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郁。
藍恬馨靜靜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她一身藍色輕軟絲質禮服,襯得原本就因為長期昏迷而細瘦的身子更加弱不禁風,更加惹人愛憐,更加……憂郁。
她一向最愛藍色,深深淺淺的藍,房里的裝潢擺設是藍,衣櫃的服飾衣著是藍,就連隨身的記事本都是藍的。
因為她姓藍。
她跟每一位好奇的朋友如是解釋,但其實是因為她愛藍的透明,藍的燦爛,
藍的如夢似幻。
從她真正迷戀上藍那一日起,她從不曾將藍與憂郁聯想在一起,直到現在。
直到現在,當她發現鏡中反照的容顏竟如此蒼白,彎彎的柳眉緊緊顰凝,五官眉宇之間若有重憂,她才明白,原來籃真是憂郁,真可以如此讓人低回悵然。
所有的新娘都必須帶著一點點藍的東西——為什麼?難道婚姻是憂郁的?還是所有待嫁新娘內心其實都沉澱著淡淡感傷、淡淡哀愁,就像她一樣?
可笑啊,她是不得已之下的選擇,難道其他的女人也都是嗎?難道所有的女人都與她相同,在愛著一個人的情況下嫁給另一個人?
是的,她終于答應嫁給慕遠了,在他熱烈期盼的眼神下點頭應允。
「我已經等了你七個多月了,恬馨,在你昏迷前原本就答應嫁給我的!」當時他激動地朝她低喊著,「你曾答應過我的!」
她曾經答應過他,既然她曾在當時做了選擇,現今就不應該反悔。
她不能辜負慕遠。
更何況……秦非已經離去了。
他明明愛她,明明清楚她也愛他,卻還是選擇主動退出,離她遠去。
她又能做什麼呢?
唯一能做的,只是要求慕遠答應在婚禮時讓她穿藍而已。
「因為我痴愛藍。」她用這樣的理由要求慕遠。
但其實是因為她希望穿藍,希望能最後一次為秦非穿上藍色衣裳。
等你醒來,就可以穿你最心愛的藍衣裳喔——他溫柔的低語曾是她在無邊的黑暗中賴以求生的唯一光亮——快點醒來吧。
是的,她終于听他的話從毫無意識中醒覺。
而她,也將披上她最喜愛的藍色婚紗為他而披。
秦非提起行囊,最後一次環顧室內。
他就要離開這里了,離開台北,離開這楝曾經載滿記憶的房屋。
他曾在這里度過兩年婚姻生活,雖不盡然是甜蜜,卻仍是彌足珍貴的回憶。
他曾在這里與筱楓劇烈爭吵,終于釀致悲劇發生。
他也曾在這里痛哭流涕,日日夜夜苛責自己。
他曾愛過這里、戀過這里,卻也有長長一段時間不願回到這里。
因為他怕,怕面對最傷痛的記憶,怕面對自己的錯誤。
直到她甜美可人的笑容振作了他。
于是他又重新找回自己生存的價值,終于能勇敢面對自己犯下的錯。
他的生活不再只有自己與自己孤獨的影子,還有她,以及她的一顰一笑。
他再度愛上一個人,深刻地、絕對地愛上她,無怨無悔。
秦非拾起音響的遙控器,停止讓帶點藍調的爵士樂流泄室內——這樣的藍調讓他想起了那個愛藍的女人。
別再想了。他命令自己。再想,他或許會舍不得走,或許真會走不了。
而他必須離開了。
他打開大門,隨手扣上,甚至連反鎖都不曾。
反正是不會再回來了。
他傷感地想著,高大而憂郁的身形移向車庫,但還來不及打開車門,一個黑色人影驀地攔住了他。
他愕然揚首,凝定一張年輕激動的面孔。
「小柯?」秦非微微蹙眉,瞪著那個年輕的住院醫師。
「我終于找到你了,秦醫生,這幾天我一直找你,你不在家,手機也沒有回應……」
那是因為他找了個鄉下地方平復自己的情緒去了。秦非在心內回應,嘴角揚起了一絲苦笑。
「找我有什麼事?」他淡淡問著,忽地靈光一現,身子輕顫起來,「莫非恬馨發生了什麼事?」
「她要結婚了!」小柯銳聲喊道,語音蘊涵著某種狂烈憤怒。
秦非呆了一呆,「恬馨要結婚了?」他茫然地復述,心髒一陣怞緊。
「她要嫁給那個叫方慕遠的家伙,就在今天!」
她要嫁給方慕遠?
