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嗎?前次舉辦的活動,季薔曾答應各位讀友寫個番外篇──這篇故事是屬于海奇的。在經過長時間漂泊的生活後,二○○○年在非洲烏干達,他偶然遇到了個神似琉璃的女孩……是個夢。
是一個短暫而令人不舍的夢,在夢里,他見到了多年來魂牽情系的女孩,一個他所知最甜、最美好的女孩。
他見到了琉璃。
或者,不是琉璃,而是一個不慎跌落凡間的精靈,她長得像琉璃,有她烏黑亮麗的長發,有她清秀的眉眼,還有同樣善解人意的琉璃心。
是了,她不是琉璃。琉璃早在多年前便離開塵世了,她即使是他曾認識的女孩,也必然是在某個世界借了身軀,注入相似的靈魂。
她不是他曾經虔誠著一顆心吻過的女孩,琉璃會記得他的,可她對他,卻是全然的陌生。
「也許我真的是琉璃。」她這麼告訴他,柔軟而奇異的腔調像春天漫落他一身抖不去的櫻花瓣,「也許我們是兩個處于不同時空,卻擁有相同靈魂的女人。你知道嗎?在我們那兒有個傳說,你總可以在銀河的某一處,宇宙的某一個時間,找到另一個自己──一個長相相似,靈魂相同,命運卻截然不同的自己。」
「另一個……自己?」他怔怔應著,淡淡迷惘。
「嗯。」她點頭,小巧細致的櫻花唇瓣揚起淺淡優美的弧度,明燦的眸像-黑宇宙中最亮的星星,眨呀眨的,低低訴說著讓人听不清的秘密,「我沒有想到,這回冒險竟帶我來到這麼遙遠的地方,真的好遠好遠……」她揚起頭,瞧向非洲夜空一帶珍珠銀河,「我會不會回不去了呢?」
「回去?回去哪里?」
「回我的家鄉,奧斯丁行星。」
她來由自奧斯丁行星,他們叫它──第二地球。
「你可能無法相信,可是我不是地球上的人,按你們的說法,我來自于外太空──未來世界。」
「你來自于未來?」他不敢相信,現在是在上演「回到未來4」嗎?不,他肯定是在作夢,而這夢境竟荒謬到讓他遇著了一個來自未來的女孩。
季海奇搖頭,微微苦笑。也許,他是終于負荷不了相思的重,承受不了相思的苦,才有了個如此荒誕的夢吧。
「你說,你來自未來,告訴我未來是怎樣的?你又是什麼人?」
「喬夢霓。」她微笑,仿佛看出了他不相信,笑容蘊著淡淡的調皮與嘲弄,「事實上大家都叫我夢霓公主,但我不介意你直呼我的名字。」
「夢霓……公主?」他揚眉,幾乎被後頭那個很少在現代出現的名詞嗆到。
「我的父親喬石是銀河帝國當今的皇帝,不過當然,」她似諷非諷,半真半假,「你不認識他。」
「哈,你不但是公主,還有個皇帝老爸。然後呢?堂堂帝國公主怎會淪落到這鳥不生蛋的地球上來了?」
「因為我想試試從地球時代二十世紀便開始發展的黑洞理論是不是有用。」她靜定地解釋,對他的諷刺淡然處之,「我想試試父親親自主持建造的新型探險艦艇是否足以抗拒黑洞的輻射與潮汐力,也想知道透過蟲洞,也就是一種時空扭曲捷徑,是否真的能通往另一個時空的白洞。經由我的實驗,利用扭曲的蟲洞,人類的確有可能回到過去。可能不能再回到未來,就不得而知了──」
這一連串宇宙天文物理理論听得季海奇頭暈腦脹,差點無法反擊她條理分明的答話,可最後仍讓他找出了一點不合理,「如果你真的來自未來,又怎麼會講我們的語言?我現在跟你說的可是中國話啊,不是現在世界通用的英文。」
「那是因為,我們大靖正是中國的後裔啊。當然銀河系里也有不少行星或國家以你所謂的英文為主要語言,但我們所屬的奧斯丁語系其實便是由你現在所說的中國話轉化而來。對我而言,你說的是古代語言,詞匯以及結構都稍嫌落伍,不過沒關系,我對古語有些研究,所以我們還是能溝通的。」
因為她對古語有研究,所以她還是能跟他這個遠古時代的人類溝通?
