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西新宿工務部。
「美紀,幫我打通電話給三洋電機的丹波先生。」工頭三宅一進到辦公室,就扯開嗓門喊著,「告訴他,他那邊的工事明天開始。」
「是的。」美紀答應,抓起了電話。
而此時,她發現另一個人也走進辦公室,那是已經來了一個月,卻還跟她相當生疏的赤川暮人。
他一身汗水及髒污,像一陣風似的走過她的座位旁邊,他身上那陽剛的汗水味,是一種認真的、男性的、粗獷且教人不自覺安心的味道。
美紀很喜歡男人身上有這樣的味道,那讓她想起她在鄉下務農的父親……
「赤川先生,你回來啦?」她禮貌性地跟他點頭一笑,而他卻只是看了她一眼。
這一個月來,他總是以這樣的態度回應她的問候。她並不覺得他在端架子或是耍大牌,她想……他只是不知如何經營人際關系吧。
暮人回到了座位上,再一次檢視著估價單,神情越顯凝肅。
他注意到美紀怯怯地瞄了他幾眼,但卻面無表情地繼續著他的工作。
來到這里已經一個月了,這段時間,他幾乎都待在工地,只有上班下班打卡的時間,才會回到辦公室。
雖然跟她見面的時間跟機會都不多,但他看得出她是個開朗又認真的女孩,雖然有時挺粗心迷糊的。
她跟大家相處得很好,盡管每天面對的是一群又髒又臭的勞動工作者,听的也全是一些不經修飾,毫無營養的哈拉,但她並沒有擺起架子、故作姿態。
對一個年輕女孩來說,這並不容易,尤其是在這個大家都想做輕松工作、找長期飯票的年頭。
「赤川先生,」這時,美紀端了一杯熱茶來到他桌邊,「請喝茶。」
這是美紀每天都會做的事,她總是為每個進到辦公室的人沖一杯茶,不管對方是高高在上的明神經理,還是一個小小的工地監工。
「謝謝。」他沒有抬頭看她,只是專注地審核著那張令他頭痛的估價單。
他並不是故意不理她,之所以如此淡漠,全是個性使然。
他不知道如何跟女性相處,也不曾努力經營過這樣的關系。
母親早逝、沒有兄弟姊妹,成長階段又是課業工作兩頭燒,他根本沒有時間跟心情與別人來往交際,尤其是女性。
女人需要時間陪、需要時間愛,而他沒有多余的時間。
「唔……」看著估價單,他的眉頭越擰越緊,表情也越來越難看。
這該死的估價單,還有那該死的京極夏彥,配合了一個月,他對那家伙已經越來越失去耐心。
成天只知道跟經理及客戶打嘴炮哈拉,從不親身到工地去看看。雖然他並不是毫無能力,但卻過于投機怠惰,總要他在忙于監督工事之余,還要挪出時間跟所有人斡旋溝通。
「該死!」他低聲咒罵一聲,霍地起身。
「啊!」一直站在旁邊的美紀被他嚇了一跳。
驚覺她還站在一旁,他露出了驚疑的表情。皺皺眉,他看著一臉驚羞靦腆的她。
「有事嗎?」他問。
「啊?」她愣了一下,「不……沒事……」
雖然她不知道那估價單出了什麼問題,但見他眉頭深鎖,神情凝肅且專注認真的看著那張估價單,她無來由地看呆了。
他嚴肅的側臉出奇的好看。濃密而虯皺的眉、高挺的鼻梁、緊抿著的唇片、平整的下巴、突出的喉結……她知道這麼盯著一個男人看是非常丟臉的事,但那一刻,她不知為何竟像著了魔似的。
迎上他銳利又深沉的目光,她羞得想立刻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看著她漲紅的臉龐,暮人心頭莫名一悸。
打從第一次見到她,他就知道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勻稱縴細的身形、姣美的面孔、甜美的笑容及聲音……她足以讓每個見到她的男性眼楮為之一亮。
看了他一個月,怎麼這一秒鐘才突然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悸動?
皺皺眉,他有幾分的懊惱及疑惑。
見他皺眉,美紀以為他氣她在一旁影響他的工作,連忙彎腰一欠,「非常抱歉。」
見狀,暮人的眉心越是擰緊。
她道什麼歉呢?她沒有犯什麼錯,而他也不是在生她的氣,她為什麼……
難道他的臉色真是那麼難看?難道他給她的感覺是那麼的冷傲易怒?
「你道什麼歉?」他直視著她,而這是一個月來,他第一次直視著她。
迎上他的目光,她心頭一震。
完了,他真的在生氣。她忖著。
「真的非常對不起。」彎下腰,她再一次致歉。
見她小心翼翼又戰戰兢兢的模樣,暮人不自覺地感到懊惱。她道什麼鬼歉?又為什麼一臉惶恐?他的臉很恐怖嗎?
