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卻是舒笑眉。
垂頭,端坐在寬大的座椅之中,白皙的手指無意識地擰了又擰,終究還是握上了胸前的小本子。
耳邊一片的嘈雜。
討論,議論,爭論。
資金,決策,否決,股權,股份。
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做你喜歡的自己,就好了。
她,想做的,是自己,做一個自己喜歡的自己。
「笑眉。」
坐在她左側的,慈祥地笑著喚著她名字的人,是賜予她生命的親生父親。
「笑眉。」
坐在她右側的,淡然的面龐輕輕喊出她名姓的,是她想共度一生的丈夫。
「姐姐。」
坐在她對面的,親切地喊著她姐姐的,是她那有著一半血緣關系的兄弟。
左右為難,進退不得,她便正是那懸在鋼絲上的小丑,一步也不能錯,一個小小的閃失也將有可能使她失去他們之中的某一個。
一邊是血脈親人,一邊是共渡余生的男人。
她——舍棄了那麼多,想要的,想要的,想要的——便是他們都好好的在她身邊,便是,便是——想好好地愛他們,愛她所剩下的所有親人。
她,不想失去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任何一個也不想失去!
「笑眉,你到底有沒有在听!」
惱怒的聲音,從她的左側傳進她的耳。
「姐姐,你難道就這麼忍心看你弟弟出丑?!」
厭惡的質詢,從她的對面丟到她的面前。
「笑眉。」
只是一聲輕輕的喊,卻讓她的心止不住地深深一顫。
「我、我——」喉嚨深處,氣息翻滾如浪涌,卻偏偏又一字都無法擠出唇來。已被咬出深深牙痕的唇瓣蒼白如紙,絲絲的血絲甚至已隱約閃現。握在胸前的手,微微顫著。
「笑眉。」為人父親者語重心長,「你雖已不管公司的事,也已嫁出了家門,可你終究是姓舒,你終究還是咱們舒家的人,是我親生的女兒。你千不念萬不念,終究還要念一念你的姓氏、你的血脈。況且,新加坡的投資方案的施行,還有另一個意義的存在——笑眉,你還記得你女乃女乃的祖籍在哪里嗎?你女乃女乃是土生土長的新加坡人哪——你想一想生前最疼愛你的老人家,咱們若能在新加坡開拓市場,對過世的老人家來說,這是多大的寬慰!你還記得你小時候,你女乃女乃最喜歡說新加坡的故事傳說給你听嗎?每一個故事里,是不是都有一份她老人家對家鄉的赤子情思?」
「是啊,姐姐。」為弟的情深意切,「這也是為了讓九泉之下的女乃女乃衣錦還鄉的絕好機會啊。如果咱們放棄了,你以後如何去面對過世的女乃女乃?你對得起女乃女乃對你的寵愛嗎?」
她擰了手指,怯怯抬頭,望向她右手邊。
「新加坡投資案考慮得還不是很周全。」聲音淡淡的,淡茶色的眼眸看著攤在桌上的計劃書,根本沒發覺她求救似的注視,「雖然女乃女乃生前也曾提議過關于在新投資設分公司的事,但我們考察過後的現實告訴我們,與其去投注一筆巨額資金在一個已經飽和的市場上強行分一杯羹,遠不如去開發一個新市場。爸,天輝,你們該仔細考慮一下,我們——」「我在同我女兒說話,你插什麼嘴?」
她的心一緊。
「爸,天輝。」輕輕的嘆息傳來,她將手指擰得更緊,「公司的事,笑眉其實一點也不熟悉,再說——再說前不久她才從醫院出來,目前最重要的是,是將養好身體。我們何不——」
「舒明集團是我舒家的產業,長庚。」哼聲,讓她的面頰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是啊,姐夫。掌握著集團百分之三十五股份的人是我姐,好像不是你呢。」低笑,讓她心跳得更快。
「可是笑眉——」
「笑眉不再是小孩子,她已經是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人。」
「當初集團要不要在香港上市,本來便是應該姐姐做決定!若不是她當時正好出了車禍,你又能再代理多久的執行董事呢?」
