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半月後福建月港沿海
一騎快馬風馳電掣,由海岸往內陸奔馳。
馬背上的兩人,男的英俊挺拔,女的清秀水靈,加上服裝怪誕,吸引了過往行人的目光。
那正是各懷心事的水十遙和公孫晴,正朝著小女人過去居住的漳州光武鄉前去。
「小晴晴,-確定要先前去一趟?」在呼嘯的風聲之中,水十遙低頭發現公孫晴陰郁的臉色,擔心問道。
聞言,公孫晴點了點頭,卻不看水十遙的眼楮。
打從中秋月夜之後,他們有志一同,閉口不提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那晚公孫晴雖然醉了,可是卻將那番類似詛咒的話語記得一清二楚,除了羞慚,還多了無地自容的感覺。
她有什麼資格去處罰水十遙?一切只是她的自作多情,他沒有義務要響應她的心情,她卻完全失去控制,將自己最毒辣的一面毫無保留地層現出來。
可在公孫晴渾渾噩噩之間,兩個船隊已經回到中國沿海,將買賣得來的錢財交給屏翳及水九方帶回瀧港,水龍隊繼續航向福建沿岸。
一路上水十遙行事如常,要是硬說有哪里不同,也只有對她更好、更溫柔,還有,幫她準備復仇之道。
就公孫晴的認知來說,水十遙的方法很簡單,便是傾銷大量廉價的稻米,讓那些鄉民無以為生罷了!
不愧是有商業奇才的水十遙主導一切,再加上商鬼白藏的協助,當她還不知如何面對他的時候,報仇大業已經如火如荼地在進行了。
手段不可不說十分有效,但到達月港之後,再度有活人生祭之事傳上海吟號,公孫晴冒然央求水十遙暫停一切,男人二話不說,暗地里帶著她上陸,直奔漳州。
駿馬如流星飛馳,不多久,兩人已來到光武鄉的河岸邊。
不遠之處,大批鄉民吵嚷不休,圍著一個好似正在哭泣的紅衣姑娘,水十遙勒住了馬,低下頭察看臉色慘白的公孫晴。
「可以告訴我,晴兒在想什麼嗎?」水十遙溫柔地問。
打從那一天以後,自慚形穢的公孫晴便躲著他,連看都不敢看他。
龍族的人愛憎分明,強烈的作風讓水十遙習以為常,公孫晴那麼做並不特別夸張,只因她是一個非常溫柔的姑娘,才會在傷害他人之後如此自責。
那樣自責的公孫晴,讓他又愛又憐,為了不再有相同的事情發生,每當他心有疑惑,他不再拐彎抹角,不敢再用手段測試她的心。
而公孫晴總會更歉疚地據實以告,那讓他更是憐惜。
小小姑娘臉色蒼白如紙,卻強自鎮定。
「在制裁他們之前,我想知道他們究竟是人是鬼,若是人,當初為何能那麼對待我?若是鬼,難道沒有天理王法了嗎?」公孫晴平靜地說。
水十遙聞言一笑,再度策馬狂奔。
永樂年間,南方水患頻傳,漳州各地飽受水災威脅,不但農作物毀于一旦,民不聊生,加上賑災的官銀被貪官污吏暗中動了手腳,農民們根本沒有得到什麼協助,唯有怨天怨地而已。
再過不久春天將至,即將又要播種,為求河伯保佑,不要泛濫成災,鄉民們再度選出妙齡少女,一個時辰後便要舉行祭典,祈求今年風調雨順,讓看天吃飯的農民們能圖個溫飽。
不知是何原因,今年的新娘年紀特別小,因為害怕而不停哭泣,讓于心有愧的眾人心煩意亂,十分焦躁。
正當有鄉民鼓噪打算要提前舉行儀式,一匹快馬越過人群,一個精明利落的姑娘躍下馬來,瞬間拉住新娘的衣袖,明顯保護的目光剽悍狂野,讓人不敢近身。
接著,一個男人也跟著下馬,將兩人護在背後。
有人一看苗頭不對,沖上前去想要搶人,全被男人怞出的長刀給嚇住,更不要說那女人怞出單筒火炮正對著鄉民!
雙方對立,所有的人都不敢或動。
「你們是誰?好大的膽子竟敢闖入祭祀典禮,快將新娘交出來,要不然咱們不會放過你們的!」一個鄉民狐假虎威地喊道。
「管他們是誰,先把新娘搶回來再說。」
「你們這一對狗男女,敢觸犯神威,小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听著鄉民們歹毒的言語,公孫晴吃驚得杏眸圓張。
不過才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他們難道已經認不出她了嗎?
