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大門口對面,一輛黑色加長型勞斯萊斯停定,墨黑色的後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一張雖寫著歲月風霜,卻依舊端正英挺的臉龐。
他兩邊嘴角不等高地彎起,冷冷的微笑像在嘲弄世人,嘲弄他所見到的景象。
一個男人抱著一個下半身沾染鮮紅的女人沖進醫院,一向俊美冷硬的臉龐竟然現著極端的慌張焦慮。
楊雋竟然為了那個女人失去了一貫的冷靜,卸下了他從領養他便一直訓練絕不輕易摘下的面具。
訓練他成為無情無淚的男人並不難,他原本就憤事嫉俗,蘊著犬儒主義者對世事不屑一顧的冷酷氣質,他這個領養者只是扮演強化他這份潛能的角色而已。
他早知道這孩子潛力驚人,他不過親自教育他短短一年,他便完全月兌胎換骨,樣樣精通,才氣縱橫,在初次接近季家那個自信驕傲的女兒時便逼得她招架無力,意亂情迷。
從那時候起,他便知道自己找到了一棵鑽石。而這顆鑽石還是他特地找來,親自琢磨,讓他成材成器,綻出難以逼視的光芒。
楊一平的眼神驀地變得陰冷。
他真的是特地去找楊雋的!三十年前,他一心一意想報復季風雲,卻苦無機會,沒料到卻在無意間讓他看到一幕有趣的情景。
當時他人在都柏林,竟然見到季風笛大月復便便,神色倉皇地走在路上。
季風笛並未結婚,怎會懷了孕?那時的他只是在心中閃過一陣疑慮,並未多想,直到數年後在台北重會自美國學成歸來的季風笛,發現她仍以一個單身女人的身份活躍在社交圈,才驀地回想起那件往事。
她月復中的孩子哪里去了?
他立即派手下去調查,花了好一陣子才探听到季風笛曾經到過愛爾蘭,莫名失蹤將近一年才在一間醫院里產下一子。幾星期後,她從都柏林出境,那名剛剛出生的嬰兒也不見人影。
又花了好幾年,他才找到季風笛丟棄在都柏林近郊一家修道院的兒子。
那時楊雋已經快滿十四歲了,當他一見到長相異乎尋常的俊秀少年,再見到那名司鐸看他的眼神,以及他背上的鞭痕,立即明白眼前這個孩子在修道院里過得是地獄般的非人生活。
這孩子,是季風笛遺棄的兒子,容顏是恍若天使一般俊逸,氣質卻是魔鬼般的憤世嫉俗。
他當時就知道自己找到了。
這個天使與魔鬼的綜合體正是他一心尋找的,用來抱復季風雲奪妻之恨的最佳利器。
他或許無法抱復季風雲與喬霓,卻可以令他們苟且而生下的女兒痛不欲生。
他要將這孩子訓練成最神秘出色的男子,讓季家那個優秀的女兒深陷于楊雋張下的獵網之中,痛苦掙扎,無法自拔。
他要季海-與自己的姑表兄弟結婚,嘗到最可怕、最震撼人心的苦果,將她逼上絕路。
這一切計劃在那孩子的配合之下,眼看就要成功了。
只可惜,他親自訓練出來、那百年難得一見的成材男人,竟然也會墮入愛情的深淵。
楊一平搖頭,唇邊嘲諷的微笑更深了。
他原本考慮百年之後,將他握有鴻邦集團的所有股份都傳給那孩子的,看樣子是他期望過高了。
他微微嘆氣,拿起手機,直撥一個號碼。
「傳布下去,」他冷冷吩咐電話另一端的手下︰「盛威季海-涉嫌與鴻邦楊雋利益輸送,由楊雋私下調集資金借予她收購鴻邦銀行股票。」
手機另一端的人似乎不相信自己接到的命令,再確認一此。
「我的確要你散布消息給市場,尤其是證期會,我要他們明天就來查!」楊一平嚴厲的眉梢一挑,「立刻照我說的去做!」
語畢,他關上黑色手機,按上車門邊一顆按鈕。
墨黑色的車窗重新升上,勞斯萊斯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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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事了。」楊雋一直到醫生從手術室里出來,一顆高懸的心才緩緩落下,听著醫生嚴肅地說道。「月復中的胎兒雖然失去了,不過她應該很快就能恢復意識。」
她月復中的孩子還是流掉了嗎?
