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些天來你就是這樣過來的?」不可置信的聲音,從話筒里清清楚楚地傳了出來。
「是、是啊。」爬在沙發中雙腳一翹一翹的,笑眉說不出的開心,「我覺得我和易雖然說已經是結婚四年的老夫妻了,可是我現在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啊,我充其量不過是剛剛‘認識’了他而已。」她用力地嘆出一口氣,「我真的沒辦法就這麼直接地拿他當作我的老公看啊——所以,我覺得我和易還是——從朋友開始比較好——」
只是,她不知道易是怎樣看她的。
「舒笑眉——」在天涯另一端的人很受不了地也嘆出一口氣,「你太天真了。」
「我做得不對嗎,風又琪?」笑眉馬上將自己的困惑說出來,「我和易真的不是很熟啊。」甚至,她在他的面前,總會不由自主地緊張。
「這不是你和他熟不熟的問題好不好,我的大小姐!」風又琪忍耐地壓低音量,「重點是你們的確是夫妻!夫妻,你明白嗎?」
「我、我知道的啊。」
「你知道——你怎樣稱呼他的,笑眉?我好像听你喊他——‘易’?」
「是啊,我又不知道我以前是怎樣稱呼他的。」翻翻掛在胸前的寶貝小本子,笑眉再抓抓頭發,「如果我直接喊他‘易長庚’,那是不是太生疏了?可如果我喊他‘長庚’吧——我們又還沒熟到那種地步!所以啦,我決定喊他‘易’!又好記又容易喊出來,再說他也沒反對耶!」得意洋洋的口吻顯然對自己的聰明很滿意。
「舒笑眉——」實在是有點受不了她了!
「風又琪,你在笑還是在哭啊?」話筒里又是嘆息又是笑聲的,讓笑眉很好奇,「你什麼時候回來呀?我很想你的哎!」
「我才沒見你多久啊,你就想我了?」哼,對于一個剛剛重新學會了說話的失憶人的甜言蜜語,她若听不出來才奇怪呢!「你在想我哪里呢,笑眉?是想我說你的過去給你听呢,還是想我再陪你去擠商場搶購大減價的毛衣牛仔褲呢,笑眉?或者你是又想吃酸辣粉了?」
「才不是呢!」她誤會她了啦!「我真的是很想你哎,風又琪!」
「那你到底想我哪里呢?」話筒里的哼哼笑聲顯然還是不相信。
「我想你,嗯,我想你——反正我是想你的!」她急得用力抓頭發,抓啊抓的,卻又實在是想不出該如何的來回答這個問題。
「那你為了什麼想我呢,笑眉?」
「為了,為了——風又琪,我們是好朋友啊,好朋友想好朋友是應該的!所以,我想你!」
「哈。」還是極輕極輕的一聲哼,風又琪的聲音在話筒里听來有了一點的模糊不清。
「風又琪?你在听我說話嗎?」
「在,我當然在啊!好了,話歸前題!笑眉,你還沒說清楚你現在的狀況,而我是最關心你的,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也記得啊。」引用風又琪的話,笑眉回答風又琪的問題,「我現在真的很好嘛!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做飯收拾屋子,七點五十分同易說拜拜,然後我就看我那兩櫃子的漫畫藏書啊,到了中午就自己做飯吃啊,不想自己做就下樓去餐廳吃——啊,風又琪,我們的樓下原來就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餐廳的哎,可惜先前你忘記了告訴我——然後睡個午覺,下午出門自己去逛書店呀鑽音像店呀,走走跑跑地就到了易下班的時間啦。」哈,她每天的作息時間表,很不錯吧!
