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銀座的橫丁料亭,茉生才發現這是一家非常高檔的日式餐廳。
它的外觀像是一座舊式豪宅,光是那大門就氣派得教人咋舌。
還說什麼不是正式的餐敘,幸好沒听他的,否則要真是穿著襯衫牛仔褲就跑來,就要貽笑大方了。
司機在門口將她放下,餐廳的服務人員就趨前。
「小姐,請問您是電機工會的人嗎?」
「我姓秦,我是……」
「秦小姐,」不待她說完,那服務人員已綻開笑臉,「您是涉川先生的女友,是嗎?」
涉川先生的女友?一時之間,她還真有點適應不了這個頭餃。
她一臉難為情地說︰「是……是的。」
「涉川先生已經吩咐過了,請您跟我來。」服務人員對她禮遇有加。
「麻煩你了。」
「應該的。」服務人員向她微微一欠,轉身領路。
穿過氣派又講究的庭園,經過回廊,來到另一棟建築物,遠遠地傳來熱鬧的聲音--
此時,一名身著和服的女子走了過來。
「老板娘,」服務人員禮貌地向她一欠,「這位就是秦小姐。」
那氣質出眾的老板娘凝視著茉生,笑了。「原來您就是涉川先生口中提到的漂亮女友。」
茉生感覺到他們對她的禮遇及重視,當然,那是因為她是「涉川恭介的女友」。
「秦小姐,我來帶路吧。」老板娘說。
「嗯,謝謝妳。」為了不讓涉川恭介丟臉,茉生可是卯足了勁當個得體又稱頭的女友。
跟著老板娘來到門口,有人打開了門,看見這個約可容納一百人的大型和室,教茉生震驚不已。
與會的人士三三兩兩的聚著聊天,她都還來不及找尋他的身影,就已經听見有人議論著--
「就是她嗎?」
「涉川的女友?好像沒見過……」
「他真是不讓他前妻專美于前啊!」
「松井壽也會來,今天可熱鬧了……」
听見他們的竊竊私語,茉生開始覺得不安。畢竟,那樣的話听起來絕不會是友善的。
她總算知道涉川恭介的母親為什麼要花大錢雇她來,原來在這個所謂的上流社會中,有那麼多人等著對她兒子落井下石。
突然,她感覺到自己身後站了一個人。
她當然沒看見後面有人,只是……有一種強勢又沉穩的氣息在瞬間包覆住她,接著一雙大手覆上了她的肩--
「茉生……」
是他--涉川恭介。
她轉頭睇著他,只見他正凝視著她。
「妳有點遲了。」他說。
「我……」她本來想告訴他,都是他任性的寶貝害的,但一思及兩人可能又為所謂的「教養問題」爭執,她打消了念頭。
「抱歉,因為拿不定主意。」她說。
他挑挑眉,上下打量了她一下。
「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可以原諒妳的遲到。」他撇唇一笑。
她听出他的意思,他是說……她今天還不算太差,至少稱頭極了。
「涉川先生。」此時,有幾名同業攜著太太走了過來。「這位是……」
「我的女朋友,秦茉生小姐。」他接口。
「噢……」幾人像在替她打分數似的打量著她,「真是漂亮。」
「秦小姐是哪里人?」一名胖胖的中年禿頭男人問。
「茉生是台灣來的。」恭介說道。
「哈哈……」另一名瘦削男人笑道︰「想不到涉川先生的魅力已經掃到台灣去了。」
「秦小姐在哪兒高就?」禿頭男人的妻子笑問。
「茉生她……」怕她出搥,恭介本能地又想幫她回答,可是茉生卻輕拉了他的手制止。
「我本來在外商公司當翻譯,機緣巧合之下才跟恭……恭介認識的。」要直呼他的名字,她還是頓了一下。
「是這樣啊……」貴婦又問︰「家人都在台灣嗎?」
「是的,我現在只身待在日本。」
「還是做翻譯的工作?」
「不,我現在是無業游民。」她撇唇一笑。
「哈哈,秦小姐真是幽默……」
「秦小姐現在住哪里?有空可以找妳一起喝喝咖啡。」瘦削男人的妻子問。
「我……」她不知道該不該坦白地告訴別人,她就住在涉川恭介家。
他們從沒套過招,他就要她上場表演,她真怕會說錯什麼而露出馬腳。
正當她覺得慌,他忽地握住她的手,替她解圍。「茉生她現在跟我一起住。」
他沒想到自己的戲竟演得這麼好,因為對手是她嗎?