很多跟他接觸過的人都說他長得一副明星臉,像極了性格男星竹野內豐,雖然他並不那麼覺得,但既然像男明星,應該長得還不賴,怎麼她見了他卻像看見可怕的酷斯拉?
突然,他意識到一件事——她每次見到他,幾乎都是如此。
怪了,為什麼她面對京極夏彥時可以那麼輕松自在,也總是被那家伙逗得笑臉盈盈,而面對他時卻……
想著,他不知怎地更覺懊惱,甚至是有一點點說不上來的沮喪。
「京極呢?」他深呼吸了一口氣,神情冷漠。
「啊?」美紀一愣。
「我說京極呢?」他的聲音不自覺地往下一沉。
「京……喔,他在經理室泡茶。」她說。
聞言,他臉色更顯難看。抓起估價單,他又像陣風似的離開。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美紀心情一沉,無由地覺得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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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時間過了,但進到經理室的暮人還未出來。
美紀看看表,不知怎地有點急躁不安。
雖然他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但像剛才那樣難看的表情,她還是第一次看到。
盡管他跟京極夏彥從不曾正面沖突過,但從他們的相處模式看來,他們不對盤已經很久了。
也是,他是個靠工地實戰經驗的務實派,而京極夏彥卻是個靠嘴巴的理論派。
他們的工作本就有著相當的沖突,而他們南轅北轍的個性及行事作風,更是造成他們不相往來的主因。
突然,經理室的門開了——
先走出來的是臉色超級難看的暮人,而隨後出來的,是一臉高傲又不悅的京極夏彥。單看他們兩人的表情,美紀不難猜到剛才在經理室中,是怎樣的一番激戰。
暮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神情沉凝的研究著工程圖。
京極夏彥收拾著自己的桌面,嘴里不知咕噥著什麼。不一會兒,他穿上西裝外套,看來是準備下班了。
美紀怔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點不知所措。
「小美,」京極夏彥來到她座位旁,「你不下班嗎?」
他以非常親昵的方式稱呼美紀,而那似乎是他的習慣。
出身富裕家庭的京極夏彥,是個有著貴公子氣息的人,他重視自己的外貌,也在乎別人對他的感覺。
也許是從小就習慣應付各式各樣的人,所以不管在什麼樣的環境里,他總是能表現的落落大方、泰然自若。他習慣接受別人贊美的目光及言語,也從不吝嗇稱贊他人。
就是因為這樣,他的人際關系極佳,也跟工務部上上不下的人維持著很融洽的關系——除了暮人。
「我……我正要下班。」她說。
「一起走吧,我送你。」他說。
「ㄟ?」她一怔,下意識地瞄了低頭看著工程圖,始終不發一語的暮人。
她想……他應該听見了吧?但他听見了又如何?為什麼她會在乎他的想法?
「明天休假,今晚我請你喝一杯。」京極夏彥提出邀約。
美紀又是一怔,「咦?我嗎?」
「當然是你。」他挑挑眉,意有所指的道︰「不然我會邀請那位‘老K臉先生’嗎?」
她當然知道他說的「老K臉先生」是誰,雖然她覺得那麼形容人家是有點過分,不過倒挺貼切的。
是的,暮人到西新宿工務部已經一個月了,他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笑,好像他的身體少了那部分的功能般。
他長得那麼好看,她想……他笑起來應該更迷人吧?
「走吧。」不等她點頭,京極夏彥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她。
她一震,完全來不及反應或拒絕。
「ㄜ……可是……」
她是個好好小姐,跟同事之間的關系也一直維持得很好,雖然工作場合里全是男人,但她從不刻意跟他們保持距離,她深知如何跟大家維持熟絡但安全的距離,也一直沒出過任何的差錯。
好好小姐的她,雖然樂意參加大伙的聚會,不過一對一的酒聚,她還不曾有過。
「京極先生,我……」
「放心,如果你喝醉了,我負責送你回家。」京極夏彥完全不給她拒絕的機會。
「可是……」她下自識地看著依舊沉默不語,仿佛周邊發生的事,跟他完全無關的暮人,「赤川先生,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覺得這麼問的自己根本是個笨蛋,別說他剛跟京極夏彥有過爭執,就算沒有,以他的個性也不可能跟他們去喝酒。
果然,他頭也沒抬的回答︰「我要加班。」
「赤川先生那麼認真加班,怎麼有空跟我們去喝酒?」京極夏彥酸了他一句。
「要是某人能認真一點,我也就不必這麼認真。」暮人不甘示弱地回敬他一句。
「什……」京極夏彥懊惱地瞪著他。
眼看經理室的戰火就要延燒到外頭來,美紀連忙充當和事佬。
「京極先生,」她趨前一步,擋在京極夏彥面前,「大家都是同事,別這樣……」
「好,我就看在小美你的面子上,不跟他計較。」說完,京極夏彥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她就往門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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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的那一刻,暮人不自覺地抬起了頭。
他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而他也知道他想尋找的那個身影,已經從辦公室消失。
是的,京極夏彥帶走了她——那個見了他就像見鬼似的微笑女孩。
來了一個月,他當然知道京極夏彥跟大家處得有多愉快,又是如何讓那個微笑女孩笑口常開。
他不妒嫉京極夏彥的好人緣,但剛才那一刻,他莫名地痛恨著。
下工後,大部分的人都有喝一杯的習慣,而據他所知,她常常參加那樣的聚會。
因為年紀還輕,大家把她當妹妹、當女兒一樣看待,不過那是在他跟京極夏彥來之前。
只年長她五歲的京極夏彥會當她是妹妹嗎?而她又會當他是哥哥嗎?
