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淡銀河地,月華如水。
四周清幽雅致,靜謐得沒有一絲聲響。她好似在雲中飛,又仿如從漾漾清波里踏浪而來,輕飄飄地飄落在一處闊大而又精致小巧的府邸,好似一片飄浮的落葉,靜靜躺在地面。
府中竹木扶疏,小橋流水,假山石雕,仿古亭閣亭亭盈立,布置格局是那樣熟悉,熟悉到她心中也藏著這麼一處人間仙境,是——武宅?
她眯眼,想不起自己怎麼會回了這里——她七年前所居了十來年的地方。
由大門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低低的輕語悄悄地閃入她的耳中。身形一轉,她躲入假山石影中,只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瞧向那鵝卵石徑。
高高瘦瘦的老年男子,微彎著身,大手輕牽著一只細瘦的小手,小手的主人衣衫褸襤,身子矮小瘦弱,沉靜的小臉上滿是驚恐及不安,那表情是那樣的眼熟,熟到她憶起自己少時剛被武府收養時的模樣。難道,這小女孩便是——自己?
她緊盯住兩人,連暴露出身形也不自知,而這一大一小的兩人也似絲毫沒有覺察到她的存在,視而不見地走過她身前,緩緩步向不遠處的主屋。
她又夢到回武宅了?!這老年男子分明是武宅的總管武伯!
腳步不由自主地追上那一大一小,輕飄飄地緊隨在兩人身後,仔細地听武伯不時輕聲地叮嚀著兒時的小雁潮。
「記住了?等一下見了老太爺要問好。你別怕,老太爺看似嚴厲,可心腸很好的,不然就不會將你接回家來是不是?」只因為這個小女孩相貌普通平凡,以至于十一歲了還沒有人家願意收養,在孤兒院中處處受氣。老太爺一時看不過便立即為她辦了收養手續,將無父無母的她接進武府來。
「阿潮會一輩子記得老爺爺的好。」小雁潮重重地點頭,輕聲回答。
「嗯,阿潮好乖。」武伯慈祥地拍拍小女孩的頭頂,溫和地一笑,「阿潮還要記得,老太爺姓武,以後便是阿潮的爺爺了。要記得喊爺爺哦。」
「阿潮會大聲大聲地喊。」小小的雁潮盡管在孤兒院里常受欺負,可還是很愛笑的。開朗的性子,堅韌的性格,也是武家收養她的原因之一。
她偷偷跟在一大一小的身後,渴盼再親眼目睹一回自己兒時無憂無慮開心的稚稚童笑。心一急,身子便一下子穿到兩人身前,回過身痴痴望向兒時的自己,盡管瘦弱異常,臉上卻漾著燦燦的笑容,好似春天暖暖的陽光。
笑一笑,笑一笑,清靈靈的淺笑,咯咯的開懷而笑,哇哈哈的暢笑……笑,曾是她少年苦難時惟一鮮活的記憶。
曾幾何時,她的笑容不再?
滯住跟隨的腳步,她蹲坐在石上,埋頭苦苦思索。
進入武家後,她也常笑得開懷啊,老太爺不是常逗得她咯咯大笑嗎?在武宅,每逢武氏的旁系子孫來府內大吵大鬧、大喊大叫,要求財權不果後,不甘心空手而歸的,說出來的話總是極其難听的,非要將武家惟一所剩的祖孫兩人氣得心寒,才肯罷休走人。那時候,武爺爺在一室蒼夷蕭瑟中不總是讓她笑一笑的嗎?說阿潮的笑能驅走所有的憂傷。
何時,她再也不笑了,再也不暢意開懷大笑了呢?
埋頭苦苦冥思,沒注意到身旁景物快速置換,等她迷迷茫茫地抬頭,才發現她置身在了武府後花園。時間,已移至了天氣奇清的重陽節。
「阿敖!你等一下!武爺爺說過不準你一個人出門去的!」
她抬頭,瞧見花園入口處一前一後奔進來兩個小身影。前頭急步而行的是個小少年,已顯俊秀的少年臉龐上滿是不屬于孩童的不耐與成熟,他正大跨步地向自己這邊走來。
是已十歲的阿敖!
