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開始了。」
客戶公司挑三撿四……不,一點也不挑三撿四的總經理坐在會議桌的首位,朝她比了個手勢。
要開始了。
她深吸口氣,移動滑鼠點開檔案,讓第一張brbrT投影到螢幕上。
雙手微微發顫,心跳急促。
悄然揚起眼睫,她窺視一室衣著筆挺的王管--大多是男性,少數幾個是女的,可不論是男是女,都是一臉沉著干練。
在這些打滾商場多年的資深主管面前,她只是個初出茅廬的青澀女孩。
他們只要一個凌厲的眼神,就能劈得她體無完膚……
天啊,她害怕,雖然清晨對著石修一練習了一遍又一遍,在他的指引下修正了表達的聲調與用語,一旦上了場,她仍然緊張萬分。
胃脹得發疼,緊繃的腿部肌肉像要怞筋了。
「葉小姐,你可以開始了。」
「是、好。」
緊張的時候就喝茶,鎮靜情緒。
記起他的叮嚀,她連忙端起秘書小姐送來的熱茶,緩緩啜飲一口。
口腔暖了,可月復部還是發冷。
該開始了。
她在心底命令自己。
不行,她打不直雙腿,西裝褲下的腳正微微發顫。
怎麼辦?
她想,慌亂的冷汗在前額悄悄泌開。她抬手,正欲不著痕跡地拭去時,靜謐的室內忽地響起兩聲短促聲響。
誰的手機?
與會眾人一驚,察覺到老總責備的眼神,紛紛檢查行動電話,然後在確認自己己確實關機之際,不約而同將疑問的目光投向主講人。
天啊,是她的。
驚慌地領悟這一點,葉盼晴尷尬地朝眾人一笑,急急取出手機,按下讀取簡訊的按鍵。
笨女人,你要是敢臨陣退縮的話,回來要你好看!
無情的冷嘲在螢幕上亮著光,她瞪著,恍惚之間仿佛看到他滿臉譏誚地坐在她面前。
他雙手環抱胸前,冷眉銳眼,一副神采奕奕決定找碴的模樣。
她看著,良久,忽然朦朧笑了。
如果她連他都能應付,沒道理不能對這些看來比他和善許多的主管報告。
對吧?
一念及此,她關上手機,挺直身子,拿起光筆,指向第一張投影片的標題。
***
「我……報告完了。」還是吃了很多螺絲,還是緊張得胃部差點痙攣,還是有些段落講得不夠簡單明了。可這一回,當她報告完畢時,客戶給了掌聲。
熱烈的掌聲。
當她听著的時候,竟驀地有股想哭的沖動。
這應該表示……該表示他們都听懂了吧?是不是表示他們接受了這個初步方案?
「我听說了。」魏元朗擲落筆,上半身閑閑倚靠椅背,凝望她的星眸亮著笑意。「你覺得自己表現得怎樣?」
「我……」她張大唇,不敢說好,卻也不願自貶。
「應該不錯吧?」他主動接口。
「應該……還可以吧。」她垂下眸,低聲應道。
「事實上,你表現得很好。」魏元朗笑道,「林總打電話告訴我了,他說這次完全能听懂你的報告,他很贊同你設計的方案。」
「真的?」她揚起眸,掩不住驚訝。
「你成功了,盼晴。」他微笑,「我想你拿下了這個案子。」
真的?
她依然張著唇,不敢相信。
「這個案子我打算交給你負責,你選幾個人,成立一個工作小組,下周末前把Sbrec跟進度規畫交給我。」
由她遴選工作小組成員,由她來……領頭?
真的嗎?
「真的。」仿-看透她的猶疑與不敢相信,魏元朗笑著再確認一次,他站起身,拍了拍她縴細的肩。「你這回表現得真的不錯,盼晴,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所以你才堅持由我親自做報告嗎?」為了磨練她?
「沒錯。」
「謝謝你,魏總,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別那麼叫我,怪讓人不舒服的。叫我元朗就行了。」這公司里幾乎每一個人都是直呼他本名,偏只有她這麼客氣!