「集團在港上市是舒明發展的必然,與笑眉是否任集團的執行董事沒有一點的關聯。」
「怎會沒關系?我向來不贊同這種風險經營!倘若當時是笑眉任職集團,她如何會不听我這為父的意見!」
「笑眉從來不管集團的事務的,當初女乃女乃在世時便說過要我代為執行笑眉在舒明的職權的。」
「哦,是嗎?可惜現在是法制社會,凡事都要講求證據講求規章的!」
「爸,天輝,你們——」
「這些年,說實話,長庚,你的存在,對舒明的發展的確是起了很大的作用。可是請你記得,你只是我們舒明聘請的高級管理人員,其實並沒有立場在集團董事會上行使否決權。」
「對啊,姐夫。我說句話你不要生氣啊。舒明是我舒家的舒明,有權決定它的未來的,只有掌握有舒明股份的我們姓舒的人!」
「女乃女乃臨終前將舒明委托給我了,爸,天輝,我同樣希望你們也記得。」
「長庚,你可是姓易,而不是姓舒呢,我還沒那麼大的福分,能請你喊我一聲‘爸爸’!」
她耳中一片的嘈雜。
……
「那好,口說無憑!你且將證據拿出來看看!」
「女乃女乃當初的委托狀以及笑眉有關舒明股份的全權委托書如今皆在銀行保險箱中——爸,您知道的。」
「我卻不記得了呢。」
「是啊,姐夫。當初我尚在國外,女乃女乃的委托狀我只听人談起過,還從來沒親眼見識到呢。現在拿出來看看,如何呀?」
「爸——」無奈的嘆,無奈而無力。
「既然天輝想看,你讓他看看又何妨?」
「開啟那款保險箱必須輸入密碼的。」
「是啊,密碼當初只有我母親與笑眉知道。」
「女乃女乃已經過世了,那就請姐姐去一趟銀行好了。」
「爸,天輝。」
「怎麼,天輝的提議不好嗎?你讓天輝口服心服又怎樣!」
「你們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笑眉失憶了。」
「那就意味著保險箱這輩子怕是無法再被打開了,對吧,長庚。」
「那我又如何知道那份女乃女乃的委托狀與姐姐的股權委托書是否真的存在呢,姐夫?」
……
她恍惚地抬頭,慢慢地看向笑得慈祥的父親,再慢慢轉向一臉得意的親弟,最後,飄忽的視線落在她的右手邊。
紛紛嚷嚷之中,他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臉孔剛硬冷冽,薄薄的嘴唇線條宛如大理石雕刻出的一般,習慣性地緊抿著,掩映在無框眼鏡下的淡茶色眼眸微眯,很是溫雅澄澈。
一切與記憶中的一般無二。
她卻知他,一向淡然自若的他,今日難得動怒了!
舒明集團高層內部不合。
緊握在手心的小本子上,風又琪所要她記下的第一件備忘錄,便是這十個字。
她在失去記憶之初,強忍著所有心無依靠的倉皇,第一個學著背下的數字串,第一次重新拿起話筒撥出的電話號碼,第一次用著最最親近的態度喊出的「爸爸」,第一次燙傷手指用心做出的飯菜所端給的人,第一次邀請同自己手拉手一起逛街的人,第一次——第一次——
第一次真心真意想要一生一世的親愛家人啊——
家人,家人,家人。
家人。
「你們不要吵了。」
飄忽地站起來,以往紅潤的面頰上而今血色盡失,絲絲的紅痕,清楚地浮現在雪白的唇上。
「笑眉?」慈愛的笑,只對上她的眼,視而不見她唇上的紅痕。
「姐姐?」欣喜的笑,只關注在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上,視若無睹她血色盡失的面頰。
「笑眉。」低低的嘆,沒有任何的情緒;隱在眼鏡下的淡茶色眼眸,沒有任何的表情。
「我——」咬牙,握緊手中的小本子,她深吸一口氣,「我在舒明的股份是被公證過的,不管我失去記憶與否,股份還是我的股份,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重新寫下一份委托書——爸爸,天輝,你們還有任何疑問嗎?」
到頭來,她還是無法擺月兌已經遺失了的記憶中的陰影嗎?
