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睡前的湯藥里加了點蒙汗藥,朱煙長睫一斂,便完全失去了知覺和意識。
待她徹底睡著後,霜曉天坐直身體,披了件衣裳,將小少女輕輕放平。
是英听殿里沒了對話聲,便帶宮娥進來,一路抬著預備好的藥材、湯浴等物,件件不缺。
婦人走到床邊,明亮燈光下,朱煙呼吸平順,紅潤的臉蛋像顆小隻果。
「霜公子,今兒個,那毒會大發作?」是英耽愁地問道。
霜曉天切完右手脈象,換切左手,微一頷首。「她的血脈里有一股污濁的惡氣蠢蠢欲動,挨不到明天天亮。」
語畢,他以眼色示意,瀟灑地背過身,是英走上前來,解下朱煙全身衣物,然後在她赤果如嬰兒的身軀上覆了一方半透明蟬翼紗。
霜曉天看著殿內事物,專注听著她的呼吸聲。「接下來,便是等了。」
「有勞霜公子了。」
「是嬤嬤,-可以先去休息。」
「老身不累,待在這兒听您吩咐。」
無止盡的等待,是讓人疲乏的,但已知隨時會開始的毒發,讓霜曉天嚴陣以待。
他輕輕撥開她的細細額發,她有出塵的美貌、聰靈的腦子,刁蠻而又任性,無所不為,卻不讓人討厭,她的至情至性,很吸引人,讓人動容。
特別是對他這冷情冷欲之人,她如入無防之境,擾動了他凍封的心湖,掀起了波濤巨浪。
一切都不重要,唯有她要緊。
他從來不曾後悔,只因他從不做會後悔之事,但若眼睜睜看她死去,他會後悔終生。
這世上若失去朱煙這個人,大千世界便沒了顏色。
今夜,這第四十九夜,他不看她的身分,忘記她的血脈,不想她姓何名何,亦不問她是誰。
她是他要守住之人,她的身由他來補,她的命由他來續,她的魂由他來喚,除非他死,無人能從他手上搶走她!
他今夜不是霜曉天,他只為保護她而活!
原諒他這一次私心,他現下只能為她而活,他什麼都不想,前塵往事全都封印!
更漏流金沙,星夜涼如水,黑夜慢慢轉動,世界進入夢鄉,冥冥夜色之中,陰暗之物正要醒來!
通朗閣上上下下都醒著,宮女們異常忙碌,生怕臨時有什麼需要會準備不及,于是想破了腦袋盡人事。
一絲夜風避過眾人耳目,晃晃蕩蕩,不知打何處鑽入密封的寢殿,飄過了宮廊,溜進層層紅紗縵,突然朝朱煙面上撲去。
朱煙身子一經風吹,驀然冷卻,她-緊雙眼,小臉冷汗涔涔,皺成一團,骨髓里有種猛然苦楚蔓延開來。
爆炸一樣的疼痛充塞她的四肢百骸,她破碎的聲吟聲溢出唇瓣,冰鋒如椎鑿著心髒和手腳指尖末梢。
「曉天,我好疼、好冷……」
霜曉天靜靜看著,眼光沒有半刻移開,心里著急卻得捺住,不得不讓她受一回痛苦的異常憤怒,讓他眼神晶燦。
因著小少女的聲吟,男人的唇瓣亦滲出血絲。
突然,朱煙睜開雙眼尖叫著︰「啊啊啊啊!曉天救我!我好痛,我受不了了!」
那淒厲咆哮響徹雲霄,霜曉天握緊朱煙的手,怕她痛苦至極,會自殘身體以求解月兌。「是嬤嬤,來壓住她,別讓她咬到舌。」
是英聞言連忙上床,霜曉天便退下,強逼自己冷眼觀察她每一分每一寸的變化,但朱煙可憐的眼眸,讓他的心痛到快裂開了。
朱煙在床上不住地扭動,疼痛讓她瘋狂,可蠻力撼動不了練家子的是英,是英心疼得緊,手下卻不留情面,
「好痛……嬤嬤,我好痛!」
「痛呀!痛啊!打暈我吧!」
「曉天,你殺了我!我好痛!」
朱煙放聲大吼,嗓子都破了,霜曉天還是站在床邊不言不語,將一切收入眼底。她痛,他也沒好過半分。
她美麗的臉蛋上分不清是汗是淚,嬌呼笑喊的嘴吐出的全是沙啞求饒,膚色一下蒼白一下潮紅,翻了幾次白眼,又因為痛苦而清醒,無邊無際的苦難折磨是她從未經歷過的。
凶暴之毒沒有壓制,肆無忌憚地發作著,像惡鬼般撕裂著她的身子,摧毀她的寸寸經脈,她正朝著阿鼻地獄走去。