她又一愣,再望向少年武司敖身後追得氣喘吁吁的少女,尖瘦的臉形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充滿青春溢彩的圓潤,原來瘦弱的個頭也略高了些,身子不再單薄如蒲,已微微顯出屬于少女的青春。
這……是十四歲時的自己?
難道,她已入府三年了?!她呆呆地望著兩人。
「阿敖!」小雁潮追得慌慌張張,沒留神腳下,一個躲閃不及,被一塊石頭絆倒在地,重重撲在石徑上。
「活該!」前面急行的少年聞聲慢慢止了步子再慢慢倒踱回去,雙手環胸地站在一旁譏笑,並不去扶她一把,「腿短的人就別充英雄,嘖,流血了喲。」
「阿敖——」小雁潮委屈地扁扁唇,被尖石劃破的左臂疼得她不住吸氣,「你不要出去啦!」自從五年前阿敖父母因飛機失事意外身故後,作為武氏星亞集團惟一的繼承人,阿敖的安全比何時都來得不易。「武爺爺講過的,府外有許多壞人等著綁架你,不安全啦!」
「誰說我要出府?」小少年譏笑,「我只是不想再瞧到你這張討人厭的笑臉,才出來透透氣的。我又不是傻瓜,怎會私自出府,好稱了那些也自稱姓武的人的意,讓他們害死我,好瓜分武氏產業!」恨恨的語調,包含著對那群豺狼深深的憎惡。不輕易信任旁人的猜疑種子,早已深植內心。
「真的?」遲疑地出聲求證,「不是要出去?」
「若是你再笑得像白痴,我可不敢保證。」
「那我不笑了。我發誓!」
「好——」眼珠溜溜仍舊伏在地的小雁潮,少年武司敖也蹲來,與她互瞪,「那你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呵呵傻笑了。」
「以後?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白她一眼,有些憤然,憑什麼她可以笑得無憂無慮,他卻要時刻背負遠超于年齡的沉重負荷?!
「可、可是——」武爺爺很喜歡她的笑啊,總說阿潮的笑聲能驅走一園的悲嘆。
「到底要不要發誓?再結結巴巴‘可是’下去,我可真會忍不住溜出府,省得整日看到你討厭的傻笑。」瞄瞄她手臂上越淌越多的鮮紅,他忍不住惡聲惡氣。
「好、好,我發誓好啦!」嘟嘟嘴,小雁潮不太情願地舉手向天,「以後阿潮絕對絕對不會在阿敖面前笑!」那該怎樣才好呢?整日如阿敖一般,陰沉著臉嗎?
「那你還不站起來,趴在地上很舒服嗎?」不太輕柔地扯她坐起,掏出手帕將她臂上的劃傷草草包扎一下,黑沉著小臉威脅她,「不準告訴爺爺讓他知道。記住沒有?」比他大四歲耶,卻總比不上他的沉穩。
「記住啦!」也繃起圓臉,抿緊唇。
「那快走啦!」痴呆人,非要他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嗎?
