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冰是看天吃飯。
今兒個夜里沒下雪,大伙的進度早早便做完了,可水家眾人正處在心驚膽戰中。
上百雙眼楮盯著原本相當英明神武的少當家。
水寒神色如常,只是眼神有些發愣,他走到塊冰田邊,也沒有多想,便下達指令——
「開挖吧,就這塊。」水寒如常說道。
眾人看看那冰,又看看當家主子,沒人動作。
反常的沉重氣氛讓水寒有些回神,還記得方才他說了什麼,便有些不解、有些惱怒。
「怎麼不行動呢?」
水寒話語又冷了幾分,在這月明星稀的夜里,活似暴風雪。
這七天來,向來不疾不徐、心平氣定的主子大人活像秋老虎,動不動就發威一下。
一個上了年紀、打水寒父親還在就在水家干活的老頭兒,舉起他的右手。
「少當家的,這塊田昨兒個才灌水呀!」
聞言,水寒眸一凜,專心凝視,果然如老人家所言,尚薄的冰下還能見到隱約的水流。
「對不住。」水寒明白是自個兒犯錯,坦蕩的道歉。
眾人嚇得活像是醉蝦,個個蹦蹦跳跳。
倒不是主子道歉有多了不得,而是最近他道太多次歉了,反而讓人搞不清楚他神智是否清楚呀!
一錯不二犯的招牌從水寒身上被拆下。
眾人進退兩難,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正當此尷尬之際,一名婦人的聲音響起——
「今兒個活也做得差不多了,收工吧!」劉氏豪氣一喊,眾人吊在嗓子眼的心方放下,逃得比飛還快。
而水寒低下了總高高在上的頭,「娘。」活像個等著被杖打的少年。
劉氏實在快忍不住笑意。
「怎麼,昨兒個沒睡好?」
做娘的問兒子,兒子沒有不答的道理,水寒只有老實招認。
「沒睡好。」
劉氏再度想發笑。
「怎麼沒睡好?」
做娘的要問兒子,兒子除了答,也只有答。水寒黝黑的臉浮起暗色的紅痕,全天下他就怕這外樸內深的婦人。
「去陪姚姑娘。」
劉氏在內心狂笑,不過表情還是相當嚴肅,讓人很確定水寒的冷顏冷色是師承何人。
「沒人陪她嗎?需要你去陪?晚上做整夜的活不累,白天該睡不睡,出了這麼多的差錯?」
娘雖然在教訓,但那話里好像夾了針,扎得水寒更不好意思了。
「姚姑娘要姚二姑娘多休息,不讓她陪,姚三少爺又老纏著季公子,不貼心,我看她一個人,怕她寂寞。」水寒誠實的說。
姚衣衣說在暗房里其實勉強還看得見,什麼事情都能自己來,死也不要姚爾爾在那暗無天日處添病,于是一個人無聊到快悶死。
他每次去看她,便無法出來。
劉氏眼底堆滿了笑。
天可憐見,郎君啊,咱們的木頭兒子活到十九,總算進入春天,開始對姑娘有興趣了!
「噢,姚二小姐就罷了,自己也是個多病的……但那姚三少不貼心,你倒貼心?娘怎麼沒感覺過?」
經歷了長串教訓,水寒很確定最末這句娘親是在打趣他。
黑臉辣紅,手腳不知該往哪里擺。
「娘——」
劉氏笑笑,「好好,不笑話你了,姚姑娘療傷這七天,你當家的效率全都丟光了,指揮得亂七八糟,今兒個沒事,咱們回家,讓你去探望姚姑娘去。」
水寒又能說什麼?可是現在才四更天哪!
「娘,姚姑娘還在睡。」
劉氏笑得開懷,再也隱忍不住,「呵呵,呵呵呵……」
開心的笑聲在冰原上爆炸著。
水寒隨侍在劉氏身後,听著娘親少見的夸張笑聲,提著燈籠,低頭慢慢走著。
半晌——
「娘,姚姑娘的眼楮……」
她就知道這傻小子會問這個!
「放一百個心吧,沒事,今兒個就差不多了;你幫她上藥上得那麼勤,不好也難。」
在娘面前,做兒子的慣例是抬不起頭來的,唉唉唉,水寒自不例外,低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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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夢半醒,即將要醒來,姚衣衣感覺睡得全身舒坦,每根骨頭都像被恬過一樣。
黑暗但溫暖的房間,長時間的好生休養,日漸痊愈的眼楮,加上還有個人會來噓寒問暖……
不,水寒根本不會噓寒問暖,他只會陪著她。
這比虛情假意的關心還要讓人動容呢!