「元……」
「元朗。」他柔聲說。
「元……朗。」她輕聲喚,曾在白日夢里喚過無數次的名,如今第一次真正出口了。她覺得不好意思,粉頰微微發燙。
「很好。」他高興地再次拍了拍她的肩。
那熱度由她的肩直透胸膛,心髒因而一緊。
那是屬于他的溫度,她的上司,她所仰慕的男人。
好溫暖--
「你今天應該都沒好好吃飯吧?晚上我請你好好吃一頓?」詢問的嗓音同樣溫暖。
她受寵若驚,不知下覺點了頭。
***
不曉得那笨女人報告的結果怎樣了?順利過關了嗎?還是又吃了客戶一頓排頭,灰頭土臉?
中午,當只睡了兩個小時的葉盼晴勉強裝出精神奕奕的神情出門見客戶後,石修一不覺有些心神不定。
不知道為什麼,他有點擔心她,擔心她在與他排演一整夜後依然表現得不盡如意,擔心她再度遭受挫折。
那滋味並不好受--當一個人努力地想做好一件事,拚命地練習,卻發現自己仍然做不到,那樣的挫敗感能折服一個人的意志。
他很明白那種感覺,太了解了……
一念及此,他驀地拉開冰箱,取出一罐Budweiser,狠狠灌了一大口。
該死的!他現在的心情簡直就像個看著自己學生應考的老師,既希望她取得好成績,又怕她一場胡涂。
老師--
咀嚼著這個名詞,石修一緊緊擰眉。
其實關他什麼事呢?他接近葉盼晴是為了取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可不是來教她什麼的。
為達目的裝裝白馬騎士可以,但用不著這樣為她牽掛吧?
一念及此,他右拳重重一收,捏扁啤酒鋁罐,用力往垃圾桶一拋。隨著瀟灑的弧線在空中劃過,他修長的身軀也跟著躺落沙發。
意識在朦朧中飄浮了幾個小時,待他重新展眸,已是夜晚時分。
七點半了。
他下意識取出手機,撥了她的號碼,可卻傳回關機的訊息。
她關機了?瞪著閃著冷光的螢幕,他不禁愕然。
為什麼?因為打擊太大決定一個人躲起來大哭一場?
又怎樣?關他什麼事?
雖如此自嘲,可左手卻自有主張,按下某個按鍵。
清柔的女聲拂過他耳畔,「修一,是你嗎?」
「是我。」
「你這兩天躲哪兒去了?」對方責備,「整天不見人影!難道你忘了上面派我們來台灣的任務嗎?」
「不就是要我們取得‘維納斯之心’嗎?」他微微嘲諷,「我們早就掌握‘維納斯之心’的下落了,是你不肯讓我直接從那女人身上拿來。」
「當然不行。你想害死她嗎?」
「所以。」他聳聳肩,「現在除了干耗還有什麼辦法?」
「……你現在在哪里?」
「辦件私事。」
「什麼事」
「沒必要向你一一報告吧。」
「我們是搭檔。」女人嘆息,「你知道我只是關心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打電話給你。」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有件事想問你,譚梨。」
「什麼事?」
「這只是個假設性的問題,一個……姑且稱之為心理測驗吧。」
「心埋測驗?」他猶豫不決的口氣勾起了譚梨的興致,嗓音開始漫開笑意,「什麼問題?」
「假設今天老板交給你一個案子,可你搞砸了,你會怎麼做?」
「嗄?」譚梨愕然,沒料到竟會是這樣的問題,「怎麼回事?修一,你怎麼突然問這種問題?」
「你別管!」他爬梳頭發,語氣微微煩躁,「我說過只是假設性問題,你回答就是了。」
「問我怎麼做?這個很難,修一,你知道我從來沒砸過任何一項任務。」
「我知道。」他翻翻白眼。很明顯問錯人了。「這麼說吧,你因此心情很不好,你會怎麼振作起來?」
「……」
「你說話啊!譚梨。」
