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航,請等我回來……
嗚--嗚嗚--
海螺長鳴之聲在耳際回響,倦極的易航幽幽醒來,手臂上沒有重量,懷里沒有體溫,亦沒有她練武習成的悠長呼吸聲,只在空氣中還殘存了一點海潮香味。
當「糟了」這個念頭飛過恍惚的腦海,易航猛然坐起,發現已是日上三竿,光線透過窗子照亮了整個房間,放目望去,房子里空蕩蕩的,地上也無任何撕碎的衣物殘骸。
龍海兒早已不知去了何處,昨夜,好似一場夢。
易航這麼一想,便掀起涼紗被翻身而起,同時,刺目的血梅開了滿床。
處子的貞血,在他粗暴的舉動下,點點濺落著。
那不是夢!龍海兒人呢?
正在著急,眼角卻瞄到一張白紙攤在桌面,他快手拿起,紙上沒有落款,他卻認得出是龍海兒筆走蛇龍的字跡--
易航,請等我回來。
「就這麼七個字,就要打發我嗎?」易航愣了半晌,回神便大聲咒罵道。
顧不得梳洗,他隨手撈件衣裳,疾步向門外沖去。
什麼都看不見,他慌張地跑著,穿過沙灘、樹林,不知撞倒了誰,待他踏上港口的土地時,一團船隊已飄然遠行。
領航的船艦上,掛上象征龍海兒的旗幟,紅色的龍圖騰。
她居然就這樣走了,留下要他等她的字條,拍拍,什麼都沒交代就走了?
她當他是什麼人?就算是小貓小狗,也不能任意丟下吧?
該死的龍海兒!
易航心念一轉,快步跑上一艘戰船,正要拉開繩索揚帆,手卻被一只粗壯黝黑的大手抓住,他眼一抬,惡狠狠地盯著那礙事的男人。
「放手,就算你是她爹,也不能阻止我,而且更不應該阻止我!」被激怒的易航放聲吼道。
正對面的男人,那一對金色和黑色的眸子,瞬間暗了又亮。
這個男人不是愚勇,就是真的氣瘋了,竟然敢不知死活地跟殺人無數的妖瞳龍王這樣說話?
但看在他是真心愛著寶貝女兒,自己可以不和他計較。
「你要如何追去?你是龍族的階下囚,戴著寒鋼鎖煉,你以為能大搖大擺離開?而且你有何資格要龍家人為你開船?」龍巽風笑著問道。
龍巽風含笑說話的語調和方式,和龍海兒十足十地相似,讓易航听在耳里,只覺得心火翻涌,好像龍海兒在嘲笑他一樣!
「放開我的手!」易航怒道。
龍巽風不回答,五指成爪亦聞風未動,易航更怒,向龍巽風面龐揮拳,下一秒,整個人被摔在甲板上,四腳朝天。
他連怎麼被摔的都沒有看清楚,再下一瞬間,當頭一桶冷水澆下,
此處雖暖,大清早的水溫還是不高,況且他剛醒,熱身子被冷水一潑,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劇痛和冰冷讓易航清醒過來,他昂首不屈地看著龍巽風,那定然知道答案、噙笑沉著的男子。
「我要去追她回來。」易航按下心中殺意說道。
這一回看熱鬧的人們,都因為平時和氣的易航大動肝火而屏息不敢或動。
他的目光如焰,若有溫度,龍巽風早已被燒成灰燼。
除了龍海兒,這世上還未有人敢這樣瞪視海龍王,因為海龍王的可怕,在海民的族群里頭,是拿來嚇唬不听話的孩子用的。
龍巽風不如昨日發威動怒,反而大笑著。
「很好,你不愧是海兒挑的男人;但我不可能讓你去追她,染港建造在即正缺資金,她有任務在身,要出去完成任務,而你也有你的工作要完成。」
易航心冷眸亦冷,淡然說道︰「我不是龍家人,死也不會听你的指令!l
龍巽風眸子一轉,若有所思,長腿一抬,便踩在寒鋼煉上,讓易航冷著臉,看著自己最自豪的工匠雙手根本連動也不能動地被壓在地上。
他的頭上傳來嘲諷之聲。「那麼……你也不在意一直戴著這煉-?」
龍巽風話還沒落地,便迎上一對不甘心的眼眸,不經意間,他的笑就揚起了。
這個男人不只是單純善良,還很有骨氣呢!很好,唯有這樣,才配得上他的女兒,他和心愛的朱染所生下的掌上明珠。
「省下你的眼神和恨意吧!」驕傲地移開腳,龍巽風復又說道,「我給你一個提早拿下這煉、重獲自由的機會。」
易航深知龍家人一言九鼎,也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怨恨這煉,不加思索地問︰「什麼機會?」
龍巽風見易航倨傲,便又冷冷一笑。他認為易航配得上龍海兒,不代表他會心甘情願地放手將寶貝女兒交給他,這個蠢小子!
