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悅耳的音樂戛然而止——
當她听到那位先生重病不久人世的消息時,就像是播放到一半的抒情唱片突然壞掉一樣,她腦海里出現奇怪短暫的變調音樂。
刺耳、擾人,且讓人無法不去理會。
霍克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趁寇應付客人時,告訴她,他為什麼突然決定要回美國的原因而已。
可惡的家伙。
「祝你一路順風。」她微笑,不讓他從她臉上看出心底的蚤動。
他回以微笑,靠在吧台邊。「謝謝,我想我會想念你的蛋糕的。」
砰——
一聲巨響從樓上傳來,所有人不明所以的抬頭。
「怎麼回事?」寇天昂走回吧台,皺眉看著上頭。
「不知道。」白雲聳了聳肩。
「我上去看看。」霍克丟下這句,起身走了出去。
「我以為寧寧這時候都在睡覺。」寇天昂奇怪的又瞄了天花板一眼。
「嗯哼。」白雲點頭,將他拿回來的髒杯子放進水槽清洗,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輕扯嘴角,補充道︰「可能跌下床了。」
他聞言一怔,然後看著白雲笑了起來,「幸好我們不睡床。」
第一次到她家照顧她的那天,他就發現她睡覺時很會滾,如果旁邊沒有障礙物,她可以抱著棉被和抱枕一路滾到牆邊;後來和他在一起,她這毛病才解決,因為她會抱著他,而他實在太重了,沒有辦法讓她在熟睡時抱著打滾到另一邊。
白雲俏臉微紅,「我當初就是為了預防跌下床,才睡樓上的。」
「那很好啊,我沒說不好。」他咧嘴一笑,「至少我們不用煩惱新床SIZE的問題。」
那倒是。
白雲輕笑起來,他那麼大塊頭,她和他兩個要是真睡床,可能還得去買一張特大號的床才行。
「小寇,你覺得我買這支電子股好是不好?」隔壁花店老板送來店里要用的玫瑰,忍不住拿起旁邊的報紙翻到財經版,詢問起他來。
寇天昂將玫瑰一枝枝插到花瓶里,露齒一笑,「你覺得好,它就好。」
「不要這樣說啦,我看那個什麼很有名的股市大亨常來找你,透露一點內線消息給我。」花店老板手里抓著報紙,在他身邊跟前跟後的。
被他纏得有點無力,他苦笑的將花瓶放到托盤上,然後拿去每一桌放好。「老王啊,你知不知道人們習慣把每天短線進出股市的投機客稱之為投資人,就好像大家把不斷發生一夜的愛情騙子當成浪漫情人一樣?你知道怎麼樣才能當愛情騙子嗎?」
老王乾笑搖頭。
「要有足夠的本錢。」寇天昂一扯嘴角,再問︰「你有當愛情騙子的本錢嗎?」
「當然沒有。」老王听得一愣,「不過這和那有什麼關系嗎?」
「當然有,當愛情騙子要有本錢,當投機客炒短線也是要有本錢,如果你根本不懂游戲規則,又怎麼可能在這之中賺錢?」
「那要怎樣啊?你說說看嘛,我就是不懂才來問你啊。」
「別炒短線,不要投資你不懂的東西,股市與上帝一樣,會幫助那些自助者,但與上帝不同的是,股市不會原諒那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人。」
「所以呢?」
他無力的停下動作,看著老王道︰「你懂電子嗎?」
老王再度乾笑搖頭。
「你熟那家公司嗎?」
老王繼續搖頭。
「那就別買,所謂的風險就是來自於你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老王一呆,「可是我都不太懂啊,那我到底該買哪一支股票?」
寇天昂好笑的看著他道︰「有的企業有高聳的護城河,里頭還有凶猛的鱷魚、海盜與鯊魚守護著,這才是你應該投資的公司。」
老王的嘴還是微微張著,好半晌才又遲緩疑惑的問︰「呃……動物園嗎?」
吧台里的白雲間言差點噴笑出聲,低頭悶笑。
寇天昂只覺得一陣頭痛,放棄解說,直接拿起財經版,拿筆圈了幾家績優股,然後塞回去給他,苦笑交代道︰「這幾家公司就是那種有護城河,里頭還有凶猛的鱷魚、海盜與鯊魚守護著的。不過要是你不打算持有一支股票達十年以上,那麼根本就不要買進。還有,買股票時,應該假設明天開始股市要休市三五年。」
「啊?」老王又是一呆。
「算了……」寇天昂除了苦笑,還是苦笑,最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總之,買了之後,幾年內別去看它就是了。」
「喔。」老王點點頭,抓著那張報紙,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和白雲打了聲招呼才走出去。