她沒說話,只是忽然笑了,笑聲清脆,恣意率性,略略帶著嘲弄意味。
她仿佛察覺了什麼……
石修一驀地有些尷尬,更難掩憤怒,「你笑什麼?」
「沒什麼。」她連忙止住笑,咳了兩聲,「你說假設性的問題?」
「嗯哼。」
「心理測驗?」
「沒錯。」
「那麼,我會希望這樣……」
***
「謝謝你,總……元朗。」她仰頭,對特地下車為她開門的男人笑道,嬌小的身軀在他的幫助下跨出車廂。「今天的晚餐很棒,讓你破費了。」
「算是我的賄賂吧。」魏元朗笑,星眸深亮,「這個案子不好做,以後你們這個小組會滿辛苦的,加油。」
「嗯,我知道。」
「要我送你上樓嗎?」
她一愣,「啊,不用了。」直覺抬頭仰望位于四樓的陽台,發現那暖暖透出窗扉的燈光後,心髒忽地一扯。「我自己上去就行了。」收回眸光,她對面前玉樹臨風的男人微笑。
「好,那你自己小心。」魏元朗點頭,一面回身自車廂里取出一瓶紅酒,「這個你買的,別忘了。」
「謝謝。」她接過紅酒,「晚安,再見。」
白色車影淡去後,她轉身,一面低低哼唱著不成調的曲子,一面步履輕快地上樓。
她心情很好,客戶決定采納她的方案,上司要她帶領工作小組,然後又請她上一家很棒的日本餐廳吃了一頓很美味的料理。
那個晶瑩剔透的湯豆腐,到現在依然在她口頰之間留香。
真是太好了。
櫻唇勾勒著淺淺的笑,一鼓作氣爬上四樓後,她發現家門已為她打開,一個男人正倚在門旁等她。
他正等著她。當她回家時,有人等著她。
她好開心。
「修一!」整晚在胸腔澱積的愉悅驀地流泄,她舉起手中的紅酒,興高采烈,「我帶了紅酒回來,我們來慶祝!」一面說,她一面奔進屋里,在客廳桌上擱下紅酒,月兌下大衣,然後轉身。
映入眸底的陰沉臉孔令她倏地一怔。
「怎麼了?」他為什麼一臉嚴肅?
他沒說話,反手關上兩扇大門。
鏗鏘聲響宛如某種利器,撞痛她的心,她顰眉。
「你……心情不好嗎?」小心翼翼地瞅著他。
他瞪著她,「你看來心情很好。」
「嗯,我……今天的報告很順利,所以……」她咬了咬唇,「真是謝謝你了,修一。」凝定他的眼眸蘊著感激,卻也困惑。
他究竟怎麼了?
眸光一轉,這才發現餐桌上擺著幾道菜,都是微波食品,看來早已涼了,卻沒有動過的痕跡。
這是他特地為她準備的嗎?他準備了晚餐等她,她卻沒告訴他一聲她會晚歸。
難言的內疚忽地在心頭漫開,有點疼。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等我一起吃飯。」她急急解釋,歉然的眼神祈求他的諒解,「因為我拿下了這個案子,老板請我吃日本料理……」兩道忽然凌厲的眸光令她住了口。
「所以剛剛送你回來的,就是你老板?」
「啊,你都看到了。」
「不錯嘛,高高帥帥,挺好。」
他帶著諷刺的語氣讓她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叫什麼……魏元朗是吧?」
「嗯。」
「能跟自己仰慕的白馬王子一起用餐,你一定很開心了。」他微笑,笑意卻不及眼眸。
「修一……」
「不好意思,我肚子餓了,想吃飯了。」
「啊,我幫你熱一熱。」說著,她就要動手。
他卻輕輕格開她的手臂,「不必了,你忙了一整天應該累了,去洗澡吧。」
「我……」她凝望他,輕輕咬住下唇。
她想道歉,想跟他一起喝紅酒,跟他分享今天的一切……有太多話想跟他說,可他的眼神如此凌銳,嗓音如此冷淡,教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茫然轉身,拾起方才隨意甩落沙發的大衣,卻忽地發現玻璃桌上有一包長長的東西。
