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彎的溪水流過一處植滿垂柳的幽靜院落,悄悄的注入結著一些碎冰的荷塘里。
慶親王府的蘭馨格格站在國拱石橋上,看著自己的倒影在水面上微微的晃動著。
一片紅葉從她手里飄搖的落到了水面上,輕輕的晃蕩,悄悄的沉入了湖底不見蹤跡。
每一年她會在紅葉上題上她的願望,將它們沉入湖底。
哥哥說這個荷塘是個許願塘,荷花仙子會讓她所有的願望在生辰那天都實現。
郁郁的湖水下有許多她的紅葉舊夢,藏在枯敗的荷葉之下。
卻沒有一個實現過。
她想到六年前的那一天,她那美麗而溫柔的姐姐,在女兒樓里帶著許多的遺憾和不舍,離開了人世。
傅家的女兒,沒人能夠活過十六歲的生辰。
明年她也會死。
阿瑪的姐姐和妹妹也沒人活過十六歲,爺爺的一對雙生妹妹也沒有,她們通通都在十六歲生辰那天,心碎而死。
傅蘭馨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天…——
她奔上女兒樓那又高又長的石梯,推開始終緊閉的房門.讓直射而人的陽光照亮了充滿藥味的陰暗房子,
她直奔到床前,阿瑪延請人府最後卻與姐姐相戀的名醫夏字正抱著奄奄一息的姐姐,神情痛苦的坐在床沿。
額娘哭倒在阿瑪懷里,哥哥鐵青著臉一動也不動,屋子里只有低低的、壓抑的哭聲,沒有人說話。
「小……小蘭……」看見她來,傅芳茉勉強的想伸出手來抓住她,卻連移動一根手指頭的力氣也沒有。
傅蘭馨連忙握住她冰冷的手,跪在床前眼淚就滴滴答答的落了下來。
「姐姐,不要死。」
她微笑了一下,「小蘭,別哭……答應我,你會努力……的過生活……不會像我……給關在屋子里,平白……平白浪費了生命……」說到這里,她已是氣若游絲了。
「不要!」傅蘭馨用力的抓著她的手,緊到指關節都泛白了,「我不要你死,你不要死!」
「我……我真想……到處……去看看。」傅芳茉半閉著眼,輕輕的說︰「夏宇……我舍、舍不……舍不得你……請你……請你不要、不要……忘了我……」
夏宇只覺得她身子一級,跟著頭垂了下來,軟綿綿的靠在他胸上,半邊秀發披散開來,遮住她的臉,一動也不動。
「芳兒!」他大驚,顧聲道︰「芳兒廣他連忙伸手搭住她的脈搏,卻驚駭的發現那兒早已停止了跳動。
他的一顆心當下也似乎停了,他不斷的叫她,但任憑他再喚上千聲萬聲,她也不會回應他了。
傅蘭馨愣愣的站著,只覺得心好痛、好痛,她緊緊的抓著自己的衣襟,她絕不、絕不關在房里等死,絕不!
她露出了一個笑容,既然她的生命比別人來得短,她就一定要過得比別人精彩。
她不要像姐姐一樣,帶著那麼多的遺憾離開。
在她死去之前,她一定要離開這個充滿保護和約束的家,看看外面的世界。
ゞゞ@
柳馭煙曾經听過關于慶親王府的豪華,但真正進來之後才知道,傳言根本不及實景的十分之一美。
為什麼王府要建在城郊?這恐怕除了慶親王之外,沒人知道。但對柳馭煙而言,他覺得王爺是個很懂得生活和享受的人。
福晉過生辰,王爺請他人府設計煙花並且教導一群娘子軍施放。
教一群女人是沒什麼問題,他這輩子最拿手的兩件事就是煙花和女人了。
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不于脆由他來施放呢?他是設計者,一向都在現場監控,可是王爺卻要他明天將一切準備妥當,教會王府里的婢女,然後要他走人。
