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將暮,天邊桔色的彩霞映紅了腳下潺潺不息的清澈溪流,再襯著滿地的綠草紅花,好看的山野景致,讓早已看慣了這一切的連翹也不禁張大了大大的眼楮。
畢竟,她所看慣的溪流綠草紅花是在白山黑水的林海之間,而這里的溪流紅花卻是在——高高的圍牆之內!
高高的圍牆之內呢!這一趟下山之行,真是讓她大開了眼界。
先不說生平第一次地處身在了熱鬧擁擠的人群之中,也不說從塞北到千里之遙的江南一路上所看過玩過的各色從沒見到過听到過的玩意,也不論每一天每一頓飯所嘗到過的無數好吃的點心菜肴,單是由北向南一路上所看到過的房屋建築,也已經讓她很是驚奇了。
同樣也是用石頭樹木所建築的房屋,在她看來,只要能擋風遮雨抵御嚴寒已經夠了,在她住進山洞的一年里,她還為自己能尋到如此好的洞天福地而沾沾自喜了好久好久呢。可這一路上慢慢地看過來,才知道在她印象中只要能住就好的房子,在別人看來,不但要求要建築得好看,住著不冷,更要舒適美觀。
山外的人果然與他們山里的人是大大的不同啊。
「還在疑惑嗎?」束手站在眼楮瞪得大大的人的身邊,一身白衣如雲似雪的少年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幽暗的雙瞳半眯半掩,「丫頭,看夠了沒有啊?」
這一路上,由偏遠的塞北到這中原的繁盛之地,這小丫頭每日每日地貪看著從不曾見識過的所有,所發出的「啊啊」驚嘆,讓他忍俊不禁,想大聲地笑卻又怕惹惱了這小小的暴君拳頭。
「這些人真奇怪!」連翹從高高圍牆里的溪流綠草紅花中回過頭來,皺眉道,「這溪水好端端的,卻被囚禁在這小小的園子里,它多委屈!想看這些便到山里去看也好,哪怕是在旁邊搭房也好啊,偏將它截在這高高的牆里,真不知他們是如何想的!」
她這一路上走來,所看到的世間萬物,有好多好多她不解之處呢。
「這里不過是讓路人住宿的客棧,卻修建得如此寬闊巨大,至于房子我卻倒沒看到過多少間!可你前兩天帶我走過的那些窄小破落簡陋的巷子里,每一間房跟每一房之間卻又建得擠擠的!」
「這人世間便是如此的啊。」小丫頭的大發感慨讓雲遙不由蕪爾一笑,知依她單純的性子根本不懂得貧富上下之間的敵對與悲哀。也不想讓她過多地知道這丑陋的一切,他便伸手拉住她轉身往居所走,「好啦。天都快黑了。咱們回屋子吃飯去,吃完飯如果你還不累我領你去大街上玩,好不好?」
「我不要去了。」想了下,連翹竟然搖頭。
「哦,為什麼不想去了?」雲遙吃了一驚。
從塞北到江南的這一路上,這小姑娘每時每刻都在興奮與驚奇之中,每天嘰嘰喳喳地什麼也好奇什麼也喜歡地問個底朝天。他知她從來不曾在人群之間生活過,對這些好奇也在情理之中,便盡量滿足她的好奇心,每到一處俱帶她玩盡興了才往前走。而今她竟然說不要玩了,讓他不禁好奇。
「是累了嗎?還是哪里不舒服?」他模索著模上她寬寬的額頭,溫度卻是如常。
「是心頭悶悶的。」這次,難得的連聲音也暗了下來,不再歡喜雀躍如先前一般了。
「心頭悶悶的?」他訝叫。
「是啊,我爹爹說給我的故事中,人人都是安居樂業,世間萬物都依自己的喜好可以自在生活——我實在是看不慣原本自由的小溪卻被困在了這院牆之內,更看不慣同樣是人生活卻是如此不同。」
雲遙輕輕嘆了聲,知這小丫頭的良善之心又發作了。
由偏遠塞北來江南的這一路上,從未接觸過真實百姓生活的單純女圭女圭,在漸漸走入了繁華世間、慢慢了解滄桑人間的同時,純真的性子卻越來越無法認同「爹爹說的故事中」完全不一樣的紅塵世界。
同她爹爹告訴過她的故事里完全不一樣的普通百姓生活,沒有故事中的安居樂業、沒有故事中的衣食無憂、沒有故事中的冷暖人情、沒有故事中的公正公平……完全是異于故事中既定印象的丑惡世間,讓連翹越來越添了憤惱。
雲遙情不自禁地嘆息一聲。或許,他真的不該將這清水一般的女圭女圭帶進這混濁的人間來。想一想,她爹爹將她一輩子都禁錮在遠離紅塵俗世的無人深山,寧願編織無數的美好故事說給她听,讓她始終堅信著人間的美好——或許不是因為她眼楮的緣故,而是為了要她有一生一世的純真笑容吧!