寇天昂回到吧台,嘴角掛著無奈的笑容。
白雲打趣的看著他道︰「我以為你很會拒絕別人。」
他扯了扯嘴角,假裝苦惱。「我拿他沒辦法。」
「我知道。」她抱住他,安慰似的說,卻難掩笑意。他對那些大老板不假辭色,卻對那些老的小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笑我。」他將下巴靠在她頭頂上,咕噥一聲。
「沒有。」她悶笑著。
睜眼說瞎話,都笑得雙肩直顫了,還說沒有。
寇天昂嘆了口氣,繼續咕噥︰「你不擔心我這樣下去賺不到錢啊?」
「沒關系……」白雲邊笑邊說︰「我會養你。」
「這下就真的變成小白臉了。」他笑著說︰「你看儂儂听了會不會打算找個工作給我?」
白雲聞言抬頭看著他,笑著道︰「事實上,她已經找了。」
「真的?」他一愣,問︰「什麼工作?」
「她家廚娘。」白雲踮起腳,吻了他一下,輕言淺笑,「呂太太怡儂小姐早被你煮的補品收買了,她啊,成天想挖角呢。」
「真的?」寇天昂咧嘴一笑。
「真的。」白雲微笑點頭。
「你怎麼說?」
「當然是……」白雲笑眯了眼,一字-句的道︰「叫她老公來拜師學藝。」
他仰頭放聲大笑,真的是服了她了。
才要推門而進的客人听到他豪氣的笑聲,嚇了一跳。
寇天昂見狀,喊了聲「歡迎光臨」,那人一駭,只有硬著頭皮走了進來。
白雲笑看著他幫客人點菜,心情頗愉快。
他真的長得很高,又高又壯。
每次在他身邊,她都得仰頭才能看見他的臉。
其實她之前就隱約曉得他的身高和體型是從哪來的,因為他雖然有著黑頭發、黃皮膚,且長得和霍克一點都不像,但那深刻的臉型骨架和身高卻明顯有著西方人的模樣……
笑容從臉上逝去,看著寇,白雲不自覺沉默了下來——
放下了電話,白雲將剛剛準備好的咖啡豆放進磨豆機,然後按下開關,黑色的豆子在機器里轉動,形成黑色的漩渦,她看著它們變成粉末,有些怔忡。
耳中,依然回蕩著方才林子杰說的話——
巴特家早期是靠畜牧業起家,巴特家的人,很會做生意,他們每一代的主事者都相當會賺錢,傳到老巴特的父親時,更是靠著股市賺了一大筆,之後他們開始投資一些公司,食衣住行只要你想得到的東西,巴特都有涉獵,傳說只要被他們看上的,都會賺錢。
巴特企業傳到老巴特是第五代,老巴特一共有五個兒子,寇天昂是老大,巴特企業目前是老二藍斯在管,旗下的幾個分支則由其他的兒子負責。
我沒听說老巴特送醫的事,不過也有可能走巴持家將消息壓了下來,雖然去年他將主權交了出來,但外界相信向來以頑固著稱的老巴特不可能輕易將經營權完全放手,所以他生病的事多少會造成巴特相關企業的股價波動。
「白雲?」
她回遇神來,看見寇。
「怎麼了?」他將磨豆機的開關按停,開玩笑的說︰「它們要變面粉了。」
老巴特雖然有五個兒子,但是只有寇天昂是他親生的,其他兒子雖然都是老巴特的婚生子,但都是女方帶來的,不是他生的。
她搖搖頭,只是沉默,美麗的雙眼有著復雜的情緒。
外傳多年前,因為老巴特幾個兒子內斗的關系,造成老大出走。不過也有人說是老巴特和大兒子有心結……
見她神色迷離,他坐了下來,方便平視著她。「累了?」
她又緩緩的搖了搖頭,心頭卻緊緊揪著。
他伸出手將她拉近。「你不舒服嗎?」
她還是搖頭,淡淡笑了,伸手撫模他的臉。
「那是怎麼了?」他不喜歡她的沉默,那通常代表她心里有事,然後她就會自己一個人開始鑽牛角尖。
他的關心教她胸口一陣暖,心頭卻揪得更緊。
「告訴我。」他將她抱到大腿上坐好,輕擁著她。
窩在他懷中,她深深吸了口氣,汲取他身上熟悉的溫暖和味道。
「別自己胡思亂想。」他在她額上印上一吻,輕聲誘哄著。
他溫柔的聲音教她想哭。
這一刻,她知道自己是幸福的,非常非常……幸福……
「寇……」
「嗯?」
「你回美國去吧。」——
僵硬且沉默。
他僵硬且沉默的維持了十分鐘。
她幾乎能感覺他的怒氣逐漸累積攀升,等待著爆發,但之後,他卻將火氣壓了下去,再開口時,他口氣相當平靜。
「霍克和你說了什麼?」
「你父親病了。」
「那只是他們的藉口。」
「如果不是呢?」
「我不欠他什麼。」
「人死不能復生。」白雲抬起頭,看著他,「我相信你也懂得這句話。人死了,就是死了,就算將來想再和對方說話,也只能想,可就算再怎麼去想,對方也听不到了。死了的一下百了,活著的卻會記得。」
「我沒有什麼話要和他說的。」寇天昂臉一沉,聲音很冷。
