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亢兩蒼。」
在夢里,寶兒看見一個約莫四十歲,相貌莊嚴的男人這麼對她說。亢雨蒼?那不是徐州太守嗎?琮祺認識他,也不只一次說過要請他代為處理她的事,而現在……
琮祺真的把她交給他了嗎?
為什麼她不能留在他身邊?她是多麼希望能待在他身邊啊。
她不要他負什麼責,不要什麼關系,更不要他任何的承諾,她只想待在有他的地方,為什麼不行呢?為什麼一定要趕她回家?為什麼?
想著想著,她不覺又難過的哭了起來。
「羅大哥,」她淚流滿面,語氣可憐,「不要趕我回家……」
她眼前是一片黑暗,看不見前路,看不見她未來的方向。她該去哪里?如果不能跟著他,她能去哪里?
她伸出手,想模索出路,但到處都烏漆抹黑的,什麼也看不見。
「寶兒……」突然,她听見有人在輕聲叫她,那聲音既熟悉又溫柔。
是他在叫她嗎?是的,那似乎是他的聲音,但是……他在哪里?
她好急,急著想找尋他。她拚命的往前跑,不管腳步是如何的沉重。
終于,她看見幽暗隧道的彼端有個亮點。她邁開大步往前飛奔,眼前越來越亮了。
「啊……」她呼了一口長氣,倏地睜開了眼楮。
她的眼前是明亮的,而這個地方是……是她先前在海棠姑娘那兒的房間。
怎麼會?她應該在不見天日的苦牢里,她應該……她在作夢嗎?一切都是一場惡夢嗎?
「寶兒……」夢里那熟悉的聲音清楚的在她耳邊響起。
她陡地一驚,視線往旁邊一瞥,看見琮祺帶著如釋重負般的笑容望著她,她渾身一震。同時,她發現自己竟握著她的手……
琮祺的表情是有些歉疚的,「你終于醒了……」
當亢雨蒼將她平安的救出監牢並帶到這兒來時,當他看見虛弱消瘦,蓬頭垢面的她時,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心快碎了。
這是對他最大的懲罰及折磨,而他衷心的希望這種事不會再有第二遍。
寶兒怔怔地,疑惑地看著他,像是在懷疑這是真是假。
「是亢兄把你從牢里救出來的……」他試著以最簡短的字句向她解釋。
亢兄?他指的是亢雨蒼嗎?那麼說來,她以為在夢里看見的那個男人,听見的那個聲音,其實都不是夢?她真的離開了那個暗無天日,又充滿霉腐氣味的監牢?而這是因為他拜托亢雨蒼出面?
不,她不要。接下來,他是不是就要拜托亢雨蒼,把她帶回徐州老家去呢?
她眉心一鎖,怨怨地瞪了他一眼,然後掙開他的手,別過頭,她不看他也不說話。
「寶兒,還生羅大哥的氣?」
她抿著唇,不開口,也不願轉頭看看她所喜歡的他。
委屈的淚水在她眼眶之中打轉,而她努力的不讓它流下。
「寶兒,我知道我說了很多傷你心的話,但是……」他長嘆一記,「你不該用這種方式報復我。」
她擰著眉,還是不回他的話。
「衙門在通緝你跟我,你是知道的,為什麼要站在那里等著被逮?」
「……」
「你是存心的,是嗎?」
「……」她還是不發一語。
「要不是亢兄來得快,他們可能要對你用刑了,你知道嗎?」
琮祺從亢雨蒼那里得知,府衙大人打算先餓她三天,若她還不供出他的名字,便要對她用刑。她一個身嬌肉貴的女孩子,怎麼受得了刑求?她難道打算死在牢里?一想到她可能有著那樣的打算,他的心就一陣一陣的揪痛。
「寶兒,你這是在報復我嗎?報復我對你說了那些話?」
听到他這些話,她的情緒忍不住激動起來。她緊咬著嘴唇,微微顫抖著。
「不管你是怎麼想的,我都是為了你好。」他說,「我身上背了個很沉重的負擔,所以我不能再扛著你……」
「我不用你扛,我自己會走。」突然,她幽幽地吐出一句。
她終于肯開口說話,他固然覺得高興。但她這句話,卻又同時教他心情沉重。
「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絕不會。」她背著他,聲音微微顫抖著,「這樣還是不能跟著你嗎?」
「事情不是你以為的那麼簡單。」
「那麼有多困難?」
「最困難的是我無法向你解釋,而且我不想連累你。」他說。
「如果我不怕呢?」她的聲音有點哽咽,听得出來她似乎在哭。
聞言,他一怔。這句話,伏慕書也問過他。如果她不怕死,如果她明知行生命危險,卻還是心甘情願的跟著他,他該如何回應她呢?