她……果然還是決定嫁給他了。
秦非嘴角微微一扯,心內五味雜陳,辨不清是何滋味。
「希望她過得幸福——」
小柯忍無可忍地爆發,「她不會幸福的!怎麼可能幸福?」
秦非聞言心神一凜,「你為什麼這麼說?」
「你知道那個方慕遠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嗎?秦醫主。」小柯走近他,激動地喊道,「他就是那個陷害你的男人!是他跟主任動的手腳,才會讓你失去那個病人!」
秦非怔怔看著小柯面部激烈的表情,兩秒後才終于領會他話中含意,「你是指,那個病人是因為他們——」他語音一梗,心跳若萬馬激烈奔騰。
「沒錯。」
「你……真的確定?」
「我確定!我親耳听見他跟院長的談話。」
小柯信誓旦旦,而秦非完全驚怔了。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不相信竟然有人會這樣做!竟然有人只因為想陷他人罪,便不惜犧牲一條無辜的生命!
他可以理解方慕遠恨他,恨不得他消失得遠遠的,但他怎麼能這樣做呢?
「該死的!」他面色刷白,驀地出聲詛咒,「那是個無辜的病人!」
「所以你明白他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吧?為了剪余情敵,他可以惘故一條人命。」小柯氣憤地搖頭,「這樣的男人怎麼能給恬馨幸福呢?快樂樂過一輩子?」
「可是……他的確深愛恬馨。」秦非半茫然地應道。
或許方慕遠的確是個行事狠毒的男人,但他愛恬馨,這一點毋庸置疑。
「他愛她?」小柯冷哼一聲,「他若真愛她就應該答應方院長馬上替她開刀!」
馬上開刀!
秦非一凜,雙眸警覺地眯起,「為什麼恬馨需要開刀?」
「她腦中有個血塊——」
「你是說那塊瘀血嗎?」秦非等不及讓他說完,「不是已經散了嗎?」
「它沒有散,而且還愈來愈嚴重了。」
秦非全身一顫,緊緊拽住小柯衣袖,「怎麼個嚴重法?」
「她這幾天老是頭痛,而且發作得愈來愈劇烈,有時候眼楮還會因此看不見——」
「怎麼會這樣?」秦非失聲喊著,無法忍受小柯的敘述。
眼楮看不見?這表示血塊壓迫到她的視神經了啊!為什麼他沒有及早注意到?身為主治醫生的他為什麼如此粗心大意?
恬馨會如此痛苦都是他害的,是他沒有仔細追蹤她腦部斷層掃瞄,是他輕率地判定瘀血會逐漸消失,毋需為她開刀取出。
他憑什麼如此認定?只因為她從來沒有因此頭痛,只因為瘀血似乎毫無危險性嗎?他太粗心了,簡直不可原諒!
「方院長建議請你回來替恬馨開刀,可是方慕遠說什麼也不肯,好不容易答應了,卻非要等到他跟恬馨結婚之後。」小柯仍然不停解釋著一切狀況,「你瞧,秦醫生,像這種男人怎麼能說他是真的愛恬馨呢?如果真的愛她的話就應該答應馬上請你回來開刀才對。你說是吧?秦醫生……」
小柯問著他,而他什麼也沒听見,耳邊只不停地回蕩著小柯方才那句話。
她這幾天老是頭痛,有時候眼楮還看不見……
不行,他必須去看她,必須馬上確認她身體的狀況,他不能再讓她這樣頭痛下去,不能讓她遭受一絲絲失明的危險。
他必須馬上見到她。
「她在哪里?告訴我恬馨在哪里!」
「你在哪里?我想見你。」
是誰?是誰在呼喚她?