到頭來,她還是不能——
不能啊。
「笑眉!你還記不記得我是你的親生父親!」
「姐!你姓舒!為什麼卻總是站在外人一邊!」「我很累,想先回家休息了。」她合上雙眼,什麼也不想再看,「長庚在舒明的成績大家都有目共睹,如果沒有長庚,舒明如何能發展到現在的規模?爸,你是最清楚這一切的。」
「笑眉!」
「我真的很累了。今日恰好是周末,本來我還想同你們、同你們——」她挺直腰往外走,喃喃似的輕笑起來,「我或許不該什麼也不想地便跑來公司呢,真的——不該來——」
「笑眉——」
「我什麼也不想听,什麼也不想管!」她猛地大吼一聲,用力握緊胸前視若珍寶的小本子,努力地撐張著雙眼,想看清楚眼前所有人的臉與眼,「除了吵鬧,除了利益,你們還記不記得一些其他的?!你們還記不記得今天是、是——」她忽又笑了一聲,卻是笑得那麼的苦澀,「我在你們的眼里,到底是什麼呢?心愛的女兒?親愛的姐姐?一生共度的妻子?或者,你們將我當作是什麼呢?是什麼呢?」
如果她不是舒笑眉,如果她不是舒笑眉——
「就算我不是了,又有什麼用呢。哈,笑話一場,一場笑話,一場笑話而已呢。」
揮手,摔開旁邊伸來的手,她跨出會議室的門,笑著,行往電梯。
不管她如何努力,她還是那個懸在鋼絲上的可憐小丑。
只是一個可憐的,小丑而已。
漫無目的地走過熙熙攘攘的大街,趟過人潮洶涌的商場,穿過曾經最能消磨她時間的書店音像店,她竟然再也不能從中找出曾經是那般輕松的感覺來。
天有些陰沉,周末的正午,太陽在高樓大廈間若隱若現,或亮或暗的光線打在身上,沒有任何的溫度,只在腳下投射出模糊的影子。
曾記得有時候,她會下意識地呆呆站住,盯著腳下的影子看上好半天。
影子是她的,真實的影子。
可她呢,可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
依舊掛在胸前的小本子,被秋風吹的獵獵作響,聲音或許細微,她卻可以清晰地听入了耳中,听進了心底。
笑眉,你以前最喜歡的是——
笑眉,你以前可是從來——
笑眉,你最要好的朋友——
笑眉,爸爸最喜歡的就是你——
笑眉——
笑眉——
笑眉——
獵獵作響的、被風吹開的彩頁,翩然若蝶,在她胸口起起伏伏,旋出晃動的美麗。
她最喜歡的、她最習慣的、她最要好、她最被寵愛的、她最應該的——
可是,她真正想要的,真正應該的,真正喜歡的——
曾經有誰可以了解,曾經有誰可以明白,曾經有誰可以懂得——
曾經,有誰,有誰呢。
雲,慢慢遮住了天,遮住了太陽,遮住了她腳下的影,遮住了她胸口的翩然彩蝶。
雨,漸漸從天而落,淅淅瀝瀝的,不大。
細小的雨珠,沾染上她垂在眼前的發絲,冰涼涼的,滑下她的面頰,流進她的唇。
雨,沾染上舌尖,一片的冰涼,卻無法嘗出它的滋味。
手,無意識地伸出來,掬幾滴細小的雨珠。
凝脂如玉的手心,晶瑩剔透的雨珠慢慢聚集,輕輕滾動,終而合一,仿若珍珠。
珠兒微微晃動,珠上的點點倒影閃爍不定,總也無法看得清楚。
雨珠越積越多,漸漸蔓延了整個掌心,珍珠再也不是珍珠,珠上的點點倒影再也無法閃現,終于化成了原先的模樣,一片的雨,從傾斜了的手心滑落。
雨,即便曾物化成珠,到頭來,卻還是一滴滴的雨而已。
就好像她,再如何重新開始,再怎樣努力著自己喜歡的自己,終究還是無法擺月兌束縛,她,還只會是她而已——倒影著點點光亮的珍珠,終究不會成真,即便曾有過短短一刻的幻影,卻還是搖曳不定,眨眼便逝。
冰涼涼的雨,順著面頰淌落。
她不甘,固執地重新伸出手,掬住從天而落的雨滴,看著它慢慢成珠,看著它在手心愈盈愈滿,在又將溢出的那一刻,小心地移動手掌,將盈盈一捧的雨珠小心翼翼地澆上身前的石階,入手一片涼冰冰的濕滑,卻竟是那般的舒爽。
她突然低低笑起來,笑彎了好看的彎月眉。
好看的彎月眉,美麗的彎月,婉約成弧,弧彎如月——笑嘻嘻的彎月,彎月笑眯眯地。
笑眉,笑眉,一生笑如月美。
是誰,是誰,曾如此地撫著她的彎月眉,曾如此地笑著對她?