楊雋神經一緊,說不清忽然竄上心頭的是什麼滋味,只朝醫生點點頭,「謝謝你,醫生。我可以進去看她嗎?」
「可以。護士會推她進頭等病房,你可以跟去看她。只是別吵她,她需要多休息。」
「我知道。」他輕點下頜,回避醫生望向他的好奇眼神,跟隨恰于此時推海-出手術室的兩名護士乘電梯上頭等病房。
他強迫自己站得挺直,靜靜在一旁看著護士們手腳利落地安置海。直到她們一個個都出了病房,他才允許自己蹲跪在她床前,顫抖的雙手輕柔地撫上她白無血色、還泛著細碎汗珠的臉龐。
「海-……」他低低喚著,幾乎不忍向她慘白的面容望去,一雙眸子卻又只能凝定她的容顏,怎樣也轉不開視線,「對不起。」
他道著歉,心頭驀地一陣劇烈牽動,恍若是松下緊繃的心情,又像對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她極端的疼惜與不忍。
他深深吸氣,一直到現在蹲在她床前,確認她已平安無事之際,他仍記得方才緊揪住他的狂亂與心痛,那讓人心慌意亂的感覺,恐怕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無法再繼續了。
這場貓捉老鼠的游戲,這場從十五年前便開始的游戲,這場十五年來他日日夜夜盡心準備,只為奪得最後絕對勝利的游戲,他再也無法持續下去了。
他再也無法將海-視為自己的獵物,再沒辦法強迫自己這麼想。
「海。」他幽然嘆息,伸手握住床上人兒冰冷的雙手,神智頓然陷入完全的迷惘。
整夜,他一直跪立她床前,握著她雙手,一動也不動。
直到清晨最燦爛的太陽金光悄悄穿過簾幔射進第一道輝芒,他一雙湛幽的黑瞳從未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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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迎接楊雋的是病房外雜沓的腳步聲。
他一驚,神智從恍惚的狀態驀地清醒,下意識地瞥向腕表,竟然已經十點多了。
他試圖立直身子,麻痹的雙腿卻支撐不住,微微一晃後又重新跌跪在地。他雙手撐住地面支持不穩的重心,做倒在地幾分鐘,讓血流循環順暢,接著,再試一次。
重試好幾次之後,他好不容易站穩。
這時,病房門忽然被推開,一對年輕男女闖進來。
楊雋旋過身瞪視他們,「你們是誰!」
「楊先生,」那個年輕女人首先開口,漂亮的臉龐寫著精明干練,「我們是新聞記者,想采訪你。」
「采訪我?」他微蹙兩到俊秀朗眉,「怎麼回事?」
「有關貴行與盛威利益輸送的事。」
利益輸送?楊雋暗暗一驚,莫非他私自融資給海-的事東窗事發了?但怎麼可能?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啊,除非——
是楊一平!一定是他讓人將這內幕消息散布出去,讓海-的處境雪上加霜,給予她沉痛一擊。
他早知道他會如此做,只是沒料到動作如此之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沉聲回道,「我的妻子目前正在休息,請兩位出去,別打擾她。」
兩名闖進來的記者同時瞥了病床上的季海-一眼。
「請問令夫人是因為受不了這些打擊才病倒的嗎?」依然是由那位女記者開口。
「那不關你們的事,」楊雋面容冷淡,一面張開手臂推兩人往門邊走,「請出去。」
「我們只是想知道你們兩位的看法。」兩人一面抗拒一面喊道,「令尊在鴻邦金融中心頂樓召開記者會,宣稱這一切與鴻邦無關,我們只是想驗證——」
「什麼?」楊雋停下推人的動作,「你說父親召開記者會?」
「是。現在敝台正在重播這場記者會,你可以打開電視看看……」
不等他同意,另一位男記者已經找到電視遙控,按下了鈕。
兩秒之後,熒幕上果然出現鴻邦發言人的身影,他正念著一篇稿子︰「……有關盛威家電董事長季海-向敝行請求融資一事,由于她申請貸款是在成為本銀行股東之前,不算本行之關系人,因此敝行融資給她並不觸犯銀行法。關于她取得鴻邦的貸款後收購本行股票一事,本行董事會完全不知情,並不構成利益輸送的條件……」
「可是劉先生,季海-小姐是貴行總裁的媳婦,是鴻邦集團的少東夫人,她向鴻邦貸款買鴻邦股票,貴行能說毫不知情嗎?」
「關于這一點,我們確實毫不知情。」
「鴻邦銀行是盛威家電的大股東,盛威又反過來收購鴻邦股票,兩家公司如此交叉持股,是否打算進行某種計劃?」
「這一點我來回答。」一個沉重的語音響起。
鏡頭隨著聲音一轉,焦點定在發話的老人身上。
楊雋呼吸一緊,瞪著楊一平從容不迫的面容,他唇角微挑,語音平和,「成為盛威股東是本行董事會一致的決議。我們確實看好盛威的前景,所以才願意成為盛威的股東,進而取得董事席位。至于融資給盛威,那是在我兒子娶季海-之前,更是在鴻邦成為董事之前,相信這一點並不觸犯銀行法。我要說明的是,季海-是不是用當初鴻邦融資給她的資金進行收購本銀行股票的行動我們無法確定,也不明白她為什麼處心積慮想成為本行大股東。在這件事上,或許鴻邦也是受害者……」
楊雋驀地倒怞一口氣。
楊一平竟將一切都推給了海-,他竟能嘴角含笑,就這樣雲淡風輕地將鴻邦與這件事完全撇清,甚至偽造盛威向鴻邦貸款的文書,將日期提前到他倆結婚之前。
那老人——果真報復得徹底,絲毫不留余地。
而他,竟然與那樣的人聯手打擊海-,將她逼到這般田地!