客觀的說,京極夏彥是個有著良好條件的男性。他出身富裕,有一份好工作及高薪,身著名牌西裝,開著昂貴跑車,體貼幽默嘴又甜,對任何適婚年齡的女性來說,他都是個可遇不可求的理想對象。
比起他這個「老K臉」,京極夏彥絕對更具吸引力。
忖著,他不覺懊惱起來。
他在想什麼呢?京極夏彥是不是好對象,她是不是喜歡京極夏彥又關他什麼事?
他現階段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好好的完成他的工作及修業;因為,他身上背負著一個使命——一個父親未竟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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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新宿,Firenze酒吧。
「赤川那家伙實在是太討厭了。」一邊喝著酒,京極夏彥一邊痛批著暮人,「他根本是在找我麻煩。」
美紀雙手握著酒杯,轉啊轉的卻沒喝過半口,「我覺得他不是那種人耶。」
「什麼?」他生氣地看著她,「你不覺得?」
「嗯。」她點頭。
「那家伙簡直是性格有缺陷,你說,他曾給過誰好臉色看?」他問。
美紀想了一下,一臉「還真是想不出來」的表情。
「你看吧。」他哼聲,「我猜他一定是個討厭鬼,從小就爹不疼娘不愛。」
「京極先生,」美紀替暮人抱不平,「赤川先生沒你說的那麼糟啦。」
「你干嘛替他說話?」京極夏彥皺起眉頭,一臉吃味,「我以為你跟我是同一國的。」
「啊?」她一頓。
「你該不是喜歡那種類型的男人吧?」他盯著她問。
她耳根一熱,立刻漲紅了臉,「才不是那樣……」
喜歡?她從沒想過那麼復雜的事情,她只是覺得赤川暮人並不是京極夏彥所以為的那樣。
「也對,」他撇唇一笑,又喝了一口酒,「像小美你這麼可愛的女孩子,怎麼會喜歡他那種‘老K臉’……」
美紀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無奈一笑。
「他老愛挑剔我的估價單跟設計圖,根本是故意找碴。」他繼續發著牢蚤,「像他那麼不知變通,客人都被他嚇跑了。」
她還是沒說話,畢竟工務方面不是她的專業。
「我看他根本是妒嫉我。」說著,京極夏彥又點了一杯酒。
「妒嫉?」美紀微怔,疑惑地看著他。
「難道不是嗎?」他氣呼呼的說︰「他妒嫉我人緣佳,又得到經理跟客戶的贊賞,所以處處挑我毛病。」
美紀頓了頓。挑毛病?這表示他真的有毛病讓暮人挑,不是嗎?
果然是個公子哥兒,容不得別人對他有一了點的批評。
其實就她看來,京極夏彥並不壞,雖然他有一些改不掉也掩飾不了的公子哥兒習性,不過個性不錯,人品也不差。
有時,她覺得他根本是個努力爭取被人寵愛,也始終受人寵愛的大男生。
想著,她忍不住一笑。
「咦?」見她笑,他一怔,「你笑什麼?」
「沒什麼。」她看著他,「我覺得京極先生你有時候挺孩子氣的。」
「什……」京極夏彥先是露出了懊惱羞赧的表情,但隨即又被她的笑容所吸引。
「小美,你真的好漂亮。」突然,他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
美紀一怔,也注意到他看她的眼神與平常不同。
她心頭一震,警覺地說道︰「京極先生,你胡說什麼啊?」
她跟男同事之間的距離,一直拿捏得恰如其分,她不逾越,也不給別人逾越的機會。雖然她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但對她來說,他是朋友、是同事,沒有其它。
盡管不知道這樣的關系以後會不會改變,但至少在目前,她不打算跟他有朋友及同事以外的關系。
「ㄜ,」她假意看了看表,「不早了,我該回家了。」
「ㄟ?」他一怔,「才八點多。」
「我有門禁的。」她說。這其實是謊話,她家人都在鄉下,就只有她一個人在東京工作。她一直很自由,根本沒有門禁的限制。
「平常大家一起喝酒,也沒看你這麼早離開過。」
「明天家里有事,所以今天得早點回家。」說著,她抓著包包,快速地跳下了高腳椅,然後向他彎腰一欠,「謝謝你的招待,星期一見。」
這一次,她轉身快步離開,不給他任何挽留她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