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贖自身?」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吃驚地望著她,明亮的大眼瞪得大大地,似乎在看神志不清的白痴一般。「當初我勸過你,不要一下子賣斷一輩子,免得後悔,可你不听,想也不想地便簽下了終生契!而今還不到短短的一年啊,你竟然真的要反悔了吧?哈,早知現在,你又何必當初?」
「管家老爺,您到底同不同意?」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莫名的惱怒快要將小尖臉充成了圓圓的圓球,她咬牙哼一聲︰「當初的文契上並沒寫著不許人反悔吧?算我的錯!哪,這是我在府中這些月收到的俸銀,我如數奉還!我就算白白做了一年的工,行不行?只求你大發慈悲救苦救難,就點一下頭,饒過我吧,將我當初簽的賣身文契還我,行吧?」
「雖然當初賣身文契上沒寫著不許反悔,可是——」
「可是什麼?」好悔啊好悔!早知今日,她真的絕對絕對不會有當初的一時頭腦發熱啊!當初她只想著如何一輩子地月兌離樓子,如何一輩子地要母親們尋自己不到,如何——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有今天這糟糕的時候啊!
「可是,根據咱們賣身的行規,如果賣身到半途反悔了——」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遲疑地望她的背後一眼,慢吞吞地道︰「如果半途反悔了,是要賠雇主銀子的。」
「啊,無妨!您說該賠多少,我答應就是!」
「其實也不多——」咬牙,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狠心地伸出一個手指頭。
「翻倍?」她有些歡喜起來,「我完全同意!」
「不是的——」
「十倍?沒關系的!」手伸進腰上的荷包,她笑眯眯地開始往外掏銀子,「我一月的俸銀是大錢五百文,這一共是十一、啊,就算是一年好了,一年是大錢六千文,合成銀兩正好是六兩,它的十倍則是紋銀六十兩,哈,我這里有七十多兩呢,完全夠了!哪,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給您!我的賣身文契呢,可以還我了吧?」
「小馮——」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直直地瞪著她的背後,為難地再搖搖頭。
「到底是要我賠多少,您直接說行不行?」別的沒有,惟有這白花花的銀子,嘿嘿,她還是有著一些些的。
「按著行規,如果雇主家說不用你了,你自然是一文錢也不用掏的。」終究敵不過這可憐的小馮背後的冷凍眼神,玉樹臨風的管家老爺哭喪著俊美的面皮,很抱歉地繼續說︰「但如果是咱們反悔了,按規矩是要賠付雇主家——所簽賣身文契的——百倍的!」
「百倍?」她倒怞口氣。
「是、是啊,百倍——」再小心地看她背後一眼,他垂下頭,自覺很羞恥地編著生平第一次的瞎話︰「你簽的是終生契——就按五十年好了,一年是紋銀六兩,五十年則是紋銀三百兩——再加上期滿後府中送的養老銀兩——這一輩子你只要在咱們府中呆足了五十年,就會得到手的銀子一共是紋銀——五百兩!」
她突然覺得額頭涼涼地。
「這五百兩的百、百倍就是、就是、就是——」他用力握拳咬牙,大聲地說出準確答案來︰「小馮,如果你真的決定要離府,你就拿紋銀五萬兩來自贖自身吧!」
「五萬兩!」
他要她的性命還比較合算!
「這里是土匪窩啊,管家!」這時候,她可再也拿不出平時花言巧語來,一雙總細細眯著的鳳眸一下子瞪得大大圓圓地,她纂緊拳頭,「當初你怎麼沒說這些!我怎麼不知道賣身為奴的行規里有這樣的東西——哈,五萬兩!」如果這樣,她當初還真的不該從樓子里跑出來呢,不過一個小小的奴僕而已,竟然可以有五萬兩可套,那她樓子中那些從良了的漂亮姑女乃女乃們,豈不是已經給她賺下百萬的家身了?!
「如果你掏不起,你還是老老實實在府里呆著吧!」再偷偷望她背後一眼,快成苦瓜臉的管家老爺一臉的羞愧,深深以自己為恥,「咱們這里可是鼎鼎有名的京師銅獅關府啊,尋常人想進來還來不了呢,在這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吃得飽穿得暖,你還有哪里不滿的?」
「是啊,京師赫赫有名的銅獅關府!」就因為如此,她才肯賣身進來的啊。只可惜啊,可惜這里的確是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吃得飽又穿得暖,卻——
雙膝突然顫顫地,她頭痛得快要發瘋。
只可惜——
只可惜——她不是來做欲奴的啊!