她或許不怕,但他怕,非常怕。
「我怕。」他說。
寶兒一怔,轉過頭來看著他。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而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毫不猶豫的注視著她。
「我怕你有危險,你不能留在我身邊。」
在他眼里,她看見了從未發現過的熾熱。一直以來,他總是冷冷的,酷酷的面對著她,從不輕易泄露他眼底及心底的秘密,而這次,她看見了。
但是,那代表著什麼呢?他不讓她跟著他的理由就只是這樣?跟海棠姑娘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只是這樣嗎?」她眉心一擰,「不是因為我礙眼,妨礙了你跟海棠姊姊?」
「不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既然不是,為什麼海棠姊姊可以留在你身邊,我卻……」她噙著淚,難以成句。
「她並沒有要留在我身邊,也不需要跟著我到哪里去。」他覺得是該把他跟伏慕書的關系告訴她的時候了,他不想再讓她誤會下去,他要讓她知道他不讓她跟在身邊不是因為任何人,而只是因為他希望她平安。「我跟她是單純的朋友關系,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她一怔。朋友?他是說他雖進入了海棠姑娘的妝閣之中,但並沒有任何的……
「我馬上就要啟程上京,不能留你在身邊。」
「上京?」她一怔,「你是說……」
「我此行是吉是凶,尚不可得知。」他說,「若是冒然帶著你同行,可能會置你于險境之中。」
「所以呢?」她眉心一蹙。
「所以……」他艱難地,「你回徐州吧。」
她心里一揪。「你托人把我從牢里救出來,是為了趕我回徐州?」
「對你來說,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我……」
「現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你安全的帶回徐州。」
「如果我要回家,不用你帶!」她情緒激動,虛弱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別忘了我是自己從那里跑出來的。」
「寶兒……」見她虛弱得坐都坐不穩,他伸手要扶她。
「不要!」她倔強地撥開他的手,「我不會跟著你或任何人回徐州,我只想跟著你!」
「寶兒!」他濃眉一叫,為難又懊惱。
她紅著眼眶,聲音啞然,「你可以不帶著我,卻不能強迫我回徐州。」
「你這是……」
「如果你堅持要我離開,我現在就走,但是你不能管我要去哪里。」說著,她拖著虛弱的身軀,勉強的想下床。
見狀,他趨前阻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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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突然,她嘶啞地叫著,然後抓著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面對她突如其來的舉動,他先是一震,但並沒有阻止她這麼做。
她在他手臂上咬了個印子,淚流滿面地瞪視著他。
她的堅決讓他震驚,也讓他見識到她縴弱身子里那強悍的靈魂。
「你這是何苦?」他濃眉一叫,無奈又心疼,「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誰。」
「我不管你是誰。」她啞著聲音,兩眼盈滿淚水,「你是乞丐也好,是土匪強盜殺人犯都行,我就是想跟著你!你听清楚了沒?!」
迎上她澄澈又堅定的眸子,他心頭一撼。
現在的她,在經歷了三天不吃不喝的折騰後,已經是如此的虛弱,他真不知道她哪來的氣力對著他大吼。
這就是她的決心嗎?不管他是誰,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她就是想跟著他?他深深的被她打動,但是他能自私的接受她這樣的感情嗎?現在的他到底能給她什麼?