「謝謝你又重復了一遍!」她還沒老到記不住剛剛已經听過了的事情,「我是說你同易長庚之間的進展——他回來後還同你提過——提過那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啊?」抓抓頭發,在沙發上翻身坐起來,笑眉用脖子夾住無線話筒,伸一伸懶腰。
「你還記得你爸爸曾告訴過你的事嗎,關于你和易長庚之間的——矛盾?」
「你是說易長庚打算同我——離婚——的事嗎?」舒展在半空中的手一下子頓了住,剛剛還很歡快的聲音一下子減了下來。
「是的。」
「我——暫時不想想這個問題,風又琪,我們不說這個好不好?」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氣,我只是——只是很關心你,笑眉。」
「我知道啊。」手,下意識地抓緊無線話筒,笑眉咬咬粉色的唇瓣,「他沒同我說過這個問題,我反正也失去記憶了嘛,那我就還是假裝不知道好了。」
「你喜歡上他了?」
「我不知道。」唇,咬了又咬,「可是我想——我其實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些什麼,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樣!可是,就算我什麼也不知道,就算我記不起我和易長庚之間的一切,可——可我女乃女乃會要我嫁給他,一定是有她的用意的。而他,既然在四年前娶了我,那他一定也有娶我的原因的。」
「笑眉?」
「如果他真的決定要跟我離婚,那我至少要親口听他當面告訴我!不然,我就裝作完全不知道他的心思的樣子,繼續這樣過下去!我不明白我到底想些什麼,不知道我自己到底要怎樣——可我不想我女乃女乃在九泉之下還為我躁心。」
「你,記起你和舒女乃女乃之間的事情了?」
「沒有。是爸爸告訴我的。」聲音,啞了起來,「爸爸說,女乃女乃這一輩子最最躁心的就是我,就是我這個她一手帶大的沒娘的孩子。舒明集團是她老人家一點一點從小小的地攤慢慢做起來的,是她辛苦了一輩子的心血——爸爸說,女乃女乃臨終前將大部分的股份留給了我,是因為舒明是伴著我成長起來的,是我陪著女乃女乃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是我——女乃女乃最大的心願是我可以安然幸福地過完我的一生,我——」
「笑眉——」
「我沒事,我雖然不記得我和女乃女乃之間的一切了,可是爸爸告訴我關于女乃女乃的一切的時候,我就覺得好幸福好熟悉!我、我愛女乃女乃!所以、所以、所以她留給我的一切,我絕對不會輕易地丟失——包括舒明,包括——易長庚。」
無線話筒的兩端,是長長的沉默。
「你不會放手的,是嗎?」似乎過了好久好久,輕輕的嘆息才模糊地傳過來。
「是——是啊,我不想輕易地放手。如果、如果易長庚真的要同我離婚,我,我——至少還要再試試看!我願意——我知道這不容易,可是我是重新開始的不是嗎,我相信——我不管我以前是否愛過易長庚,我也不管他從前是否愛過我,可是我們既然能夠結婚,我們就應該在一起!我不想再去追究當初他娶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不想追究他是因為女乃女乃的關系,還是舒明的關系,可是——可是我們現在還在一起啊,這就夠了!」
「笑眉,你——長大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喃喃地低語,「我只想重新來過——」
遠遠的天之涯,幽幽的嘆息伴隨著電話的斷線嘀嘀聲同時傳了來。
她慢慢放下手中握得死緊的無線話筒,也慢慢松開指間被握皺了的小本子。
她,真的是,只想,重新來過。
一切,一切的一切,都重新來過。
只希望,還來得及。
將話筒放回原處,站起身,準備去她而今的小書房拿本書來看。轉身,卻被靜靜地佇立在客廳入口處的人影幾乎駭到。
不知什麼時候回家來的易長庚正靜悄悄地倚著牆,目光深沉地望著她。
她立刻緊張起來,手,控制不住地重新握上了胸前的小本子。
他——听到了她和風又琪的電話了?听到了多少?