就連之前在搭煙台的時候,都有一群魁梧的壯漢盯著他,只要他稍微離開施放場地的鳳凰台一步,就會被他們請回來。
對這種安排,他並不是很高興。他雖然無權無勢,只是個小老百姓,但怎麼說都是名田全國的煙花設計者,就連皇宮的元宵煙火都要委任他擔綱。
他是受人所托,才在這最忙碌的時間接下王府的工作,沒想到到這里來竟會受到監視,有寸步難行的感覺。
慶親王府依山傍水而建,屋宇豪華而風景絕美,他卻不能盡覽,頗有人寶山卻空手而回的遺憾。
「柳師傅,你這座七仙女獻壽桃的煙台真是了得。」王府的滿總管豎起大拇指,噴噴道︰「明晚鐵定很有看頭。」
果然有幾乎,難怪收費那麼貴,貴得他听到收費時嘴巴都合不攏了。
柳馭煙笑了一笑,這座煙台他加了統座,還能旋轉呢。
‘鋼總管,我要布一條火線從水邊過去,直到留春園門口。昨天跟王爺商量過了,請你帶路吧。」
不讓他參觀游覽,他還是有辦法四處晃晃。
王爺疼愛小格格,雖然是給福晉慶生,但為了討格格歡喜,答應讓他的布兩條火線到留春園門口,讓格格一出園門就有煙花迎接她到鳳凰台上看煙花。
這火線一布,他就不信他沒辦法盡覽王府的好山好水。
「是、是,王爺交代了,我馬上帶你去。」滿總管回身交代了工人拿著家伙跟上,一看到柳馭煙已經邁開大步走了出去,連忙跑上前道︰「柳師傅,這園子可不比鳳凰台,你不能亂走的。」
「滿總管,我不看看這邊的地勢怎麼火線?」柳馭煙笑眯眯的說,「我總得先瞧過了,心里有個底,才能規劃路線呀。」
「這我知道。」他一只身,走到他前面,「讓我來幫你帶路吧。」放一個年輕俊俏的男人在王府堅亂走,王爺還真是反常。
不過反正柳師傅不會進留香園,頂多只到園門口而已,絕對不會踫上格格的,王爺應該是這麼想,所以才會放心。
「那就麻煩了。」柳馭煙驚嘆于王府的佔地遼闊,絲毫沒有人工雕琢的痕跡,一派的自然景趣,這在崇尚堆石造山、引水為泉的現今園林設計里是頗為難得、大膽的做法。
繞過寧靜的湖水,他們穿過一片密林,走上一條岩石嶺胸的山徑,一道深澗在左邊,湍急的澗水瞧模樣是流入湖里的。
轉過兩個山拗之後,眼前是一片如鏡般光滑的峭壁,壁上居然懸空建著一座飛樓,樓頂雲霧環繞,一道瀑布由飛樓旁飛泄而下,水花四濺、漱石有聲。
而崖腳下是一座連京城里都少見的樓宇,石灰粉的圍牆爬滿了蔓生植物,看起來綠意盎然頗有野趣。
「那就是聞名全京的女兒樓了。」果然是建得險極、妙極,令人激賞不已。
慶親王府里備受寵愛的小格格,據說就是住在有如仙境似的女兒樓里。
滿總管一臉得意的說︰「是呀,這牆後就是留香園。想當初建這兩座飛樓時,可是大耗人力和財力呀。我光想到要從崖頂把建材吊下來,工人們在回際綁著繩子,懸在半空中動工,我就腿軟了。」
柳馭煙噙著一抹微笑,背著雙手走上了石階,停在漆了紅漆的園門之前,隱約听見一陣女子的嘻笑聲。
「柳師傅,」滿總管提醒道,「你可不能再前進了,這園子不是你能進去的地方。」
「我知道。」王爺曾經用很嚴重的語氣告誡過他,他只能布他的火線,不許人園,而布完火線得馬上走人。
到底這園子里有什麼東西,值得他們這麼緊張兮兮?
他想到王爺請他人府時,還曾怨過他太年輕也太好看了些,更因此猶豫要不要找他設計煙花。
他真是不明白,只要手藝夠好、本事夠大,年紀和長相很重要嗎?