「寶兒,你……」
「如果我真的不能留在你身邊,那麼就讓我走。」她幽怨地看著他。
他真的不知道能對她說什麼。該說的,能說的,他都說了,但她還是執意跟隨他。
「如果你一點都不在乎,就不要管我去哪里。」她用力抹去眼淚,「我知道對你來說,我是個意外,是個麻煩,是個累贅,雖然你說我像妹妹,我也曾說過可以像個妹妹般的留在你身邊,但是我……我……」
說到這里,她突然緊抿著嘴唇不說話了。
不管她再如何大剌剌地,終究還是個女孩子,有些話真要說出口還是有些困難。
「我很後悔……」琮祺匆地幽幽一嘆。
她微怔,疑惑地看著他。後悔?他後悔什麼?
他定定地注視著她,沉默了幾秒鐘。
「我後悔在河邊救了你,後悔在鳴春樓救了你,後悔從徐大鵬手中救了你,更後悔遇見了你……」
她一听,好不容易擦干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她真的那麼煩?真的那麼惹人厭?他那麼多的後悔不為別的,就為遇見了她?
「如果沒有一開始,就不會到了現在這種難以收拾的地步……」這是他的真心話。
如果不遇見她,他現在不會有這麼多的牽掛跟煩惱。他會帶著皇上要的東西回京覆命,就算皇上要他的命,他都不會有任何的異議跟抵抗。
他一直是這樣的一個人,不只淡泊名利,甚至連生命都不是太在乎。
但現在遇見了她,他不再是昔日的愛新覺羅•琮祺,他有了牽掛及重視的東西,有他割舍不掉的東西,有他害怕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出現。
「你不必後悔……」寶兒咬了咬唇片,神情倔強卻又痛苦,「我不會再麻煩你的。」說罷,她不知哪來的力氣跳下了床。
看她縴細的身子晃了一下,他急忙伸手拉她。「寶兒,別……」
「不要踫我。」她要強地撥開他的手,像是拚了最後一口氣也要離開這里似的往門口沖。但跑到房門前,她彷佛氣力用盡地一癱,腦子有一瞬的空白。
她整個人往後一仰,倒進了及時伸出雙臂的琮祺懷中。
她掙了一下,然後再也沒有掙月兌他的力氣。于是,她氣得哭了。
他沉嘆一記,充滿了憐惜及無奈。「這就是我後悔的事。」他自她身後輕輕地抱住了她。
那一瞬,她覺得他不只是因為她癱軟無力而抱著她,而是……不,這是她的錯覺。
「我總是在不該理你的時候理了你,總是在不該救你的時候救了你,而現在……」他蹙眉苦笑,「我在不該抱著你的時候抱了你。」
她一怔,定定地任他輕攬著。
「寶兒,在遇見你之前,我是個活得很自由的人。」他語氣平靜地述說著,「我不喜歡麻煩上身,也從不麻煩別人,雖然我有家人,但我卻像孤鳥般自由來去。因此突然之間要去在意另一個人的存在,感覺另一個人的牽絆,對我來說,真的不太容易……」
原本情緒激動的她,在听到他這些話之後平靜了下來。
她背靠在他胸前,清楚的感覺到他胸口的起伏。突然問,一種奇妙的、說不出來的暖流在她身體里亂竄……
「我對我毫無理智可言的決定感到後悔,但這些決定是我作的……」
「對你來說,我什麼都不是嗎?」她聲音軟軟的。
「不,」他低沉的聲音,真摯的表達出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及感情,「你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變得很重要的人……」
聞言,寶兒心頭一悸。她剛才听見了什麼?是她听錯了,還是……
正當她因為震驚,因為懷疑,因為不確定而努力思索著的同時,琮祺的雙臂匆然往前一扣,緊緊地擁住了她。
她瞪大了眼楮,心里滿是驚羞。
「真的不怕?」他低下頭,在她耳邊問道。
她倏地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不知不覺中變得很重要的人?他指的是……她嗎?