「你習慣跪在地上講話嗎?」龍巽風冷冷問道。
易航一听忙又站起,按撩著將要爆發的性子,欺霜傲雪地瞪著龍巽風。「身為龍族族長,有話就說,不要拐彎抹角地糟蹋人!」
空氣中火藥味彌漫,眼神晶亮得快要擦出火花,兩只公獅對望了許久,龍巽風又是一聲冷笑,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要解月兌枷鎖,在海兒回來前,趕造五十艘船艦,一半戰船,一半商船,我要最輕最快,能在七大洋上縱橫飛翔的船。」
「只要我做到,你就放我自由嗎?」
「不準質疑我說的話,我的話就是龍家令!」
「一言既出……」
「駟馬難追。」
易航和龍巽風舉起右手擊掌為誓,然後趁其不備,年輕的獅子抓住成年獅子的手腕,雖然下一秒馬上被反扣在背後。
「勸你別不自量力了!」龍巽風武學造詣了得,怎會將這三腳貓功夫看在眼里?
易航拚命掙扎,卻掙月兌不開,他冷哼了聲。「我全力學習造船技術,若我從小習武,不見得會輸給你!」
「既然你不服氣,不如我教你武術,讓你有能力來打敗我!」龍巽風不知打什麼主意地說道。
易航一听愣住,然後鄭重點了下頭。
眼前男人功夫無人能及、出神入化,若他要一生站在龍海兒身邊,他要能保護自己,甚至要保護她,唯有如此,才能和她並肩同行!
「我可以向你學武功,但你有求于我,我絕不向你下跪,行拜師禮。」易航冷靜說道。
龍巽風聞言,露出幾不可見的淺笑。「我教你武功,是為了讓你有機會打敗我,我不想親手打死自己的徒兒,不拜正好。」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想起什麼,易航朝那冷酷背影擔心地啟聲問道︰「海兒她何時回來?」
方才急怒攻心,便一口答應要造船,現下清醒了點,才想到這個問題,內心涌現不好的預感。
只見那問讓龍巽風頓了勢,但馬上又邁起腳步。
「我不會告訴你的,你敢搶我的女兒,就在一心要她早點回來,又一邊著急在她回來前趕不完造船的兩難里,好好痛苦地活著吧!」
易航听了,陰著臉轉頭遠眺。
龍海兒領著的船隊已消失在天際,只剩一粒黑點,而後便再也看不見了。
從龍海兒離去之後,易航像是換了個人一樣,他不再煩惱,不再疑惑,不再問為什麼。
因為能給答案的人已經不在,所以他唯有為了其它的信念活下去。
第一個信念是在她回來前的期限里,建造五十艘船;第二個信念則是和龍巽風這武學天才習武。
一有了體認,易航便專心一致,心無旁想,全心投入造船工作。
他不痛苦,因為他沒有時間痛苦,龍巽風肯定不可能給他充裕的時間。
通常兩個月打造十艘戰船,三個月打造十艘大上一倍的商船是極限,五十艘船少說要一年有余的時間,更別說這里啥也沒有,他還要領著人建船塢、打造工具和訂購木料。
要是直接使用剛砍下來的木頭,那船縱然造成也是廢物,會壞了他易家的聲譽和信用!造船上等的木料,一定要用至少風干三年的木材。
易航內心盤算龍巽風不會給他超過一年的時間,即刻聚集了所有易家人,分工下去行動。
原本易家的人們便是以造船為生,血脈中靜不下來,听到少當家這麼堅決,連一向病著的太公都覺熱血沸騰,硬撐著爬起來策畫船塢的建造,讓易航能構思新船的設計。
易航是個造船好手,但一年內憑空創造五十艘船,簡直是不可能加上奇跡,但他說什麼也不放棄。
這種沖勁和熱忱,感染了易家人,讓他們全都奮不顧身。
而龍家的人們,見易家人為了造船的事情忙到不能喘息,也都良心不安,暗思該怎麼幫忙。
某一天中午,易航見到一群漢子、姑娘朝他走來,原來是建築新港的人們自動自發拆成兩半,一半來支援易航。
有了他們幫忙如虎添翼,船塢建造得極為順利。
而早些日子,水龍隊首舵商神水十遙,還有商鬼白藏、殷小玄夫妻,則是早已為了他出航去尋上好的木料,以供他使用。
每天傍晚,易航別了辛苦一日的眾人之後,便強打著精神走到練武校場,去向龍巽風請益。
說是請益太好過,他根本是被修理一番。
但幾個月過後,易航雖然還是不敵龍巽風的攻擊,但十次里頭已有一兩次能夠閃開。
而且也發現自己不是派,最適合的武器是長兵器飛刀,于是便勤練這門功夫,以為反擊。