「我爹爹告訴過我的故事里,從來沒有這樣的不同!」連翹撇開頭,不想也不忍再看那彎曲潺潺的清澈溪流靜靜淌流在人為的束縛天地里。轉首,卻又瞧到了隱在假山石後或竹林間的座座雕梁畫棟,再想起這一路上走來,所遇到過看見過的那些擠在牆角瓦弄中衣衫襤樓面帶蒼白的老少男女,手不由緊握成拳,「我們都是爹娘生下來的啊,同樣是兩只眼楮一只鼻子一張嘴巴,為什麼卻如此、如此、如此……」
「如此懸殊?」習慣地伸手握上那溫潤結實的手腕,雲遙柔聲替她說出來,「這人世間本就是如此。有的人生來富貴、有的人卻窮苦落魄,這本是上天的安排、我們再怎樣不平,又能怎樣?」
「我不愛听你這話!」哪知他剛說完,連翹竟然一把打開他的手。
「連翹?」他啞然。
「什麼上天的安排?」哼一聲,連翹再跳離他兩步,大大的眼狠狠地瞪著他幽深的雙眸,「爹爹說過的,人來到這個世間,或許是上天的安排。可是,打從我們一懂事,我們的以後會怎樣就要全靠自己的雙手來掌握了。像我啊,爹爹和阿娘都離開了我變成了鬼去了天上,如果老天來為我安排,我的願望是快快地也變成鬼去找爹爹阿娘,可一年多啦,我卻還活在人世上!家里只剩我一個人,如果我不每天去打獵砍柴,我遲早會餓死!靠上天,哼。靠上天我現在還不知在哪里呢——又怎會遇到你?」
「小丫頭……」被她說得幾乎啞口無言了。明知道小丫頭的這番話很是自相矛盾,他卻是無法反駁。
這清水也似的小女圭女圭,這表面看來不知人生疾苦的單純孩子。可純摯的心靈,世間又有哪個人可以比得上?他不由輕輕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啊?」難道她說得不對?
「我笑了嗎?」循著聲息,他上前重新握住連翹的手,緊緊地握住,「我是說,連翹說得很對呢,我們的命運、我們的以後全都要靠自己的手,這與上天沒有一點的關系。」
「我爹爹告訴我的呢,當然是對的!」
他再輕輕一笑,想將這個話題壓開去,便道︰「連翹,你不喜歡這里是不是?」
「是啊,我只要一想到擠住在屋檐瓦弄下的那些人,心里就悶悶的。」那些從來沒有在爹爹告訴她的故事中出現過的窮苦生活,那些衣衫襤樓的老少男女——不知為了什麼,她好不忍心!
