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聲齋
「世伯今天特地撥空前來探視,晚輩有失遠迎,罪過罪過!」白藏拱手客套地問候道。
在他面前西首位子上,坐著一位皮笑肉不笑的五十開外男人,一旁的椅子上則坐了個戴著面紗的白衣姑娘。
盡管隨行的大批僕役已被管家們請去喝茶休憩,房門外還是有六、七個小丫頭羅列。
姑娘低著頭端正坐著,雖是蒙面,但看得出來禮出大家,極有教養。
聞言,唐老爺也忙拱手,笑-得連眼楮都看不見。「世佷這麼說就太見外了,今天特地來和你聊一聊,有一樁事兒,不知你有沒有興趣?」
開門做生意,哪有趕客人的理?就算知道對方心中有鬼,還是得以禮相待,白藏自然禮貌周到。「感謝世伯的厚愛,晚輩洗耳恭听!」
「那我也不再賣關子,有話直說了,我這小女心比天高,資質聰穎,雖不方便拋頭露面,但對我家的生意可是了如指掌。前幾天令堂為你二哥來我家求親,可惜我太寵這個寶貝獨生女了,她說非要先來見你再做定奪,我也只好順著她,帶她來走這一趟……我可真是個傻爹,你說是不是?」
唐老爺說得再自然不過,似乎只是在陳述天經地義的父女親情。
白藏聞言為難,臉上仍是爽朗一笑。普通女子向來听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唐家小姐若真如唐老爺所言,可不只是叛逆,還十分有主見!
但是,他唯一的妻子是殷小玄,絕不二想。
「晚輩有愧小姐青睞,燒制的只是普通的青瓷,我二哥繼承白家的霽紅瓷,想必將來前途無量!」白藏委婉地說。
為了顧全姑娘家的面子,他是絕對不可能斷然拒絕的,可這個委婉拒絕,才是一門藝術中的藝術。
「別想都不想就拒絕,賢佷慢慢考慮,事情不急在一時,咱們可以先談談別的事情……」唐老爺還沒說完,唐家小姐卻輕輕將手搭在父親的手背上示意,蒙著面紗的臉龐緩緩抬了起來。
她的個性爽快,目標也明確,大家把話講開來,速戰速決!
「公子此言差矣,唐家追蹤一批精品多時,雖然找不出源頭,但可以肯定和公子有所關系,未來青花瓷器必漸成大宗,您有伯樂的眼光,應能體會小女子慧眼識英雄的心情。」唐家小姐不卑不亢地說。雖是推測,但根據有力的線索,她有八成把握。
「爹從小把我當男兒教養,唐家的生意大部分都會和我討論,也培養出了一些見識,我不是固守傳統之輩,我的丈夫得是人中之龍;若白公子手上握有青花瓷的釉料,最近的風潮又是您暗中躁作的話,您的前途才是不可限量!」唐小姐又接著說道,直白而不加隱藏。
白藏仍是恭敬地微笑,心中卻暗暗驚嘆。
「怪不得白家會沒落,有這麼兢兢業業的對手存在,任誰都應該要畏懼三分!但是,唐小姐,晚輩已心有所屬,二女共事一夫,對小姐太過委屈。」白藏亦坦白說道。
知道對方並非試探,而是已經模清了大概底細,白藏不承認也不否認,另尋一個理由來拒絕。
「小女子不是沒有度量之人,傳聞白公子房里有一珍愛的寶貝,我會拿出當家主母的氣魄來愛屋及烏的。」唐小姐輕松說道。
說罷,她作勢起身,門外的丫頭忙走進來攙扶,一對小腳走了幾步,來到白藏書案之前。
白藏不能了解唐小姐詭異的舉動,也只好起身立著。「唐小姐,怎麼?」
「請看。」唐小姐鈴鈴笑語,縴手一動掀開了面紗,白藏一望那面容,震懾在當場不能動彈!
距離白藏和唐小姐不遠的蘇繡機關活門之後的內室里,殷小玄也石化在當場!
「三少女乃女乃,您怎麼了?」如意搖著殷小玄的袖子,小聲問道。三少女乃女乃好不容易清醒了,怎麼現在又恍惚了?
殷小玄睜大眼楮,看著唐家小姐的清秀面容。「她的長相和白藏的母親如出一轍!」
「-一二姨太太?」
畫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此輕靈飄逸、不食人間煙火般出塵絕艷的面容,就算是晉朝顧愷之再世,也難以描繪出萬分之一!
剛才已經听到唐小姐見識不凡,讓她心中暗服,現在又看到唐小姐的臉,她更是心煩意亂。
唐小姐長得多麼像白藏愛慕的親娘!他現在沒有了畫可供回想,卻有一個真人活生生地來到他的面前!