伸了個懶腰,姚衣衣緩緩張開眼,在用燈罩遮住的柔和燈光下,桌案的另一頭,有個人在翻帳本。
水寒專心一意的做著他的事情。
姚衣衣側身,偎在枕上,不覺綻笑,很滿足、很滿足的笑。
她想將這一刻收在心底,連同這種眷戀的心情,一並珍重的收著。
這雪盲說不定是福非禍,讓她能獨享他七日的陪伴。
感覺到有目光在注視他,水寒突地抬起頭來,姚衣衣慵慵懶懶如朵牡丹倦臥,眸光卻飛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醒了?」水寒朗聲問道,步到床邊,大手撫上,借著幽暗的燈光,審視那對又大又亮的眼。
姚衣衣又是喜又是羞,可她不討厭他盯著她瞧。
「嗯。」姚衣衣無意義的回答。
水寒移開燈罩,姚衣衣覺得那光有些刺眼,但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里。
「眼楮有沒有不適?」
「沒有,只是久沒看光,有些不習慣。」
如此這般,水寒花了很長的時間,慢慢的增加屋里亮度,直到最後一塊遮光簾子移開後,他確認姚衣衣的雙眼完好無缺。
眸光蕩彩,似水流光,多麼的迷人勾魂,令人愛不釋手。
「看來好全了。」水寒輕聲說著,不敢大聲說話,怕驚擾了這如夢時刻。
姚衣衣小臉紅透,「爾爾和彩衫呢?」做大姊總是擔心弟妹,姚衣衣拿出擋箭牌來轉移水寒的注意力。
重見光明,她應該想張開貪戀世界美景的雙眼,但在那之前,她就已被看得慌了。
水寒總算收回眸光,頓了頓,「爾爾泰半和華公子在一塊,姚三少昨兒個拉季公子去洗溫泉,很晚才回來,或許還在睡吧!」
對于那形影不離的兩對,水寒也見怪不怪了,特別是在他離不開姚衣衣的身邊後。
他情已動,忘記初衷,原先無論如何要退婚的決定早就灰飛煙滅。
姚衣衣噘起小嘴。
爾爾和華自芳朝夕相處,好歹在調理身體,彩衫和季清澄是在混個什麼勁啊?!
啊,莫非……
不可能,彩衫和逍遙一樣風流成性,發誓要死在女人堆中,這是不可能的。
別的男人她不管,姚家只有一個男丁,會不會絕後啊……
女人一想,渾身發抖。
「這兒有溫泉?」為了甩掉荒唐想法,姚衣衣又問。
水寒點點頭。
他家的冰田背山臨河,而在驪山另一邊,正是大名鼎鼎的皇家溫泉行宮,在水家月復地里也有個小小溫泉源頭。
「姚姑娘想去嗎?」
水寒不懂泡熱水有什麼趣,但听說凡是天然溫泉都有些奇妙功效,或許對眼楮也有益處。
早就在這房里關得想飛,姚衣衣用力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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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衣衣大開眼界,嘴都合不攏了。
山腳下,冰天雪地之中,有塊森林在這時節被各種綠色所填滿,絲蘿纏樹,林蔭深深。
正中央,水氣蒸騰,抬頭望天,看不清天色如何。
而溫泉水量也出奇的多,打池中溢出的水匯流成條小河,融化冰雪,注入不遠處的戲水河下游。
真是個人間仙境,難怪彩衫和季清澄會在此處流連忘返,玩到忘了時辰,半夜才回水家。
小女人擺手轉圈圈,紅色斗篷飛成片小圓氈,她收下了眼,貪婪的看著這片景色。
把兩匹馬系好,水寒復又步到姚衣衣身邊。
「怎麼了?看得不說話。」
姚衣衣感動一笑,「哇,這兒真漂亮,離長安不遠,我倒第一次知道。」
小女人的開心感染了對溫泉興趣缺缺的水寒。
不就洗澡,在這兒洗,回程騎馬又要受寒,回到家還要再洗一次,對他來說,多此一舉……
「這是私人產業,向來只讓水家人來使用,既然沒想開門做生意,自然也不想去宣傳。」
聞言,姚衣衣商人血液醒來,心里算盤打得飛快。
「應該開門做生意,這兒肯定賺錢。看看,能在比房子還大的池子里洗澡,很多人會有興趣的。冬天一定爆滿,夏天呢……哎呀!這兒在山腳下,自然陰涼,可以避暑兼養生!