楊雋握緊雙拳,克制著因激憤而顫抖的身軀。
是記者的聲音讓他從強烈的自責中回神,「楊先生,令尊所言是真的嗎?」
他忽地眸子一張,銳光朝兩人激射而去,「出去。」
「楊先生……」
「我說出去!」他右臂一伸,指向門口,神色嚴酷。
兩個記者為他毫不容情的氣勢所攝,不再多說,迅速退出病房。
「何必要趕他們走?」
一個幽幽的嗓音忽地拂過他耳邊,他猛然轉過身。
海-!
不知何時,她已經醒來了,黑色明眸盯著電視熒幕,神情淡然。
他心頭一震,反映迅速地拿起遙控器關上電視。
季海-嘴角微微一揚,「我已經都看見了。」
他望向她,她姣麗的容顏像掩上一層紗,朦朦朧朧,讓人看不真切她內心真正的思緒。
但他卻看得清。
海-可以用這樣的方法瞞住世上每一個人,卻無法瞞住他。他太了解她,十五年來眼底心里一直看的人便是她,沒人比他更了解她。
現在的海-就像一條表面不流動的冰河,河面冰霜凝結,底下還有水流緩緩流著——但也只是緩緩的,即使是不流動了。
他果然還是傷她太重了嗎?
「為什麼?」她嗓音清清,眼眸仍是直視前方,不向他看上一眼,「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們父子要這樣千方百計打擊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語音微微激動,「你怎麼會不知道?」
「我只知道父親對你父母恨意極深,所以才想折磨你。」
「那你呢?又為什麼?」
她語音平靜,但楊雋卻可以感受到其中深深蘊藏的受傷。他心一痛,閉了閉眼,「對我而言,這是個交易。」
「交易?」她終于微微側過頭,眸光瞥向他。
「我答應他誘你墮落,他答應帶我離開那里。」
他微微仰起頭,眸光凝定遠方,思緒跌入久遠過往……
那時候的他還是一個未滿十四歲的少年,面對著一個忽然宣稱是他親生父親的人,不僅內心毫無親密之感,反倒有著濃濃的厭惡。
「你是誰?」
「是救你離開地獄的人。」那人微微笑著,銳利的眼仔仔細細打量他,像要將他整個人剖開來看。
「你不是生下我的那個人。」他非常肯定。
如果他父親真是一個強暴犯,怎麼可能來認養他?
「我確實不是。」那人笑了,迸出一陣低沉的笑聲,卻奇特地讓人感到背脊一陣涼意。
「那為什麼要帶走我!」
「你不想離開這里嗎?」
他當然想!幾年來他一直想盡辦法想逃離這里,但每逃一次,只是讓自己多受一次皮肉之苦而已。被鞭打,被關入那不見天日的地窖,過著除了水,什麼食物也不能吃的日子——逃離這里,對他而言是謠不可及的妄想。
如果可以,他當然想離開這里,但問題是,離開這個地獄後,是否又會跳入另一個!
「你放心,我絕不會像他那樣對你。」中年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我不會打你,更不會要你服侍我。我會給你受最好的教育,給你錦衣玉食的生活。」
他也笑了,滿是不屑與嘲諷的笑。
這男人當他還是那種不解世事的傻瓜嗎?這世上豈有如此盡如人意的事?
「你要什麼?」他開門見山。
「什麼?」男人一愣。
「告訴我代價是什麼。」他冷冷地,「這世上沒有不付代價就能得到的東西。告訴我帶我離開這里,享受那種生活的代價。」
男人瞪視他數秒,忽地縱聲大笑,那笑聲是充滿得意、興奮的。他盯著他,目光盡是欣賞,「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人,你確實是我要的孩子。」
「說,你究竟要我做什麼?」
「好,我就直說。」男人停頓數秒,眸光倏地冰冷,足以令地獄結霜。「我要你去引誘一個女孩子,讓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你,然後再想盡一切辦法打擊她,讓她因為愛你而飽受折磨。」
他皺眉,「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她的父母對不起我。」
「所以你以傷害他們的女兒做為報復?」
「不錯。」
他默默瞪視著他。
這個男人跟他一樣,是不折不扣的魔鬼。
「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美麗驕傲,才氣縱橫,家世又顯赫,是那種你一輩子也及不上的天之驕女。她光輝、燦爛、明媚照人,是上帝最鐘愛的天使。她要走在路上,所有人都會忍不住被她所吸引,可是她絕不會向誰看一眼,更不會向你這個一無是處的窮酸小子看上一眼。」
他自嘲地拉拉嘴角,「既然如此,她怎麼可能愛上我?」
「因為只有撒旦才能引誘天使墮落。」男人微微一笑,「小子,你有成為撒旦的潛質。」
要他成為撒旦,去引誘天使墮落?
