在做什麼?為何那樣傷她?
他郁惱不已,不覺朝她伸手。「海音……」
「不要踫我!」她尖喊,身子滑落在地。「答應了不踫我,就別這樣靠近我!我討厭你……我恨你!」
她嚶嚶啜泣,雙腿屈在身前,手抱著膝,無助地埋著臉蛋。她哭得細聲細氣,更顯悲傷。
他愣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也無法解釋自己沖動哺喂她的行止。他真的瘋了,那時候只想著教訓她,完全沖昏了頭。
她哭了好一會兒,漸漸地哭累了,聲音愈來愈低微,幾不可聞,螓首疲倦地垂落膝間。
睡著了嗎?
朱在宇低身察看,確定她睡熟了,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放松,悠長地吐息,輕手輕腳地橫抱起她,將她抱進房里,小心翼翼地放上床榻。
她驚動了一下,睜開眼,迷蒙地睇著他。
他知道她未清醒,大手輕輕蒙上她雙眼。
「不要看了,看著我,只會惹你生氣。」他柔聲低語。「睡吧。」
他等了片刻,確實她閉上眼睡了,才緩緩拿開手,手指在她的唇上短暫停留,想起這是自己不久前才吮吻過的。真奇怪,自己當時怎麼舍得放開……
他苦笑,替她拉攏被子,留一盞昏蒙的小夜燈,悄悄退離臥房,帶上門。
回到客廳,他站在窗前,取出口袋了的iPod,塞進耳機.
耳畔,悠悠地揚起小提琴樂聲,先是溫柔和煦,繼而逐漸激情狂熱,這是她拉的Czardaz舞曲。
整個晚上,他一直靜靜地望著窗外,听著iPod里收藏的她的音樂。
夏海音真不願醒來。
才剛蘇醒,午夜那些混亂迷惑的片段便一幅幅交錯跳進腦海,折磨著她。
頭好痛,更痛的是自尊。太丟臉了,她在醉酒究竟都做了些什麼?似乎像個要不到糖的孩子對他耍賴,然後好像也哭了?
沒有哭吧?不可能哭吧?怎麼能在他面前落淚?她無法承受那樣的自己——
愈是想厘清記憶,腦袋愈是怞痛,她一次次地深呼吸,暫時放棄,踉蹌地下床,進到主臥房附設的浴室梳洗。
好渴。
換上輕便的運動服後,她悄悄打開門,祈禱朱在宇還在睡,好讓她能溜進廚房喝杯水。
可惜天不從人願,他已經醒了,正從浴室走出來,只穿著長褲,手拿著一件干淨的白襯衫,站在窗前,雙手瀟灑地往背後一旋,將襯衫穿上,扣上鈕扣。
她霎時屏息,盯著他的背影不放。
古銅色的背部肌理勻稱,弧線優美,他的腰細、臂窄、腿長,身材不輸給專業模特兒,而且練得更結實。
她快瘋了。
這男人怎能帥成這樣?陽光穿透窗扉灑落在他身上,即便穿著白襯衫,他的背肌仍若隱若現,反而更撩人。
好氣……真的好氣!
夏海音恨恨地咬唇,他怎麼不長得難看一些,身材臃腫一些?這副出眾的外表是要給誰看?那個他在電話里溫柔地喊她學妹的女人嗎?
「你醒啦?」他察覺她的氣息,轉過身來。
她差點嗆住,命令自己盡快恢復正常呼吸,冷冽地橫掃他一眼,裝酷。
她不打招呼,徑自走向開放式廚房的吧台,想斟水喝,他搶先將一只杯子推到她面前。
「喝這個。」
「這什麼?」她瞪著杯緣。
「解酒茶。」他回答。「你頭痛吧?喝了這個會好過一點。」
「誰說我頭痛了?」她倔氣地反駁。他說她痛,她偏不認。「我不喝!」
「喝吧。」相對于她硬邦邦的嗓音,他的語氣顯得柔軟。「還有今天早餐就吃粥吧,我已經煮好了,你的胃應該會不舒服,光吃色拉也不行,也得墊墊肚子。我問過你的助理了,今天沒替你安排行程,可以休息一天,你吃完後再多睡會兒,就不會覺得宿醉那麼難過了。」
他這是做什麼?又是準備早餐,又是安排休假,他是……保鏢,可不是她爸媽。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她不服氣地嘟嘴。「你只是個保鏢,我吃什麼、睡不睡覺,不在你的工作範圍。」
「知道了,這話你說過很多次了。」他不跟她爭論,淡淡地一笑,自顧自地走到電爐前,打開鍋蓋,舀一碗清粥。「別吃太油膩,配點簡單的醬菜就好。」
連她吃粥配什麼菜,都得听他打點嗎?