「去哪里?」扯住他。
「回書房啦。不然還能去哪呀?你不會忘了我今天的自修還沒結束吧?」苦命的小孩,才不過十歲而已,卻要咬牙硬啃高中的功課。為防止危險,連學校也不能去。
「哦。」乖乖站起身,緊隨矮自己一頭的武司敖往花園外走去,兩個小孩悄悄失了蹤影——
******——
啊,她蹲坐一側,模模左臂已淡色的疤痕,心里有些明了,原來從那時起,燦燦的笑便離她而去。
可她卻更記得清楚,也是從那時起,阿敖開始用真心接納了她這個半途插入武家生活的小女生,不再對她冷眼相待,不再對她譏笑,不再待她一如那些令人討厭的武氏旁系子孫;而是開始習慣她時刻跟在身前身後,不再抵觸武爺爺的安排。她,實際上是他的貼身伴讀,更是他惟一的童年玩伴。
那之後的幾年,也是她最接近阿敖的歲月吧?是她陪他苦讀,看他從懵懂少年變為學識淵博的精英人物;是她伴他成長,看他由青澀兒童蛻變為儀表堂堂的英俊少年;是她和他一起戲弄那些從不死心、一次次上門大吵大鬧的旁系子孫……是她,由初入府時與阿敖的不合、爭吵漸漸變成無話不談的貼心摯友;是她與阿敖,變成武爺爺笑著點頭的少年愛侶,一顆心,從此再也不屬于自己……幕幕猶似昨日一般。
歪頭一如局外人,她靜靜看著兒時的自己漸漸長大,由一個整日笑呵呵的無憂少女,一點一滴、一點一滴地悄悄改變,開始變成一個喜怒哀樂不形于色的玩具女圭女圭。而這一切,全由那個日漸強大的少年,一手促成。
十五歲的阿敖,開始陪同武爺爺出席商界宴會,正式告別單純的少年時光,開始投入爾虞我詐的商海——不得在外渲泄的壓抑情緒,盡傾注到她身上,逼她一起承受。
十六歲的阿敖,初入星亞集團,漸漸開始顯露驚人的商業天分——成熟的外表下,被從體內強行剝離的少年的活躍情感,盡數轉移到她身上,逼迫她陪著,一並將她的青春情感一起驅離。
一點點,一滴滴,他變,她也陪著轉變;他不再擁有的,她的也被他狠心拋棄;他被迫接受的,轉而又會強加到她身上……
他說,我的快樂,給你;我的痛苦,你也無法逃開;我所經歷的,你也要嘗個遍!
由武氏只剩他和武爺爺祖孫兩人的那一刻起,阿敖便被迫開始學著長大、學著成熟,學著對外界的一切無動于衷,學著冷漠,學著……一切本不應由他承受,卻又過早強加給她的一切!
或許有些被迫,他開始變得偏激,變得帶起面具,變得不再信任旁人……她,也由此被迫跟著轉變︰沉默寡言,陰沉開始與她如影隨行。
但,在那混亂艱苦的幾年里,她與阿敖至少是貼心的呀,是抱成一團的一個人啊。
一切,直到武爺爺的過世……
她無力地癱坐地上,平靜卻又木然地看著那一幕的再次重放——
不甘年僅十七歲的武司敖正式獨攬星亞大權,武氏的旁系子孫結群硬闖武宅,與武爺爺不停爭吵……武爺爺一時承受不住,心髒病突發,倒在了喧囂的客廳……倒在了她的腳下。阿敖遭受重擊,失去了最後的血脈摯親。
哀慟難抑,性子突變,開始仇恨每一個人,豎起了尖尖的刺,防備著每一個試圖接近他的人,包括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她,包括從小抱他長大的武伯。
那兩年,是她和阿敖至今仍深埋心底的劇痛,是她和他一直想丟棄卻無法、無力丟棄的沉重包袱。
她愛他啊,心早在多年前已不設防地陷落;武伯愛他呀,他一直用盡心血守護著武家惟一的血脈。她和武伯心中焦急,偏又無法幫上阿敖一點點忙,只能在他工作勞累至極時,為他送上一杯清茶,為他默默地添上一件暖衣,也任他將工作中所受的苦悶、挫折一次一次地發泄到他們身上,默默承受他愈來愈喜怒無常的性子……
可一切,總會好的!
兩年,阿敖在接下星亞的短短兩年時光里,已完全掌握了經營大權,報復性地將一干寄生在星亞的武氏旁系子孫們徹底驅逐了出去,終于完成了武爺爺的生前所盼——星亞,再也無吸血鬼們的存在!星亞,在武司敖的手上,開始茁壯。
而阿敖本人,也艱難地完成了由少年到男人的轉變,不再喜怒于色,不再大喜大悲。學會了與商界勁敵握手寒喧,學會了與最不屑一顧、最厭惡的陌生人把酒言歡,學會了一切商界的生存手段,也更精于此道。
惟一沒變的,是他對武伯的親情。
在他精疲力竭地回到武府大宅後,他才能放下外面的一切,才可以多少放松一會兒。他會與武伯試著聊聊天,以一個晚輩的身份詢求武伯的認同、肯定、支持……武伯在他心目中,漸漸變成了一位與武爺爺同等重要的人!