「連翹心里悶悶的是因為連翹的心是好的啊。」他笑,拉著她手腕憑借著來時的記憶往回走。
「那你的心呢?你的心也是好的啊,難道不會悶悶的嗎?」隨他走了兩步,她眼尖地看到地上的石子路有些凹凸不平,忙快走一步,換成她牽著他回走,「雲遙,你不知道哦,我越來越佩服你了!」
「哦?」他笑。
「你的眼楮——」先小心地左右看了下,見四周圍靜靜的,並沒有他人的在場,連翹才放心地小聲說出來,「你的眼楮還是看不到光亮啊,可這一路上走過來,卻沒有一個人識破你哎!」
回想這由嚴冬到初春,由白山黑水到溫暖江南的一路之上,舉凡是夜晚投宿客棧、在半途中歇息用飯,甚至是挑選兩人的穿戴衣服——他都從容鎮定一如常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識破他雙眼不能視物的事實!害她原本的擔心沒有一點派上用場。
「我從會說話時就在這人世間打滾,熟悉人世間的一切,天底下能騙到我的人可是不多呢。」雲遙揚眉,頗是自豪地笑了聲,「丫頭,我說過的啊,我能與常人無異,其實是多虧了你在我的身邊,否則我哪能一路平安地走回江南?」
「我很重要的對不對?」
「你自然很重要啊!」他不吝贊賞。
「那如果我……」她遲疑了下,沒再說下去。
「有什麼說什麼,連翹,你從來憋不住話的。」他索性停住腳,已猜到這小丫頭要說些什麼了。
「我是說如果我……」認真地抬頭望了他一眼,連翹還是有點遲疑。
「說啊,我听。」微彎腰,雲遙笑得更開心,並含著點點自己也不知道的縱容。
「就是、就是——」再遲疑了下,她突然緊緊握住雲遙的手掌,很熱切地 里啪啦打開了話頭,「我是說,我很不喜歡這里,每看到或者想起那些同我年紀差不多大的人卻擠在屋檐瓦弄間,我微覺得心里悶悶的,所以、所以——」
「我們幫他們一把?」他離她更近了些。
「啊,雲遙!」她果然眉開眼笑。
他也笑著張開了雙臂,迎接那個快快樂樂投入到自己懷里的小丫頭。
能天天听到這小丫頭開開心心的笑聲,他便也是快樂的吧?
是的,他是快樂的。
☆☆☆
這人世間,有的人生來富貴,不需要付出任何的力氣便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有的人卻是勞碌了一輩子依然無容身之瓦、避寒之夜——造成這不平的原因自然很多,但這其中最最要緊的緣由則是——
「它?」疑惑的聲音,很疑惑地飄進他的耳朵。
「是啊,就是它。」他淡淡一笑,將手掌心一塊白白的東西輕輕地拋上拋下。
「我知道我們來這里的一路上,我們吃啊穿啊住啊甚至是坐人家的車船都要用到它!」疑疑惑惑地從半空中截下那白白的小東酉拿近眼前仔細地看了又看。她依然有些不明白,「可是,難道只要有了它,便沒有人再挨餓受凍住屋檐瓦弄下了?!」這看上去與小溪中白白的鵝卵石沒什麼分別的小石頭塊——啊,銀子——有這麼神氣的力量嗎?它竟然可以造成這人世間的不平?!
「丫頭。」他笑得似乎很是開心,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你也知道的啊,咱們來這里的一路上,不管做什麼都要用到它——那如果這人世間人人都有它了,還會有人挨餓受凍住屋檐瓦弄之下嗎?」
「哦。」想了想,她先搖頭,而後再回想起這一路之上,他們對那些可憐的人伸以援手的事,便肯定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很對。」
他但笑不語。
「雲遙,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如果想幫那些可憐的人,不用送飯送衣服給他們,最最有效的法子是送銀子給他們?」眼前猛地一亮,她將手中的小銀塊用力地一握,有些激動。
「是啊,你說得也很對呢。」雲遙笑著伸手,即使雙眼依然不能視物,手指卻準確地點上連翹圓圓的大腦袋,憐惜地輕彈了下。
「那我們就送銀子給他們——可我們哪里有那麼多的銀子啊?」猛地想起這最重要的問題,連翹晶亮亮的眼頓時又暗了下來,「我們這一路上吃的住的穿的用的銀子都是我爹爹留下來的那些,可現在已經快沒了啊。」
「連翹,我問你,當初你爹爹從哪里得來的銀子?」
「山上山珍很多的,這些銀子好像是爹爹拿我們吃不完的山參啊獸皮啊什麼的從小鎮換來的吧?」連翹想了下,自己也不敢很肯定,「爹爹說過,在我們山上,這小白石頭塊的用處不大,山里人都是靠山吃山,吃穿大都是從山林里得來。但如果要用到的東西自己做不成就要拿獵物到山下小鎮去換——我記得前年我爹爹背著我們獵到的一只山豬到山下小鎮去,一天後背了好大好大一袋子的白鹽回來,我到現在還沒吃完呢——」
「連翹。」雲遙笑著打斷這小山里人的滔滔不絕,伸指再輕輕彈了她額頭一記,「我只是問你,如果我們想要有這銀子,該做些什麼。」
「回山上啊,你是說我們要自己動手找東西來換它?」
「我知道你很聰明的。」笑著點頭,雲遙越來越驚奇,這看似清水似的小女孩啊,卻也是聰慧的呢。
「可是,我們有什麼東西可以來換它呢?」他們吃的穿的住的行的全都是靠它換來的呢,如今,他們該拿什麼來換它呢?