她猛然抬頭,正想嗆聲,他以一個手勢平靜地止住她。
「今天不要吵了,我不想跟你吵。」
這是什麼話?好像她有多無理取鬧似的!
夏海音心房一擰,喉嚨竄上酸意,懊惱地咬牙。
她當然可以繼續與他針鋒相對,拿言語當武器攻擊他,但他只會因此更瞧不起她,更當她是難以取悅的孩子。
她不要他這麼想她,不想他認為自己任性,雖然她的脾氣確實是壞,確實別扭得令人無可奈何……
想著,夏海音不知怎地覺得委屈,眼眸酸酸地起霧,想哭,她強忍住。
「我先運動,再吃飯。」她拋下一句,走向健身房。
她在家里擺設了幾樣健身器材,有跑步機、健身車、扭腰踏步機、戰斗拳擊組,為了維持身材,她每天早晨運動,晚上入睡前若是有空,也會做瑜伽。
即便是宿醉的隔天,她仍堅持不破例。
朱在宇旁觀她踩踏跑步機,不得不佩服她的堅毅,見她跑完了戴上拳套,他也跟著戴上另一雙。
「要我陪你對打嗎?」
她眨眨眼,不解地望他。
他微笑。「一個人對著沙包打,多無聊,拳擊是兩個人的運動。」
她狐疑地眯眼。「你該不會想乘機揍我一頓吧?我昨晚真有那麼得罪你嗎?」
她怎會這樣想?朱在宇無奈,難道她認為他會跟一個女人認真搏擊?
他暗暗嘆息,表面卻故作幽默。「想開扁的人應該是你吧?沒關系,你盡量打——」話語未落,她便一拳揮過去,直擊他的臉。
他一驚,機靈地閃過,左手臂橫弓阻擋。
她玩真的?
他訝然瞥望她,有些狼狽,她冷笑,剝除拳套,甩在地上——
「我今天不休息,吃過飯後,我要出去見個朋友!」
「所以你就跑來我這兒了?」
葉水晶捧著托盤來到夏海音面前,在桌幾上一一放下紅茶壺、糖罐及牛女乃,擺正兩只繪著玫瑰的骨瓷茶杯。
兩人初中時讀同一所女校,興趣相似,都愛音樂也愛看電影,偶爾還會相偕逃課去電影院,又一起被老師責罰,因而建立了深厚情誼,後來夏海音出國學音樂,也一直有聯絡。
對好友與朱在宇的戀情,葉水晶知之甚詳,自然成了夏海音訴苦的對象,吃過早餐後,便堅持要朱在宇送她來這間藝廊。
這藝廊是葉家名下的產業之一,由葉水晶負責打理,夏海音停留在台灣期間,有空便會來這里坐坐,會會好姊妹。
「朱在宇呢?怎麼沒跟你一起來?」葉水晶一面斟茶,一面笑問。
「我要他在外面等,不準進來。」夏海音撇撇唇,捧起茶杯啜飲。「他以為我跟俊祺約在這里見面。」
葉水晶秀眉一挑。「你跟他說的?」
「嗯。」
「干麼那樣說?你不會真的想讓他誤會你跟俊祺在交往吧?」
「就是要這樣。」
「為什麼?」
夏海音默然不語。
葉水晶打量好友郁悶的神情,約莫猜到她轉些什麼念頭。「因為你不服氣?氣他不夠在乎你?氣他沒跪下來求你回到他身邊?氣他不要求跟你重新開始?」
夏海音依然不回答,唯有握著茶杯的手微微發顫。
葉水晶以為自己猜對了,悠悠嘆息。「海音,你真傻!」
「不是那樣。」夏海音蒼白著臉,搖頭。「在宇不會求我的,他那麼恨我,怎麼可能還想跟我……重新開始?」
「為什麼不能?」葉水晶語帶諧謔。
夏海音頓時懊惱。「葉水晶!你是故意要刺傷我的心嗎?你知不知道我已經難過了?」
「我知道。」葉水晶莞爾,想了想,又為好友感到心疼,坐到她身旁,輕輕擁了擁她。「我怎麼會想刺傷你?海音,你可是我的好姊妹耶,我只是不懂你到底想跟朱在宇怎樣?你要他到你身邊當保鏢,不就是想跟他舊情復燃嗎?」
夏海音聞言,震顫地揚眸,幽蒙的雙瞳透著幾分自嘲、幾分哀怨。「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我搞砸了他第一個任務,我差點害他當不成特勤人員——如果不是我任性,硬要跟著姨丈去掃街拜票,如果那個槍手狙擊姨丈的時候,我听話躲遠一點,他也不用為了救我而沒護好姨丈,讓姨丈受了傷。雖然我姨丈沒怪他,反而謝謝他保護我,但他真正該保護的對象不是我,是我姨丈才對。他說,身為特勤人員,那一槍本來應該打在他身上的,他不能原諒自己……」
憶起七年前的傷痛,夏海音臉色更白了,連身子也輕顫,她閉了閉眸,逼自己說下去。