她瞪著,胸膛驀地,旋身,望向那個陰驚地坐在餐桌邊進食的男人。
「修一,你是不是……你以為我今天搞砸了嗎?」
筷子凝在半空,好一會兒,他才抬頭,拋給她一貫的譏誚眼神,「我當然這麼以為啦。沒想到你這樣都能安全過關,看來你們那個客戶還滿好說話的。」
她眨眨眼,不語。
他的譏誚從來不曾真正傷到她,這一回,反而還讓她鼻尖淡淡一酸。
原來他以為她搞砸了,原來他以為她今天心情會很不好,所以他才等她回來吃飯,所以他才為她準備了晚餐,所以他才買了那個想振作她的精神。
他對她這麼好,可她卻讓他餓著肚子等她,連一通電話也不打……
一念及此,她忽地承受不住了,承受不了那排山倒海襲向她的感動,那滿滿的、威脅要-濫的浪潮,讓她呼吸困難,心好疼好疼。
她激動地奔向他,「修一,你陪我玩好嗎?」主動拉住他的手,她急切地,期盼地盯著他。
他似乎有些愕然,皺著眉瞪她,「你沒頭沒腦說什麼啊?」
「那個。」藕臂指向客廳桌上,「陪我玩。」
「那個?」認清了她手指的東西後,黝黑的頰不著痕跡地一紅,「那是我下樓買東西時,一個小鬼硬要賣給我的,煩死了。」他驀地站起身,直直走向客廳,拿起擱在桌上的物品重重往垃圾桶一拋,「丟了算了!」
「不要丟!怎麼能丟呢?」她連忙跟過去把它拾起,揚起頭,望向他的明眸瑩瑩,粉頰嫣紅,「我好久沒玩這個了,一直……一直很想玩呢。陪我玩吧。」她微笑央求,好甜,好嬌,好可愛的笑容。
他看呆了。
***
燦爛的煙花在夜色中綻放,明亮,卻也迷蒙。明亮如天幕星辰,迷蒙若桃色美夢。
為什麼女人都愛玩這個?簡直蠢透了!
雙手環抱胸前,石修一以某種不屑的神態鄙夷地看著在狹窄的陽台上玩仙女棒玩得不亦樂乎的葉盼晴。
她蹲在地上,盯著火樹銀花,瞳眸隨著煙火的燦爛而璀亮,也隨著它的黯淡而蒙朧。
「你不玩嗎?」好一會兒,她終于發現他只是靠在一旁默默瞪著她,仰起微微紼紅的臉。
「有什麼好玩的?」他撇撇嘴,「又不是孩子了。」
「仙女棒很有趣的。」
「一下子就燒完了。哪里有趣?」
「就是因為它一下子就燒完,才有趣。」她微笑,輕輕搖了搖手中的仙女棒,搖落火光點點,「愈是短暫的美,愈讓人印象深刻,不是嗎?」
他挑眉。
「在看著這些火花的時候,我會好開心,然後,看著它一點一點滅了,又忍不住傷感。」
「那不是自找麻煩嗎?明知會傷感,干嘛還玩?」
她沒說話,靜靜望著仙女棒,煙花隨著時間飛逝,愈發華麗燦美,然後,就像天際劃過的流星,漸漸暗了、滅了。
她把燃盡的仙女棒放在地上,這才轉過頭,面對凝著一張臉的石修一。
「你要不要喝紅酒?我們開紅酒-好嗎?」
「我去開好了。你繼續玩。」
「嗯。」她看著他修長的身影離去,眼眸含煙。好一會兒,她站起身,走向客廳,選了一張CD送入音響。
溫柔的旋律輕緩地在室內回旋,是一首英文老歌,主唱的女歌手嗓音微微沙啞。
她按下重復鍵,讓它一次又一次播放。
石修一注意到了,一面拿開瓶器開紅酒,一面問道︰「你很喜歡這首歌?」
「你听過嗎?」她旋過容顏,對他淡淡地笑。
「听過啊,I'veNeverBeenToMe。一個老女人的碎碎念。」
老女人的碎碎念?他的說法令她不禁莞爾,唇畔笑痕更深。這首歌的歌詞是一個歷盡滄桑的女人對一個年輕女孩的諄諄告誡,她告訴女孩,她曾經到過許多地方,做過許多事,她追求人生所有的燦爛,可最後卻發現,原來她最想要的,一直沒得到。
「這是我媽媽最喜歡的歌,在她臨終前纏綿病榻時,她一遍又一遍地听這首歌,一遞又一遞。」她低聲說,在沙發上坐下,捧起斟到半滿的紅酒杯,緩緩啜飲。
她竟主動談起她母親!