「有的,你一定會有許多話要和他說的。」她溫柔的看著他,語音輕柔。「事情總是要解決的,不是我們不去想、不去看,它就會消失不見。」
「是嗎?」他看著她,面無表情的回問︰「所以你是想我回去解決事情?這話倒好听。」
白雲一挑眉,也不氣,只道︰「就當我是小說看多了吧。」
「是嗎?」他冷著臉說︰「如果你是後悔了,何不直接說出來,用不著找這種藉口。」
「後悔?」她一愣,眨了眨眼,「後悔什麼?」
他沉默不語,只是看著她,雙瞳幽暗。
「寇?」見他不回答,她遲疑的再問。
緩緩的,寇天昂調開了視線,隨著視線的移動,他不自覺的轉開了臉。
忽然間,像是領悟了什麼,白雲輕怞口氣,從他腿上站了起來,擰眉叫他全名︰「寇天昂。」
他不動。
她有些火,「把臉轉過來看著我。」
他還是沒動,卻有些坐立不安。「我不會去的。」
「不要轉移話題。」白雲雙手抱胸,瞪著他道︰「後悔?你以為我結婚是結好玩的?」她語音輕柔,微眯著眼,「你以為我把婚姻當游戲?」
「我沒有這樣認為。」他轉過臉來,看著她粗聲粗氣的道︰「現在是你在轉移話題,你為什麼一定要把這兩件事扯在一起?我們為什麼一定要為了那該死的老頭爭吵?」
「因為那該死的老頭剛好是你的父親!」白雲有些火大,直視著他道︰「而我會在乎,是因為我愛你。如果你求婚時我不是認真的,我就不會嫁給你。後悔?如果你到現在還有懷疑,你確定後悔的不是你?」
寇天昂瞪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白雲心頭一顫、氣一窒,以為他的沉默是默認,無法面對這殘忍的事實,淚水幾欲奪眶,轉身就走。
他慌忙伸手拉住她。
「放手。」她說,語音不穩。
現在,他確定她也有脾氣。
對她,他一直都沒有十足十的把握,即使結了婚,心底還是不安。
她就像是七彩夢幻般的琉璃,清澈中又帶著朦朧的色彩,教他有時好似看清了,下一瞬卻又模糊了起來。
一直都明白,結婚是他說的;愛他,是他說的;怕寂寞,是他說的;所有的,都是他說的。她同意了,就只是同意,然後跟著他說而已。
他當然知道自己當時有多麼主觀斷然,因為他根本不願意去面對有另一種可能性,像是她只是一時間昏了頭,或是她那什麼鬼生理時鐘,讓她以為她愛上了他。
事實是,他當然曉得她根本沒搞清楚,她只是自認為愛上了他!
我愛你,她說。
老天,那聲音有多麼美妙,像天籟一般,教他想多听幾次。
他不管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腦筋錯亂自認為愛上了他,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是值得她愛的,雖然她說得頭頭是道,他卻曉得自己並沒有她想像的那般美好,但他還是卑鄙的沒有錯過那機會,他讓她以為他是她想像中那樣的好人,他緊緊抓著它,把握住它,哄她和他結婚。
他原以為會有一輩子的時間,他們結婚了,不是嗎?她也同意了,她總有一天會愛上他,是愛上而不是同意,是真正愛上而不是以為。
他是如此的害怕失去她,她卻如此輕易的就能放手……
「我沒有後悔!」他將她拉了回來,躁怒的道︰「沒有!」
她看著他,眼里有著淚光。「我也沒有。」
他心一緊,將她拉進懷里,幾乎是憤恨的怒問︰「那我們為什麼要爭論這個?」
她沒有掙扎,也沒有回答,只是將臉埋在他懷里。
「不能就這樣嗎?我們過得很好,不是嗎?」
她在他懷里,悶聲說︰「或許是因為我很貪心,我不只希望自己幸福,也希望你能快樂,真正的快樂。」
他喉頭一哽,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晌,才有辦法開口︰「我很快樂。」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啞聲開了口︰「快樂到會在剛剛跑出去怞起好不容易戒掉的煙?」
他僵住,渾身肌肉緊繃。
「不要假裝不在乎,這句話是你告訴我的。」她看著他,輕聲道︰「我不想你有遺憾,回去看看吧,不要留下遺憾,不然會後悔一輩子的,到死都記得。」——
窗外街上車水馬龍。
牆上指針從兩點、三點、四點,一直來到了晚上九點。
咖啡店里,安靜異常。
平常老黏在一起的老板和老板娘今天各聚一方角落,非不必要,兩人完全不交談;多數的時間,都能看到老板惱怒的瞪著一臉平靜的老板娘。
今天的客人意外的稀少,每個人都受不了他們之間詭譎的氣氛,就算是用餐的也匆匆吃完後就走了,沒人敢站在火線上。
太好了!