他是怎麼了?一開始覺得母親的作法相當幼稚且無聊的他,怎麼也覺得無所謂了?甚至有些投入……
他的幾名同業們一怔,「是嗎?看來涉川先生的好事應該也近了……」
「希望如此,不過……」他溫柔地笑睇著身邊的茉生,「她還沒答應我。」
迎上他溫柔深情的眸子,茉生心頭狂悸,臉兒也跟著燙了起來。
他表現得十分駕輕就熟,自然得讓她覺得他所說的好像都是真的。
「唉唷,你看秦小姐多可愛,居然這樣就臉紅了。」貴婦說道。
茉生壓低著頭,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尤其是此刻,涉川恭介還凝視著她。
「ㄟ,稻見會長來了,」禿頭男人說道,「我們過去一下吧,涉川先生要不要一起來?」
「當然。」他點頭,轉而看著茉生,「我過去打聲招呼,妳自己……」
「唉呀,涉川先生!」幾名貴婦們打斷了他,「你別擔心秦小姐了,我們會替你照顧她的。」
「是嗎?」恭介風度翩翩地向她們一欠,「那就麻煩各位了。」
他再一次將視線移回她身上。「我待會兒再回來找妳。」
迎上他的眸光,茉生又是一陣心悸。
今晚的他有著她從沒見過的溫柔,但她知道那都只是在演戲。
「我怕會說錯話……」她低聲地說,神情有點擔憂。
「說錯話?」他微擰起眉心,有些不解。
「我……」怕別人听見,她一臉的不安。
他像是覷出她的憂慮,主動地將身子一低,靠近了她。
他的身體及臉一靠近她,她突然有種不能呼吸的感覺……
她不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感到心慌。
「我們沒套招,要是牛頭不對馬嘴,那不是……」她壓低聲線。
他一听,笑了。
「我相信妳應該夠聰明可以應付一切。」他說。
听他這麼說,她還能說什麼?
人家付一千萬請她來當「臨時工」,她總不能什麼都做不好吧?
「我過去了。」他輕拍她的肩,轉身走開。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露出了不安又需要保護的神情。
「秦小姐……」貴婦們在他離開後圍住了她,開始「戶口調查」。
「我是門田。」
「我是太田。」
「我是……」
「ㄜ……妳們好,請多指教……」茉生知道這是她必須應付面對的事,即使不知能否勝任,還是要硬著頭皮上。
不過第一件事就是……記住她們的姓氏。
盡管這是茉生第一次進入這個圈子,但她的表現超出她所想象。
我真是太有天分了!她忍不住在心里這麼想。
她以為自己會表現得很銼,但意外地,她將這票富太太們應付得極好。
她們的年紀幾乎都比她大,有些甚至已經夠格當她的媽,也許在她們眼里,她是毫無威脅性的。
正當她們聊得開心,有一對衣著體面的男女也進入了會場--
「是松井他們……」門田夫人低聲地說。
「秦小姐,妳該去見見她。」上村夫人說。
「誰?」她一怔。
她們露出驚訝的表情。「妳不知道她是誰嗎?」上村夫人疑惑地問。
「她……」茉生注意到那對剛到來的夫妻檔,當然也看見那名打扮入時而華麗的富太太。
她約莫三十歲左右,皮膚白皙,身材婀娜,貴氣逼人,看得出是個非常注重也擅于妝扮自己的女人。
「妳居然不知道她是誰?」小島夫人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她是石田知夏,涉川先生的前妻。」
「啊……」她一震,表情尷尬。
她怎麼可能認識涉川的前妻?涉川家連一張她的照片都看不見,
「妳不知道涉川先生一個月前剛跟她離婚嗎?」門田夫人又說。
「我……我知道……」她開始亡羊補牢。「只是我沒見過她本人……」
「涉川先生從沒提過她?」上村夫人問。
「誰會提一個背著自己偷人的老婆?」太田夫人不屑地一哼。
茉生陡地一震。原來這件事,大家都知道。
這也難怪涉川的母親要「重金禮聘」她來當臨時工了,對一個男人,尤其是有頭有臉、出身名門的男人來說,妻子外遇又眾人皆知,是多大的傷害啊!