「這里似乎有人。」他側耳細听,「有笑聲。」
「柳師傅,你趕緊做事吧,別東問西問了。」滿總管催促著,「王爺說給你一個時辰做事,多了就不行,快點動手吧。」
柳馭煙應了一聲,又看了深鎖的園門一眼,他這人就是有一些反骨,越叫他不要做的事情他就越好奇。
他喜歡躁控火藥、玩弄煙花,這說明了他的個性喜好刺激、熱愛冒險。
這種與生俱來的天性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
只是看看而已他又不會做什麼,既然小氣的王爺不大方一點,他就只好自己來。
依他來看,留香園比鳳凰台更適合施放煙花。
***
剛下過雪的深夜,厚厚的雲已經散開了去,新月彎成勾,點點的繁星在漆黑的夜空中閃爍著。
傅蘭馨穿著漢式的滾邊衣褲,臉上綁著一塊手絹,腳踩著繡花鞋、背個小包袱,快步的走在一條碎石子漫成、通向那個被花叢掩住的小洞。
那是她花了好多天的時間偷偷挖出來的,是條通往自由、遼闊的道路。
听見高牆外傳來的打更聲讓她露出一抹微笑,遠遠的瞧見做記號的花叢時,讓她唇邊的笑容更加明顯。
她似乎看見自己撥開花叢,從那個小洞鑽出去,離開這個無趣、充滿約束的王府,在她死亡之前見識到花花世界的萬象。
「格格,你要到哪去?」數條黑影從左右兩邊的樹叢鑽了出來,聲音帶著明顯的笑意。
傅蘭馨咽了一聲,退了幾步,「你們嚇死我啦。」她一手撫著胸,驚魂未定的,「干嗎跟著我,真討厭。」
東萊笑道︰「要是不跟緊一點,只怕格格你已經出府去了。」她就知道格格今晚這麼殷勤,要她們喝過玫瑰酒露暖了身子再去睡一定有問題。
她在酒里放了迷藥,存心要把女兒樓里的侍婢都迷倒,好趁機偷溜出府。
這曲早來,她花樣百出的想擺月兌她們偷溜出府,還好她警覺性高,每次都及時攔了下來,這次當然也不例外嘍。
「我就是要出府,不許任何人攔!」六年多來,她試了不下百來次,每次都在緊要關頭被逮個正著,「你們趕緊回去睡覺,就當沒看見我,好不好?」
東萊搖了搖頭,「當然不行。」
她眨眨眼楮,一臉無辜的懇求,「人家長那麼大,哪都沒去過,以後見了閻王爺,準被他笑我沒見識。」
東榮搖搖頭,「那可不行,王爺交代不許你出府。格格,奴婢拜托你別說這種話,王爺和福晉听到了會生氣的。」
格格老是不知忌諱的把死呀、閻王爺的掛在嘴邊,不知這樣更叫王爺、福晉擔心。
這在慶親王府是個絕對的禁忌。
格格小時候是個安安靜靜,非常懂事的孩子,自芳茉格格過世以後,就仿佛變了一個人。
對什麼都好奇,對什麼都有興趣,每天蹦蹦跳跳的,一刻也停不下來,整天想著如何偷溜出府到別的地方去玩,逼得王爺不得不把她關在女兒樓里命人嚴密的看著,免得她有什麼差錯。
偏偏格格看準了王爺的弱點,只要一被關在女兒樓里,就借口說心疼,鬧得全家上下雞犬不寧,福晉舍不得她受苦,當然也就不關她了。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她會假裝發病,來達到她的目的。
因為她是短命的人兒,不管她如何胡鬧、如何任性,所有的人都用無限的耐心來包容她。
只是出府這件事情,從來沒有人順她的心。
她自一出生,除了及長後每年臘八到碧雲寺上香之外,從沒踏出過留香園一步。
這是因為王爺相信一個游方道士的話,傅家的女兒十六歲時都有個大劫,但只要一輩子不出家門一步,不見外人就能避過此劫。
當年芳萊格格若不是見了遼寧夏大夫,或許還能活得好好的……
「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許講,那以後我都不跟我阿瑪說話總不會出錯了吧?」傅蘭馨嘟起嘴,隨即又笑了,「不如你放我出府,我不在府里也就不會惹我阿瑪生氣了。」
「不行。」東榮堅決的搖頭,「格格,你愛什麼東西叫人買來、送來就好,你千萬不能出府。」
「哈、我想去看看沙漠,想看錢塘江的海潮,還想看黃山的日出,也想到蘇州去游西湖。這些誰能把它送來給我?」
她的生命有限,她不要像姐姐一樣,在臨死的前一刻後悔自己在女兒樓里浪費了生命。
阿瑪額娘擔心她,將她保護得非常好,讓她過著與外界隔絕的生活,但這並不是她要的。
她要什麼有什麼,物質上的都能夠獲得完全的滿足,而留香園內宛如世外桃源,什麼都不缺。
但是她的精神上渴望自由,既然她的生命比別人來得短暫,她希望能過得比別人精彩。
關在留香園里,數著大限到來的日子,她無法忍受。
「格格,你愛看這些風景也不一定要到那些地方去,咱們留香園里的景致也不差呀。」
「是不差,但我看了十五年,早就喊了。」她有些氣惱的拍打著旁邊的花叢,「阿瑪這樣把我關著,哪兒也不許我去,我跟活死人有什麼分別!留香園就是我的棺材,哪一天我死了,你們通通都是幫凶,我一定死不瞑目。」
姐姐臨死的遺憾不能讓阿瑪改變想法嗎?