「他說是不原諒自己,但我知道,他其實也不能原諒我,我會害他分心、會拖累他,他最看重的榮譽因為我有了瑕疵,他要我回維也納專心學音樂,說我天生就該在舞台上大放異彩,別為了他放棄自己的前途——這些都是借口,我知道他想擺月兌我,不想為我動搖,寧願親手斬斷我們的愛情。」
葉水晶靜靜地听她說,靜靜地凝望她。「所以,你也恨他嗎?」
「我不知道!」她愴然,神獸掩飾眼角閃爍的淚光。「我只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沒能忘了他,愈是想忘,反而記得愈清楚。他說的每句話我都牢牢記著,他自責自己沒達成任務的表情也怎麼都抹滅不掉,我真的……很氣他!他憑什麼一直佔據我的腦海?憑什麼不讓我忘了他?我想忘,我也很想忘啊!」
說到激動處,她終于撐不住,淚如流星,悲傷地隕落。
她轉向好友求助。「水晶,告訴我,你是怎麼忘了他的?怎麼能夠忘記你深深愛過的男人?你教教我!」
葉水晶握住她雙手,要她鎮定,也要自己鎮定。「誰說我忘了?」
喑啞卻堅決的一句話,震撼了夏海音,她怔怔地凝眸。「可是你……你不是跟另外一個男人結婚了?」
葉水晶淡然一笑。「我是嫁給喬旋了。但這並不表示我忘了承煦。」她撫模自己左胸口。「承煦一直在我這里,他就像長在我心上的一塊血肉一樣,割除不掉,可是我必須活下去。承煦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但我必須活著,為我的家人,為每一個愛我的人。」
「水晶……」听出好友話里的傷感,夏海音又落淚了,這回,不為自己,是為了身旁這個堅強的女人。她展開雙臂,輕輕勾住葉水晶肩頸,與她相擁。
「喬旋……我很感謝他。」葉水晶輕聲細語。「如果不是他救了我,我早就死了,那我的家人一定會很傷心。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那時候錯得好離譜,幸好有喬旋,我才能繼續活著。」
「你做得對。」夏海音含淚。「你應該活著。」
葉水晶微笑,感到好友的憐惜,眼角也蘊淚。「海音,我有時候覺得愛情很奇妙,它是那麼強勢、那麼壓倒性,我們誰也阻擋不了,可是人不能只靠愛情活著,還有親人、朋友、理想、榮譽……我選擇了親人,喬旋選擇了從政的理想。」
「在宇選擇了榮譽。」夏海音怔忡地接口。
「你也有音樂啊!」葉水晶抬起頭,直視她。「要為了愛情放棄小提琴,你做得到嗎?」
她霎時茫然,不能想象為了誰遺棄音樂。
「我覺得當年朱在宇決定跟你分手,也未必全是自私的。」葉水晶理智地試著剖析朱在宇的心境。「他的確也有為你著想,勸你回維也納,是不希望你放棄音樂,放棄追逐自己的夢想。」
夏海音悵惘。「那麼,是我錯了嗎?」
「你也沒錯,誰都沒錯。」葉水晶黯然搖頭。「如果要怪,就怪你們當年相遇的時機不對吧!」
「那現在呢?還是不對嗎?」
「這我不曉得。為什麼你不自己問問他的心意呢?」
「要我問他?」夏海音驚恐。「我怎麼能?」
「自尊有那麼重要嗎?」葉水晶柔聲勸說。「就不能放段先跟他表白嗎?」
「不知是自尊的問題,是……」
「怎樣?」
夏海音驀地站起身,心亂如麻,面對知心好友,她不想說謊,但若是道出實話,會讓自己覺得自己好脆弱,她不喜歡那樣的感覺。
「跟我說吧!海音。」葉水晶看出她的猶豫,娓娓誘導。「我們不是好朋友嗎?不是說好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快樂也好、痛苦也好,都要跟彼此分享嗎?」
對,她應該說的,她也不想隱瞞。
夏海音毅然轉過頭,面對好友關切的容顏,顫著唇,吐露最私密的心聲。「我不敢問他,是因為……如果他再拒絕我一次,我大概會……心碎吧,我怕自己沒有勇氣承受那種痛。」
葉水晶震動,這才恍然大悟。那種試著從心上剝離血肉的痛,她很清楚,那種痛,人真的可以經歷第二次嗎?
她恍惚望著好友,夏海音也看著她,瞳神迷離,櫻唇微分,清淺的笑意猶如早春枝頭的殘雪,隨時會碎落——
「水晶,我發現自己其實很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