不過……涉川的前妻為何會外遇呢?
她的外遇對象雖然也不算太差,但比起涉川來,還是差了一大截啊。
「秦小姐,我們過去……」鷹派性格的幾位富太太們拉住了茉生,就往石田知夏的方向而去。
雖然今天有不少人等著看涉川的好戲及笑話,但還是有一些為他打抱不平的人。顯然地,這些富太太就是。
不過茉生不打算主動挑釁,但還來不及拒絕她們,她就已經被拉到石田知夏面前。
「松井先生,石田小姐……」富太太們「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怎麼這麼晚才到?」
「路上塞車。」松井壽笑說。
「松井先生喜事近了,整個人都容光煥發呢。」門田夫人說,
松井壽笑得一臉滿足,「那是當然,我即將把最完美的女人娶進門。」
「親愛的,你真是的!」一旁的石田知夏嬌嗔著。
「門田夫人……」石田知夏笑容燦爛地,「太田夫人、小島夫人、三原夫人、上村夫人,下星期五一定要合府光臨喔。」
「那是當然,呵呵……」門田夫人笑得非常「職業」,「對了,二位一定不知道這位小姐是誰吧?」
這時,松井壽跟石田知夏都將視線移到茉生身上--
「這位小姐是……」茉生的清新秀麗讓松井壽有點驚艷。
在這個同時,茉生發現石田知夏正上下打量著她,一臉的漠不關心。
「她是秦小姐,」門田夫人拉著她,笑道︰「涉川先生的女朋友。」
門田夫人此話剛出,石田知夏臉上的表情驟變--
方才在她臉上的冷淡及冷漠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驚疑及懊惱。
「涉川先生的女朋友?」松井壽訝異地睇著茉生,笑得有點僵,「想不到涉川先生的動作也這樣快……」
「是啊。」上村夫人搭腔著︰「秦小姐現在住在涉川先生家,我看好事應該也近了。」
「啊?」松井壽一怔。「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太田夫人忙著幫腔。
「親愛的,」石田知夏勾住松井壽的手,「稻見會長在那邊,我們快過去跟他打聲招呼吧。」
「噢,好……」松井壽對她百依百順。「各位夫人,我們先離開了。」
「嗯。」門田夫人點頭一笑。
就這樣,松井壽幾乎是在石田知夏的強拉下離開了。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幾位太太得意的笑了。「妳看看石田急著落跑的樣子!」
「她以為涉川先生沒有她就會神情落寞、萎靡不振嗎?」上村夫人輕哼一聲,轉而看著茉生,「秦小姐,幸好妳今天來了,不然涉川先生不被他們看笑話才怪。」
茉生沒說什麼,只是微笑。要是他們知道她是用錢雇來的,才真的會把涉川當大笑話呢!忖著,她更警覺到自己的責任重大。
用餐時,茉生跟恭介並沒有坐在一起,而是隔開對坐。事實上,不只他們,其它的夫妻檔也都是如此。
男人們有男人的圈子,而夫人們也自成一個個的小圈圈。
茉生跟門田夫人她們並肩而坐,而恭介就坐在她的斜對面。
她忙著跟門田夫人她們交際,而她發現……他偶爾會將視線移到她身上。
她想,他應該是在觀察她的表現,看她是否值得他母親花上大把鈔票吧。
想到這里,她有點不安。不過她今晚的表現應該沒教他失望,因為他的表情還算平和。
他並沒有跟她說話,只是不時的睇著她。在他們的周圍充滿了人們談笑的聲音,但卻好像只有他們兩人無言的以眼神對話著。
茉生只覺得胸口一陣緊縮,好像被什麼緊緊抓住,幾乎快不能呼吸。
她記得這種感覺,當她第一次戀上國中學長時,就是這種感覺。每當看見他、听見他,她的心就一陣狂震,然後感到窒息……
現在的感覺很像,但卻不是越跳越快,而是慢慢衰竭。當她驚覺到自己的心跳幾乎要停止,她倒怞了一口氣--
天啊,這是怎麼一回事?她不會是對她的客戶產生了愛戀的感覺吧?