「我們有手啊。」修長白潤的手指,輕輕在她眼前晃了晃。
「手?」看著他漂亮的手指,再看一眼自己短短的麥色手指,連翹快被他慢吞吞的話惹煩了,「你到底要說什麼啊?可不可以說快一點?」
「我——」雲遙這次忍不住苦笑了聲,「我是說——連翹,這樣吧,我一時怕也說不清楚,我做給你看好不好?」
「做給我看?」懷疑地瞅著他幽深的雙瞳,連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這個根本看不見的人。
「是啊,你不要著急,我做給你看。」他再彈疑惑地瞅著他的人額頭一記,神秘地笑了起來。
其實,也該是時候了,讓這小丫頭知道他到底是怎樣的人,他,是做什麼的。
☆☆☆
他所說的做給她看,竟然是每日里領著她、或說是她拉著他的手在這個名叫揚州的鎮子上走來走去。
「這里果然也有間小小的寺廟。」順著路人的指點,連翹拉著雲遙慢吞吞地爬上一座小小的山,停在一座看上去很久很老已經快塌了的小廟前,再次不解地望他一眼,「這已經是我們找到的第九座廟堂啦,你到底要做什麼阿?」
「連翹。」他笑著握握手中暖和的手腕,要她少安毋躁,「這寺廟的山門上可有匾額?」
「哪座廟門上沒有匾額啊?」她第九遍回答他,抬頭看那已經搖搖欲墜的破舊小匾,皺了皺眉,「你不會是說這匾子的後頭也藏著那種竹筒子吧?」
這幾天來,他領著她在揚州城里里里外外地尋找著山門上有牌匾的寺廟,不管廟大廟小,只要看到寺廟的山門上有牌匾、便要她說出牌匾的大小以及離地面的距離,而後瞅一個四下無人的時機,他便試著一縱而起,將那牌匾模索上—兩回,像變戲法似的也不知從哪里抓出一個約莫茶碗粗細的竹筒子來。竹筒有的干黃斑駁,似是已有些年頭,有的卻是翠綠依然,似乎才從竹枝上截下來的一般,所有竹筒兩端俱用石蠟密密封起。她好奇地模過,很是沉甸甸的,里面似乎裝滿了東西,但至于裝著什麼,卻是不知道,問他,他更是不肯說,最多笑著模模她的頭,告訴她等再過幾天她就明白啦。然後回到暫居的客棧,將竹筒子藏到屋子的橫梁上。
這次也是如此,試探著縱起幾次,手在牌匾上模索了幾次,再下地來,雲遙手里果然又多了一只與前幾次差不多的竹筒,筒上布滿灰塵,外皮斑駁,似是好久已經沒被人動過。
「啊,真的有啊!」好奇地接過竹筒子,連翹用手掂一掂,發覺與其他幾只一樣很有分量,再搖了搖。筒里卻無一絲的聲響傳出。
「好啦,別搖了。」雲遙笑著搖頭,伸手將竹筒子重新拿回自己手中來,模了模兩端密封得甚是嚴實的石蠟,便揣到了胸前的兜里,再將染著灰塵的手拍了拍。而後揚眉,「咱們走吧。」
「還要去找寺廟嗎?」她好奇得要命,偏偏卻遇到這麼一個嘴巴像是縫起來了的人,無論她如何地問,他就是不說,她索性也就不問了,心里則打定了主意。等今晚他睡著了,她便爬到屋頂的橫梁上去,看一看竹筒子里到底裝著什麼東西。
「又打什麼壞主意呢,丫頭?」她的不言不語讓雲遙忍不住又笑,握住她手,他轉身往山下走。
「雲遙,你的眼楮其實已經好了,是不是?」她望他半眯著的眼一會兒,突然道。
「如果我的眼好了,我就不必花這麼大力氣走到這里來啦。」他模模她的頭,隨口問︰「你的眼呢,是不是又瞪成大大的了?」
「我?哦,你放心!我記得呢,現在沒有別人在,我的眼瞪大一點也沒關系的,等一下我看到有人來了,我立刻將眼眯起來,眯成細細的縫任誰也瞧不到。」原先在塞北時,天氣寒冷,她頭上罩著皮帽布巾,將自己的雙眼牢牢隱藏,旁人並不起疑。但如今他們已處身在這花兒遍地的江南,再罩上帽子布巾是會引人注目的,于是她便學他一般。在人前將一雙眼眯成細細的縫,再加上故意垂掛眼前的劉海,一雙眸子便不會輕易被人關注了。
