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歸想,曉月卻無法做到。
是不是她有著太過高貴的情躁?
一夜無眠,此刻曉月好不容易重整了心緒,正站在雲樓外頭,抬首仰望這棟樓宇;
略微紅腫的雙眼閃過一絲哀傷,心里很明白其實她還是為著自己的私欲。
她希望能看到他神采飛揚的模樣,不希望他像個終年不見天日的惡鬼,被死去多年的冤魂纏身,把自己鎖在雲樓一輩子。
她向前踏一步,腦海中就跑出另一個聲音。
白曉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她不理會,再一步,那聲音又冒出來。
當他踏出雲樓重新接受這個世界的時候,便是你失去他的時候,你確定真要如此做?
她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欲將那聲音踢出腦海。
你會後悔的!
「閉嘴,別再說了。」她臉色一白,忍不住沖動的月兌而出。
你、會、後、悔、的——
心頭又是一陣怞痛,讓她幾乎要放棄。但她一閉眼,腦海中就浮現昨晚他的模樣,才復明不久的雙瞳中只有灰暗的色彩,長發披散、滿臉陰霾,連燈都不願意點,只隱身在黑暗之中。
他不該是躲在黑暗中的人,她看過他在陽光下微笑的樣子,他是屬于燦爛的白晝,而不是晦暗的夜晚。
「不會的,我不會後悔的。」她堅定的告訴自己,知道她真正希望的,是看到他重新成為那個熱愛生命的宋青雲。
她踏上樓梯,這次不再猶豫。
還沒敲門,門就開了。曉月並不錯愕,只是把舉到半空中要敲門的手縮回來,然後走進房里,看著在陰暗角落中的他。
「過來。」他-著眼,還是神色不善。
「不行。」她堅定的拒絕,心中卻在奇怪自己何時找回了自信。是因為認清了自身的感情嗎?也許是因為她終于真實的面對了自己,因此尋回了對抗他的勇氣。
她一邊想著,一邊平淡的道︰「我必須去臨時收容所幫忙,來這里只是告訴你一聲而已。」
他說過,他的噩夢,她要負責。
既然如此,她會負責拉他出來,幫他擺月兌那場噩夢和年代久遠的冤魂。
「你要同我一起去嗎?」她最後補上一句。
宋青雲冷著臉,心緒難明。
「為什麼問?」她該知道他是不會踏出雲樓的。
「我以為你昨天和二爺說過要帶我去長安各處逛逛。」
他瞪著她,久久不說一句話。
「既然你不想去,那我找二爺好了。」
她轉身,手肘在下一瞬被他抓住。
「我說過的事,便會做到。」冷冷的聲音,隱約透著些許怒氣。
知道他會在乎是因為她是他名義上未過門的妻子,曉月真不曉得她該為此高興還是難過。當初她強要齊老前輩訂下這門親事,從未想過會弄成這樣進退兩難的地步。
她想愛他,但情勢不允許;她想離開,情勢同樣不允許。曉月藏起心中的苦澀,回首看他,一扯嘴角道︰「你確定你敢走出去?」
原來諷刺人是如此簡單;原來傷害別人,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受他人傷害……忽然間有此認知,曉月只覺得悲哀。
他的手突然用力,曉月手肘吃痛,只覺得骨頭幾乎要被他捏碎了。
「你何時變得如此尖酸刻薄?」
她因為疼痛而皺著眉頭,「你又何時真的認清過我?」
「也許我們該重新認識。」發現自己太過用力,他稍減了些力道。
「也許你該永遠留在雲樓!」她乘機將手怞回來,說話的同時,知道自己有多麼認同這句話。
繼續踏步走出雲樓,她繃著的心一半希望他出來,另一半希望他繼續堅守。
當她听見身後跟上的腳步聲時,心裂成兩半,其中一半沉入萬丈深淵中……
她早該猜到沒那麼容易的。
當曉月看到那輛烏漆抹黑、打造精巧的馬車時,她有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難怪他會那麼容易就跟出來!
她瞪著那輛馬車,受不了的搖搖頭。這樣關在馬車里和關在雲樓中有何不有啊,它會動!