垂頭喪氣地轉過身,毫不意外看到了那個一直板著臉站在她身後的男人。
忍不住恨恨地磨磨牙,目不斜視地大步走過他身側,她握緊了雙拳。
☆☆☆
時已近秋節,艷陽依然如她剛進府來時那般地高高懸于天際,和煦的秋風慢慢拂過,幾聲偶爾響起的馬兒嘶鳴,給這寂靜的院落添了些許的生氣。
抱膝,席地而坐,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再也不見平日里的嬉笑活躍模樣,而是平平淡淡的,沒有一絲情緒。
她不知道她該做些什麼,更不知她該想些什麼。
甚至,連她盼望了數月的小棗紅馬兒的降臨世間,也帶不給她曾想象過無數回的欣喜開懷。
二十年。
笑著,跳著,流淚著,倉皇著。
二十年,她如此的過來,驀然回首,卻再也尋不出一絲曾經的蹤跡,那長長而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眨眼而已的二十年,她的笑,她的淚,驀然回首間,竟然宛如這拂面而過的微風一般,蹤跡全無。
二十年啊,她的笑,曾是為了什麼呢,曾經是為了什麼而笑?二十年哪,二十年,她的流淚倉皇,又是因為什麼呢,又是因為什麼而倉皇流淚?
二十年,二十年,曾笑著的,卻又倉皇流淚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什麼呢?
什麼呢。
果然是你。
多麼簡單簡潔簡要的四個字,卻多麼殘酷殘忍殘暴地將她的二十年輕輕化為了過往煙雲,化為了這秋日里的淡淡微風,拂面而過,再無蹤跡,再無蹤跡,再無蹤跡!
她二十年來到底做過什麼,她二十年來到底堅持著的什麼!
她這二十年來,到底算是什麼呢?
算是什麼呢?
什麼呢?
她這二十年。
哈。
果然是你。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曾費盡心機,曾費盡氣力,曾以命相搏啊,二十年的到頭來,卻還是逃不月兌這簡單簡潔簡要、卻又殘酷殘忍殘暴的四字咒語啊,卻還是逃不月兌的啊!
鳳眸,忍不住地閉緊,手遮額上,她無聲而笑,笑得無聲,笑得顫抖,笑不可遏。
二十年啊,二十年!
罷了,罷了,罷了吧!
薄薄的白唇,猛地彎起弦月也似的笑弧來,額上的手慢慢垂下,斂起的烏亮鳳眸里,清幽幽的,似是世間最最透明最最純粹的春日湖水,輕風兒小心地吹拂而過,卻不掀一絲絲的漣漪,卻不見一點點的波瀾。
罷了。
「我不是處子之身,你,知道的罷。」
微仰首,她望向一丈開外的男人,笑嘻嘻地,似是又回到了一月之前的任何一天,笑盈盈地,望著所有眼前的人。
男人明顯地又皺了眉,顯然對她如此坦白的大膽之辭頗是不贊同。
「那夜你雖醉酒,行動無法控制,但神志其實卻極是清醒明白的。」她眼也不眨,掃也不掃一旁偷偷看好戲的管家老爺與賬房先生,眯得細細的鳳眼只無遮攔地徑自盯著他的雙眼,笑聲清脆而響亮,「你是男人呢,男女之事懂得定不比我少上多少,你與我時該發現我不是處子之身了,對吧。」
男人還是什麼也沒說,本就沉了的臉色卻在听完她這算得上是不知羞恥的言語後,立刻黑得宛如包公在世一般,簡直是——慘不忍睹。
你懂不懂得羞恥兩字!
她敢打賭,休要說她,單是一旁看戲的閑雜人等,也從他黑黑的臉上看到了這幾個字!
哈哈。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開心了起來。
「關將軍關大人,您這位權高位重又是皇親國戚的關大爺啊,這世間所有的女子,該是從來入不得您的法眼的罷。」她哼地笑一聲,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是人人看得出的不屑嘲諷,「而今卻強行用卑鄙的手段呢,將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小弱女子困在這鼎鼎大名的銅獅關府,為的,究竟是什麼呢?」
男人啊男人,她就說啊,女人之于男人來說,除了是泄欲的工具,便真的不具任何意義了吧?