「嗯,易,你、你下班啦?」
易卻沒說話,只望著她,面容淡然,似乎與以往沒什麼不同。
「你、你餓不餓?我還沒做晚飯,你是等一下,還是,還是我們去樓下餐廳吃?」她手足無措,原本便不是很順滑的呼吸登時急促。
他、他、他是不是,是不是——
「你不是說今天等我下了班一起去夜市吃小吃的嗎?」他慢慢走近她,表情依然淡淡的。
「哦,是,是嗎?」他的越走越近,她的手抓得小本子愈緊,呼吸也已到了窒息的邊緣。
「笑眉。」站在她的身前一尺處,他停下腳步。
「我,我在!」
「你——放松一點。」抬手,修長的手指慢慢將她額前的亂發順到她小巧的耳後,淡淡的煙草味道慢慢籠上她的鼻息,「你似乎在我面前有點——緊張?」
「沒、沒。」他的舉動卻讓她有了想倒退一大步的惶恐,刷白的面頰抖了抖,用力地擠出一個笑來,笑眉竭力將呼吸平順下來。
「以前你從不是這種樣子的。」他看著她游移不定的明眸,似是嘆息地緩緩放下了手。
「我、我不記得了嘛。」
「你不想要重新記起來嗎,記起你的從前,記起你以前的一切,你不想嗎,笑眉?」他後退一步,給她順暢呼吸的空間。
「我、我、我——」他的後移,的確讓她的呼吸稍微順滑了一點,可心中莫名地失落,卻又在同一時間從她胸口浮了出來。
「你不想了,是嗎,笑眉?」他替她回答,表情是千古不變的淡然。
她愣愣地抬頭,愣愣地看向他掩映在鏡片後的淡褐色眼眸。
「我那天也曾告訴過你的,笑眉,你還記得嗎?」他回視著她的怔望,再度抬手,不是再拂上她重又垂落額間遮住了眼的散發,而是蓋住她緊緊抓住小本子的手。「你說你想一切重新來過,想做一個新的舒笑眉——于是我問你,怎樣才是新的‘舒笑眉’呢,你想做一個怎樣的舒笑眉呢?」
她慢慢松開了緊握小本子的手指。
「如果你真的想一切重新來過,那麼這本記滿了你過去的本子,你不應該整天這麼帶著啊,笑眉。」將她視若珍寶的小本子從胸前的銀鏈子上解下來,他放進自己的衣兜里,「我說過的,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做你喜歡的自己,就好了。」
她眼一眨不眨地愣愣看著他,看著他在自己身前漸漸朦朧了身形。
他,為何對她說這樣的話?他,為什麼要對她說這樣的話!
「笑眉?」
「我、我——我餓了。」吸吸鼻子,她努力地撐大眼楮,透過遮在眼前的發絲,用力地瞪著他的身形,「我要去城東的夜市吃小吃去!」
「好啊,我也許久不曾吃過夜市的小吃了呢。」他點頭,彎腰從沙發上拿起她的小外套來蓋在了她的頭上,「穿上它,秋天了,夜風很涼的。」
她拉下蓋住了整張臉的外套,將眼中泛起的濕氣順便抹了去,听話地穿了上。
「等我換件衣服,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去夜市會被人看笑話的呢。」他望著她低垂著的頭,幫她將外套的衣領翻一翻,而後轉身。
「易。」她卻拽住了他的衣袖。
他重回頭。
「那個——」她咬咬唇,蘊著水霧的大眼很難為情地瞅著他。
他揚眉,再轉過身來。
「那個,就是,就是我的小本子啦!」白皙的手指,點點他的衣兜。
他嘆息也似的忍不住低笑了聲,掏出她的寶貝小本子,重新掛歸她的銀鏈子上。
笑眉的確不再是從前的舒笑眉了。
「嗯,謝謝。」如好學生一般地立正垂著手,她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謝我什麼?」他替她掛好小本子,自有意識的手做出了他從來不會做出的一個舉動——曲指輕彈了下她柔軟的面頰。
白玉的頰,在瞬間紅成了美麗的水蜜桃子。
在這一刻,她忘記了緊張,忘記了惶恐,忘記了她剛才的驚亂。
他到底听到了她多少的電話?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他,在心底,是怎樣看她的呢?
他,對她,是怎樣的感情?
他,愛她嗎?
曾經,愛過她嗎——愛過嗎?
什麼也記不起了,什麼不記得了——
只記得他嘆也似的那聲低低的笑,記得他曲指輕彈上她面頰時的——她的開心感受。
從這一刻起,她在他的面前,再也不會緊張。
朋友吧。
一切,從朋友開始,該是一件多麼需要慶賀的好事!