「壓緊她!」
「霜公子……」
「我命-壓緊她。」
「嗚……小姐,-要撐住呀!是嬤嬤求求-,別讓嬤嬤白發人送黑發人……」
聲吟聲由強到弱不過一盞茶,在場的三人卻不知過了幾世。
不多久,朱煙完全崩潰了,瞳仁渙散,粉唇張開亦吸不到新鮮空氣,小巧的鼻頭無助嗡動,手腳月兌力攤開,汗如漿出,淚全是血,染紅了床帳,艷紅而刺目的腥甜味道聞之作嘔。
是英听著、看著,難受到了頂點,淚流滿面地松開手,求助地望著霜曉天。
霜曉天還是眼睜睜看著,為了不讓握拳的指甲插進血肉里,他已耗盡全部力氣,唇上血滴正答答然落著。
「冷靜些,陽青,你要忍住,你還得捻針。」
霜曉天忘情呢喃著,這話不知說給誰听,但聞者心酸。
軟在床上的朱煙已經看不清東西、听不見言語,更無法思考,可她知道她要死了。
「曉天,我要死了……請不要忘了我……我想活到你死那瞬間……真的……你問我時,我只能那麼想……求求你……別忘……」
少女低啞的聲音飄散在空氣聞,漸次消失了。
朱煙的身子慢慢冰冷僵硬,是英掩嘴悲慟到哭不出聲音,霜曉天卻快步走了過去,抱起她僵直的身子,看著她咽下最後一口氣。
正當此際,無數猙獰的青色線條突地佔據了她的全身,下一瞬間全化為黑紫色,一個如玉人兒變成紫黑人偶!
霜曉天驚心,眸光一凜。「這是殷族秘毒,至毒玄蛛提煉出的斷魂丹!」
他一說完,無數銀針已落至朱煙大袕之上,她倏地喘了一口大氣,開始一口一口吐著黑血。
「將玉匣拿來!」霜曉天邊扎針邊喊道。
是英忙捧過玉匣,男人分神用一只銀針插入一處雕花秘眼,雙眸便又回到朱煙身上,繼續施針。
玉匣經過奇人設計,喀地一聲自動彈出另一小盒,是英急忙打開,那里有幾只各色玉瓶。
「將白玉瓶里的東西倒出一粒給我。」霜曉天說道。
是英七手八腳倒出一紫玉小丸,忙遞給男人。
霜曉天拿來了水,先灌了朱煙幾口,但她已無法吞咽,水全流出她的唇,他眸光凜然地抱起她的身子,和她失去焦距的雙眼對望。
「這真是命運!朱煙,-听見了,這真是命,我不準-死!」
話一落,霜曉天含了大量的清水,自己咬了藥,以口渡藥,硬灌進朱煙的口中,又在她胸袕上落針,硬是撐開了她的食道!
失去意識的朱煙不知是听見霜曉天的焦急話語,或是回光返照,抓緊了霜曉天的衣-,而後下顎一卡,將紫丸和水全咽下了。
感激上蒼啊!霜曉天見狀,情不自禁地亦回握了那手,他一揚眸,正對上是英欣喜若狂的眸子。
「快!飛書通知龍海兒,我要殷小玄那天魔星手上斷魂丹的三十九顆解藥!」霜曉天喝道。
「該死!本宮頭好痛……好想吐……」
朱煙好似張開眼,但眼前一片墨黑,半刻鐘後,那黑轉灰再轉橙黃,而後漸次明亮了起來,她方能視物。
身子一點也不舒爽,可一張眼,就看見霜曉天正迎著她瞧,在她還沒回神之時,他突然發自內心地笑了。
很淺很淺,卻極其溫柔的微笑……
他第一次笑呢!他真是個好看的男人……
他是她心系不放的霜曉天……
朱煙想伸手觸模,可手卻沒有半點力氣,霜曉天好似能讀心,捧起了她的手,靠在他俊美無儔的臉上。
他好好看,臉也是溫溫熱熱的,可是卻有胡碴,好刺手……
怎麼了?她記憶中的霜曉天,應是個整整齊齊的男人。
「你笑了……真好看……再笑一下給我看……」朱煙虛軟說道。
霜曉天依她所言,又俊朗地笑了。朱煙只感眩目,陶陶然如入五里雲霧,像是快要飛起。
「曉天……」
「我在這里,-別說話,嗓子傷了。」
霜曉天內心激動欲狂,可雙手卻合上朱煙沉重的眼皮,她便又失去意識。
「朱煙,-現在很虛弱,再休息一下,乖乖的。」明知她听不見,霜曉天還是輕輕哄道。