「你留下來,我絕不會虧待于你。」過了好久,男人陰沉著威猛的黑臉,低聲道︰「你當初肯賣斷一生在我府中,若不是為了生活,還能有其他什麼原因?既然如此,你如今何必惺惺作態,吵嚷著要自贖自身?一個不是完璧之身的女子,能有此番際遇,已算是不錯了。」
「我該痛哭流涕著抱緊關大爺您的腿叩謝您的大恩大德的,是不?」她更笑得開心,銀鈴也似的笑聲引得馬廄中的駿馬陣陣嘶鳴,開始躁動不安。
「身為女子,你實在不該如此說話。」男人很是不贊同她輕浮的姿態,皺眉再皺眉,「我肯不在乎你非完璧之身,已經是你的造化了。你若明白,便不要再如此的——」
「如此的不知好歹?」她只手托腮,好奇地望一眼一旁低著頭努力聳肩的管家老爺與賬房先生,再似笑非笑地瞥瞥正人君子樣的男人,熱心地提供詞匯。
「你明白就好!」
「可是我真的是不明白啊。」她歪頭,勾唇,細細眯著的鳳眸有意無意地展露不自知的嫵媚風情,「我還真的是不知好歹的呢,關大爺。我可不可以再問您幾句話啊?」
「你說。」男人突然咳一聲,將視線飛速地撇開,竟不敢再看她明明不出眾的普通女子容顏。
「我雖已非完璧之身,可是,關大爺,您卻也只能咬牙忍了這口氣,是不?」
「你說什麼!」
「我在說您的‘天賦異秉’啊。」她視而不見他的尷尬與惱怒,依舊笑嘻嘻地,「我在您這地盤上怎麼說也有一年的光景了呢,身為下人奴婢的嘛,自然會多多少少地說一點點主人家的小道消息啊,我知道您府中後花園左側跨院里住的都是什麼人呢,關大爺。」她調皮地眨眨眼,「關大爺,您的‘天賦異秉’已經讓兩手指頭的女人家再也無法當個正正常常的女人家了,是吧?」
「你!」
「嘿,我說的不是事實嗎?那您就大人大量,裝作沒听我說算了,反正這也是我從別人那里听來解悶的小道消息而已,您與我認真計較做什麼?」聳聳肩,她的眼角瞥到了賬房先生與管家老爺不贊同兼警告的眼神,卻依然笑嘻嘻地繼續往下說︰「那些被您壞了身子的可憐女人——就算您是無心之過,卻還是‘過’了啊;就算您後悔了,可偶爾該發泄的還是一定要發泄的啊——我這個三生有幸陰差陽錯地充當了您一回醉酒下——呃,您不必這麼瞪我,我膽子很小的,倘若真被你嚇死了,您想再尋我這麼一個能從你身子底下全身而退的女人,卻也是要花不少工夫的耶!」
「你到底要說什麼!」這個女人到底知不知羞!話語言談竟然是如此的大膽!
「我還沒說我到底要說的話嗎?啊,您別惱,千萬別惱啊!我這就說,這就說!」她又不是傻子白痴,自然明白什麼叫做「適可而止」,更知道何時該「適可而止」,憋在心頭的惱怒也發泄得差不多了,她現在可以話歸正題了,「關大爺,我留下來,您是絕對不會正大光明地將我用八抬大轎送進主樓做您的正室妻子的,是吧?」
「你明知顧問。」男人眉蹙得快要成團了。
「那我再明知顧問一回,您不會生氣吧?」她看他惱怒偏又無可奈何的模樣,心里越來越快活,「我身份低賤又非處子之身,不要說是做您的正房妻子,即便是稍微有名分的小妾家妓,也是不夠資格的,對不?」
男人這次沒說話,卻是認同的樣子。
「那我該以什麼身份留下來呢,關大爺?」狀似苦惱地拿手敲敲腦袋,她也開始皺眉。
「侍寢。」
原本,他打定了主意︰若尋到那夜的女子,倘若她真已成親,不願跟隨,他也決不強迫,除了力保她名節之外,他甚至樂意給他們夫妻一筆銀兩,讓他們離府自由——可這名為馮嬰的女子,卻是獨身,獨身啊!
在他冷著臉听關飛說完她的來歷後,知她並無旁身的男人,便立刻打定了主意,他要留她在身邊!
不為其他,只為了能在他焚身之時,能有一處發泄之地!