他怔然猶豫,沉吟未語。
「他們季家人一向自稱天使,這個女孩子更是被稱為他們的葛布勒。」
「葛布勒?掌管水之元素的天使?伊甸園的守護者?」他怔怔地。
「不錯,伊甸園的守護天使。」男人嘴角微勾,眼眸卻毫無笑意,「所以我要你成為撒旦,化身為最誘人的果實去引誘她。」
他要他成為魔鬼去引誘她。
但他原本就是個魔鬼啊!他原本就是魔鬼之子,身上流著可怕的血液。
有何不可?這世上既有身處天堂,永遠無憂無慮的天使,自然也有墮落地獄,千方百計想引誘天使的魔鬼。
「這是個交易。你願不願意接受?」
為什麼有人可以餃銀鑰匙出世,從生下來就過著富裕的無憂的生活?又為什麼會有另外一群人,出生在這世界,只是無窮無盡的苦痛與折磨?
罷了,就當他與魔鬼立下契約,將自己的靈魂出賣了。反正他本來就是一個不該有靈魂的魔鬼,如果出賣靈魂能讓他月兌離這種地獄般的殘酷生活,他就出賣了又何妨?
「我接受。」他語音清亮、堅決,為自己與魔鬼的契約烙下印信……
楊雋將思緒自遙遠的從前拉回,沒有向她敘述整個前因後果,只淡淡一句,「這是我與他成立的交易。」
她明白他為什麼會與楊一平立下如此誓約,「因為你想月兌離那個地方,所以就答應與他聯手來打擊我?」
「是的。」
「因為想令自己遠離地獄,就不惜推我墜落?」她繼續追問。
他下頜一陣怞緊,「不錯。」
「楊雋。」季海-凝望著他,眸中有著傷痛、失望、悲哀,還有隱隱的不忍,「你……」她語音破碎,無法輕易吐出言語。
她恨他吧。
楊雋清楚地明白她未說出口的話語,他甚至可以了解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
她恨他,但又忍不住同情他。她恨他,但她也還是愛他的——她還是愛著他這個不懷好意接近她的魔鬼,所以才會如此痛苦。
可他怎麼配?怎麼陪她對他又愛又恨?怎配她對他還牽掛難安,縈繞于心?
他該遠離她的。
對她而言,也許只有他用不再出現在她面前,她才能忘記曾經令她受傷跌交的這一切,重新站起,回到從前那個自信驕傲的季海-吧。
「我們的孩子——流掉了吧?」她忽然開口,語音細微。
他閉了閉眼,「他原就不應該出生在這世上的。」
「的確,他確實不應該出生在這世上。」季海-微微頷首,這一次終于同意他的看法。她的眸光遙遠,語音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細細弱弱,「流掉了也好……或許這樣對他才是最好的。」她閉上眼簾,一顆剔透淚珠靜靜流落。
楊雋心一痛。
確實,受到詛咒的孩子是不應該出生在這世界的——就像他一樣。
「你見過風笛姑姑嗎?」
他點頭。
「你們——相認了?」
他握緊雙拳,沉默不語。
她仿佛明白了,「姑姑還是恨你?」
「有些事情不是時間可以沖淡的。」他維持平淡的語氣。
「不錯,有些事情不是時間可以沖淡的。」她點點頭,沉默許久,像在心中取舍些什麼,最後終于下定決心,「楊雋,你走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這是說她永遠不願與他相見了。
海——該還是會重新站起來,堅強地活下去吧。
他輕輕吐氣,強忍著內心那陣突如其來的劇烈絞痛,放縱自己的眸光在她清秀絕輪的臉龐最後一流連。
「好好保重。」
接著,他旋過身,走出病房,走出季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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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季海-站在病房一角,看著一個在-園服務已久的女擁替她收拾行李。
她靜靜看著,一面看著報紙財經版頭條有關盛威股價重挫的消息。
「由于泰國股、匯市狂跌,盛威家電損失慘重,發生財務危機,往來銀行紛紛表示將慎重考慮融貫放款問題;再加上近日傳出有關兩大集團利益輸送消息,投資人信心動搖,盛威股價一路狂瀉,連續三日跌停……集團理事會表示,將會合力解決盛威家電財務危機,並全力針對盛威股價護盤……」
看來她季海-果真是一敗涂地了。
恐怕這一、兩天,兩位叔叔便會找上門來,對她嚴加訓斥吧。說不定連證期會的官員都要約談她,問她關于利益輸送的問題。
她該怎麼辦……
「小姐,都收拾好了。」
季海-點點頭,面容依舊淡然平靜,沒讓下人看出她情緒不穩。
她折上報紙,率先離開病房,「走吧。」
剛出大門,便見門對面長椅上坐著一個女人。
她面容憔悴,眼袋浮腫,像數日未曾安眠。
季海-心一痛,「姑姑。」
季風笛站起身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
「你在這里多久了?」該不會從她一進醫院,姑姑便一直守在門外吧?