清晨,不用鬧鐘的提醒,便快快樂樂地從暖和和的被窩里鑽了出來,穿上運動服,去浴室洗漱過,再到廚房用電飯鍋煮上米粥,繞到另一間屋子前用力地拍拍門板,然後在大門後穿上運動鞋,開門,深吸一口清涼的空氣——跑步去!
三十分鐘過去,繞著住宅大廈的中庭花園跑了一圈之後,去餐廳買油條順便拎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豆腐腦,再度跨進電梯,按下十二樓的數字鍵,重返家門。當然,一路上不免說幾聲「好」、道幾聲「早」。
進門,去飯廳放下油條豆腐腦,再就著廚房涼涼的水龍頭沖一沖面頰上的細汗,順手將熬好的米粥端上飯桌,拿出碗筷,再朝著客廳探探頭,恰好便能逮到那個剛剛洗漱完畢手拿報紙漫步過來的人影。
于是就著他手中的報紙、她耳中的電視娛樂新聞,開動他的米粥她的豆腐腦。
時間繼續。
北京時間早上七點五十整,吃完米粥油條的他揮揮手出門上班去,喝完豆腐腦的她則挽起袖子開始自己的每日工作——將電視轉到音樂台,放大音量,哼哼唱著,身子扭扭地打掃房間。
時間繼續地繼續著。
北京時間上午九點,歡呼一聲的她癱在沙發中,望著擦得光亮的客廳、清洗得潔淨無塵的家具,再回想一下收拾得井井有條的臥房、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書房內的書架——雙手很有成就感地拍一拍,為自己的勞動成果很是滿意地鼓掌祝賀。
休息完畢,去小書房怞一本珍藏著的漫畫書出來,或窩在長沙發上,或蜷在如今擺在客廳落地窗前的躺椅里,開始每日必讀。
時間繼續地繼續著。
北京時間中午十二點整,伸個懶腰站起來,去廚房遛一圈,不想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就很干脆地轉身出來,稍微地整理一下儀容,換上的運動裝,穿戴上比較能出門的休閑服,背起包包拿好鑰匙出門覓食去也——也或許會在出門前接到一個電話,約定今晚的行程,否則整個下午就是屬于自己樂逍遙的時間嘍——
喂飽肚子或回房間午休一下,或直接飛奔書店啊音像店啊,不一定非要買什麼書或收集什麼磁帶CD影碟,只是輕松地抄著手到處轉轉看看,就很是歡喜了。
如果遇到有什麼商場超市搞店慶特價月末大打折呀,那是一定一定要跑去的!還是不一定要買什麼,只是擠在囂嚷熱鬧的人群里穿梭一番,便覺得自己是這歡樂大軍中的一員,是生活在真實中的某一人。
時間接著繼續。
北京時間下午五點整,開始踏上返家之路。
拎著一下午的戰斗成果,擠一擠狹路相逢勇者勝的下班時段的洶涌公交,穿一穿急匆匆回家的人行橫道,趕在六點之前回到家,一口氣不歇地開始準備晚飯。
北京時間晚上七點整,熱騰騰的四菜一湯端上飯桌,擺好碗筷,客廳的大門便也被準時打了開,返回家來的另一個人出現在飯桌前。
吃罷晚飯,收拾好家務,他回房間工作或待在客廳看書,她打開電視或轉開收音機,兩個人互不打擾地繼續各做各事,偶爾他也會簡單地告訴她幾句公司里最近的發展動向,她也會很不好意思地向他展示一下自己下午的戰斗成果,講一講路上曾經遇到過的趣事。
快樂時,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北京時間晚上十點,她秉承早睡早起的好習慣,關掉電視收音機,朝著他揮揮手再見,快快樂樂地回房間鑽被窩睡覺而去。
或許有點乏味,但或許這世界上多數的男人女人夫婦都是在過著這種普通平凡乏味而知足的生活。
她很知足。
如果告訴她所認識的人,她一生都在期盼著的,便是這種普通平凡乏味而知足的生活,人們會怎樣說她呢?
舒笑眉呵。
可是,她只想做好她自己,做好她喜歡的自己。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