可一切,在她和武伯終于欣慰情況漸好的時刻,武伯,也……遭遇了不測!
她好似一個木偶,呆呆地看著二十三歲的自己,被阿敖撲倒在鋪落碎石的地上,就在電閃雷鳴、滂沱大雨下的武家花園里,就在武伯被入宅搶劫的匪徒殺害的地方,悲憤至極、哀慟至極的武司敖瘋狂地強暴著渾身是傷的自己……
「為什麼死的不是你!為什麼武伯替你擋下了致命的一擊?為什麼你不去替武伯擋一擋?為什麼呀!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失去爺爺,為什麼當時你沒有伸手扶住摔倒在你腳下的爺爺!為什麼?如果不是你那麼冷血,我不會失去爺爺;如果不是你那麼自私,只顧自己活命,我也不會失去武伯,武伯又怎麼會死?你知不知道,武伯是我惟一的親人了。他是我惟一的親人了!可現在他也離開走了,他同爺爺一樣,也離我遠走了!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二十三歲的她,仰躺在大雨中,身上的刺痛早已麻木,令她不能忍住撕心劇痛的,是阿敖的誤解,是阿敖的不信任。
她終于有些明白,為什麼自武爺爺過世後的這兩年來,阿敖始終對自己又冷又恨,原本貼心的摯愛伴侶早已煙消雲散,她和他的心再也不能貼近,再也不會無話不談,惟一的接觸,是他深夜隨時襲來的狂猛縱欲,是他冰冷而又陌生的眼神。
原來,武爺爺的死,早已被阿敖加罪到自己身上了啊。
「你笑?!你竟然還在笑?你不是最愛我的嗎?你不是也視爺爺、武伯為親人的嗎?難道這一切全是假的?!你根本不愛我!你根本不愛我們武家!你愛的是什麼?是我們武家的財產,是星亞股份?你跟外頭那些武家吸血鬼一樣的心思,是不是?是不是?!」
她想張唇辯駁,卻在看到他陰狠的眼楮時,說不出一字一語。
「你說啊!你怎麼不說話?這次是不是你又因為恨武伯在我心中的分量比你重,所以你才自私地躲在一旁,所以你才冷血地袖手旁觀,所以你眼睜睜看他被殺!對不對?對不對?!」狂亂扭曲的臉龐上,是刻骨的懷疑及仇恨!
她雙手抱住自己,好似也陷在了那瓢潑大雨的夢魘里,渾身抖成一團,麻木地看著自己被最愛的人傷害,被熟悉卻又陌生的阿敖用無情的言語刺得渾身是傷……
她是覺得好笑啊,十二年的朝夕相處,十二年的相伴成長,十二年的同甘苦,竟……抵不過武司敖內心的那顆種子——那顆不信任的種子!
十二年吶,她為了他,不再會笑,不再擁有屬于自己的喜怒哀樂;除了他,她不認識府外的任何一個人,甚至沒有一個朋友!
他有武爺爺,有武伯;可她,擁有誰?
她不要再夢下去!不要!誰來救救她?將她拖離這可怕的夢境?