雖然他英俊迷人,雖然他今天對她實在溫柔得教人迷醉,但那都不是真的,而是他為了保有涉川家的尊嚴及面子,才演出的一出好戲。
「秦小姐,妳怎麼了?」身旁的門田夫人睇著她問。
「沒什麼……」
「妳臉好紅!」門田夫人皺皺眉頭,「妳不是沒喝酒嗎?」
「我只是有點暈暈的……」她拾手稍稍遮住自己泛紅的臉,只怕斜對面的他發現。
「妳不舒服?」
「嗯,大概是在里面待太久了。」她說。
「要不要到外面去透透氣?」上村夫人提議著。
「也好……」她確實需要到外面吹吹風,免得腦袋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怪念頭產生。
「抱歉,我先離席一下。」她禮貌地起身,緩緩地走出了會場。
來到花木扶疏、造景絕美的庭園里,茉生才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不過這確實很不尋常。
當她第一次看見他時,的確被他迷人的外表及風采所吸引,但她知道他是她的客戶,對他並沒有什麼其它的想法。
再說,她經常跟他發生爭執,幾次還幾乎想告訴他「我不干了」,怎麼今晚卻……
「秦茉生啊秦茉生,妳是怎麼了?」她喃喃自語。
忽地,有一縷香煙的氣息繞鼻而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一怔,本能地抬起頭來--
是他!他正站在她面前。她的心猛地一怞。她想,她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好笑,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在見到他時如此羞怯不安。
「我不知道妳還會自言自語。」他淡淡地說。
「你出來做什麼?」她強自鎮定地說。
他在她身邊的位置上坐下來,「我的女朋友不舒服,我總不能視若無睹吧?」
她知道自己不真是他的女朋友,但听他這麼輕易的就說出來,還是教她胸口一陣狂悸。
「門田夫人說妳不舒服……」他凝視著她,「妳怎麼了?」
迎上他關心的眼神,她一愣,當下又是臉兒發燙。
「沒有啦!」她飛快地低下頭,故作若無其事,「只是一直待在里面,覺得很悶。」
「這個場合確實很悶。」他撇唇一笑,「如果能走,我也希望趕快離開。」
「你也會這樣嗎?」她轉頭望著他。
「當然。」
「你是上流社會的人,應該很習慣了,不是嗎?」她問。
「上流社會?」他蹙眉一笑,「所謂的上流社會不過是一堆裝腔作勢、虛情假意的人們聚在一起搞派頭罷了。」
她眨眨眼楮,「你是那樣的人嗎?」
「我是。」他不假思索地回道,「所以我母親才會找妳來幫我『裝腔作勢』一番。」
「希望我沒讓你失望。」
「妳沒有。」他一笑,「門田夫人她們對妳贊不絕口,直夸妳氣質好,又有親和力,還不斷要我快點把妳娶回家。」
她眼一垂,「那是因為她們不知道我一個月後就要走了……」
說這話時,她發現自己的情緒低落到不行,就連語氣也是。
驚覺到這點,她莫名的心慌起來。
揚起臉,她看見他正目不轉楮的望著她--
她覺得糗極了,「我……」老天,他會怎麼想?他會不會以為她對他有意思?
「妳有意思留下來嗎?」他凝睇著她。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問,難不成潛意識里,他希望她能留下來?
「ㄜ……」他只是隨口問問,還是別有含義?
她的心緒更亂了,甚至有種想拔腿就跑的沖動。
「恭介……」忽地,在他們身後傳來石田知夏的聲音。
她的出現替茉生解了圍,但不知怎地,茉生並不覺得感激。
石田知夏走了過來,微笑著,「真是抱歉,打擾你們談心了。」
「有事?」恭介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
「秦小姐,」她並沒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看著一旁的榮生,「可以跟妳借一下恭介嗎?」
茉生微怔。她能說什麼?石田知夏雖然已經是「前妻」,但至少還有所謂的「身分」可言,而她不過是冒牌貨罷了。
「你們……」她霍地站起,「你們慢慢聊。」
她悶悶地走回會場,坐回門田夫人身邊。
「咦?怎麼只有妳回來?」門田夫人間,「涉川先生呢?」
「他……有點事……」她淡淡地說。
腦海中,涉川跟石田知夏的身影不時地糾纏著她,一種不知名的、酸酸的感覺在她心里暈開來,而周圍的笑聲跟談話,她再也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