季海奇听著,心頭不覺緩緩燃起火苗。
他決定自己討厭這個自稱是公主的女人,瞧她說話的語氣多高傲啊。琉璃從不高傲,她是善良又解人意的甜美女孩,這個喬夢霓不過是竊取了她的五官而已。
可他不想理會她,這女人卻堅持跟著他。
「你是我墜落地球後第一個踫上的人啊,我不跟著你跟著誰?」她理所當然地說,「我需要有一個人幫助我適應環境,也需要有人幫助我回家。」
「去找別人吧,我不是一個熱心的男人。」
「你如果不熱心,為什麼會來到這樣的荒漠幫助這些得病的人呢?我讀過地球地理,知道地球的非洲不是人類生存的好環境。你肯遠渡重洋到這里來,就表示你這人心地很好。」
「你既然知道我跟我同事現在忙著救這些染上病毒的人,就離我們遠一點,別礙事。」他冷漠地警告她。
他不該對她如此冷漠的──對女人無禮一向不是他的作風,可不知怎地,一面對她,他便覺滿腔無可言喻的焦躁。
「我可以幫忙啊。」
「你幫忙?」
「嗯,我的祖母是銀河名醫,我多少也懂得一點醫學,家學淵源嘛。」
他瞠目,這女人不僅懂得天文物理,還懂得醫學?可真是個才華洋溢的公主啊。
雙唇嚴凜抿著,不願相信一個看來驕傲任性的女人原來竟聰明靈透得很。
「你還會什麼?」他問,禁不住口氣粗魯。
她淺淺一笑,「我還會那個。」縴縴玉指指向他擱在岩石上的黑色琴盒!「我會拉一點小提琴。」
她會拉小提琴?她竟然會拉小提琴!
但她不僅會,還拉得挺好,當艾爾加深情激越的「愛的禮贊」自她弦下悠揚流泄時,季海奇感覺喉間一陣酸澀,可心頭又有種被冒犯的不悅。
她怎麼能夠?怎麼能拉出如此優美的琴音,琴音里又怎能蘊含如此飽滿的感情?
她怎麼能夠?怎麼能夠?她不過是個驕縱的公主罷了,她不是……她不是琉璃!
她不是琉璃。
他瞪著喬夢霓,眉宇緊蹙。既然她不是琉璃,就不該竊取她的五官,不該冒充她的神韻,不該在拉著小提琴時,掩落羽狀的美麗眼睫,細致的頰仿佛醉酒一般,渲染淺淡紅暈。
他握緊雙拳,身子如冰山一般僵立著。
她不是琉璃,卻如此像她。
她不是琉璃,卻拉出如此動人的旋律。
她不是琉璃,卻牽引了他的心,炫惑他的神智。
她不是琉璃,他不該為她心動,為她神魂顛倒啊!
「琉璃,你在懲罰我嗎?為什麼要如此折磨我?為什麼要讓一個如此像你的人出現在我面前?她不是你,她不是你,不是你……」他喃喃念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告誡著自己,克制著自己,責備著自己,折磨著自己。
直到清雅溫柔的嗓音拂過他耳畔,「琉璃是誰?」
他揚起頭,眼瞳映入她秀氣美好的容顏,她望著他,唇畔漾著笑,清澈且純真的笑。
那一刻,眼前的女人終于和心中永遠無法磨滅的倩影重疊……「琉璃是我……一生至愛。」
「告訴我你和她的故事,海奇,那一定是個很動人的故事,她一定是個很美、很好的女孩。」
「沒錯,」他點頭,微微失神,「在我心中,她永這是最美、最好的──」
他告訴了她他與琉璃的故事。
這一直是只屬于他的故事,一向深藏在他心底的,他從來不想,也不願告訴任何人,可不知為何,卻告訴了她。
自自然然的。
而听罷了他幽微沉宕的敘述,她首先問的是這麼一句,「所以你的眼楮是她留下的?」
「嗯,她臨死前把眼角膜捐贈給我。」
「她用她的眼楮陪著你,你用她的眼楮看世界……所以你看到的一切,也就等于琉璃看到了──」
他一凜,驀地憶起琉璃死前對他說的最後一段話。
有一天即使我不在了,我的眼楮還是陪著你,永遠永遠。你看見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會看見,你認識的每一個人我也會認識。海奇,用我的眼楮好好地看著這個世界,希望你能跟我一樣眷戀它的美好……她們倆的想法竟如此相似,莫非真是因為她們本是不同次元里的同一縷靈魂?
海奇,你認識的每一個人我也會認識。
溫柔的嗓音輕輕回旋于他的胸膛,他忽地閉眸,心髒一震。
那麼琉璃,你也看到夢霓了嗎?你也知道她的存在嗎?你……她難道真是另一個你,特地從另一個世界來與我相遇的?是這樣嗎?