曉月自嘲地在心底自問自答。
「上車。」宋青雲的聲音從車里傳來。他不知何時竟已上了車。
曉月哀嘆一聲,她還能說些什麼呢?至少它還會動,至少他已經出了雲樓,她應該慶幸了。
提起裙擺,她上了車,才發現車內的空間沒她想象中小,感覺還滿舒適的。
待曉月一坐定,馬車就動了起來。
「你想先到哪里去?」
「先去臨時收容所,我必須去幫忙。」她在另一旁坐下,陰暗的車內就像雲樓之中一般,沒有多少光線。
宋青雲交代前頭的車夫,馬車轉向城外。
長安的大路很是平坦,整段都未顯顛簸,一直到出了城門才有些晃動。
曉月曲膝而坐,听著車輪轉動的聲音,視線低垂。
宋青雲發現她的雙眼有些紅腫,內心微微的一扯,知道自己昨晚有些過份。但他控制不了想親近她的念頭,偏心中又滿是別扭,不肯向她承認或解釋昨晚會如此做的動機。
當時雖然被甩了一巴掌,但他因為偷香成功心里滿是得意,知道她會讓他如此逾矩,直到吻上去了才發作,對他絕非只是大夫與病患之間的關系。
得意忘形的笑容,卻似乎讓她誤會了。
當她神情狼狽的跳下桌跑出去時,他本想追出去,但一是為了對外頭的恐懼仍在;二是他猛然領悟到她會傷心是因為在乎他,因此狠下心來,讓她厘清自個兒心中的思緒。
這招有沒有用,他不知道,只曉得她一定哭了一晚上。瞧她眼楮紅的。
他蹙起眉,想再次摟她入懷,卻怕她這次會跳車,只好隱忍下來。一路上,兩人皆無交談。
到了城外臨時搭起的帳篷前,車夫將馬車停下。
曉月此時才抬眼看他。
「你要不要同我一塊兒下去看看?」
他望著她,面色一寒,半天都不回答。
「算了,你要待車上就待車上吧。」她也不勉強他了,一天一小步,總不能奢望他一下子就全面接受所有的事物。
老實說,他今天肯踏出雲樓,就夠讓她訝異了,她本以為要多耗些時日才成。
她掀起布廉才下了車,就見一名大夫迎了上來。
「白姑娘,孫大夫正在等你呢。」
「是嗎?」是不是他同意要用那帖藥方了?曉月心里想著,忙道︰「孫大夫在哪里?」
「就在後面那米色的帳篷里。」
「謝謝。」匆忙的向人道了謝,曉月心急的往那邊去。
孫大夫是誰?
在車里,宋青雲耳朵豎得老高,從窗縫中瞄出去,只見她快步離去,去找那位「孫大夫」,害得他心一陣不悅。
神情郁卒的坐在車里,他瞪著這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間,發現這里頭無趣的可以。除了幾張軟墊,一只藤櫃,再來就是嫂子上次出游忘在車上的涼扇,以及師兄送他的一只木雕。
無聊的打量過那些簡單的東西,他的思緒忍不住又跑到曉月身上。
她為什麼還沒回來?那個孫大夫是什麼人?她為何如此在意?
越想越心煩,他忍不住又偷瞄外面的情況。
幾座大大白白又有點髒髒的東西矗立在地面上,只有最後一座是米色的,這應該便是帳篷吧?
不少人在外頭走動,他看見幾位漢子手里提著一桶桶的水往篷里去,還有些姑娘進進出出的,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大人們的神情都好不到哪去,小孩子卻不同。只見幾名孩童用樹枝在土上畫了線條,再在上面放了幾粒石頭,然後把石頭踢來踢去的,開心的玩著不知名的游戲。
遠處有人架起了簡單的爐灶,正用大鍋煮著食物,鍋上冒著冉冉白煙,不少婦女忙碌地準備中午的飯菜。
另一頭,還有人晾曬在連日陰雨下,變得潮濕的被褥和衣裳。
他的視線又溜到米色帳蓬的門口,不耐煩的想著,她為什麼還不出來?
就在此時,米色帳篷那邊似乎傳來一陣蚤動,人們開始向帳篷那邊聚集過去。
宋青雲心頭涌起一陣不安。
發生了什麼事?
往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他從此處遠遠望去,只見人人愁眉不展,似乎在擔心什麼。
該死!到底出了什麼事?本想叫駕車的車夫前去探看,但他去小解了,還未回來。宋青雲只能在車里干著急,胡亂猜測她是不是出了事?
他雙眼緊張地直盯著帳蓬門口,絲毫不敢移開。
終于,擔心她的情緒戰勝了內心對外在事物的恐懼。
他咬著牙一再告訴自己,不過是一些人事物而已,沒什麼好怕的。
掀開布廉走下車,宋青雲繃著臉一步步往人群聚集處而去。
來到帳篷外頭,所有人都向里頭觀望,宋青雲在人群中粗魯的擠向前去。
初時被他打擾的人們都生氣的回頭瞪他一眼,但一見到他那俊美的容貌時,又紛紛忘了罵人的話。
因此宋青雲一路走進篷里時,絲毫未驚動到正在專心救人的曉月。
見到她立于帳篷中央安然無恙的身影,宋青雲瞬間松了口氣,接下來才看見躺在她身前的那位老先生。
這時篷里的人除了曉月外都見著了宋青雲,眾人一致退開,讓了條路給他過。
宋青雲來到曉月的身後,只見她手拈金針,正扎下第五個袕道。
不一會兒,老先生漸漸轉醒,張開了眼。
「醒了醒了,孫大夫醒過來了。」放心的聲音在篷里此起彼落的響起,眾人皆松了口氣。