石修一盯住她,深眸掠過一絲異芒。他知道「公主的頤望」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或者他可以藉此問出一些線索。
他滿意地微笑,修長的身軀倚靠窗扉,狀若漫不經心,精神卻宛如認定獵物的花豹,悄悄繃緊。
「你媽媽是什麼樣的人?」
「她……很漂亮。」她揚起頭,「你如果看到她一定不會相信我們是母女。她是那麼明亮、耀眼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是視覺的焦點,而我,只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
他蹙眉,不喜歡她唇角那一絲自嘲。
她感覺到他不贊同的視線,緊張地撥了撥發,「真的,我沒騙你,我媽媽真的很美。」
「……我相信。」他繃著嗓子。
她下覺垂落眼睫,「她……很美,也很放縱。」
「放縱?」
「爸爸從來就留不住她。她告訴爸爸,她是風,想要自由,不喜歡受拘束。」
「哦?」
「所以生下姊姊後,她就走了。」
「那……」她呢?她媽媽又是何時生下了她?
「你一定想問,那我呢?」她忽地揚眸,落向他的目光黯淡而淒楚,「我不是爸爸的親生女兒,我是媽媽……跟另外一個男人生的,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男人是誰。」
「你媽媽沒告訴你?」
「她說,知道這個對我並沒好處。」她恍惚地說,「她只是交給我一顆很漂亮的鑽石,告訴我,那是那個男人送給她的禮物。」
就是那顆藍鑽!
領悟到這一點,石修一的呼吸驀地急促起來。他緊緊盯住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化。
可她卻沒看他,她只是听著歌,很專心地听著歌。
好一會兒,她終于開口了,嗓音沙啞,「我從來就不明白媽媽在追求些什麼,她到底想要什麼。」
不對勁。
他神智一凜,迅速走上前,展臂抬起她的下頷。
迎向他的容顏,蒼白,淡淡浮著黑影的眸,盈著淚。
她哭了?
心髒驀地一扯,「怎麼了?」他粗聲問,「沒事哭什麼?」
她搖搖頭,倉皇展袖拭淚,「沒有,我只是……」她深吸口氣,「我沒事,沒什麼。」裝出明朗的笑顏。
他瞪著她,「說!別跟我來這一套。」
她怔然。
他在她身旁坐下,捧住她的臉龐,強迫她直視他,「我討厭人跟我說謊。你明明有心事,告訴我。」
他命令她,那麼霸道、那自以為是的命令,可她卻沒有生氣,也來不及像平日那樣感到羞澀,她只是忽然很想說,很想把一切都告訴他。
「我只是……我覺得很奇怪,修一,我媽媽她……她到底想要什麼?她任性地離開我爸爸,離開她的丈夫跟女兒,她到每一個她能到的地方,談每一個她想談的戀愛,跟每一個她喜歡的男人上床……她到底想要什麼?她這麼做究竟有什麼好處?她任性自我了一輩子,卻在臨死前愛上了這首歌,感嘆她什麼也沒抓到,這不是……這不是很奇怪嗎?」凝望他的眼眶泛紅,微微蘊著憤怒。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見憤怒,他以為她不懂得生氣的。
「她生下了姊姊跟我,卻從來沒盡過一天母親的責任。」她哽咽著,「有時候……我真的很恨她。」
原來她也會恨一個人,原來她也有這樣負面的情緒。
他伸手撫上她濕潤的頰,眸光不知不覺柔和。
他不自覺的溫柔引出她更多的淚,「我知道……知道媽媽不喜歡我,她嫌我太膽小,嫌我做什麼事都小心翼翼,深怕走錯一步似的。她……老是感嘆,感嘆我不像姊姊……」
「姊姊?」他這才忽然記起她還有個姊姊,一個與她似乎不怎麼親密的姊姊。
「姊姊她……很大方,很自信,完全不像我,她從小就知道自己要什麼,一個人出國念書,拿學位,後來還跟朋友合伙創業……」唇角揚起自嘲,「她也長得很漂亮,她擁有媽媽一切的優點,卻不像她那麼放縱。她……真的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听起來是個十足的女強人。」他半開玩笑,「男人會希望離這種女人愈遠愈好。」