「該搭塊台的,再多養些花,泡累了可以歇歇,找華自芳幫忙,什麼難養的花據說到他手里,都能開到讓美人看了自慚。還有這里,可以設幾張桌,供茶奉酒,咱們沽飲閣來這兒開分店,就叫醺泉閣好了,可以賺兩手呢!」
水寒不明白姚衣衣何以如此激昂,但听小女人說得認真,講到激動處還反過來揪住自個兒的衣領,男人愣了下,接著便笑開了臉。
沒有任何芥蒂,單純爽朗,充滿男兒豪放氣息的笑。
換姚衣衣看呆了,「你……你……你笑了!」
水寒又是噗哧一聲,「我不是石頭,自然會笑。」男人柔柔說著。
姚衣衣不能苟同!
「你是水寒,有句話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冰凝于水而寒于水’,你可是塊冰耶,怎麼會笑?」
水寒笑意未減,但亦沒有多言,拉著小女人在塊干燥大石坐下。
「听你說得那麼真,眼前好像浮出你預設的畫面,我覺得很有趣,沒有多想就笑了,好像被你的熱情給融化了。」
男人說得平平淡淡,姚衣衣的臉又紅了。
她最近常有一種要找水寒討看心疾費的念頭,她總有一天會在他的眸光下心跳過快而發病的。
「胡說!」
除了這兩個字,姚衣衣那再度變成核桃糊的腦袋,也生不出什麼有學問的字眼了。
辭窮、心跳加快、全身發熱、渾身不對勁,水寒不知對她施了什麼法,讓她不像自己,不像過去的那個自己。
水寒平白挨罵,不過,他不在乎。
只要能和這姚姑娘在一塊兒,即便當小狗他都心甘情願。
「隨你怎麼說去。」嘴里淡淡的,眸光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又被那樣盯著看,姚衣衣有些難堪、有些不好意思,她又慌張了起來。
「嗯嗯……既然來到這里,那就來泡泡——」
話還沒說完呢,姚衣衣發現自己掉入了一個極為難的情境里。
人家彩衫和季清澄是男兒,她和水寒怎麼如法炮制啊?
她怎麼做的比想的快,然後等到開始想,才發覺這事不成啊!
水寒倒不如姚衣衣姑娘家的心思細密。
「雖然我不愛泡這熱水,不過既然姚姑娘想泡,那就泡吧!」念頭一動,男人大大方方的怞開了披風上的系帶。
姚衣衣只看一眼,血液凝結,不住的在內心大聲尖叫,「刷」地一聲,霍然站了起來。
「你在做什麼啊——」
話再度沒說完,姚衣衣腳一滑,往池邊小河摔去,倒不如上回掉入冰水嚇人,溫溫暖暖也不凍人,可是水流強得超乎她的想像。
姚衣衣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被熱水沖走。
她連叫救命都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景色從蒼蒼樹林轉變成一片晴朗藍天,再接著——
冰寒刺骨,凍徹心扉!
姚衣衣被沖到戲水河里,水里有大量碎冰塊,無法控制的一個踫撞,登時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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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隱隱意識到月兌衣裳好似不妥,水寒便听見姚衣衣放聲尖叫,「你在做什麼啊——」
但她還沒講完,便往後倒頭一栽,他正在拉衣帶,沒能及時拉住她,便看見她又掉進水里,被強大的水流往河邊帶。
行動快于思考,水寒躍下大石,翻身上馬,方才已失時機,現在只有靠騎馬才能趕得上水流速度,他喝了聲往河道疾行,策馬狂馳。
紅色的身影在水里載浮載沉,因為河道被冰縮減,正中央的流速更是快得無法想像,姚衣衣撞上了冰,好像人事不知,被流水帶到冰面下方,更快速往下游。
憑著對地形的認識,趁著河道彎曲,水寒馭馬搶了條直線道路,然後飄下馬狂奔,大掌往結冰河面全力一擊,敲開個大洞,深吸了口,然後將上半身埋進冰水里。
水寒張大眼,一抹紅正朝他而來,他用力抱住,將人撈出水面。
全身冰冷的姚衣衣已沒了氣息。
失去一切的痛苦卷住了他,無法思考,什麼都不管,他以嘴渡氣,將空氣灌入姚衣衣蒼白的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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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死了嗎?
噢,她今年冬天真是犯水劫啊!三番兩次掉進水里,而這一回還因為這樣而喪命,真是太倒楣了。
在水里枉死,不知道會不會不能成仙?可不可以去西方極樂世界?