「我對不起你。」季風笛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徑自道著歉,語音沙啞,眸子流露著無限疲憊。「希望你看在我從小疼你的份上,原諒我這一次。」
「姑姑……」她心髒緊絞,眼眸不知不覺蒙上淚霧。
「對不起。」
季風笛再度道歉,拋下這句話後,轉身就走。
季海-凝望著她的背影,那樣孤獨、寂寞的背影,雙肩像壓上千斤擔,委靡不振。
「姑姑——」
從小最疼她,愛她,在她因父母責備而傷心難過時溫柔安慰她的姑姑——連她也離開她了。
「一切可算是塵埃落定了,楊。因為集團理事會集資挽救,盛威家電這次的財務危機總算圓滿解決。海平堂哥在正式接替我的董事長之位後,也一直盡心盡力讓盛威的營運重上軌道,我也能放心了。至于利益輸送的事,雖然這幾個月連續開了幾次偵查庭提訊我,可是也在季家人的運作之下不了了之——這就是季家人,雖然平時很少來往,出了事卻絕不會袖手旁觀。所以,別為我擔心吧,一切都很好。」季海-美好的唇柔柔彎起,「暫時風平浪靜了。」
雖然這次她著實摔了一跤,賠上了在集團里苦心經營多年的聲譽,讓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事業版圖一下子零零落落……但,最糟的情況總算是過去了。
而且,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在商場上闖蕩,勝敗乃兵家常事,誰沒有一時的失足,誰不曾失意落魄過?重要的是跌倒了就要站起來,而且,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來!
這是他們季家人的準則——季家人一向不怕犯錯,只怕沒有勇氣承認,知錯不改。
海玄、海奇、海藍,甚至連一向歉沖處世的海平都曾犯過錯,但他們也都有勇氣改正,為什麼她不能呢?
「我也是季家人啊,楊。不管我真正的出身如何,都不會改變我是季海-的事實。」她撫過書桌上的玻璃香框,對瓖嵌在其中,默默注視著鏡頭的男人微笑。
良久,她再度幽幽開口,「那日,我見到你的律師,知道你把自己擁有鴻邦銀行的股權全部移轉給我……楊,這是你對我表達歉意的方式吧?你用這種方法向我道歉,也用這種方法令楊一平因為報復付出一點代價,我終于明白,你對我並非完全無情……」季海-一頓,酸楚淚意驀地涌上眼眶。她按了按眼眶,自嘲地輕揚嘴角,「又想哭了,我真沒用……你不愧是我命中魔星……」她深深吸氣,波光瀲灩的秋水專注凝睇楊雋,似怨非怨。
他也默默回視她,那對黑眸永遠暗沉若子夜,蘊隱著最幽深的情感。
可是這一次她終于看懂了,看懂了他藏在心底的情緒波濤。
「楊,其實你不像表面上那樣漠不在乎吧?在你總像在嘲諷世人的面具底下,究竟隱藏了多少濃重的感情呢?你究竟承受了多少?又隱忍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她低下頭,前額抵住冰冷的玻璃相框,「楊,我好想你,究竟在哪兒?為什麼我怎麼也找不著?你知不知道我想見你……我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樣堅強啊,如果你真能
看透我,就該了解我早已深深愛上你,該了解雖然我總是那樣霸氣、驕傲、高高在上,可一旦陷入情網,也和一般女人沒什麼不同,我依然會受傷,依然會難過,依然要忍受讓人難以承受的刻骨相思……楊,你怎能就這樣離開我?怎能就這樣蹤影全無?你究竟在哪兒……」
她低低喚著,一聲比一聲更加幽微,一聲比一聲更加渴望,一聲比一聲更加傷感,一顆心緊緊揪著。
她自書桌前站起身來,凝望四周。
這里並非她和楊雋婚後共居的住所,這里,是他婚前的私人寓所。
在婚後共住的住宅里,她從不曾覺得里頭帶有楊一絲個人色彩,但這里不同。
這里,有楊雋的氣息,楊雋的影子。
在這里,她找到了楊雋從前愛讀的書,找到了他曾穿過的衣服,找到了他用過的私人物品,最重要的,她找到了他從前的生活。
她找到了貼滿自己寫真的相簿。
厚厚重重,整整佔了書架一整排,而相簿里,全是她的倩影。從她還在台北念小學,到她去了瑞士聖芳濟學園,在洛桑拿到MBA,在香港為第一份工作不眠不休地奮斗,當上父親的特別助理,盛威集團的首席副總……
相簿記載了她成長的歷程,也令她恍然認清楊雋從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從小,我便要他的眼楮只能看著你,我要他看著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感覺你最細微的感情波動,將你模得清清楚楚,透透徹徹……」
季海-幽幽吐息,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樣,她又忍不住拉開書櫃最頂層玻璃,取出一本厚厚的相簿,一頁頁翻看起來。
難怪楊會如此了解她,難怪每一次當她凝視楊那幽然湛深的眸子時,總覺得自己被他看得透徹,所有最隱蔽的情緒波動都瞞不了他。難怪她自傲于能輕易看清他人,卻怎樣也模不透他,反而被他模得透徹。
因為楊看了她十五年啊。
在兩人第一次在瑞士相遇之前,他早已將她的倩影深深烙印在腦海,記住她的一顰一笑。在兩人分離後,他更是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注視著她、觀察著她。他的眼眸從來就只凝定在她身上,他的心從來就只有她一人的倩影飄移。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十五年來所有的注意力全投在一個人身上,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楊一平要他恨她,要他去打擊一個總是高高處在雲端的女孩,要他將她模得透徹以便重重傷她——他心里究竟是怎樣想的?