不是次級的替代品,而是一模一樣的!
在那樣深切的思慕之下,今天若是異地而處,換成她是他,她也不會放唐小姐走的,一定會選擇她的!
而且在生意上,唐小姐亦能肋白藏一臂之力,如果嫁過來,也一定會帶著獨門的釉料當嫁妝,對他守護白家的心願必定大有幫助。
她雖然是殷族的公主,但除了用毒,什麼都不會,而且她也知道自己任性小孩子氣,處處要人維護照顧。
一個是賢內助,一個是大麻煩,兩個人放在一起,對心系白家的白藏來說,孰輕孰重一清二楚……
她比不上唐小姐,而且,她的價值是在找尋釉料,現在他已經得到了,那她還能繼續待在他的身邊嗎?
殷小玄正在心神不寧,如意卻輕輕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三少女乃女乃,您別再遲疑了,難不成您要將三少爺拱手讓人嗎?」如意著急地問。
殷小玄目光一凜。不!她說什麼也不會放棄的!她愛白藏,絕不白白讓人!
說什麼也要拚一拚,不戰而降是武將最大的恥辱,雖然這不是戰爭,但輸贏對她更是重要!
要和她殷小玄搶丈夫可以,拿出真才實學,兩人一分高下吧!
殷小玄心思一動,發上的玄蛛便一只接著一只落地,成群結隊向活門機關處爬去,目標是那嬌嬌弱弱的唐小姐!
她好像他記憶中的娘,五官面容無一不像,唯一的差別也許只是娘沾上了些許風霜,而唐小姐卻還保持清澈干淨,如同仙人一般……
白藏忍不住看得痴了!
唐小姐知道自己長得好看,但看到白藏迷惘的表情,雖然心中沾沾自喜,但還是有點吃驚,隨即就恢復端莊的表情。
「白公子為什麼看傻了呢?」唐小姐佯裝不解地問。
那輕柔的聲音喚回白藏的理智,他拱手說道︰「唐小姐,請恕小生唐突!」
這時,四周突然響起喀啦喀啦細碎聲音,扶著唐小姐左手的丫頭跳了起來。「蜘蛛!有好多的蜘蛛啊!」
小丫頭一邊尖叫,一邊扶著主子後退,但蜘蛛來勢洶洶,不一會兒就近在咫尺!
唐家小姐見到恐怖生物成群來襲,生平最怕昆蟲毒蛇的她嚇得花容失色、臉色蒼白。
正值此時,不知道是誰絆了一腳,唐小姐和兩個丫頭摔成一堆,就在那一瞬間,小蜘蛛們爬上唐小姐的紗裙,嚇得她不敢或動。
愛女心切的唐老爺趕忙過來扶起唐小姐,大聲叫喚著下人,可是沒有一個奴婢敢靠近。
即使如此觸目心驚,使人望之喪膽的時刻,唐小姐還是十分優雅高貴、氣質出眾。
「玄兒,不得胡鬧!」白藏大喝一聲。
說也奇怪,那蜘蛛馬上固定,全停在她的裙子上,但下一刻,那些蜘蛛又全往上爬去。
知道玄蛛只听從殷小玄的命令,白藏扭頭看向蘇繡字畫,雖然他看不見她,但還是立眉豎目,表情十分嚴肅。
「-不听我的話了嗎?玄兒,我要-住手!」白藏再喝一聲。
這一聲驚天動地,讓那些蜘蛛猶豫了一陣,然後緩慢地退下,仍是圍在唐小姐四周不肯離去。
在內室里的殷小玄和白藏四目相對,神情哀傷淒涼。他為了一個不相關的女人凶她?
他向來溫柔待她,即便她惹事生非,他也是和顏悅色,鮮少生氣……
看那玄蛛沒有離去,白藏心躁眸冷。「將這些玄蛛撤回,有客人在此,不得胡來!」見殷小玄不听他的話,不自覺地加重了語氣。
半晌,黑色的蜘蛛們緩慢往蘇繡字畫爬去,唐老爺松了一口老氣,拚命拍著自己的胸脯,而唐小姐則展開眉頭輕柔微笑著。
白藏繞過書案來到兩人面前,又是一陣拱手施禮。
「讓兩位貴客受到驚嚇,晚輩十分過意不去,希望沒有任何閃失!」白藏特別向唐小姐說道。
就算對方另有意圖,但來者是客,殷小玄的沖動舉動已經傷害白家的聲譽,更別說妨礙未來生意上的合作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
「賢佷怎麼在家中養這麼恐怖的東西?」唐老爺老謀深算,佯裝驚惶地責難。
白藏聞言立刻拱手請罪。
「爹,您別這麼說,是女兒來得太突然了……翠兒,小玉!」唐小姐叮鈴喚道。
門外兩個小丫頭听到傳喚,忙拿著個錦匣走了進來,扶著行動不便的嬌貴人兒。
看了一眼她們手上的物事,唐小姐微微一笑,便向機關活門走去,親手一推,便露出一間內室!