每一天直至深夜,他總是帶著一身的疲倦和傷回到船塢,直接昏迷在桌案旁,一個月里,沒有幾夜是回海濱的吊腳樓。
如此一來,當他醒來之時,便可以開始工作。
看在眾人眼中雖然擔心,可他們都知道易航為情所困,所以不加干涉,只有他廢寢忘食之時,會被人嘮嘮叨叨地罵一頓。
剛開始只有易家的人會罵、後來,連龍家的人都加入這行列。
同時間,木料也被一批一批地運送回來,易航快馬加鞭地領著人打造,像變魔術一樣變出新船。
山中無甲子,染港無歲月,終年如夏的島嶼沒有季節,失去龍海兒的時間太難以承受,易航不願去想過了多久。
被日耳曼帝國雇用為海上佣兵團的龍海兒不知是否平安,她從沒給他只字詞組、任何訊息,唯有揣在衣袖里的七個字,伴著易航打造了五十艘船。
最後一艘船建好之日,龍海兒的歸期仍然如謎,而龍巽風則是氣個半死,因為惱羞成怒,利用教導之名,行毒打之實。
而易航勤能補拙,早已不是好惹的,除了讓海龍王的臉上掛了幾道彩,肩膀和腿亦中了三刀。
易家人和龍家人也在長期合作下,沒了隔合融為一體,當易航和海龍王比試時,場邊的人們還會為易航加油助陣。
眾人打趣形容這是翁婿打架,感情會愈打愈好,偶爾幫個順風忙,別讓喪失理智的海龍王真的打死未來的首領之夫。
唉!面對易航時,龍巽風只是個寵愛女兒的傻父親。
若是這個首領之夫真死了,不但少了造船的天才,連少主肯定也保不住了!
當晚,打完一場架的易航沒有參加慶功宴,而是提著龍家人送他的酒回到吊腳樓。
想象著早已消失的龍海兒香味,易航喝盡了兩大壇酒,醉倒在樓前沙灘。
他仰望天上銀河,記憶中,南斗的十字已經轉過一圈,和他甫到此處之時是相同的位置了。
易航醉意涌現,手上的寒鋼唯有龍海兒的赤驍刀能斬斷,那寒冷感覺和他的寂寞是一對兒,都在等待那獨一無二、奪走他心的女人。
可又好像因為有這鎖煉在,他的生命方不會月兌軌,才能貫徹他的愛,為了能夠再愛她的那一天而活下去。
他好想她,想得心好疼。
在無法抑止的淚水將要首次失控之時,他好似看見龍海兒朝著他款款走來,搖曳生姿,好似血紅牡丹盛開在月光之下。
「易航,我依約回來了。」
在易航醉茫茫的思緒中,龍海兒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她的手寵愛地撫著他的臉,讓他枕在她的長腿上。
天上的星月,比起眼前的女人,都黯然失色。
「海兒-好美……就讓我醉死不要醒吧……」
看著易航醉到不省人事,龍海兒心疼不已。
她真的不想走,但為了龍族,她不得不出征,並不是和龍族相比,易航不夠分量,而是她無論如何都是龍族的首領,她終究要面對這個責任,絕不讓人因為她的失責而怪罪易航。
真正的愛,是絕不委屈的,她有該完成的義務,而他不會是絆腳石;再說,染港將來是他們的樂園,她應該付出她的心力。
剛才接風的父親告訴她,易航居然在十一個月內、她回港的前一刻,將第五十艘船造好,她好感動好感動,因易航用著自己的方式在愛她。
藍天下的兩個地方被海水連結,他也正在為了她而努力,讓她除了開心,也無比堅強。
十年酸澀的想念,都比不上這十一個月的感情滿溢,她的心靈豐富而又飽滿,沒有不安而是坦蕩蕩的。
現在又能親手抱著易航,除了喜悅,她沒有別的感覺。
「易航,我好想你,我想了你十幾年了。」龍海兒有感,柔柔說道。
易航醉昏頭,尚在自己的假想世界中,迷離的眼在她的粉臉上搜尋,然後笑了。
童真的、孩子氣的、沒有心機的笑著。
「我也想-……可是我不知道要等多久……」
「沒有關系,易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的想念得償所願。」
龍海兒說罷,便在男人眉心一吻,那啄吻有些癢,讓泥醉的易航傻傻笑著。
「-為什麼想我十幾年……」
明知易航根本意識不清,但龍海兒謹記著對自己發下的誓言,看著他的眼光十分幽遠,又回到八歲那一年。
易航少年的臉龐和現在又再重迭……
「易航,你還記不記得,易家有個小柴房,在船塢後頭,師傅冬天燒水煮茶用的?」