原來這孫大夫仁心仁術,對病患皆細心照料,若對方是窮苦人家,更是分文不取,頗得愛戴。
現下見他無事,外頭的人便漸漸散去。
「孫大夫,你還好吧?」曉月一一撤下金針,拿了條干淨的手巾擦去他額上冒出的汗水。
「發生了什麼事?」孫大夫坐起身來詢問。
「先生方才突然昏倒了。」
「剛才還真是多虧了白姑娘及時救治。」一旁的人忙敘述著剛才的情形。
孫大夫突然昏倒,可把一群人嚇了一跳,那麼多位大夫,竟無一人反應過來,只有曉月知道要替他把脈;原來這孫大夫是因為不眠不休的看顧病患、研究藥性,這幾日躁勞過度,導致氣血不順,體力到了極限,才突然昏倒。
「孫大夫,您替人治病可得也要顧著自個兒身體。」曉月關心的叮囑。
「老夫這回可是人老不中用了,娃兒說的是。」他呵呵笑了兩聲,又道︰
「咱倆方才談到哪兒啦?」
「您老正談到醫道之要,必先明于理,次則辨其證,次則用其藥;理證與藥,條理分明,處方與用藥劑量都很重要。」曉月天資聰穎,听一次便記了起來。
「是了。用藥得當。雖以砒霜巴豆,亦可起死回生;用之不當,雖進茯苓甘草,亦能致人于死啊。」他似是有切身經驗,說來感觸良多。「是以老夫每得處方,必先求證、研究,方能試于人身;實乃人命關天,不可玩笑。也因之昨日得娃兒提供之藥方,未輕言嘗試。但經老夫徹夜翻查醫書,發現此方草藥並無相抵之處,或可試之。」
「真的?太好了。」曉月安下了心,微笑浮現臉上。
「老夫已讓人煎煮湯藥,先讓病危者服用,若此方可行,實是救人無數。
娃兒可是造福多人了。」
「您老盛贊了。醫者救人,理所當然。再者此方雖是家父傳授,但也是累積先人經驗,曉月不敢居功。」
「好個醫者救人,理所當然!難得娃兒小小年紀能有此定見,不錯,不錯!」
他笑咪咪的說著,邊從懷中掏出一翠綠玉璧,上刻著「藥王」兩字。他將此璧硬交到曉月手中,要她收下。
「這塊玉牌你收著,若將來有事,便到太原杏林。老夫能力所及,必全力相助。」
見到那塊玉牌,曉月和一直站在她身後的宋青雲都嚇了一跳。
「原來先生便是那位--」「別說,別說。小小名號,不足掛齒。」孫大夫搖手阻止她。
「小女子這回可真是班門弄斧了。」曉月對眼前的老人肅然起敬,這會兒可知道為何眾人皆對此人如此敬重了。
此人一生傳奇,比之她爹爹鬼醫白磊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爹爹算是一半的江湖人士,十多年前又退隱不管世事,因此常人不一定認識鬼醫。可世人一定知道「藥王」,他走訪鄉鎮十余年替人看病,一邊不恥下問探尋偏方,並加以研究,而不是對民間偏門全部加以否定。
從前朝文帝至當今聖上,都曾多次欲封他為官,這位孫大夫卻寧願替天下人看病,也不願入朝當官,算是一代奇人;其醫術之高明,更是無話可說。
「娃兒這話可錯了。天下藥石之多,非一人可知全貌;孔老夫子有雲‘三人行,必有我師’,何來班門弄斧之說!」
「您老教訓的是,曉月會記得的。」
「好了,娃兒也別跟老夫客氣了。」他說完,看到一直杵在曉月身後一言不發的男子,忍不住問︰「這位是?」
「誰?」她奇怪的回頭,這才看見了宋青雲,嚇了她一大跳。「你怎麼下來了?」
好大的進步啊!他方才不是還死不肯下馬車嗎?
宋青雲寒著臉,不肯回話。他能說什麼?說他擔心她嗎?她才出去不到一刻鐘啊!現在一想,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曉月拿他沒轍,只好轉向孫大夫向他介紹,「他是風雲閣的宋三爺。」然後她又向宋青雲道︰「這位是孫大夫。」
「久仰大名。」宋青雲同孫大夫頷首。
風雲閣那老三不是瞎子嗎?他的眼怎麼……
孫大夫訝異的看著他,「你的眼……」
「好了。」宋青雲簡單地回答,擺明了不想讓人探問下去。
孫大夫見狀也不好多說,決定私底下再問曉月。如果他沒猜錯,這小子的眼能復明,該是和這位年少有成的女娃兒有關才是。
「能走了嗎?」宋青雲不悅的詢問。
曉月本想拒絕,但孫大夫卻道︰「娃兒有事便先回去吧。現下病患服下湯藥,也得等一段時間才知道效果。」
「孫大夫--」「放心,我也要趁此時去休息一下。若是病況再有問題,我會讓人去風雲閣通知你的。」
「也好。如果沒問題,我明天再過來。」她話才說完,就被宋青雲抓著胳臂帶走了。
曉月不悅的的被他帶出帳篷,上了馬車之後,終于忍不住念道︰「你怎麼這麼沒禮貌!」
「這里的大夫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一夜沒睡,想誤人病情不成?」明明中是擔心她會和孫大夫一樣累得昏倒,偏偏他說出口的就是沒好話。
「你--」她氣得握緊拳頭,「我不會拿人命來玩的!」
「那就先把精神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