「是嗎?」她也跟著微笑,笑著流淚,「也許吧。自從跟前任男友分手後,姊姊已經很久很久不跟任何人交往了。」
「看吧,我就說這種女人誰敢要?」
她不語,凝望他的眸光瑩瑩。
他忽地有些尷尬,從桌上面紙盒怞出幾張面紙,扔到她身上,「把眼淚擦干!我最討厭看女人哭哭啼啼了。」
她拾起面紙,靜靜抹干眼淚,好一會兒,她啞聲開口,「其實我很希望自己像姊姊的……媽媽也希望我像她。」
「為什麼要像她?」他粗聲問,似乎頗為不悅。
她愕然揚眸。
「為什麼要像她?你姊姊有哪里特別好嗎?」
「她……很好啊,很自信,很有自我的想法,活得很瀟灑自在。」
「難道你就不好了嗎?你是個沒有自己想法的傻瓜,你活得很淒慘、很可憐嗎?」
「這……」粗率的問話把她驚呆了,只得怔怔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有一份工作,你一個人住,你剛剛從東京玩回來,你為公司拿下了一個案子……你活得也很好啊,我看不出來你有任何需要自憐自艾的地方。」
她活得很好?不需要自憐自艾?
她望著他,呆呆地、傻傻地望著。
為什麼困住她許久的苦惱經他這麼一說,仿-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是否真的太傻,作繭自縛?
「听我說,盼晴。」他握住她的肩,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是個很不錯的女人,真的。」
他竟……這麼對她說話?他從來對她只有嘲弄啊,可他現在卻認真地贊美著她!
是贊美吧?她可以當這些話是贊美吧?
「修一,你……」粉頰紅了,一種羞怯卻艷麗的紅,她凝睇他,眸中像可以滴出水來。
他一怔,似乎這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忙轉過身,斟起紅酒,「還想喝吧,再喝點。」
她恍惚地望著他的動作。
她沒看錯,他真的是個溫柔的男人,在日本是這樣,現在也是。
他失去記憶,卻沒失去溫柔的本質。
他是個溫柔好男人。
想著,她淺淺笑了,腦海不覺泛起一幅朦朧畫面。
那天,天空下著雪,他牽著她的手站在門廊口,兩辦溫熱方唇與她纏綿相親……
「在想什麼?」粗魯的嗓音喚回她的心神,她一凜,不覺將身子往後更埋進沙發。
「沒……沒什麼。」方才冥想的兩瓣唇映入眸底,忽地激起一陣戰栗,「我在想……想一些事。」
「想什麼?」他問,忽地,目光一沉,「想你老板?」
元朗?
她睜大眸,「啊,不,不是……」
「你到底喜歡他哪一點?」
「我?沒有啊……」
「我說過,我不喜歡人說謊。」他不耐地打斷她的話,不耐地遞給她紅酒杯,「你明明喜歡他,不是嗎?他今晚請你吃飯,瞧你高興成那樣。」
「我……是很高興……」
他瞪她一眼,狠狠將杯中酒一仰而盡。
「你喜歡他哪一點?長得帥?身材好?有能力、有錢?」
「我……」
「說啊!」
「因為他對我好。」被逼急了,她沖口而出。
他挑眉,「對你好?」
「嗯。我剛到公司的時候,誰也不認識,我個性又悶,不知道怎麼主動交朋友,然後有一天公司同事忽然輪流請我吃飯……」記憶勾起她唇畔一抹淺笑,「後來我才知道,是元朗……是我們老板要他們這麼做的,他希望我快點適應環境。」
「就這樣你就愛上他了?」他冷哼一聲。
愛?
這強烈的字眼驚駭了她,不覺蹬大眼,「我不是……」
「愛就愛,干嘛怕承認?」他回瞪她,驀地重重把玻璃杯擱回桌面,敲出清脆聲響,「這樣吧,我幫你。」
「幫我?」
「幫你追他。」
「幫我追他?」她倒怞一口氣,震驚莫名地瞪著他。
為什麼他說出這種話?為什麼她听見這樣的話……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反而,有些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