藍恬馨悚然揚起半掩著的眼簾,明麗的眸光流轉,悄悄透過淺藍色的面紗梭巡整間教堂。
莊嚴肅穆的教堂內,除了主持婚禮的牧師之外只有寥寥數名賓客——方慕遠的父母、親人,以及幾名好友。
唯一代表女方出席的賓客竟只有齊思思。
因為她無父無母,也沒有任何親人,而若不是齊思思主動前來,她恐怕連一個前來觀禮的朋友也沒有。
她感激她,雖然這並不是她真心期盼的婚禮,她仍希望有人誠心為她祝福。
她感謝齊思思,但她真正希望見到的,其實是那個早已退出她生活的男人。
她渴望見到秦非,強烈的渴望竟令她有了听到他焦急呼喚的錯覺。
沒有人叫她,禮堂里的每一個人都靜靜地注視著婚禮進行,他們面容平和,不可能發出如此激動的呼喊。
秦非不在這里,她只是因為太過渴望見到他才會產生錯覺。
他不在這里,不在這里……
「別嫁給他,恬馨,別嫁給他!」
一陣倉皇的銳喊驀地震動她全身,藍恬馨猛然旋過身,不可思議地瞪著那個急急沖進教堂的人影。
他一身簡單的襯衫加牛仔褲,修長挺直的身子邁著堅定的步伐,俊朗的面孔卻刻劃著激動的痕跡。
他突如其來的闖入驚怔了教堂內每一個人,所有人面上都凝結著迷惑,唯有齊思思一直緊顰的眉終于舒展,揚起了然的微笑。
「別嫁給他,恬馨。」他終于來到祭壇,立定一對新人面前,深邃的眸子爍著激動迫切的光芒。
藍恬馨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身旁的方慕遠已然采取行動,他一把揪住秦非的衣領,「你這家伙—你究竟要破壞我們到什麼時候?居然連婚禮都要來搗蛋!」他激烈的眸光若可以灼人,早把秦非燒成灰燼。
「恬馨不能嫁給你。」秦非毫不在意他狂烈的怒氣,依舊堅定。
「恬馨能不能嫁給我關你什麼事?你憑什麼插手?」
「她不能嫁給你!你不是能給她幸福的男人。」
「我不能給她幸福?」方慕遠瞪大雙眸,驀地迸出一陣銳利狂笑!「你憑什麼這麼說?我愛恬馨,當然能給她幸福。」他傲然宣稱著。
「你不是真的愛她,」秦非定定地,一字一句,「如果真愛她就不會罔顧她的身體狀況強迫她立刻嫁給你。」
「你是什麼意思?」方慕遠危險地眯起雙眸。
「我說她腦中的血塊,她需要立刻開刀!」
「我當然知道她需要開刀,婚禮後我立刻讓她進開刀房!」
「我現在就要替她開!」秦非堅持道。
「你真有把握替她動刀嗎?別忘了你曾經因為疏忽而害死一個病人。」
「那不是我的錯。」
「那是誰的錯?」
「你心知肚明。」
「你——」方慕遠一窒!眸光閃爍不定,面色忽青忽白。
兩個男人對峙著,冷冽的眸光交會,皆是堅定不移。
「別吵了,你們別吵了。」一直怔立一旁听著兩人爭論的藍恬馨終于得了機會輕聲開口。
方慕遠忽地轉向她,「恬馨,嫁給我。」
「別嫁給他,恬馨。」秦非亦如此請求她。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兩個男人在結婚禮堂上搶她?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她的頭又痛起來了。
「你們冷靜一點,听我說……」
說什麼呢?她該說什麼呢?說她其實並不想嫁給方慕遠,說她仍然必須嫁給方慕遠?她該怎麼解釋這一切?該怎麼平息這樣的紛爭?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
「頭……我的頭——」她驀地倒怞一口氣,劇烈襲來的頭疼令她呼吸困難,只能重重喘氣,「好痛、好痛!」
「恬馨,你怎麼了?你還好嗎?」
朦朧中,她听見有人焦急地問她,但她分不清是哪一個,她真的分不清,而眼前,青綠的小點開始密密麻麻地布滿視界。
「救我……救我……」她虛弱地喘息,細瘦的手腕抓住某個男人的手臂。
「別擔心,恬馨,我會救你,絕不會再讓你如此痛苦……」
是他。
她驀地微笑了,黑暗無邊的視界終于現出一絲光亮。
熟悉的溫柔嗓音撫慰了她,為她痛苦冷顫的身軀注入一股柔和暖意。
「我相信你。」她清清柔柔一句,接著合上酸痛的眸,放松地暈去。
「我看到血塊了,準備將它取出。」秦非一面透過機器仔細看著藍恬馨的腦部顯影上面小心翼翼的動作,「護士,我要你每一分鐘報告一次數據。」他沉靜地吩咐著。
「是。」經驗豐富的外科護土揚聲應道,佩服不已地注視著他。
不愧是秦醫生,唯有他動刀時如此冷靜,連一滴汗也不流,即使對象是藍醫生也不例外。
自從半年多前那一夜游醫生發生車禍陷入昏迷狀態,看著秦醫生痴痴守候她的模樣,醫院上上下下早傳遍了秦醫生對藍醫生有特殊的感情。
他肯定愛她愛得發狂。
而親自為自己最心愛、最在乎的人動刀,那得多大的勇氣才能辦到啊!