在她記憶中如同魑魅魍魎一般恐怖的鄉民,現在在她的眼中,不但一點也不可怕,反而滿臉懼色,變得非常可笑。
男男女女都一樣,年輕的女孩害怕自己雀屏中選,年輕的少年則是害怕心上人被選上,年長的婦人和男子全都抱緊自己的女兒,無數雙眼楮里充滿恐懼和無能為力,只能屈服在怪力亂神的荒謬命運之中。
當他們亟欲將新娘推落大海的同時,也同時埋葬掉了自己女兒的未來,並且從此良心不安,每一晚都被來索命的新娘們糾纏,夜夜不能成眠……-
那間,這些人不再是妖魔鬼怪,而只是一群卑鄙猥瑣的小人罷了!
「你們可知道我是誰?」公孫晴放聲問道。
眾人目光交接,卻沒有半個人回答,只有恐懼和敵意不斷朝她射來。
當恨透了這群人,卻發現他們根本也無力反抗命運,公孫晴的憤怒突然失去立基點,變成一場玩笑鬧劇。
她怒極反笑,狂傲地笑著,一旁的男人見狀,有些心驚。
「小晴晴,-還好嗎?」水十遙擔心地問。
忽然,他看見公孫晴抬起臉,水靈清澈的雙眼之中有著諷刺的笑意和無法言明的悲哀。
「他們好可憐,而我現在卻不再是他們其中的一員,我不再覺得恐懼了,這是因為我變得有力量,變得堅強了嗎?」公孫晴問道。
「是的,-已經如願得到力量,再也不是過去的公孫晴了,可以去做所有-想做的事情。」水十遙說道。
公孫晴在短短時間之內蛻變得到新生,而這些人仍舊在制造更多的罪孽。
听到「公孫晴」三個字,一些記性不差的鄉民迅速億起。
「公孫晴是去年的新娘!今年的水患一定是她害的!」陷害公孫晴的王老爺在人群之中大喊道。「推她下海!」
鼓噪之聲不絕于耳,公孫晴卻揚著微笑,拿著火炮瞄準王老爺,只見害怕被波及的鄉民快速往旁邊散開,只留下一個心腸惡毒的老人孤獨地戰栗著。
「怎麼,不來推我下海嗎?還是你也很清楚,現在的你根本無法撼動我一絲一毫?」看著懷里嚶嚀哭泣的小女孩,公孫晴忽然徹悟地說道。
正當公孫晴心有所感,卻見水十遙含笑邁步向前,抓住那獐頭員目的老男人,輕松往水邊一扔,在千鈞一發之際,王老爺死命抓住懸崖邊的青草。
噙笑信步走來的水十遙耀眼不已,陰冷地揮舞著長刀,一根一根挑斷青草。
在王老爺的尖叫聲中,水十遙突然開口說道︰「我看今年的新娘年紀太小了,又長得不夠可愛,你看起來很有見識,不如就派你下去請示河伯,看看要不要換個人?我記得你家里好像也有大閨女,不如就換她吧!」
水十遙隨口說道,卻讓王老爺嚇得屁滾尿流,這時水十遙又回過頭來,走向剛才有發言的鄉民們。
那些人想要逃,卻怎麼逃得過練家子水十遙的鷹爪?一個接著一個被拋下懸崖。
一群人全攀附在最後一個浮木王老爺的身上,王老爺生怕一松手便會粉身碎骨,可幾乎要拉斷他身子的重量,又是那麼難以負荷。
水十遙拍拍手,鮮少活動筋骨的他,已經許久沒有使用武功,不意外看到公孫晴驚訝的表情,莞爾一笑,便伏在她的耳邊。
「小晴晴,為夫的是懶得動,不是不會動,-這樣的表情實在太傷害我的男性自尊了!可是難得看到-如此崇拜我,也算是倍感安慰。」水十遙笑意不減,頑皮地說道。
公孫晴哭笑不得之間,卻不能克制地綻放了微笑。「胡說!」
兩人正在私下交談,一句句求救聲惱人大作。
水十遙不耐煩地哼了聲,慢慢地踱到崖邊,低頭看著一雙雙求饒的眼楮。
「多一些人一起下去,才有伴不孤單嘛!」水十遙假裝眾人不懂他的心意,委屈地說道。
懸崖之下,听者不停討饒求命,懸崖之上,男人睥睨群眾,臉上帶著笑,心底卻巴不得將眾人凌遲致死。
就是這群人傷害他的公孫晴,他要一個一個玩死他們,務必做到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恐懼中被死亡所捕獲!
正當瘋狂的念頭興起,一個柔軟的撫觸從左腕傳來,水十遙一轉頭,便看見公孫晴透明清澈的大眼楮帶著從未有過的柔和溫暖,像寒冬中熱呼呼的毛裘。
「水十遙,算了,饒他們不死吧!這群小人一點也不值得憤恨,別為他們弄髒了自己的手。」公孫晴寬容地說。
水十遙正在氣頭上,怎麼可能放過這一群人?就算她好心願意放過他們,他還是要追究這群人的罪過!