從下午開始,她非但不和他講話,甚至當他不存在!
看著一臉氣定神閑低頭在翻閱小說的白雲,寇天昂眼角又開始怞搐,他逼自己拉回視線,可是瞪著眼前早被他看到爛的報紙,他卻更加煩躁,所以不到三分鐘,他又抬起頭看著坐在角落喝著咖啡、吃著餅乾,優閑自在的翻看著小說的她。
該死!他實在不懂她為什麼堅持要他回去看那老頭!
不要留下遺憾,不然會後悔一翠子的,到死都記得。
遺憾?他一看到那老家伙就一肚子火,他才不會有遺憾!
回去?別開玩笑了!老家伙病了?想也知道那是他們弄出來的把戲!他會上當才怪!偏偏她……
或許是因為我很貪心,我不只希望自己幸福,也希望你能快樂,真正的快樂。
她太天真了,一個活了三十年的女人,怎麼還會有如此天真的念頭?但即使如此認為,他還是為此感動不已。
凝望著垂首看書的白雲,他有些失神,柔和的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勾勒著她娟秀的面容。
視線從她額上的劉海,溜到那秀麗的眉、小巧的鼻尖、粉女敕的唇……
暗暗嘆了口氣,不知為何,他最近老覺得她變得越來越漂亮了,常常都教他移不開視線。
她變漂亮的事實,讓他更加不安。
十點了,對街商店拉下了鐵門,大街上漸漸安靜了下來。
空掉的咖啡杯被重新注入滾燙的液體,順著那黑褐色的液體,白雲抬起頭,看見他。
「你打算一輩子不和我說話?」他語帶譏誚,神色卻有些無奈。
白雲揚眉看著他,「只是回去看看而已,有這麼難嗎?」
「你知道,那老頭的病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裝的。」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長腿在桌面下伸展。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白雲深吸了口氣,定定看著他。「更何況,你這樣逃避下去不是辦法,如果哪一天你父親改變主意找上門來呢?到時你打算怎麼做?繼續流浪?」
他神色有些陰沉地看著她,沉默不語。
「我呢?你要我怎麼做?在這家店等你?或是和你一起浪跡天涯?」
她的語音很輕,每一句卻重重敲進他心底。
「就算我願意,如果有了孩子呢?」
整個人一震,他伸手握住她擱在桌上的小手,目光炯炯的看著她,嘎聲道︰「你……有了?」
「就算現在沒有,將來也會有。」白雲輕揚嘴角,柔聲道︰「懂嗎?你必須回去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如果情況真如霍克所說,他放棄了,那麼事情會容易些,如果不是,就算不能一次解決掉,也至少有個開始。」
望著她溫柔的容顏,他的心髒還是緊縮著,被她可能懷著他的孩子的可能性給嚇到。他沒想過這麼多,畢竟這麼多年來都是一個人,生命中突然多出一個她,就已經夠讓他頭昏腦脹了。
不過,孩子,那是必然的結果,不是嗎?
他想……他會喜歡有一個長得像她的小東西,是的,像她一樣,獨立自主、聰慧美麗、溫柔又善良的小東西……
視線從她的臉移到兩人交握的手,他喉頭一陣緊縮,知道這一生再也找不到像她這樣的女子。
一瞬間,他曉得,如果可能,他真的希望自己如她想的那般是個心胸寬大,還會日行一善的新好男人,雖然天知道他其實只不過是個自私孤僻、脾氣暴躁的家伙,但是他願意學習變成她腦海里的白馬王子,變成值得讓這個溫柔可愛又善良的小女人愛上的男人。
該死了,就算那代表著他必須回去面對那個人,他知道他也願意去做,只要那能讓他更接近她想像中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