小心翼翼將她的小手收進被里,他站起身回過頭,迎面而來,是哭得斷了線的是英和一臉凝重的龍海兒。
霜曉天不禁想到,他和朱煙的相逢真是命中注定,他合該為她而活。
若當年龍海兒未帶被殷小玄施毒之人上長白山試他醫術,他不會一眼就判斷出斷魂丹的毒性,又若不是他跟著龍海兒離開長白山,他也不會機緣巧合地從殷小玄那兒拿到十丸解藥。
苗族的殷家以煉毒聞名,殷小玄又名毒姬,最愛稀世奇毒,身上的墨色寶石全是一只只的活玄蛛。
而以玄蛛煉成之毒便是斷魂丹,這詭毒奇狠,要連解七七四十九天,若未解完,必會終身殘廢。
不只四肢全毀,五感亦會失去,從此雖生亦死,像關在軀殼內,無法和外界溝通,一個人孤零零活著。
今天正好是第十天,他手上的丸藥全數用盡,龍海兒也剛巧趕上。
一切都是命,他抗拒不了。可他不在意,他感到狂喜,因為這一番機遇,他才能救活她寶貴的生命,他沒有任何怨言。
這十天來,他隨她走了一遭鬼門關。
龍海兒將一切收在眼里,雙眼全是紅絲,憔悴虛弱、勉強支持的霜曉天,不比床上那可憐的妹妹情況好上多少,他……不再是那個冷酷暴戾的霜曉天了!
「我從未見你如此。」龍海兒低聲說道。
霜曉天沒有回答,單是伸出右手,大有龍海兒不交出解藥,便要和她拚命的狠樣。
這不能怪他,他已力盡神危,十天來沒有半刻合眼,現在只能被本能驅動著而已。
現下,他只要能救她命之物,就是剩下的三十九丸,剩下的,他無力也無能照管,更別說是人際禮儀這類微不足道之事。
「給我剩下的解藥。」
龍海兒嘆了口氣,將一個精巧法華瓷盒遞給男人。
霜曉天啟盒一瞧,細數了數,確定不少于三十九之數後,珍重地交給是英,而後就什麼都听不見了……
霜曉天清眸一閉,崩然墜地!是英和龍海兒吃了一驚,兩人忙撐住男人修長的身子。
悠遠的聲音從天邊傳來,霜曉天昏昏沉沉的,內心好急好急,眼皮卻張不開。
他能認得,那沉穩的女聲是龍海兒,溫和的便是是英。可是,朱煙怎麼不說話呢?
霜曉天心中焦急,右手心卻傳來莫名安心之感,耳際對話也清清楚楚。
「少主,殷族之藥,怎麼會流到宮廷中,為奸人所用?」
「當年朱當家抄了殷家,只余族長夫婦及尚是嬰孩的殷小玄逃至瀧港,我問過殷伯伯,他說他到瀧港前,的確將少量的斷魂丹交給宮中之人,用來行刺朱當家……沒想到,這藥竟然害慘了小煙。」
「當年大小姐若沒用九龍起承丸救活小小姐,就真是一椿悲劇;可也是這九龍起承丸,讓咱們不知道原來龍族中便有解藥,這麼多巧合之下,讓小小姐可憐了十來年。」
「有時候,巧合和命運是一絲之隔,也許小煙注定非要被霜曉天所救!」
「是呀!少主,若非霜公子,小姐定活不過十五歲,嗚……」
听到這,霜曉天拚命支起身子,張開雙眼尋找朱煙。
一張開眼,便發現自己躺在朱煙身邊,右手心里是朱煙小小的手,他才松了一口大氣。
此時,兩個女人的眼楮,瞪大如四只銅鈴。
三個時辰未到,霜曉天居然清醒了?看來是真的心系朱煙安危,若說不感動,那肯定是騙人的。
霜曉天不顧她們的驚訝,徑自診起朱煙的脈。很好,雖弱但穩,這是好現象,心脈不整的情況也消失了。
可他真是該死,怎麼會睡著了?萬一在他不醒人事之時,朱煙出了事,他不會原諒他自己的。
那樣的事情,光只是想,便讓人渾身戰栗,不敢再想。
「我睡了多久?」霜曉天低聲問道。
龍海兒眸光一凜,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這冰霜男人不動情時極殘酷,一動情卻是天搖地裂。掛在他臉上的堅毅卓絕神情,她見過幾次,不會意外他用情至深,恐怕已經是萬劫不復了。
好一句「萬劫不復」,真適用在這一團亂麻!