她想呼喊,卻擠不出一絲聲響;她想逃離,卻移不動被夢中泥淖陷住的沉重軀體;她只能呆呆地僵在那里,靜靜地看著一切重復上演。阿敖封閉了武家老宅,拖她一起搬入市中心管制森嚴的大廈;阿敖怕她也離他而去,將她所有花用牢牢控制了起來。武爺爺遺囑中贈送于她的一切房產珠寶古玩被他重新收了回去。她好似一名囚犯,被死禁在那大廈的頂層。
她想過死,想過逃離,想過放棄,可她卻咬牙承受了阿敖強加給她的一切,因為,她愛他。
「阿潮,阿敖只剩你一個親人了,你要陪著他啊,永遠陪著他,絕不能離開他。我會感、感激你,老太爺也會感激你,武氏所、所有的先人也會、會感激你。你一定要陪在他身邊,一輩子!」當她撲過去想替年邁的武伯遮擋那瘋狂的暴打時,武伯卻拼了命地將她護在身後,只求小少爺陰暗的生命里還能留有一絲陽光……
可,在陽光的背後,誰又是她的陽光?她還擁有誰?——
******——
緊閉的房門一下子被人猛力踢開,巨大的聲響在這沉寂的夜里是那般的震撼,驚醒了拼命逃離惡魔追襲的她。她一下子跳坐起身,心在狂亂地激跳,滿身滿臉的冷汗涔涔而落。
啪——
刺目的白光立刻充滿原本漆黑的空間,她努力控制急促的喘息,懊惱地閉緊雙眸,將死白的臉藏進曲起的雙膝間。她不想被阿敖撞到這脆弱的一刻,可又在心底暗暗慶幸他再一次地將她扯離了可怕的夢境,雖然,永遠是用這暴力的極端手段……
武司敖皺眉凝視著床上那個蜷曲的無助身影,心里不期然地又被酸澀佔滿。為什麼她總在做著同一個噩夢?難道在武府的時光那麼讓她覺得厭惡?!
沉下俊臉,大步跨到床前,俯首瞪視,「你就不能讓我安靜一刻嗎?鬼叫!不停地鬼叫什麼?」不講自己在這房間偷裝了竊听器,楚雁潮的一切動靜全會一絲不落地傳入自己房中,听入自己耳中。
「對、對不起,我不知會吵到你。」悶悶地從膝間擠出失落的話語,她不自覺地咬緊下唇。這房間的隔音效果很好啊,怎會又吵到阿敖?難道自己在夢中又拼命地放聲尖叫了?
「不是因為我沒有滿足你,所以故意報復吵我?」垂在身側的大掌握了又握,終于有些遲疑地撫上那細瘦的脖頸,又是一手冰冷的濕意與顫抖。他眉蹙得更緊。
「阿敖,你非要這麼講才開心?!」楚雁潮早已對這一類的譏諷刺傷習以為常,痛覺神經已麻木了。罷了,他想怎樣便怎樣好了。自七年前武伯遇襲身之後,他們兩個便已形如陌路,再也尋不回那年少時的親情。所剩的,僅是一條阻絕了兩人心靈的長長冷痕。
「對啊,我開心。」冷唇一撇,利眸黯然地轉向旁處,不想泄露眸光中所包含的復雜情感。
沉默一時籠在房間的四際,床上床下的兩人各懷著不同心思,卻又是同樣的心酸苦澀。
「算了,我要睡了。」背對他躺回床上,拉起被單罩緊自己,楚雁潮無力再講些什麼。其實,一句話也講不出,兩人之間,除了互相的刺傷,早已無話可談。
動一動唇角,不贊同地瞅著床單下的女人,武司敖不滿她穿著被冷汗浸濕的睡衫,竟不知換一件干爽的。伸手將她扯抱入懷,冷冷道︰「我還有事要問你,誰準你睡了?」轉身抱著她步向浴室。
「問什麼?」不明白他的喜怒無常,也無力去明白。
武司敖卻不理她,徑自跨進浴室,將她放到一旁,彎腰向寬大的浴缸灌注熱水。
楚雁潮低嘆一聲,隨便地曲坐在浴室的角落,雙手環胸。難道他還戲弄自己戲弄得不夠嗎?憶起不久前他在浴室逼迫自己不停取悅他的無奈,無聲地嘆息連連。
放好水,武司敖又跨向她,大掌三兩下扯掉她身上的睡衣,不發一語地將她放入那濕熱的池水中。隨後自己月兌掉衣物也坐了進去,從背後緊緊擁住她,將復雜的黑眸流光掩進她柔軟的肩窩。
唉,又來了!