「好孩子。」他笑著贊許地再模模她圓圓的大頭,舉步下山。
「我問你的,你還沒回答我呢。」她抓下他的手,「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許再模我的頭。」
「你問我什麼了?」他漫不經心似的笑了笑,手卻故意地又模上連翹在頭頂束成馬尾的半長頭發,存心惹她發火。「連翹,我即便看不到你,可我也知你現在的模樣啊——」’
「是嗎?」
「你現在的模樣啊,一定一定像個小孩子。」有著圓圓的大頭,再加上高束頭頂的頭發以及普通樣式的衣服——男孩子的衣服呢,是他幫著選的。
「嘻,難道你的年紀就大了?」當初幾乎被他老成穩實的樣子給騙了,以為他與爹爹年紀差不多呢,可問過他,才知道他也不過二十歲的年紀,與她差不了多少呢。伸手扯扯自己身上的半長青布夾襖,再扯扯他身上雪白的長袍,連翹更開心了,「雲遙,那天客棧的小二偷偷問我呢,他問我和你是不是兄弟啊?」
「哦,那你怎樣答的?」雲遙也頗覺有趣地笑著問。
「我就反問他,我和你長相一點也不相似,他哪里看出我和你是兄弟的?」
「那他又是如何回你的呢?」
「他就很吃驚地看著我,說如果你們不是兄弟,兩雙眼楮怎麼會那麼相似!」說到這里,連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原本不相信他的話的,以為他是在哄我開心。可是回到屋子里,我就偷偷地去照鏡子,一看才知道,原來我的眼眯眯的,而你的眼在人前也是眯得緊緊的——我們兩雙眯眯著的眼,看去果然很像兄弟呢!」
「你這個小調皮鬼!」他笑著卻又故意板起臉。伸手就要再模她的頭發。連翹笑著叫了一聲撥開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轉身低著頭便順著山道往山下跑,任著雲遙尋著聲息追趕在她身後。
她跑起路來原本就很快,加上雲遙笑著在身後追趕又是下山,腳步一邁開便不容易剎住沖勢。等跑到山道的彎角處,眼角掃到了身前突然出現的人影,已經收不回沖勢,腳步竭力往旁一岔,在一聲驚呼傳進耳朵的同時,她一頭撞上了山道旁的雜樹。
這一番變故發生在不過一個眨眼之間,饒是雲遙緊跟在後,想伸手援救卻也來不及,況且他雙眼不能視物,只能憑著聲息辨別眼前的事端。
小小聲的驚呼、某種東西撞到樹的響聲、一片嘈雜的腳步聲、低低的怞氣聲……
再如何地擔憂連翹的狀況,再如何的心急如焚,敏銳的觸覺在發現當下還有陌生人在場時後,雲遙頓時停下想奔到連翹身旁的腳步,穩穩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一雙手背于身後,微垂首將一雙眸子淡淡地眯起,他不動聲色地朝著連翹的方向無奈地嘆了口氣。
「連弟,我說過你多少次啦,你這沖沖撞撞魯莽的性子!」而後他又朝著陌生氣息的來源處微點頭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兄弟沒嚇到兩位吧?」
「小兄弟,你沒事吧?」
先是擔憂的柔雅女音,而後是沉穩的男子低語︰「嚇沒嚇到。阿濤?」
听聲辨意,這一男一女年紀尚輕,口音圓潤應是來自北方京師之地,男子腳步扎實氣息綿長淳厚應是懂武之人,女子聲息平常應是不懂武藝——若一言不和動起手來,他有把握在最短的時間內將連翹帶到安全之地。
一想到連翹,他的心一凜。剛才他听到了撞擊樹木的聲響,又有連翹低低的怞氣,心知她定是有了意外。
一時間,雲遙心思紛轉,神情雖依舊淡定,身形也一動不動,卻早已將全身內力暗暗聚集匯總。
「對不住,我跑得太快啦。」一瘸一拐的聲息慢慢接近了他。