他既不想揮刀自宮永絕了後患、更不想做修心養性的化外和尚,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他有他的無奈,與其再度無奈地去找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女人發泄,倒不如找一個能容他——的女人固定下來——就算犧牲了一名女子,卻也總比再害上許多的女人強上百倍吧。
「哈,果然啊。」她神情自若地拍拍手,「我的出身我的非處子之身,能夠得到的,也就是侍寢的欲奴身份了呢。」
「你——」男人皺眉瞅著她笑著的容顏,半晌,才沉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
「奴婢可是即將擔負著替關大爺您‘消火’的千斤重擔呢,您自然舍不得虧待奴婢啊。」手撐地,她從久坐的地上站起身,不看男人,也不看一旁目瞪口呆的管家老爺與賬房先生,徑直走到棗紅母馬的槽前,伸手模一模剛出生的小馬寶寶,她淡淡開口,「關大爺,就算奴婢從此是您的侍寢婢子了,可也能要求您給點賞賜吧?」
「你想要這小馬?」男人走近她,凝著她望向小馬的溫柔眼神,不知為什麼,心中突然微微軟了下。
「您答應嗎?」
「你想要便要,我不反對。」這小馬看似精神,卻是被馴馬師淘汰出的劣馬所生,即便長大也絕無成為日奔千里的名駒的可能,不過是無用之物,根本看不進他的眼里,但若能討她歡心,他送她又何妨?
驀地,他瞪向個頭剛剛及他胸口的女子,漆黑的眼里陰晴難定。
他是誰,為什麼想討這女子的歡心!
他肯忽略她非處子的身份,肯不理會她低賤的出身,肯賜予她侍寢的榮光,肯給她一世無憂的生活,已經是她的三生福分了——他何須討她根本不必要的歡心!
想到此,他好生惱開自己莫名的心思來!
「好了,你該知足了!」摔袖,轉身,他沉下臉大踏步離去,再沒回頭。
如果回頭,他看到的,將是這惹得他惱怒、惹得他心神陰晴不定的平凡女子,是如何黯淡了明媚容顏。
他卻,沒有回頭。
小馬兒啊,小馬兒。強行撐直的雙肩,僵硬得幾乎行動不能,顫抖的手指,輕輕模著小馬的棗紅短鬃,痴痴的眼,凝著小馬水一般的眼瞳,淡淡苦澀的笑,慢慢浮出細白的唇角。
小馬兒啊,等你長大了,我放你自由,任你去飛縱小溪長河,任你去奔踏林海草原,任你去無拘無束,任你去自在逍遙,好不好,好不好?
只當,你便是我。
你便是我罷。
淡淡苦澀的笑,由白的唇角,慢慢釀滿了白的面頰,白的心,白的魂,白的生命。
身後憐惜似的兩聲輕嘆,便似拂面的秋風一般,從白的容顏旁吹掠過,驚不起一絲的漪漣。
窗外,月光如水,即使她這新搬來的屋子中沒燃起燭火,可借著明亮的月光,她甚至能瞧到攤在窗前桌上的書里文字。
隱隱約約的笑語喧嘩從遠處的院落里傳來,仰首瞥一眼圓圓的月亮娘,她面無表情地吃上一口酥脆的月餅。
猶記得去年的八月中秋,她還被母親們圍在樓頂的涼亭里,興高采烈地猜著盞盞精致花燈上的有趣字謎,吃酒劃拳,一夜歡笑不歸。
往事如昨,尚歷歷在目,轉眼卻竟然又是一年。
不過短短的三百多個時日,她由眾星捧月而孤身一人,卻又由孤身一人而再次地被眾星捧月!
雖然這「月」,卻是——
欲奴,欲奴,欲奴啊。
她不知為什麼,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雙肩抖動,吃吃地笑起來。
哎哎哎,倘若母親們此時還在她的身邊,她們怕是要被她這可笑的新身份而驚得花容失色、啊,或者是歡喜、還是終于出了一口心中已憋了五六年的怨氣地拍巴掌慶祝一番呢?
真想將這消息告訴母親們,好讓她瞧瞧她們的精彩反應哩!
那一定會很有看頭吧!
想到此,她樂得簡直是快坐不住了,倘若她有飛天之技,是定要去看看的!
實在是受不了了啊!
