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雲,幫我把魚皮甲取來。」一進門她就吩咐侍女。
翠雲取來她每次行動時都貼身穿的魚皮甲,問︰「小姐見到郭將軍了嗎?」
「沒有,他不在。」
婉兒沒多解釋,月兌上的綢衣長裙,穿上緊身魚皮甲。
這件甲衣是她的劍客師傅在她離開故鄉時,送給她的珍貴寶物,據說是用一種罕見的海獸皮所制,堅韌如鋼鐵,柔軟如絲緞,穿在身上既輕便又有護身的作用。
「小姐,今夜不要出去了,好不好?」
當她準備在魚皮甲外面套上男子的黑衫時,翠雲突然開口,令她吃驚地揚起眉毛。「過去你從不阻止我,今夜怎麼啦?」
翠雲的不安更加明顯。「奴婢不敢阻止小姐,只是今天郭將軍來此找過小姐兩次,奴婢怕他起疑心,那小姐的麻煩就大了。」
她安慰翠雲。「不會的,他應該是去永寧了。他來找我,一定是要告訴我這件事,你別想太多。」
「可是,我總覺得小姐今夜不該出去。」
「不行,白天劫匪不敢露面,但今夜必有動作,我得盡速追蹤,否則貨物一旦被銷毀,或轉移到倭船上,再想奪回就難了!」婉兒說著,穿上黑色衣褲。
見她一定要去,翠雲只好幫她把頭發梳成髻,扎于頭頂,再覆上黑頭巾。
她將短劍藏入袖中,系上腰帶,換了雙黑面輕底便鞋。
看到翠雲憂心仲忡的樣子,便安慰道︰「別擔心,如果順利的話,那今夜就是我最後一次夜出,以後我會乖乖地在家數星星。」
「如果那樣就太好啦,小姐不該忘記自己是大家閨秀。」翠雲開心地說,但絕不相信她的小姐會「乖乖地在家數星星」。
婉兒對她做了個淘氣的鬼臉,便往門口走去。
「小姐,面巾。」
當她準備開門時,翠雲提醒她。
「我記得。」她轉回身,輕輕拉扯頭巾一角。頓時,厚重的面巾垂下,她整張俏臉只剩下兩只眼楮,在預先留下的孔洞後閃閃發亮。
「安心啦,郭逸海不在府里,估計去永寧了,今夜不會再來。」
打開房門後,她再次安撫翠雲,隨即靈巧地閃出門去。
對著被關上的房門輕嘆一口氣,翠雲收拾著散落在床上的農裳。
無論誰見到小姐,都會認定她是個嬌柔恬靜的大家閨秀,很少人知道,小姐有著不輸男人的才干和膽識,更有著令人懊惱的固執和堅持。
星月晦暗,濃霧彌漫,郭逸海穿過白霧,走向泉州城。
今天他本來是要去永寧見大哥,沒想到會在半路上與巡海的大哥相遇。
兄弟倆久別重逢,自然有許多話要說,因此他干脆陪伴大哥巡視了永寧衛的幾個千戶所。
看到大哥在短短時間里,重新整合了因為永寧失陷、指揮使戰死而潰不成軍的永寧水師、旗軍和火弩兵,他感到由衷的欽佩。
有大哥在,合歡島一定能收復,黑山老賊也休想繼續逞凶。只是,最讓他和大哥憂慮的,是不知道大妹芙蘭的下落。
據說有人把英蘭從倭寇手中救走,可那人是準?
對此,他和大哥都毫無頭緒。
望著大霧彌漫的山林,他決心像大哥一樣整頓泉州駐軍,找回失蹤的妹妹。
可是,想到上任以來所看到的泉州駐軍狀況,他的眉峰攏起。
泉州水師雖然擁有不少的戰船,但指揮不善和管理松懈,導致水軍素質低下,士氣不高。他想要有所作為,就必須與崔大人合作,這真令人沮喪!
忽然,一聲高亢的鷗鳴打斷了他的思路。
海鷗夜半多棲息于懸崖峭壁間,極少夜行,此刻怎會孤獨啼鳴?