他頓時微松口氣,尋著熟悉的聲息慢慢伸手,等溫熱結實的手掌搭上了他,他立刻緊緊握住。
「不,是我們不對,剛才只顧著說話卻忘記了自己將山道佔據了,應是我們向小兄弟賠罪才是。」柔雅的女子話語,將深深的歉意直接道來,「小兄弟,你的額頭腫紅了呢,有沒有事?」
「我兄弟的性子太過魯莽,這種事常有的,兩位不必過慮。」雲遙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手微用力握了握掌心的手腕。
連翹同他相處了這許多時日,對他的心思早就模得極熟,見他用力握了自己手腕一下,立刻笑著朝眼前的一男一女搖頭,而後抬腳順著山路領著雲遙繼續下山。
「小兄弟!」女子似乎依然對她放心不下,擔憂地朝著他們喊道,「我們這些天里住在揚州聶氏布莊里,你若有事盡管前去找我們,我相公名喚聶修煒——小兄弟,你記住了嗎?」
腳步極快地再轉過一道山彎,女子柔柔雅雅的聲音才漸漸消失了。
「痛不痛?」待察覺身前身後沒有其他人了,雲遙忙停住腳步,手焦急地模上連翹的額頭。
「哎喲!」連翹使勁地怞了日氣,一把將他正踫在自己紅腫上的手打開,「你不要再模啦,好痛的!」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被打開的手順勢搭到她肩上,雲遙擔憂地嘆了聲,一雙眉蹙得緊緊的,「先忍一忍,等下了山回到客棧,我再找大夫幫你看看。」
但下一刻——
「誰讓你追我的?」有些委屈的聲音卻幾乎將他的耳朵震聾。
他先怔了下,然後輕輕地笑出聲來。這小丫頭,中氣依然十足,看樣子他的擔心太小題大做了。
「好、好,我錯了,行了吧?」他好心清地不與孩子氣的人計較,再模模她圓圓的大頭,半眯起的眸子中露出不自覺的憐惜與縱容來。
「我今天跟著你上山下山地跑了又跑,我腳有點痛了。」
「我惹不起你。」他搖頭,而後彎來,在一聲大大的歡叫聲中,很懂得抓住機會要賴皮的小丫頭片子一下子撲倒到他的背上。
「哎」地嘆了一聲,雲遙勾起的唇角里,卻露出開心的笑來。
☆☆☆
山路的轉彎處,慢慢地又走出了剛才的男子和女子來。
充滿興趣的眼靜靜望著飄遠了的青白雲彩,男子突然露出趣味十足的笑來。
「怎麼了?」女子好奇地望著他突然莫名的笑容。
「你不是一直想見一見逍遙島的女主人嗎?」男子愛憐地抬手將妻子耳邊被山風吹起的長發順一順,笑得依然很有趣,「原本我正在想用什麼法子將逍遙他們從海島上喊來這里聚一聚呢,這下好了!」
「啊——你是說、你是說——」女子一下子也激動起來,顫抖的手指用力指向已經看不到了的兩少年,「他們、他們——」
「穿白衣的那個少年,在江湖上可是很有名氣的人呢。」男子慢慢地握住妻子顫抖的手指,笑得好不開心,「已經在江湖上流傳了將近七八十年的白衣觀音——他,便是最新一任的繼承者呢。」
「白衣觀音?」
「是啊,白衣觀音。」
觀音大士慈悲為懷,普度眾生,救人于苦難之中。
而這從來一身白衣如雲似雪的江湖觀音,自然也是以救人苦難為己任,只不過,他救的不是這人世間受苦受難的尋常百姓,而是向來殺人不眨眼殘暴的江洋大盜——將這些為害世人的奸惡之徒引回正途使之棄惡從善。
這白衣觀音之名,慢慢由那些受他之惠以及更改了心性的江湖惡徒口中傳遍了江湖。
這七八十年來,時有白衣觀音點化了某江湖惡徒的消息從或南或北的中原某處傳出。
「你認得他?」
「已好些年了,那時他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少年,在機緣巧合之下我和逍遙他們曾與他見過一面,他那狂傲的眼神我一直記得!」他沉吟片刻,目帶深思,「按說,他再如何不將我們放在眼里,他也該記得我的模樣啊。」