是誰,是誰?
是誰。
貼在手心下的濕滑的冰涼石階,雨珠如絲般撫過,細膩的紋理,美麗的侞白光澤,隱隱約約的倒影,慢慢閃現其間。
曾是誰呢?
面頰的雨珠滴落石階,隱隱約約的倒影,輕輕晃動起來。
是誰曾經如此呢?
呆呆地凝著那隱約的倒影,她一時痴了。
隱約的倒影啊,一片模糊不清,只有那婉約似月的笑眉,似曾相識。
笑眉,笑眉,笑眉。
笑眉呵。
這一刻,她的舌尖,終于明白了那雨珠的滋味︰甜若糖甘,苦似蓮黃。
若甜似苦,苦的是她面頰的雨珠,甜的是那石階上隱約的倒影,那彎月的笑眉。
笑眉。
天依然陰著,一片的寂靜無聲,只有那雨滑落石階依稀傳來的靈靈聲響。
雨,依然從天空落下,入目,視野里淅淅瀝瀝的,一片的模糊。
發絲,卻沒有了滑落的雨珠,手心,再也掬不到從天而落的珍珠,哪怕是想象中的珍珠。
她恍惚抬頭。
湛藍湛藍的一片,仿若晴空的顏色,在她的頭頂綻開。
蒼白的唇瓣,張張復合合,她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笑眉。」
似風,如雨,輕若無聲的低低嘆息,穿透一片的寂靜無聲,伴隨著雨落石階的靈靈聲響,清清地飄進她的耳,滑進她的心。
他。
「該回家了。」帶著體溫的外套籠上了她顫抖的肩,「雨越來越大,你再這樣,女乃女乃會傷心的。」
女乃女乃會傷心。
貼在手心下的依然濕滑的冰涼石階,雨珠依然如絲般撫過,細膩的紋理,美麗的侞白光澤,隱隱約約的倒影,依然閃現其間。
這一刻,隱隱約約著的倒影,卻驀地清晰起來。
溫暖的,慈愛的,包容的,總是笑著朝著她伸展開懷抱的,總是耐心傾听她無數無數小秘密的、總是親上她彎月眉的、總是——總是——總是——
她猛地撲在那濕滑的冰涼石階上,緊緊地抱住,淚落如雨。
一切的一切,帶給她溫暖懷抱的那個人,慈愛地望著她的那個人,包容她所有的那個人,總是笑著朝著她伸展開懷抱的那個人,總是耐心傾听她無數無數小秘密的那個人,總是愛親她彎月眉的那個人,總是——總是——總是——
一切的一切——
那個人。
女乃女乃。
這冰涼的濕滑的石階之下的,那個人。
女乃女乃。
世界上最愛她的那個人。
女乃女乃。
曾經最愛她的那個人,曾經她最愛的那個人。
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女乃!
女乃女乃——
湛藍湛藍的,仿若晴空的顏色,掩住了冰涼的濕滑的石階。
雨繼續落下。
雨繼續落在她的發絲,雨繼續淌下她的面頰,雨繼續沾染上她的唇瓣,雨繼續滑上她的舌尖,雨繼續在她的手心盈掬成珠。
雨,繼續籠了她的一身。
身後,卻少了秋的冷風,多了溫暖的依靠。
她回首,透過絲絲的雨霧,最後一次眺望向那一片湛藍湛藍的晴空顏色。
曾經懸在胸口翩然若蝶的的彩色紙頁,而今,正靜靜地躺在那一片湛藍晴空之下,陪伴著這世界上曾經最愛她的那個人,伴著這世界上她曾經最愛的那個人,酣然入眠。
笑眉,笑眉,笑眉。
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