易航不知是真記得,還是只想夢中女神繼續對他說話,忙不迭地點頭。「有……有小柴房……小小的柴房……」
「我就是在那間小柴房愛上你的。」順著易航的醉言醉語,龍海兒輕輕說道。
在星光下,映不出她的臉紅,但是她手指和全身的溫熱,還是掩蓋不住她的情思。
「為什麼?小柴房……為什麼……」
女神好美,分別這麼久,她第一次回來他的夢,和他說這麼久的話,就算他抓著她的手不放,她還是好溫柔地微笑,而且有問必答。
「因為我八歲時,接為龍家人的第一個獨立任務,我偽裝成乞兒,在易家附近一邊乞食,一邊觀察身為大明宮匠第一把交椅的易家究竟有多少能耐,能夠造出多棒的船來。」龍海兒輕輕說道。
她一個人被送上岸,和長輩們分道揚鑣,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長鬈發全藏在補丁帽里,躲在易家對門乞討過活。
「然後呢?」易航痴痴問道。
「後來,一個被喚作少爺的少年走出門,看見我,便走了過來,問我姓啥名啥,我不敢隨便回話,便捏造了個小龍的名字,那個少年一听,偷偷掏出十文錢給我,叫我去買顆肉末包子,因為小龍已經餓成小蛇了……那是我們的初遇。」
好似昨天才發生的情境,龍海兒還記得一清二楚。
她記得少年一直纏著她問,她被逼得受不了才亂答,而少年臉上馬上顯露了溫柔,他出自內心的憐憫是那麼真純善良美好,她雖小卻感覺得到。
她心里跳了一下,想要再繼續和他說話,可少年被家人喚回馬車走了,她有些失望,卻沒忘記她的第一個使命,繼續偷偷監視著易家。
易家好人不少,雖然不是錦食美饞,她總是有得吃,而且不是餿的,臭的,都是新鮮的食物,但她揣著那十文錢,私心想再見那少年一面。
「小龍……」記憶之鎖被打開,易航記得曾經有過一個小男孩,戒備地看著他,一雙鳳眼很清很亮……
「是呀,我就是小龍,後來有一天下雪珠兒,我身上衣服不夠,正咬牙忍耐寒冷,少年偷偷從後門溜了出來,把我帶進易家……」
龍海兒話還沒末完,便被易航麻酥酥地搶白,「我一直拉小龍,但他咬了我……直到他咬累了,才被我拖進家門……」
他突地伸出右手拇指,在夾棍傷痕下,確實有一圈已不太明顯的牙痕圈兒。
龍海兒見那手近在眼前,情不自禁便含住了那傷痕。「是呀,我後來好後悔,居然因為緊張咬傷了你的手;你要我進你的房間,你還記得嗎?」
易航見問,忙點點頭,「-死活都不肯……只一直說要睡在剛經過的柴房……」
听著易航痴迷的口舌纏綿,龍海兒覺得她也快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是啊,我像只刺蝟縮在柴房,對你說的話充耳不聞,原以為你沒了耐性,決定丟下我不管,後來你就抱著錦被來了。」
「-好瘦好小……那天又陰又下雪,丟著-,-會凍死在路邊的……」
「對呀!天氣好冷,可你好溫暖地抱著我,對著裝睡的我說,要我放心,不用再流浪了,就留在易家做點簡單的工作,你不會虧待我的;你還告訴我,你已經學會怎麼造船,等你長大,一定能造出世上最快最好的船,要我跟著你做事,不要再餐風露宿了……」
當年年幼的龍海兒以為易航只是溫暖她的身子,待慢慢長大,這份回憶卻無時無地溫暖了她的心,一個溫柔的舉動,讓她陷入情愛,找到此生的故鄉。
彷佛想起什麼,易航茫然的眸子聚了焦。「可是小龍走了,隔天早上就不見了……」他只覺快要醉倒,天地轉呀轉,眼前所有東西飛來飛去。
如果他不抓緊龍海兒,這個自由的女人便會再度飄走;可他真的好昏,抓不住她……
「噓!閉上你的眼,因為小龍得回去復命,所以他走了,可是我不會走的,易航,咱們永遠在一塊。」龍海兒輕輕說道。
原本易航還在拚章揮開遮住雙眼的手,一听,便從龍海兒的指縫板溢出了眼淚。「海兒,別走……」
龍海兒微微一笑。她想了一輩子,追了一輩子,求了一輩子,現在終于手到擒來,怎麼會再度放開?更不可能會自行離去!
「我不走,你也別走,如果要走,咱們就像先前,牽著手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