他總是這樣對她!若即若離,忽冷忽熱,前一刻對她冷嘲熱諷,緊接著又對她關愛有加,熱情如火的最後,又是無情地將她推開——好似有一根細細的絲弦連系在他們之間,總在松了的時刻忽而緊繃,繃到最極限又驀地松離,緊緊松松,卻永不會斷。無力的感覺,日復一日,偏又無法拋棄。
她無聲地輕嘆一聲,放任自己放松地靠入背後寬闊的胸。
「為什麼?」
在她即將沉沉睡去時,喑啞的質問卻噴入她的耳中。
她心一顫,知他在問什麼,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無情的硬齒猛陷進她的柔肩,痛得她一陣瑟縮,想躲開,卻被緊擁著,無處可避。
「還不說?」繞在她腰上的大掌一縮,驚覺那掌下的盈潤不似從前,便狠力地一握,惱她不知愛惜自己,更恨自己的在意。
「我、我沒胃口!」咬牙吸氣,用勁向前拱身,想掙月兌他的鉗制。
「沒胃口?」冷冷哼一聲,放松指間的力道,將懷中的瘦弱身子扯轉過來,跨坐在自己腿上,長指頂高她低垂的頜,「還是不肯也不屑用我的錢?」利眸緊鎖住她的視線,逼她吐實。
「沒有。」閉目遮住眸上的熱霧,她輕笑,「我不用你的錢,我還能用誰的?」身無一技之長的她,離開他根本無法獨自生存,他是最清楚的啊。
自她被武府收養後,便伴他身前身後,根本沒進過學堂學過什麼謀生之技,她是識得字,可長期月兌離社會,她還能干什麼?
就算在星亞做打掃工作,那也是他暗中躁持的結果。除了依附于他,她什麼也不會。
「那為什麼總是青菜白飯?」他每日的便當是她做的,難道,她連自己的便當也不屑與他相同?「還是你在報復?」報復他牢牢掌控著她的一切,牢牢控制著她的花用,甚至,她的工作薪水所得也在他的監控之下,沒有他的首肯,她無法動用一分一毫。
可,若不如此,她若偷偷逃離他該怎麼辦?!
他將她插入星亞上班,為的便是監視她的行動,讓她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的掌握中,他不要她有一絲一毫的機會逃離他。因為除了她,世上再也沒有能讓他放心依靠的人了啊。
他的愛,給了她;他的情,給了她;他的一切一切,全都由她收藏,若、若沒有了她,他不敢想象,還有什麼是他可以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天知道,當他不得不因公外出時,心中是多麼的焦慮與不安。她會不會趁機逃離他?她會不會乘機丟下他?她會不會……總讓他無法安下心!也因此,一完成公務,不管是什麼時間,管它黑夜白天,管它狂風暴雨,他都會用盡手段以求盡快趕回家來,直到親眼見到她依舊站在他們的屋子里,直到擁緊這溫暖的軀體,他那懸在半空的心,才能一點一點地回歸原位,才會活過來。
她,依舊與他在一起!
他猛地將她壓進胸口,緊緊摟住,將熱唇印上她的頭頂,啞啞低語︰「你是我的,永遠都不準你逃離!我不管你是否願意,是否快樂,是否怨我,這一輩子我都不會放開你。就算你恨我,我——也不會放手。」他不敢想象,她若真逃離了他,他會不會瘋狂至死?「我不準你再這樣。錢你只能花我的、用我的,除了我,不準你靠近任何男人!」因為他會嫉妒到發瘋。
「我,沒有。」既然恨她,又為什麼一定要緊抓住她不放手?她其實一直知道,自從七年前他怪她為什麼不保護武伯,恨她為什麼死的不是她時——他,早已不再愛她。在他心中,她或許只是一個玩具罷了,一個隨時可以拿來發泄、拿來羞辱的玩偶。
「我沒要你開口說話!」因為怕她講出他不想听的,因為更怕她用言語去刺傷她自己。「你這輩子休想離開我!」
紛亂的沖擊讓她迷失了自己,她抬手圈上他的頸子,迎上他渴切而絕望的唇,讓一切的傷心都隱到看不見的角落。此刻,他是愛她的,哪怕只在這短暫的時光……
也,只在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