琉璃,告訴我,是這樣嗎?
琉璃沒有回答他,倒是喬夢霓清雅的嗓音驀地拂過耳畔,「讓我看看,海奇。」她忽然靠近他,近得幾乎攫住他的呼吸,「讓我看看琉璃的眼楮。」一對明眸直直地、深深地望進他深若古井的瞳里。
「你……」他屏住氣息,語不成聲,「看見什麼?」
「看見了我。」她柔柔地、在他面上吐著幽蘭芳香,「我在琉璃眼中看見了我自己,我,在你的眼中──」讓人模不著意味的言語淡淡逸去,終于消逝風中。
她為他帶來了快樂。
他不願承認,但,自從她翩然降臨他的生活,他開始重溫驚喜、憤怒、激昂、興致……因為她,他嘗遍人生復雜的滋味,許久未曾仔細品嘗的滋味。
她的個性與琉璃不盡相同,更活潑一些、調皮一些,小腦袋里仿佛裝滿各式各樣不可思議的想法,經常令他詫異,偶爾也會惹惱他。
可不論是詫異或惱怒,他的生命泉水因她重新活絡卻是事實,仿佛阻斷其間的石頭忽然被搬開了,他又能隨性流動──是啊,隨性,自從琉璃死後,他一直以為他活得隨性而自在,可原來,他還是悄悄封鎖了內心的某個角落,還是做不來完全的率性灑月兌。
怎麼能夠呢?曾經深深愛過又徹底失去的男人,要怎麼完全地灑月兌?
他灑月兌不了,更蠢的是,他居然到現在才明白自己深深埋藏的心情。
他,季海奇,原來還是怕寂寞的──「今晚的星星好亮。」她說,微微贊嘆。
「嗯,今晚的星星確實特別燦爛。」他同意,與她一同平躺在巨大的岩石上,凝望著嵌在深藍色天幕上無數璀璨的星星。
「你知道嗎?我幾乎可以說是在艦艇上長大的。」她低喃著,「在我父親還未繼承皇位以前,他帶著我與母親,乘著艦艇遨游了幾乎整個銀河系……我看過無數星星,可最美的永遠是奧斯丁行星。」
「你們叫它「第二地球」。」
「嗯,在我們那個時代,地球已成一片荒漠了。」她頓了頓,驀地輕聲嘆息,「所以即使我到了未來的地球,怕也看不到如此美麗的景致,更不可能遇到像你這樣的男人……」
他聞言一凜,轉過身子,湛幽的黑眸鎖住她,「你要回去?」
「我必須回去。」星眸靜靜地回凝他,「我來這兒是逆轉歷史的巨輪,如果在這兒待久了,影響了歷史,我擔不起這樣的罪過。」
「可是你……不是說不確定能不能用同樣的方法回去嗎?」他焦急地問,心髒在這一刻似乎停止跳動。
「我必須試試看。我已經修好了艦艇,沒有理由再繼續留在這里。蟲洞是很不穩定的,隨時可能消失,我不能冒險。何況──」她咬唇,低垂眼瞼不敢看他,「留得愈久只會讓我更舍不得離開這里,更舍不得……離開你。」
「夢霓──」他動情地啞聲喚道。
「海奇,我離開後你會怎樣呢?是不是還像你之前那樣一個人思念著死去的愛人呢?」她問,揚起眸。
「我不知道……」
「海奇,你知道嗎?在我們奧斯了行星上也有一則淒美的愛情傳說。是在好幾百年以前,那個時候還沒有大靖帝國,有個男人叫納蘭誠介,他統一了半壁銀河,建立了納蘭帝國,可當他遠征在外時,他最愛的妻子梅琳皇後卻不幸辭世了。于是,他便將原本準備獻給愛妻當禮物的一座庭園命名為「憶梅園」,二十年來,他以皇帝之尊,卻不曾另娶任何一個女子,總在庭園里流連,一心一意悼念著死去的愛妻,一個人孤獨終老──」喬夢霓說著,嗓音逐漸細微,而眼眸逐漸聚攏朦朧煙霧,「好苦好苦的愛情,每當我走在憶梅園,總能感覺周遭漫著一股淡淡的寂寞與惆悵──幾百年了,這樣的氛圍依舊無法淡去,可見納蘭誠介愛梅琳有多深、多切了。」她幽幽嘆息,忽地也側轉身子,揚起玉手,撫向他微微冰涼的臉頰,「你也如此深愛著琉璃嗎?海奇,你是不是也打算像這樣愛她二十年,然後一個人孤獨死去?」她呼吸一梗,晶瑩的淚珠終于碎落,漫流一頰,「不要,海奇,別這樣……」她捧起他的臉龐,狂亂而心痛地說,「不要這樣,海奇,這樣的你太苦、太寂寞了。」
喑啞的嗓音方落,溫柔的細吻跟著在他英挺的臉龐上烙印,一路蜿蜒,直到他干燥、發燙的唇。
他慌亂莫名,嗓子都顫了,「夢霓?你……做什麼?」
「不要拒絕我,讓我吻你──我想,想好好地撫慰你……」
濕潤的臉頰貼向他心跳狂野的胸膛,教他連呼吸也幾乎停滯。他身子一顫,望向那緊緊依偎入他懷里的窈窕嬌軀,眸光才剛接觸,便忍不住掩落眼瞼。
他不能看──不敢看,看了,怕就克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
可激情是難以克制的,正如愛之無法抵擋,當一個男人懷中抱著個令他心動的女人,而她又以最溫柔的方式訴說著柔情蜜意,他如何克制得住?又怎麼抵擋得了?