正對面,是一個風華絕代、美艷動人的嬌媚女子!
殷小玄正為了白藏的態度而傷心難過,卻看到唐小姐款步走來,不相信她會這麼做,更沒想到要躲開,當她一推開機關活門,兩個美人便面對面四目相交。
氣氛凝重了一會兒……
「果然是個漂亮的美人兒,難怪白公子會這麼心動!」唐小姐坦白說道,態度從容不迫,那大方的姿態彷佛她才是白家的主人,讓殷小玄更加不悅!
原本急著走過來安撫的白藏,卻看到殷小玄笑容燦爛、光采動人的嫵媚模樣。
殷小玄嫣然甜笑,「我們的事,-管不著!」
她很想哭,但她不能哭,她一定得拿出最動人的笑!若她不笑,她就輸了,輸給這個風姿綽約的女人!
唐小姐也不理論殷小玄的無禮,信手打開盒子,拿出一對白玉手鐲,走向殷小玄。
無妨,畢竟先來後到,給她一點好處,對自己將來沒有壞處。
「咱們以後就以姊妹相稱,姊姊來得匆忙,只帶了鐲子當見面禮,希望妹妹不要見怪。」唐小姐說道。
男人哪一個不是今日朝東明日往西,有個三妻四妾?雖然是個美人兒,但也許白藏明天就厭倦了,沒有明媒正娶,只是一個屋里的人呀!
以她的身分地位,她可是一定要當白藏的元配正妻,以色事人者的牌位,何時出現在宗室祠堂里過?唐家小姐心中的算盤快速地打著。
殷小玄看著價值不菲的首飾,又瞟了白藏一眼,男人表情冷漠,讓她看得心都碎了!「白藏,你真的要我收下嗎?」
半年前在白家大宅,那個說她是他的妻的男人去了哪里?為什麼現在在她面前,卻半句話都不吭?
太好笑了!以姊妹相稱?她可是尊貴的公主,配得上稱作她姊姊的,當然也得是個公主!
「誰要當-的妹妹!姊姊?哼,我的姊姊是龍海兒!」殷小玄大聲說道。
唐家小姐掩嘴一笑。這話用來耍弄小家碧玉還成,用來嚇唬她,就太自不量力了!
「據傳聞海龍王只有一個獨生女,姑娘可是姓龍?那龍姑娘怎麼稱呼呢?」唐小姐輕輕問道,但含意不善。
看殷小玄動了氣,意欲說話辯白,白藏一個箭步走到她的面前。
「玄兒,和唐小姐道歉。」白藏冷冷說道。
殷小玄身分珍貴是事實,但她現在是朝廷欽犯之女,若在旁人面前說了出來,要是唐家的人去報官,後果不堪設想!
但殷小玄並不知道白藏是為她著想,她勃然大怒,卻不哭反笑,笑靨嬌女敕鮮美,傾國傾城!
「白藏,我要你一句話,你可是要我向這唐小姐道歉?」殷小玄心寒地問道。
明明是唐小姐無理取鬧,為什麼要她道歉?他今天才見她一面,他們長久的相處就已經匹配不上了嗎?他嫌她礙事嗎?
她希望白藏不要點頭,她會心碎……而且是心、碎、而、死!
在殷小玄淒迷的目光之中,白藏清楚地頷首。「玄兒,我要-向她道歉,人家是客人,如此不懂事非常失禮!」語氣中含有弦外之音。
唐家父女心中一幽,知道情勢已無可能,都听懂了男人簡單二三語中的暗示,可是心思單純的殷小玄沒有听懂!
她冷笑著快步上前,接過那只白玉手鐲,不經思索便用力往牆上砸去,頓時,破碎的玉石四散飛濺!
「哎呀!」唐小姐驚呼一聲,鋒利的碎片劃過她的額頭,割開一個破口,滲出絲絲血珠。
女子破相是多麼的嚴重!
「陶總管,趕快去請大夫,如意,護送三少女乃女乃回房!」白藏雷厲風行地說。
殷小玄緋艷一笑,如朵冰冷芳華,她不會讓他有機會趕她走的!