可是他辦到了,還鎮靜如恆。
不愧是秦醫生。護士拚命在心里贊嘆著。
但她不知道,其實秦非內心比誰都慌亂不安,外表的冷靜只是一副精巧的面具。
他動刀的對象是恬馨啊,叫他如何能鎮靜冷然,將她和其他病人等同視之?
只要手術過程出了一點點狀況,只怕他的腦子就會一團混亂,完全發揮不了平日一局超的危機處理能力。
他無法不戰戰兢兢,唯恐一個步驟走錯了就會後悔莫及。
他怕手術失敗,怕失去恬馨,怕辜負了她對他的全心信任。
「出血了,醫生。」一旁的住院醫師喊道。
是的,他看到了!心髒也隨之狂跳!有半秒的時間腦海陷入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怎麼辦,怎麼辦?他該怎麼辦……
我相信你。她清柔的嗓音忽地拂過他耳邊。
她信任他,但是……
加油。她望向他的面容嬌美,浮著甜甜笑意。
秦非深深呼吸,「給我敷料。」
「是。」住院醫師將他需要的東西遞給他。
我會加油的、恬馨,你也加油。秦非在心中默念著上面瞪大眼,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處理突發狀況。
「血止住了。」半晌,他緊凝的呼吸終于微微一松,「我現在要進行下個步驟……」
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助他完成了整個手術,秦非不曉得,只知道將近十個小時的開刀過程,他幾乎用盡了全副心力,而當藍恬馨一被推出開刀房,他整個人立刻虛月兌,跌坐在地上。
他完成手術了,結果是成功的。
但……真是成功的嗎?他悚然抬起頭來,會不會再度發生上回的意外?
一念及此,他心思再也無法鎮定,一骨碌跳了起來。
他必須去看她,必須分分秒秒守著她,直到她平安醒來。
因為他的粗心才造成她如此痛苦,他承受不起再一次大意。
他曾經因為疏忽而失去自己的妻子,這回要再失去她,他會崩潰的!
秦非狂亂地想著,一面跌跌撞撞地來到加護病房,正想不顧一切地沖進去時,一個與他一般高大的人影攔住了他。
「不許你進去。」對方語氣冷冽,直可將春暖的大地再度冰凍。
是方慕遠,他冷然瞪著秦非,眸子滿溢厭惡。
「你無權阻止我。」
「我是她丈夫!」方慕遠低吼。
「她還沒嫁給你。」秦非靜靜回應。
「她會嫁給我的。」
秦非不語。
而那樣的沉默激怒了方慕遠,「就算她還沒正式嫁給我,我也仍是她未婚夫,有權阻止你打擾她。」
「我是她的主治醫生。」
「該死!」方慕遠詛咒一聲,「你已經開完刀了,功成身退,這里沒你的一事。」
「我必須注意她術後情況。」
「我會照顧她。」
「你不是專業,」秦非反駁,「萬一她真的發生什麼事呢?你有能力處理嗎?」
「你……」方慕遠瞪視他,牙關激烈打顫,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要留在這里照顧她。」秦非堅持。
「好!你就留在這里。」方慕遠恨根一句,充滿恨意的眸光圈凝他數秒後,忿然轉身離去,「好好地照顧她!」
秦非凝望他的背影,深深嘆了一口氣。他轉過身,悄然進了藍恬馨病房,拉了張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你一定累了!恬馨。」他充滿愛意地輕撫她臉龐,「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