只能徹底投降了。
「夢霓……」他聲吟,終于低頭,回應她甜蜜而熱烈的吻。
她走了,乘著帶領她來這里的艦艇離開,悄悄地,在他睡夢當中。
當他一覺醒來,她已不在了,教他茫然失措,幾乎以為這將近半個月來的快樂只是一場朦朧而美麗的夢。
是夢嗎?這一切──如此俏皮而可人的她!原來只是落入他夢境的精靈,轉瞬便會消失?
告訴我,琉璃,她只是夢嗎?只是你可憐我、心疼我,特地派來與我夢中相會的女人嗎?
是這樣嗎?
是這樣吧。
也許,她終究只是天際一道彩霓,偶爾投影在他夢中寂寞的心湖。
是的,這只是夢,一個奇異而短暫的夢──教人不舍的夢。
季海奇深深嘆息,揚起手臂,掩住明明沉睡了一晚卻依然鐫刻著疲倦紋路的臉龐──哭了。
海奇,我走了,正如我突然地來,我終究該悄然地走。
這回冒險,我承認自己是拿生命來賭注的,正如你曾經責備過我的,若是艦艇禁不住黑洞的破壞力,又或者黑洞里根本沒有理論上所謂的蟲洞,也沒有通往另一個時空的白洞,那我豈不是要成為黑暗引力下的亡魂了?
是啊,我確實是拿自己的性命為賭注,就算幸運地來到地球,也不確定是否還能平安歸去。
我確實是賭上了自己的性命。
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如此孤注一擲嗎?
我並不是那麼任性的公主,就算真如此我行我素,也不至于傻到拿自己的生命,拿父母對我的寵愛,拿朋友對我的情誼開玩笑。
可我卻還是偷了艦艇,毅然決然往不確定的未來奔去。
為什麼?
是因為你啊,海奇,也許就因為我听見了你的呼喚。
雖然我們相隔如此遙遠,雖然你我根本不在同一個時空,不在同一個世界,雖然我根本不認識你,雖然我不曾料到自己會來到從前的地球遇到你,可每一回,當我凝望燦爛群星,我卻總能深深地感覺到,在遙遠的銀河另一邊,有我永世的牽掛。
我究竟牽掛些什麼呢?我想著誰、念著誰,是什麼人、什麼事令我如此痴癲迷惘,怎麼也無法輕易忘懷呢?
二十幾年來我一直不明白。
可現在,我終于懂了,在決定離開你的這一夜。
這一回沖動的冒險,我並沒有後悔,就算此番回去,我不幸被吞噬于宇宙的漩渦,也絕不後悔。
因為我也許會失去性命,可卻明白了愛。
因為我終于明白了愛,我懂得了納蘭誠介是怎麼愛著他的梅琳皇後,我的父母又是怎麼愛著彼此。
我懂得了愛,懂得如何去愛,懂得愛一個人原來擁有最大的喜悅,卻也可能背負最沉的痛苦。
我──愛你,海奇,正如你深愛琉璃一般。
我走了,海奇,因為我不能為了追求一己的幸福,用整個歷史陪葬。
也許,我們終究只是彼此的一場夢,一場短暫的、教人不舍的夢。也許,我們之間,系的是琉璃的靈魂,是她將我帶到你面前,也讓你在我心版上烙下永遠無法磨滅的印痕。
夢醒了,海奇。
可夢醒,能了無痕嗎?
也許吧。
我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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