「即使跟著我沒有明天,你也不怕?」他的語調越來越顯低沉。
感覺到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微妙的,難以形容的氣息,她心跳驟狂。
「就算我是土匪強盜殺人犯,你也不在乎?」他抓著她的肩膀,將她轉向自己。
迎上他熾熱而銳利的目光,剛才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樣的寶兒,突然嬌羞起來……
低下頭,她漲紅了臉。
「我去哪里,你都要跟著?」他輕端起她的下巴,凝視著她。
她抿著唇,怯怯地,卻又肯定地點了點頭。
在這一刻,琮祺心里有了打算。他不再逃避既定的事實,不再逃避他真正的感覺,也不再對她的感情及存在視而不見。
「我有件事情得回京去解決,你能答應我什麼都不問?」
她用力地點點頭。
「你信得過我的任何安排嗎?」他直視著她,「你能接受我的所有安排嗎?」
她微皺起眉心,猶豫了一下。
「行不行?」
「你的安排是丟下我?」
「我不會丟下你,除非……」
「除非什麼?」她好奇地問。
他濃眉一叫,「你剛才答應過不問的。」
她秀眉一蹙,有點憂心的低下了頭。
「看著我。」他再一次捧起她的臉龐,「你要跟著我,就得答應我所有的條件,行嗎?」
她咬著唇,用力的點了點頭。「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有了她的保證,琮祺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低下頭,他情難自禁,發自真心的在她沁涼的唇上吻了一記。
寶兒一震,驚羞地瞪大了眼楮,難以置信的看著他。
他撇唇一笑,撫模著她的臉龐,「那麼現在就乖乖听話,回床上去躺著,好嗎?」
那輕柔的一吻就像顆定心丸般教寶兒的心情沉澱了下來,她不知道是自己走回床上去躺著的,還是他抱著她回到床上,總之這一切就像場夢,一場教人不想醒來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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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公子,」伏慕書將一只木盒慎重地交到琮祺手中,「麻煩你了。」
琮祺接下這個隱藏著大清正統及血脈的秘密,心里無比沉重。
「這手札是先父臨終前,囑咐我一定要送到皇上手中的東西,也請你務必要將它原封不動的交到皇上手里。」
「那是當然。」他撇唇一笑,「對我來說,這東西像是燙手山芋,我恨不得立刻跟它撇清關系。」
聞言,伏慕書蹙眉笑問︰「你這麼說不就表示你知道它是什麼樣的東西?」
「我從不否認我知道。」他說,「我只是對它沒興趣也不好奇。」
「想必皇上就是因為這樣,而將此事交付予你……」
他淡然一笑,話鋒一轉。「總之這段時日叨擾伏分舵主了。」
「別這麼說,你我相識也算是一個緣分。」想到他即將離開,伏慕書的落寞全寫在臉上。
琮祺對她臉上的悵然視若無睹,他知道當他無法回應一個人的感情時,最好的辦法就是佯裝從來不曾發現。
「你與寶兒打算何時啟程?」她問。
「明日一早就動身。」他說。
「你……決定帶著寶兒回京?」她語帶試探,「先前你不是……」
「我想過了,」他打斷了她的話,平靜說道︰「與其讓她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發生我預料不到的事情,不如把她帶在身邊。」
伏慕書落寞地一笑,「那倒是,我看寶兒她心意已定,就算是跟著你上刀山下火海,她都不會退縮。」
琮祺笑而不語。
「那好吧,」她抬起眼簾凝視著他,「我今晚要兼程趕赴蘇州,明天就不送你們了,祝你們一路順風。」
「謝謝。」他拱手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