「我自己有腳,不用人送!」殷小玄負氣說道。
話已落地,小女人轉身就走,沒有看到男人心疼的表情。
夜深人靜,星月無光。
當晚,吃了殷小玄很多次閉門羹的白藏,獨自在秋聲齋的內室中過夜。
因為她不肯听他解釋,無眠的夜,男子輾轉反側。
唐家小姐的傷勢不重,大夫說不會留下疤痕。
那個姑娘也是個少見的女中豪杰,看他當眾宣示殷小玄的主人身分,便不再固執己見,大大方方地離開了。
可若不是那磨人精來搗亂,他定能更周全地處理此事,一來不會讓兩家留下心結,二來也可以促成唐小姐和哥哥的婚事。
這樣才貌雙全的姑娘,日後必定能夠支撐住白家,讓他能夠無牽無掛……
他並非不解殷小玄的性情,但他以為她亦懂他,沒想到她會當場發怒!
可又想到自己對殷小玄強烈的獨佔欲,便能夠理解她的心情,而且因為她的委屈驀然心疼不已。
她是個女人,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人,他不該把她想得太清高,他也不該期望她能容忍一個外人來挑戰本來屬于她的權利!
唉……但是殷小玄不肯理他,明月樓的大門深鎖,從她來了之後,他便未曾再嘗孤枕獨眠的滋味,他發現,他只想抱著她安穩地入睡……
如意睡在一旁的小床上,听著三少爺的嘆息,才張眼正要安慰,卻覺頭昏眼花,眼皮沉重得像是墓碑一樣。
白藏也覺得奇怪,不能克制地閉上雙眼,意志仍舊明白,但身體不再運作,拒絕听從主人的意志!
經過一盞茶的時間,殷小玄丟掉彌香,打開窗戶飛身進入秋聲齋內室,點了一只小燭,緩步靠近白藏。她一身勁裝,背著一個衣包。
「虎哥哥,我知道你想娶那唐姑娘,所以我來見你最後一面。」殷小玄一邊說,一邊在白藏身旁落坐。
她低下頭,看著白藏那張好看的、讓她著迷的臉龐。
心很疼,根本按耐不住感情,她鼻頭紅了,眼眶也濕潤了。
她強打起微笑,「虎哥哥,你還記不記得,殷家的人一身劇毒,你也已經同化了?」
殷小玄語畢又停了一陣,她撫模著白藏的臉龐,將這感覺烙印進腦海里,她要永世不忘他的面容……
這時,她突然領悟到,原來來生注定的糾纏,是這一世末盡的纏綿!
愛上一個人,是無法去計算得失的,今生情今生盡是不可行的,沒人能愛得那麼剛好……
任愛情慢慢將自己淹沒,最後沒了自己,他卻不可取代,唯有他最重要!
如果,她能听從他說的,不要愛上一個不會響應的人,也許她今天就不會心碎了……
心碎的同時,她也想起殷家秘法。
「我知道白家是你最重要的責任,所以,我要讓你自由了,我心碎的眼淚可以為你解毒,讓你去娶唐小姐……」殷小玄的笑語摻雜著濃濃的哭音。
同時,白藏的眉心有一滴溫潤的感覺,正巧打在紅痕上!
玄兒,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啊……白藏掙扎地想醒過來,但他僵硬的身體卻一動也不動!
殷小玄無聲地哭泣著,一滴又一滴的眼淚不停落在白藏的臉上。
那一抹紅痕就像一滴朱砂滴進清水之中,慢慢溶解開來,隨著淚水被沖剛掉了!
看到印記消失,殷小玄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再度強打起笑容。
「白藏,我無怨亦不悔,當日笑著前來,今日笑著離開,恩恩怨怨一筆勾銷,剩下的下輩子再還吧!」殷小玄呵呵笑道。
正要起身,又想到什麼,復又坐下。
她從簡單的衣包中拿出一個小瓶子,在床頭拿了一個小瓷盒,將鮮紅色的藥丸倒了進去;然後又拿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了一刀,血液婉蜒地流進玻璃瓶子里,紅濫濫得就像西洋葡萄酒一樣。
她將那兩件事物放在床頭。「白藏,我在這里露過臉,怕會有仇家又尋上門來,這一瓶子血留給你防身,還有,要記得多找些人保護你︰而這一盒子媚藥,一粒價值一兩黃金,就權充本姑娘,祝賀你和唐小姐喜事的賀禮吧!」
玄兒……不可以……-不準走!白藏在腦海中大喊。
殷小玄看了白藏最後一眼。「白藏,你娘的圖畫已經被你親手毀掉了,所以千萬不要再放開唐小姐的手,要不然你一定會後悔的!」她細細叮嚀著,最後一句話語彷佛消散在空氣之中。
說完,殷小玄起身大笑一聲,不再留戀地輕功一層,飄然離去,融入淒黑夜色之中,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