難道是他——那個「飛賊」?想起「飛鷹」會以鷗鳴召喚部屬,他雙目掃過籠罩在茫茫白霧中的山陵。
這座山並不高,沿海而臥,靠城區的那面是起伏的樹林岩石,山坡下有富庶的田莊河流︰靠海的那面則是峭岩聳壁,其下是由無數的黑色礁石和沙灘串聯組成的大嶼礁,及綿延數十里的海岸線。
確定山上並無可疑的動靜後,他立刻朝海邊跑去。
走出山林的陰影,腳下是柔軟的沙灘,沙粒吞噬了足音,而越靠近海,霧氣越濃,他的感覺也愈加敏銳。
海潮聲中,他昕到某種吵雜的聲音,似有人在吆喝,又似金屬踫撞聲,而且不在附近,在更遠處。他迅速跑下沙灘,決定去弄個明白。
前方一片凸出的礁石間,隱約閃過幾個人影,可是看不真切。
就在他繞過礁石往前奔時,一個男人猛地撞在他身上。
兩人同時大吃一驚,隨即那人驚叫著爬起,試圖逃逸,但被郭逸海一把抓住,喝問道︰「你是什麼人?」
听到他的聲音,那人竟不再叫喚,膽子也大了,不但不逃,還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惡聲惡氣地問︰「你他媽的又是什麼人?千嘛抓住老子不放?」
這無禮至極的話當即惹怒了郭逸海,他手一擰,對方發出一聲哀號,知道遇到強手,趕緊松手,細小斜眼滿是驚詫。
「本將乃泉州總兵郭逸海,你給我好好回話,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拔掉你的舌頭!」郭逸海嚴厲地警告他。
一听對方身份,那人雙膝一軟,跪在礁石上,抱住抓著他衣領的那只手。「大人饒命,小民孔老三是個粗人,不會說話,得罪了大人……」
「起來,沒見過像你這般欺軟怕硬的人!」郭逸海甩開手,叫他起來,問道︰「半夜三更不睡覺,你在這里干什麼?剛才跑掉的人是誰?」
「我……他們是船工,我們想補船,可霧太大……」孔老三支支吾吾地說。
這麼晚補船?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幾個黑影,郭逸海懷疑地問︰「船呢?」
「啊?」孔老三微微一愣,才指了指礁石後面。「呃,在那兒——海邊。」
「走,帶我去看看。」郭逸海並未全然相信他。
孔老三帶他走過礁石,濃霧中,果然看到一艘漁船泊在海邊淺灘。
查看船身後,他上船檢查,見甲板上堆放著各式各樣的工具,多為清理船底、剔除廢網、打撈墜海物品或救人的工具,便問︰「你們是水鬼?」
「是的。」
「家住何處?」
「城西「大力錘」。」
「那不是泉州有名的鐵鋪嗎?」
「沒錯,那是我家開的。」
「鐵匠做水鬼?」
「哈,海上沒事時,我們兄弟打鐵,掙點散銀。」他傻笑著回答。
雖然這個人目光不正,形跡可疑,但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什麼破綻,郭逸海只好放了他,繼續往衛所走去。
路上,他仍在想那幾個倉惶逃走的「船工」。他不相信他們沒有听見孔老三的驚呼聲,卻沒有一個人回頭「救」他,難道他們不是一起的?
夜沉霧濃,衛府大門緊閉,四周靜無聲息,他繞至河邊,越牆而入。
落在院內河堤上,他剛想舉步,卻听到一絲恍若嘆息的聲音。
倏然一驚,他立刻藏匿身形,留意著前方。
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穿過白霧向他飄來,他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楮,可等他定楮細看時,卻發現黑影消失了,眼前仍是濃霧深鎖的庭院。
刺客!
可是刺客要殺誰?崔大人住在北面,這邊除了南苑的婉兒,就是翰軒居的他,都不具刺殺價值。
難道是他看錯了?
他眨眨眼,四處無人,真是他看錯了。
他走上石橋,驀地,他的身軀如石柱般定住,目瞪口呆地直視著前方,那里,一道黑影若隱若現地飄浮在白霧中。
這真是怪事!難道幾天沒睡覺,他產生了幻覺?