他真恨她嗎?一個人怎麼能夠恨一個人,還日日夜夜凝視她的身影?一個人怎能恨一個人,卻又滿屋處處可見那人芳蹤?
除了書櫃里那排相簿,書房牆上,客廳牆上,臥室牆上,掛的全是她的巨幅相片。巧笑倩兮的她,神氣凜然的她,英姿颯爽的她……
他會不會瘋了?這樣日日夜夜看的皆是同一個人的身影。不論在書房看書,在客廳獨坐,在臥房睡眠,只要一仰起頭,她的面容便清清楚楚映入他眼底!
他會恨她吧?十五年來被她的一切包圍,她的笑,她的怒,她的神氣,她的自信……全都像一塊塊巨石壓著他的心頭,像最暗黑的陰影覆蓋他全身,讓他無論如何也透不過氣來……
就連她自己,看見這一切也忍不住惶然失措,何況是他!
他恨她吧?恨這十五年來只能為她一人而活,恨好不容易月兌離一個可怕地獄,又陷入另一種殘酷的精神折磨!
他,恨她吧?
季海-驀地軟倒在地,捧在手上的相簿跟著一跌,一張相片隨之滑出白色一角。
她不覺怞出那張相片,怔怔地凝睇著。
那是她在洛桑IMD念書時的照片。她烏亮的長發松松地用絲巾束著,身邊站著一個笑得燦爛的陽光男孩,他側過頭,嘴唇印在她頰上。
那便是當時同學們硬將她推向他的男孩。
一段短暫的、根本不能稱之為戀情的戀情。
那時候的她以為自己在戀愛,以為自己真的可以喜歡那樣一個明亮出色的男孩子,但結果,只是惘然。
她不愛他,甚至連一點點心悸的感覺也沒有,他從來就無法牽引她的心。
不像楊……
她的心髒又劇烈怞痛起來,手一顫,相片落了地。
這一落,卻讓她的明眸也漾出淚來。她呼吸一停,定定地凝視相片背面,定定地凝視屬于楊的,堅定挺拔的字跡。
「一九八八年六月,于瑞士洛桑。
為什麼竟有股沖動,想殺了這個挽住她腰、吻上她臉的男人?為什麼她會愛上像這樣一個平凡的男子?他配不上她!」
這是——
季海-感覺心頭一酸,淚珠悄然迸落。
這是楊的獨白啊,是楊在凝視她一舉一動時,心海拼命隱藏的情緒波潮。
他想殺了那個陽光男孩,莫非是——因為嫉妒?
她驀地心跳難抑,一股沖動令她取下書架上所有她的相簿,一張一張翻看起來。
「一九八七年一月,她的生日。
她唇邊如此燦然的微笑是為了什麼?為什麼瞳眸卻又隱隱透著孤獨?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于香港。
她瘦了不少。是盛威的工作太繁重了吧?要一個剛剛自學校畢業的女人挽救瀕臨破產的企業是否太苛求了?
一九九五年三月,于台北。
不曾見過對事業如此認真的女人,在她眼中,工作就是一切吧。」
天啊,天啊……
季海-伸手捂唇,強抑欲沖出口的嗚咽,細細喘著氣,直覺一顆劇烈奔騰的心怎樣也無法平穩。
楊!十幾年來,楊都是在她的陰影之下成長的,她的一舉一動佔據了他所有的生活,所有的心思。楊一平要他恨她,但他對她——
他愛她吧!否則不會如此了解她,不會在無意間流露出對她的關懷與心疼,不會這樣仔仔細細在她每張相片背面記著短語……
「一九九七年一月,于台北-園。
終于和她再度相逢。如我所料,她果然還深深記得我。這場游戲,總算要開始了嗎?
一九九七年四月,于台北。
她笑得像擁有全世界的幸福。她難道不知道嗎?我正是那個想摧毀她一切的魔鬼,將迷惑引誘她鑄下大錯。」
季海-深吸一口氣,再也忍不住成串淚珠紛紛跌落,在她激動而蒼白的容顏上碎成一顆一顆。
什麼樣的人受得了如此日日夜夜愛恨交纏的煎熬?什麼樣的人受得了必須時時刻刻記得自己的任務便是打擊一個女人,卻又忍不住對她超乎尋常的關懷?
可是她的楊就是這樣度過了整整十五年啊。
他愛她吧!