他雖然從不在意自己的相貌,但卻也知自己長相還算出眾。不至于讓人見過便忘、毫無印象,但為何,今日一見,那少年卻看也不看他,那不屑的姿態真讓他——
「他的眼有古怪,那位小兄弟的眼楮也一樣!」女子很肯定地點頭。
「你又比我看得明白了?」男子揚眉,自然知自己妻子一心痴迷于玉石雕刻,向來觀人察物的本領比之常人好了許多。一些常人從不注意的細節會被她仔細地記在眼里心中。
「那位小兄弟的眼楮本來是又圓又大的,可他卻故意眯得細細的——他的眼瞳流光異彩,我好像曾從什麼地方听人說起過那種有著好看顏色的眼瞳。」皺眉想了下,女子習慣性地模模頭,最終放棄,「我真的听人說到過的,可我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誰說的了。」朝著丈夫歉意地笑了笑,她坦白。
「以後有的是機會——你不要告訴我你想雕他?」男子頭痛地拍拍額,對妻子這隨時隨處便爆發的特殊嗜好無奈至極。
「小兄弟的臉形真的同我們不一樣啊,雕刻起來一定很有挑戰!」女子認真地回憶小少年的樣貌,興趣真的被引發了出來。
「好啦、好啦,你先不要這麼高興,人家讓不讓你雕還不知道呢。」他潑妻子一盆冷水。
「你啊,向來就不喜歡我注意別人。」女子含怨笑瞪了丈夫一眼,又猛地想起他剛才所說的來,「你剛剛說逍遙什麼?」
「那位你只聞其名卻一直沒機會見過面的逍遙島的女主人、龍逍遙的妻子——我如果讓你在揚州見到她,你怎樣謝我?」男子眯眼而笑。
「……我雕一尊玉像送你?」女子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不由得笑起來,「你夠了沒有啊?自我們成婚以來我已雕了好幾尊玉像送你啦,你還不滿足啊?啊——龍逍遙的妻子與他們有什麼關系嗎?」手指點向早就看不到了的一雙背影,她困惑地望向笑得神秘的丈夫。
「龍逍遙的妻子是做什麼的?」他提醒道,伸手握住妻子的素手也慢慢往山下走。
「她是神醫的傳人,還是黑山二當家的小師叔——你告訴過我的啊。」
「那她救人有什麼條件?」
「好像是救治的對象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
「還有呢?」
「還有啊——她救了人,卻什麼酬金也不收,只要那人在她的本子上寫上何時何地因何受傷被救,一定要簽上自己大名的。」好有個性的小神醫啊!她自從知道了那位逍遙島女主人的故事後,就一直想見她一面啦,「好像龍逍遙就是因此才認識她的?」
「是啊,我告訴過你的。」男子笑著嘆息,「逍遙、逍遙,再如何的逍遙,到頭來還不是被一個‘情’字困得緊緊的?」
「你不要借題發揮。」女子板起臉瞪唏噓不已的丈夫一眼,「你快告訴我,這位白衣少年與龍逍遙的妻子有什麼關系?」
「因為龍逍遙的妻子費了好幾年工夫才湊滿救人姓名的本子被他指示人給偷走啦。」那本子事關逍遙島女主人與其師父打賭的輸贏——已經好幾年了,那口悶氣一直藏在逍遙心中,更讓龍逍遙咬牙切齒,惱極了差點壞了他好事的「白衣觀音」小少年。
「啊,怪不得龍逍遙寫信給你時常常喊著要抓人抓人的。」
「那這一次,就讓逍遙欠我們一個人情好了。」
「咦,你要做什麼?怎麼笑得這麼……」笑得好像又回到了她剛剛認識他的少年歲月,那狂傲的少年啊!
慢慢的柔雅女音,隱隱的男子笑語,漸漸地消散在無人的小山彎道間,不留任何的痕跡。
想當年啊,想當年,誰又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