從桌上爬起身來,將手中已被捏碎的月餅隨意地一丟,她扯起攤開著的書冊,準備回內房挑燈夜讀去,免得再想這些無法實現的奢望。
身後門輕輕被推開的唧呀聲響卻在此時傳進了她的耳,呆了下,而後重新將書冊放回桌上,面皮上漾出笑嘻嘻的笑容來,她轉過身。
「關大爺,您來了啊。」
門口,背手而立的高大男人,正板著威嚴正直的臉,微蹙著墨色的濃眉,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見了她臉上輕滑的笑容,眉又蹙得更緊了下。
她卻似沒見到他陰沉似的臉色,只笑嘻嘻地躬身行禮,「奴婢已等了您好久了耶,幾乎是夜夜盼您前來盼得夜不能寐,您不是要奴婢侍寢嗎,那為什麼竟然好幾天的不搭理人家?」
偷眼望去,果然見他的臉色再沉下了幾分。
心中,登時更開懷了起來。
嘻嘻,他既然強要她成為侍寢的欲奴,她自然就遂他心願嘍。
似乎皺眉看了她好久,他才淡淡地跨進門里,反手將門關起,再慢慢地走近了她。
他似乎還從沒仔細打量過她。那晚他隱身馬廄暗處,終于尋出了她的真面目,她的洞察人心曾讓他吃驚,還沒等他開口說些什麼,她竟然已聰明地知道了他的心意,只用這笑嘻嘻地的模樣對著他聳了聳肩。而後那有孕的棗紅母馬恰巧發出臨產的痛苦嘶鳴,她于是再也不看他地便奔進了馬廄!
一夜的緊張,他一直沉默無言地站于她的一側,看她慌亂卻又極是有條不紊、笨拙卻又熟練十分地與母馬接生,那耐心而細致的溫柔神情,是他從不曾從其他女子身上見到過的極致——美麗!
美麗!
他微低頭,看著她只到自己胸口的縴細身軀,看著她依然又黑又瘦的小尖臉上輕浮油滑的笑容,他剎時有了短暫的迷惑︰他那時刻如何可以將她看成了美麗的女子?
「關大爺?」她微仰首,笑嘻嘻地回望著他。
他不自在地在她笑嘻嘻的視線里收回了審視的目光,咳了聲,他道︰「與我更衣。」
她的回應卻是——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而後轉身走掉了!
這女人——這女人!
奇異地,他卻沒有惱怒,而是跟在她的身後,走進了她的臥房。
向來,無論是更衣梳洗還是沐浴,他從不曾自己動手過。可這一次,他竟然在這小女子的似笑非笑里,自己動手解去了身上的衣袍!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他搖搖頭,伸手,竟然有了想抱一抱她的念頭。
可是,他再一次地落了空。
那總是笑嘻嘻著的女子,已然自己坐臥到床榻上去了!留給他的,依然是她的背影!
心頭,再次滑過某種異樣的悸動。
女子回首,依然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手腕拂過肩頭,穿過窗紗的月光下,蜜色的肌膚便顯在了他的眼楮里。
氣息突然不穩了起來,強壓著胸月復間漸漸賁起的激烈熱流,他在她的似笑非笑里,慢慢地走近她,心里則在不斷地說服自己︰他將她留在這里,他來這里,不正是為了他的——嗎。
側身,坐上床榻,手指輕輕地貼上她又黑又瘦的小尖臉,入手的滑膩,讓他不由喉口緊縮,胸月復間的熱流更熾。俯身,他想用唇去感受那份滑膩的香甜滋味,他想用軀體來感知這份再也無法隱瞞的悸動,胸口卻傳來冰涼的撫觸,回神,他竟然已被這似笑非笑的女子推倒在了枕被之間。
「關大爺,男女,並非只有男人主動啊!」
他微愕,不知是為了她膽大的舉止,還是因為她驚世駭俗的言論。
「男女,魚水之歡,巫山雲雨,幃房之私——」她跨坐在他的腰身上,微冷的十指慢慢撫摩過他熾熱的胸膛,喃喃自語似的笑瞅著他隱忍的臉龐,緩緩俯來,細白的唇瓣輕啜他的嘴唇,將最後的低語吹入他狂亂的氣息里,「其實,都是男人泄欲的借口罷了啊。」
他沒听清她最後那句笑也似的哼嘆,只有些激動地伸雙手摟上她的軟腰,想將她翻身覆在自己身下,但她卻執拗地與他的力量相抗衡,細細眯著的鳳眼兒笑著緩緩打量過他的身體——便在她似笑非笑的目光里,他突然忘記了自己的堅持,黝黑雙眼復雜地凝了她的笑臉好久,終于慢慢合起,開始用全部心身感觸她主導的熱情,迎接她主動給予的極致歡愉。
月光下,熾熱的感知里,他的心,不知為了什麼,竟然柔軟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