或許他也恨她,但仍抵不住對她的深深眷愛,深深關懷。
他愛她吧!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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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的?
楊雋停下在素描簿上揮動的炭筆,,微微仰頭,凝望遠方一輪火紅逐漸沉落雪白山巒之後。
不記得了。
仿佛是與她結婚之後,又仿佛在與她重逢之前。
真傻,他可以透透徹徹看清海-何時迷戀上他,卻反而模不清自己何時也踏入她不知不覺中布下的情網。
他根本不曉得自己愛她,當恍然了悟時,依然陷得極深。
他還以為這場報復游戲失去的只是他的靈魂,原來連心也失落了。
他愛她。
他不記得自己何時真正愛上她,但心髒第一次為他悸動的那一刻,卻深深烙印在他腦海。
在聖芳濟學園湖邊那一日,當他驀地回過頭,察覺她在一旁悄悄凝望他時,那對蘊著痛楚的眸子深深撼動了他。
她明白他的孤寂,了解他的迷惘!
他當時驚怔不已,他怎麼能讓一個女孩子如此輕易靠近他的心?怎能讓他必須全力打擊的對象對他有一絲絲了解?
可是,她溫柔的眼神仍是緊緊地牽動他的心。
而之後,她玫瑰色的漂亮唇角揚起的美麗微笑同樣令他莫名悸動。
那是第一次,有個人兒對他微笑,是真心的、清澈的,不是那種矯柔造作、虛偽不實的微笑。
第一次有人對他微笑,真真正正對著他!
楊雋恍然嘆息,原來從那時,海-就擁有牽引他心的能力。
海-……
他真想見到她,真想再見見那抹清澈透澄的微笑,真想見見……
但他已經見不著她了,再也無法見她一面,就連遠遠地望著也不能。
楊雋心一痛,關閉眼簾。
自從與她分別後,他便孤身一人來到瑞士,來到洛桑——海-曾逗留的地方。
走在洛桑學院的校園里,仿佛處處可以見到海-的身影,听見海-的聲音。
校園里,她踏著迅捷堅定的步伐走在路上;圖書館里,她垂著頭靜靜地讀書;網球場上,她的身影翩然如蝶……
「教授找我嗎?我立刻去。」
「這問題當然也可以用這方法思考,但我認為……」
「一塊兒打球?好啊,沒問題。」……
還有那個陽光男孩,整整好幾個月形影不離拌在她身邊的男孩——他可以見到男孩對她燦爛地笑,一只手輕輕抬起她下頜,柔柔印上一吻……
停止再想下去!停止!
楊雋命令自己,全身肌肉繃緊。
這里的海-是他所不能踫觸的,他不能與她說話,無法與她面對面,只能看著照片中的她,揣想著有關她的心情、她的生活、她的一切。
這里處處有她的影子,他怎麼也踫觸不到。
海-……
一陣規律的種響驀地驚醒陷入沉思中的楊雋,他差點握不住手中的素描簿。他張開漆黑如子夜的眼眸,眼光一轉,不覺望向遠處教堂的尖塔。
歌德式的教堂……每當望向那棟建于十二世紀的建築時,他四肢百骸忍不住竄過一道陰冷。
夜晚,听見那響徹閽夜的鐘聲時,他總會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驚醒。那鐘聲就像最可怕的鬼號,強逼他憶起那段在愛爾蘭的日子。
離開這里吧,這里有他最害怕的歌德式大教堂,它會讓他想起一直強迫自己遺忘的一切。
但這里也有海-啊,有他日日夜夜魂牽夢縈的女人曾經逗留過的蹤影,有她的氣息。
每夜做夢醒來,他總仿佛可以感受到海-的氣息,就像從前在自己的房間醒來,一抬眼便可以看見掛在牆上她走在洛桑校園里的倩影。
他知道自己該離開這里的,但他真的舍不得……
碧綠澄淨的雷曼湖,峰巒起伏的阿爾卑斯山,這些都是曾經陪伴海-走過青春年華的明媚風光,只要繼續待在這里,就仿佛能更接近她一點,就仿佛能見到她的倩影,听到她的清朗語音……
「原來你真的在這里。」是她清朗柔亮的嗓音,低低輕輕地,像壓抑著極度渴望。
楊雋禁不住扯起一絲苦笑。
總是這樣,他總是能在腦海中听見根本不在身旁的她對他說話,這幻覺——未免太折磨人。
他用力甩頭,仿佛要將幻覺驅逐出腦海,轉身預備離去。
驀地,他全身一震,提在手上的畫本畫具也不覺落了地。
是海-!
即使天色已暗,即使她一張嬌美容顏掩在夕舞下朦朧不清,即使她縴細的身影被冷風吹拂著不停晃動,他仍清清楚楚地認出是她!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出現在這里?他從來沒想到能再見到她啊!
是幻覺嗎?他真對她相思成狂,連幻覺也這樣清晰?
或許是夢吧,一場最甜最美的夢,醒來後也最教人惆悵不舍的夢……
她回望他許久,終于靜靜幽幽地開口,「我到處找你,卻沒想到你原來在這里。」
是海-!真的是她!