可他立刻否定了這個可能,因為他從來沒有過幻覺,更不相信鬼怪之說。唯一的可能,是有人裝神弄鬼,半夜嚇人。他必須抓到這個人,給他點教訓!
他快速向前,目光鎖住那恍若幽靈的黑影。
當發現幽靈正往「翰軒居」飄去時,他無聲地咒罵。
該死,我要是讓你進了我的臥室,那才真是見鬼了!
他開始運功,正準備出手時,那「幽靈」忽然轉過頭來掃了身後一眼,隨即消失在牆壁轉角處。
崔婉兒!他腦子炸了。盡管只是短暫一瞥,但那美麗而熟悉的面龐,在朦朧夜霧中猶如刺目閃電,他絕不會看錯。
她為何在深更半夜、大霧彌漫之時到院里游蕩?難道她喜歡午夜散步?還是又去「不老樹」下練功?還是……
另一個念頭啃咬著他的理智︰她與男人深夜幽會?
早晨那個將她帶走的黑面男人,赫然出現在腦際,他渾身僵硬。
他憤怒地盯著牆角,沒有意識到強烈的妒意正在擴散。
心底有個聲音對他說︰管她做什麼?就算她跟一百個男人幽會,又與他有什麼關系!
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怒氣。身子一躍,他跟了過去,他要抓住她,逼她說出那個男人是誰,然後,他要去殺了那個男人!
令他吃驚的是,當遭到攻擊時,婉兒並沒有試圖逃走,也沒有發出求救,而是像個醉漢一般順著他的力道,歪歪斜斜地跌靠在牆壁上,用一雙雖然吃驚,卻毫無懼色的眼楮看著他。
「逸海,是你!」發現攻擊者是他時,婉兒克制住內心的震驚,暗想;今夜他不是該在永寧嗎?
郭逸海的雙手撐在她身後的牆上,將她控制在牆壁與自己之間,他的眼楮在她蒼白的臉上仔細搜索,似乎想挖出其中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
他的沉默和審視並沒有令她不安,她被霧氣浸染的面龐濕潤而蒼白,烏黑的眼眸帶著疲憊與平靜,小巧挺直的鼻梁光潔無瑕,誘人的嘴唇輕顫……
她嬌小而美麗,他想把她小心地捧在手心、藏在懷里保護。
可是,當他的視線由她完美的五官,緩緩移到她凌亂的頭發和身上的衣著時,他倏然收回雙手,退離她身邊,眼中的溫情消失,下顎嚴厲地繃緊。
「這麼晚了,你不睡覺,跑出來干嘛?」
「散步。」婉兒平靜地回答,想盡快應付過去。
她很累,為找回藍莊被劫的貨船,今夜她率領同伴們,在海上與倭賊廝殺,剛把奪回的貨物送到安全的地方,早已精疲力竭。
然而,看到他突然出現時,她暗自慶幸因為太累,從橋下涵洞回來前,她沒有費事打撈被樹枝勾落河中的頭巾,否則此刻她會更難解釋自己的夜游。畢竟,蒙面夜行比披頭散發夜游,更難解釋。
「說謊!」
他的低吼讓她一驚,而他懷疑的注視,打破了她的平靜,加深了她的不安。
但她此刻沒有力氣與他多解釋什麼,她只想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她雙膝一挺,離開身後的牆壁,向側門走去。
可她的身子被猛然扯回。
「話沒說清,不許走!」見她不理睬他的怒氣,轉身想走,郭逸海更加怒不可遏,將她再次壓回牆上。
如果他的態度好點,不要用這麼憤怒的口氣責問她,或許她會把今夜的事統統告訴他。可現在,面對他的不信任,她拒絕以誠相待。
她冷冷地反問,「因為睡不著,我出來走走,不行嗎?」
「走走?獨自一人嗎?」他的嘴角扯出一個冷酷的笑容,尖刻的話語從緊閉的雙唇迸出。「何不干脆說實話,這樣的大霧天,正好與情郎幽會?」
他競懷疑她與人幽會?
婉兒氣憤地說︰「如果你對我的了解和信任就只有那麼多,那我有什麼必要對你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