「我要給他們一個教訓!怎麼可以恃強凌弱,殺害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他們已經不配為人,我給他們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水十遙殺紅了眼眶,總是含笑的臉龐,卻像索命閻羅一般凶殘,讓人無不退避三舍。
公孫晴看著水十遙的模樣,不知道該怎麼樣勸退他,在輕輕搖頭之間,像是想起什麼。
在-那的臉紅之後,她低下頭,有樣學樣地啄吻了水十遙的掌心,當男人正覺不可思議臉色突變之際,她幽幽地抬起臉來。
「這手還要幫我系綁腳,還要幫我剝螃蟹,不要沾上血味好不好?十遙,就算是我求你吧!」
爹和娘曾經說過,愛會帶來勇氣,這話所言不假。她在水十遙的憐惜中得到真正的救贖,勇氣從內心源源不斷,她真的一點也不害怕了。
夠了,真的夠了,只要這個男人能夠了解她,能夠心疼她,再大的委屈和苦楚都過去了。
能和這個男人邂逅是她的福分……
教訓完無知的鄉民,並且要眾人發下毒誓,絕對不再重演這種愚蠢的祭典之後,水十遙和公孫晴重新上馬,往海岸邊晃蕩而去。
公孫晴此時心情和來時心境大不相同,她遙望天際,突覺這里已不再是她的故鄉了,她忽然好想再回到海上,盡快回到海吟號。
雖然能夠原諒,但還是很難過,彷佛一年前的公孫晴還在心里哭泣一樣……
公孫晴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鼻頭熱熱的,過去的一切在腦海里一幕換過一幕,家破人亡之時、被推下海之際……
過去是那麼難堪,而又如此真實,上天給了她一段坎坷的人生,她能不恨,但不能不怨……
公孫晴的眼淚滴滴答答地落下,從不停壓抑著掩飾太平,到最後實在支撐不住自己,淚來的又急又快,如同排山倒海無法抗拒,她不想被人看到哭泣,她應該已經重生了呀!怎能被過去所牽動?
突然,水十遙的大手將公孫晴的臉按在自己胸膛上,接著便策馬奔騰,嘯叫的風聲從耳邊刮過,她忍不住抱緊男人的身體,盡情地大聲哭泣,像是要排除所有的悲傷一般。
不停流下的眼淚被大紅衣襟吸入,在紅衣上開出更多朵深色紅花。
水十遙沒有安慰公孫晴,她也不需要安慰,她再也要不回過往的歡樂,反正等到淚流盡了,一切便塵埃落定︰而海吟號就像一個新的故鄉,也像一個母親一樣會接納她。
她有如新生的嬰兒,用最後和最初的哭泣擺月兌仇恨,忘記過去,她要迎接未來--有水十遙的未來。
公孫晴悲愴地放聲大哭。
紅霞日落橙滿天,青色的國度金光閃爍,如同火焰一樣燃燒,停泊在港外的水龍隊,炊煙直上天際。
心情超起落落沒有規則可循,公孫晴卻不自覺猜著,不知羊二叔今天會準備什麼晚膳,而那些善良的人們不知今天過得可好……
縹緲之間,公孫晴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被溫柔地拍撫著,哭泣之後帶來的空虛疲憊漸漸地隱去無蹤,一股幽香即使不用召喚,也主動地環繞著她。
不知何時下了馬,水十遙抱著公孫晴坐在岸邊的一處涼亭,眺望海際,讓她慢慢地恢復。
水十遙太過溫柔了,讓人想要恨他也狠不下心,反而是愛的感覺又從心底深處沖了出來。
公孫晴什麼都不思考,看開了之後,只求繼續留在他的身邊。
水十遙如此待她,這分心意是無價之寶,她已經不該再奢求什麼,而且,她不願再擁抱著仇恨生活下去,就算不能得到響應,愛著他也能讓自己昨非今是,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好。
也許有一天,就像水十遙看著屏翳一樣,這份愛情會變成再也切不斷的親情,這個男人給了她新的故鄉,自然已是她沒有血緣的至親之人。
就這樣待在他的身邊,懷抱著無限未來,讓自己更美好地活下去。
「水十遙……水十遙……」公孫晴著迷地念著。
水十遙听著公孫晴疲倦至極反而清明的聲吟,終于松一口氣。
「還要再繼續報仇嗎?」水十遙問道。
公孫晴沒有回答,卻蹭著他的胸膛搖頭,像只白兔溫馴順從地窩在他的懷里,感動之情讓她打破禁忌地抱著他。