楊雋震驚非常,幾乎停了呼吸,只能怔怔地看著她。
她默默凝睇他好一會兒,接著調轉眸光望向遠方覆著白雪的阿爾卑斯山峰。
「海-……」他終于忍不住開口,嗓音卻是無法抑制的沙啞。
「我不是季風雲的親生女兒。」她突如其來一句,閃著異樣光芒的眸子重新凝定他。
他一驚,「什麼?」
「楊一平才是我的親生父親。」
這句話更讓他震驚莫名,語不成句,「你是說……」
「在你走後,我看了母親的日記,才知他們從前有過一段。」季海-啞聲敘述著,接著幽幽嘆息。「很可笑吧?楊一平千方百計要報復的對象竟然是他的親生女兒。」她低低一笑,笑聲嘲諷又帶著隱隱痛楚,「上天真會捉弄人,對吧?」
「海。」他輕喚一聲,有股沖動想緊緊擁住她、慰撫她。
沒想到楊一平竟是她親生父親,他千方百計想要打擊的、折磨的女人原來是自己的女兒!
是報應嗎?上天終于給了心懷不軌的魔鬼最殘酷的懲罰?
楊雋喉頭驀地涌上一層苦澀,心內五味雜陳,理不清紛紛擾擾的情感。
他望向季海-,眼神逐漸轉為溫和,前所未有的滿溢柔情。
她很難過吧,在遭到對方那樣無情殘酷的對待後,竟發現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發現自己的親生父親竟然強烈恨她,這種感覺——就像他知道季風笛極端憎恨他一樣,是相當令人難以承受的。
她一定很難過吧!這幾個月來,她究竟是如何支撐自己的?
一念及此,他心髒便陣陣怞緊,疼痛不已。
「但我仍舊是個季家人!」她忽然揚起眼簾,聲調激越,如金鐘撞擊。
他怔然望著她,驀地心情一松,幾乎要微笑起來,「我知道。」
「跟你一樣,楊。」她語聲忽又和緩,「你也是季家人。」
楊雋不語。
「你也是季家人。」季海-再度強調,「你是風笛姑姑的兒子,又是我的丈夫,當然也是季家的一分子。」
她的丈夫?
他眸光驀地射向她,緊緊圈住。
她輕移步伐來到他面前,神情凝然,「楊,你知不知道那樣打擊我,傷透了我的心?」
「我知道。」他神情一黯,語音跟著黯沉,「我很抱歉。」
「口頭道歉是沒用的。」
他有一驚,雙唇微微顫抖,想請她原諒他,怎麼也說不出口。他不值得原諒,魔鬼是不值得原諒的!
于是,他默然不語,只靜靜凝望她。她卻像看出他內心思潮,嘴角勾起微微一笑。
「我不原諒。」她淡淡一笑,「我要你用一輩子的愛來償還。」
「什麼?」
「這是應該的,不是嗎?我相信這樣的要求不算過分。」她雙眉一舒,眸光又是一向的傲氣自信,「楊,我要你一輩子愛我,與我相守一生。」
楊雋呼吸一緊,只覺心靈震蕩。他凝望著她,仔仔細細、全心全意。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得清澈雋朗,眸子里盛著真心折服。
「海-,我服了你,真的服了你。」從在聖芳濟時開始。
「你答應了?」她確認著,語音微微顫抖。
楊雋心一緊。
她真的深愛著他,雖然是用這種半命令的語氣要求他與她相守一生,但其實她的心是震蕩難安的,一直高高懸在半空中,生怕他會拒絕。
她真傻!他怎舍得拒絕?
他微微笑著,眸光與她交會。在那一刻,他看見她的心,清澈透明又千瘡百孔的心——他知道她也看清了他的。
接著,她忽然打了個哆嗦。
他將自己的外套月兌下覆上她的肩,「走吧,海-,回屋里去。」
她卻不動,墨黑的眼瞳直直盯著地面,然後,忽然彎下腰去。
楊雋看著她拾起素描。
他看著她一頁頁翻看著,指尖愈來愈顫抖,呼吸愈來愈急促。
「是我,都是我……」她怞著氣,看著一頁頁各種表情的她在面前旋舞飛揚——微笑的她,嗔怒的她,蘊著強烈自信的她,抹著憂傷的她……
「是的,都是你。」他語音喑啞,「因為我見不到你,只好畫你。」
她輕揚起烏黑濃密的眼簾,明亮的眸中漾著波光,接著,一滴珠淚順頰而下。
楊雋屏住氣息,抬指為她拭去還停在睫上的剔透淚珠。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海-開始真正看懂了他的眼、他的心。因為他在她眼底找到了他遺落的心。
他的心跳速度忽地狂亂起來,還停在她臉上的指尖微微顫抖。
如果他可以在她濃濃的愛里找到自己的心,那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他也可以重新拼湊起自己破碎的靈魂,得回一個完整?
會有那樣的一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