她知道大家是為她好,可是她不要這種好法,她不要在王府里等死。
雖然阿瑪額娘不斷的跟她說,只要她足不出戶、不見外人,她就會好好的活到一百零二歲,但她不相信。
姐姐一輩子沒離開過留香園,沒見過外人,而她還是在十六歲那天帶著遺憾辭世。
傅家的詛咒禁相了她的身體,但別想躁縱她的靈魂,她絕不讓自己帶著任何遺憾死去。
她絕不步上姐姐的後塵。
「格格,你別這麼說!」東榮急道,「大家真的是為你好呀!」格格一向口無遮攔、無禁無忌,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一點都不考慮別人听見會怎麼想,也不管別人會因為她的活有多傷心。
格格本性不壞。就是大自我了,凡事只想到自己,根本不管別人的感受。
或許是她的生命比別人短,造就她比別人加倍的自私。
「為我好就不該攔著我呀。」傅蘭馨理直氣壯的挺起胸,「讓我出去看看到時我還可以安心的閉上眼楮,把我關著我可不甘心了。」
她拉著她的手術道︰「好東茉,你放我過去、你最好了。」
「不行。」東萊斷然拒絕、回頭對另外三名粗使的壯丫頭命令,「帶格格回女兒樓去。」
「臭東萊,我最討厭你了。」傅蘭馨給一左一右的架著,雙腳凌空的亂踢,‘「我不回去、你真討厭。討厭死你了。」
「可我最喜歡你了,格格。」東萊∼嘆,「我是為你好呀。」
傅蘭馨小嘴一扁,「為我好才怪,你愛騙人,如果你真為我好,為什麼不做些討我開心的事?盡是嘔我、氣我?」
東茉誠懇的說;「除了放你出府之外,我什麼都肯。」
「騙人,上次我跟你說我想見夏大哥,你也沒幫我呀。」她一邊掙扎著,一邊高聲大喊,「我討厭你們,快放開我。」
她這麼一說,東榮的眼神黯然了下來。
不是她不幫忙,而是王爺和福晉不許夏大夫再到王府來呀。因為芳榮格格會死,他要負大部分的責任,如果他不到留香園,或許芳茉格格就不會死了。
夏宇是王府的仇人,王爺怎麼可能讓格格再見他?雖然他一心想幫忙,總是四處尋找能治心疾的珍貴藥材送到王府來,希望能對格格的病情有幫助。
但他的心意仍得不到王爺的諒解,藥材便交到她手上,而王爺不許他陷入王府一步,格格說要見他,談何容易呀。
「格格,就這兩件事奴婢實在無能為力。」東茉一臉抱歉。
「我不奢望你幫我。」傅蘭馨想上眉梢「我會靠我自己,我絕不死在留香園里廣
她要自力救濟,爭取她的自由,就算這個自由只有幾個月的時間。
「格格。」東萊無奈的說;「下個月十八是你過生辰的日子,你又何苦說這些喪氣話。」
「我還有幾個生辰能過?」每年還不都一樣?阿瑪知道她喜歡熱鬧,總在她出生那天請戲班子進府,討她開心。
小的時候她還覺得新鮮有趣,可是她現在大了,那些已經吸引不了她了。
傅蘭馨眼眶一紅,一顆顆的眼淚跟著往下掉,抓住她的丫頭連忙放開她,七手八腳的幫她擦眼淚,軟聲安慰著。
「格格。」看她難過,東榮也陪著掉了淚。
她可憐的格格,為了活命犧牲了這麼多,她記得有一年格格曾說過自己就像天翼貝勒養的那只畫眉鳥一樣,只能待在黃金鑄的、寶石鎮的鳥籠里唱歌。
從此以後貝勒爺再也沒玩過鳥了。
傅蘭馨看她們防備松了些連忙彎腰一撞將她們撞了開去,沒命的往前跑。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格格!」東茉一群人連忙追了過去,大聲的喊道︰「你別走呀!快來人呀!」
只要出了這道高牆,我就自由了!傅蘭馨充滿期待的想。
當她跟一個從岔路處沖出來的冒失鬼撞個正著。跌在地上時,她清楚的听見希望破滅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