「我剛才真想殺光那一票鄉民,現在想一想,這不過是當初-對我的請求,呵呵。」水十遙笑說。
被啄吻的感覺還沒有消失,手掌取代心房一樣跳動,激昂狂烈得讓人難以置信。
他不是抓住小白兔,反而被她給蠱惑了,他以為自己是獵人,其實他是一只獵物,自己掉進陷阱的獵物。
如今想來,恐怕在他初識公孫晴之時,便已經再也無法自拔了吧?之後她說的一切,只是他用來留下她而接受的借口。
「我不再想要殺了他們,這一切都無所謂了,至少,他們讓我遇見了你……」公孫晴又輕又淺地說。
水十遙不甚同意,可卻沒有發作,將隨身的水壺遞在公孫晴唇邊,她一邊喝,一邊用大眼楮凝視著他。
「我在海里釣到的不是魚,而是一只有著大眼楮的小白兔。」水十遙調笑地說。
公孫晴緩緩反應過來他在打趣她,拍了他的胸膛一下,警告意味濃厚。
「我才不是小白兔,我才不是那怯生生的模樣!」一想到在他眼中,她是一副可憐樣,便月兌口嗔怪著。
樂看公孫晴恢復正常的別扭,水十遙開懷大笑,羞羞她的臉。
「誰說-怯生生了?楚楚可憐不適合-,人急上梁、狗急跳牆,-是被逼急了會咬人的小白兔!」
沒有想到會被這麼形容,公孫晴忍不住咬牙切齒。
她才不是小白兔,不管是楚楚可憐、怯生生或是會咬人,她才不只是一只小白兔!
她要當一個配得上他的人,或是有能力待在他身邊的人,而不是被圈養的寵物!
「我不是小白兔!」
「當小白兔有什麼不好?小晴晴歧視小白兔。」
「水十遙,我就是歧視-,不行嗎?」
「行,怎麼不行?只要-叫我十遙,什麼都行。」
「你……你真無恥!」
「那剛才喚我十遙的小晴晴也無恥嗎?」
「你不可以拿我的話堵我!」
「唷!這是只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啊?」
「別咬文,水十遙!」公孫晴咬緊牙關罵道,心里的喜悅油然而生。這一輩子,若要逞口舌之快,大概都贏不了他吧?
一輩子……
看公孫晴臉紅得比紅柿還要艷麗,水十遙笑得更是開懷,看他越笑她便越氣,而他竟然笑得停不下來了。
「小晴晴,-真的不打算要報復他們嗎?」水十遙緩下笑臉,再次確認,表情嚴肅地問道。
公孫晴頷首,眸光飄到遠方的海吟號,白淨的手指遙落海面上的那一點。
「那些人已經活得很可憐了,就讓他們悲慘地活下去吧!不管是否會覺得良心不安,他們已經與我無關,現在我心中在意的人,全在那艘船上。」公孫晴溫柔地說。
真摯而堅強地過她的人生,再也不否認或抹殺自己的感覺,公孫晴揚起臉看著心愛的男人。她好愛好愛好愛他啊!
感覺失去約束的話語即將要月兌口而出,水十遙燦爛的眼神轉而溫柔,長長的手指壓在她的粉女敕櫻唇上,不讓她開口吐訴。
感激和愛情很容易讓人混為一談,雖然在大眼楮中看到情愫,但是他現在不能夠這麼卑鄙地听她吐露。
現在的公孫晴容易被感動,水十遙不願她未來後悔。
「什麼都別說,再給咱們一段時間,有一天-能真的相信我,我也能證明我和屏翳是清白的時候,到時候-再告訴我現在想說的話吧!」看到公孫晴疑惑的表情,水十遙淡淡地解釋道。
單方面的表白不急于一時,公孫晴點了點頭,水十遙放下手指,抱著她起身,扶她上馬之後,也跟著一躍而上。
「咱們回海吟號吧!一聲不響地偷溜出來,其它人應該很擔心咱們,現在可能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吧?」水十遙一改方才的認真,恢復原來的輕薄狂浪模樣。
不知道船上的人們現在在做什麼呢?公孫晴一想,便滿心喜悅而平靜,不能阻擋的鄉愁讓她歸心似箭,期待溢于言表。
「咱們趕快回船吧!」
「回船之前,先去買條金華火腿權當借口,小晴晴覺得如何?」
「那太欲蓋彌彰了,咱們假裝是去看貨就好。」
「那大概隱瞞不過白藏。」
「白爺是不可能騙過,只要能夠蒙混其它人就成了。」
「就這麼辦吧!」
日頭完全落下時分,水十遙和公孫晴對望一笑,喝了一聲策馬狂馳,朝著海吟號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