朱煙是大明公主,皇族婚配不是兒戲,她上頭的五個公主,三個嫁了,兩個先嫁後薨,現在外有各族來犯,內又有權臣勢力要擺平;若朱煙重拾健康,只怕這六公主的婚事,那朱當家有考量大局的盤算……
唉,又是一件劫難!這少主之位真是太難坐了,光是為了這些人的情事,她成天得東奔西跑。
見龍海兒陷入沉思,是英便開口回答。「霜公子,不足三個時辰。」
霜曉天懊悔神色飛現,不多久又回復冷靜。
「是嬤嬤,請-馬上準備藥浴,還有我昨兒開的湯藥︰另外,若能弄到百年老參,和只采桂圓花的蜜蜂之蜜,也趕快去辦。」
霜曉天輕輕吩咐,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疲倦,可他不顧一切,他巴不得能馬上解盡朱煙身上的斷魂丹!
被劇毒纏身十四年,她沒有太多氣力復原,讓她隨時含著人參能補氣,桂圓活血、蜂蜜滋補,都能助她一臂之力。
他好恨自己不能代她受苦……
是英一听,正要去準備,卻被龍海兒攔下。「先幫霜曉天準備點好消化的食物,他快倒了。」
霜曉天頭也不抬,森冷話音卻響起。「-何時干起大夫?」
這龍海兒真是多事,現在最重要的是朱煙呀!
龍海兒冷冷一笑。「正牌大夫搖搖晃晃,我只好披上醫袍扮大夫,勉力提點一二。」
她很欣賞霜曉天,可她見不得人不知輕重,因小失大。
她听是英形容過這兩人的相處景況,見狀知情,若朱煙醒來見到霜曉天形容枯槁,怕會難過得死去。
「不要-多事,我不是-的部屬。」霜曉天說道。
夠冷!但他霜曉天能冷,她龍海兒就能更冷!
「呵,你當然不是,但小煙卻是我的親表妹,今天,我是看她三分薄面,我才不是為了你!霜曉天,看你要好自為之,還是要她醒來內疚,你自個兒選。」龍海兒不客氣地說道。
「我身子很好,不用-擔心。」
「你很好?那天就要下紅雨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龍海兒管不著;至于那雨是黑是紅,更不是-管得著的。」
「霜曉天,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有雙腳,通朗閣有門,-可以自由離開,天地之大,無人能攔龍家少主的行動,請-自便,這酒霜某不喝。」
「好你個霜曉天……」
在場的四個人中,有一個是不知世事的睡公主,另外兩個,火藥的引信全被點燃了,唯一不在戰火內的是英,一個頭二個大。
唉,這些人都是年少英雄,自然氣盛,她得熄熄火兒。
「罷了,別吵了,少主、霜公子,碧山院里別的不多,人最多,我讓人分頭辦去。」是英說道。
兩人一听,方不言語。
龍海兒向來牙尖嘴利,鮮少被人嗆聲,臉上似笑非笑,高深莫測地看著眼前鴛鴦。
她是招誰惹誰?一個堂堂公主,一個隱世奇人,這事還有得變呢!
他以為兩情相許,便能海枯石爛了嗎?男人好天真呀!
哼!他霜曉天不要她管,他和朱煙的事,她偏管定了!但是過程和結果,呵呵呵,她可不保證人人滿意!
龍海兒轉身就走,是英忙送出去。
霜曉天心里眼里只有一人,立刻低著頭,輕輕柔著朱煙的手。引毒發作多少傷了她的筋骨,好僵硬的手臂……
拿來了淨布,為朱煙熱敷,看小少女眉眼有些舒開,又舒服地嚶嚀了聲,霜曉天沒由來地笑了。
為了她的笑容,不論將來面對什麼,他都不管。
只要朱煙快樂就好,他希望她能永遠任性下去,因為那是她健康活著的證明。
刁鑽的、驕橫的、無所不為的六公主,他已無法不愛了!至于他是誰,他閉上眼,暫時不看。
就讓那名字風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