就算可以,她還有遺願未了,大概也無法成仙。
唉!爾爾的婚姻大事還沒著落,爺爺爹娘誰來孝順?她和對門的潑婦再也不能斗了,當然沒機會在快到的春天,和逍遙、彩衫到曲江池和芙蓉園去游春、賞花……
而且,她再也看不到水寒了嗎?
不要不要,她還沒滿十六歲耶,菩薩娘娘騙人!還她陽壽,她還沒有看夠水寒呢!
噢,她不能想了,胸口好悶、好悶,頭好痛、好痛喲!
「我……頭……好痛!」姚衣衣月兌口聲吟著。
一雙雪白粉女敕的手臂被人緊緊揣住。
「姚姑娘,你醒醒呀!」
別吵了,死了還要被吵,真的太苦命了!
「姚姑娘,醒醒!」
嗚,她已經死了啦,要吵死人也不是這樣……可是,這聲音好熟呢!啊,是水寒的聲音呢!
真好,在死後還能听到這聲音,也算勉強夠本。
「姚姑娘……衣衣、衣衣,你醒醒啊!」
被如此一喚,姚衣衣果然瞬間瞪大了眸,水寒擔心著急的臉在眼前幾乎放到最大尺寸。
天,她終于醒了!
「衣衣,太好了,謝天謝地,你醒了!」水寒將女人連同毛氈一並抱入懷里,緊到發疼。
唯有這樣,方能解解他心頭的疼、失去寶貝的恐怖。
姚衣衣神智還有些不清,大眼僵硬的四處轉動。
腦子里好不容易停止天旋地轉,地上一方地爐正燒得火熱,幾塊布被吊在半空中滴水,簡單而狹窄的屋舍,不是水家大宅。
「噢……這是哪里?」
听聞,水寒還是埋在女人耳邊,嗅著她的發香。「這是河畔,水家的秋季獵屋,你沒了呼吸,身子又冷,我只好先帶你來這里。」
姚衣衣沒听進多少字,但是漸漸歸位的意識告訴她,頭頂上那幾件衣裳,其中有幾件她頂眼熟的……
她的毛緣滾邊胡衫、她的厚襖兒、她的手袋、她的皮革襯絨裙、她的大斗篷,還有她的靴子。
咦,那她身上不就半件衣裳都沒了嗎?
姚衣衣小手無力,還是努力的推開了水寒,低頭一看,毛氈及胸,包著她白皙的身子,底下是小兜和小襯褲而已。
然後,她的大圓眼往前一擱,噢噢噢!不只她半果,連水寒明顯可見的喉結、肌理分明的軀干、又長又壯的四肢,連平時衣服遮住不見陽光之處都黑得發亮!
噢噢噢噢!還有他雙腳間那叢不知是香菇、花菇、草菇,還是巨菇哪一種的部分都一清二楚啊!
生猛果男出柵啊?!
「天啊!」姚衣衣腦子里放煙火,將自己縮進毛氈里,不敢再去回想水寒那令人垂涎三尺的身軀!
菩薩娘娘,我剛才不是故意罵禰的,我發誓我說錯話了,而且再也不敢吃任何菇了啦!禰把我的清白還給我啦!
水寒愣了一會兒,急忙也抓了塊布,盡可能的遮住自己的身體。
其實早就沒用啦,姚衣衣已經看得明明白白、記得清清楚楚,印象之深刻,這輩子大概都忘不掉了。
「呃,姚姑娘,」情急之下,實屬無奈,「我不是故意冒犯,而是你渾身濕透,光烤火你根本暖不起來,所以我才月兌了你的衣裳——」
「閉嘴,閉嘴,你不要再說了啦!」姚衣衣像只兔寶寶,把自己埋在毛氈堆成的洞袕里狂吼。
那一方隆起的小丘不知是為了什麼,抖抖抖抖個不停,讓水寒心頭一熱,感覺衣衣既可憐又可愛……
她,值得憐愛。
念頭一轉,水寒移到靠門的地方去,許久之後,才輕輕的發出聲音,「姚姑娘,你別擔心,水某不會逾矩,這屋里給你待著,你好好烤火暖暖身子,我到外頭守著——」
男人話還沒說完,姚衣衣的小頭連忙從洞里露出來,臉紅成一片,幾番不能成語,臉色千變萬化,最後,她鼓足勇氣大吼道︰「水寒,你別胡鬧了,外頭那麼冷,你會凍死的!」
吼完,第一次總讓人臉紅心跳,臉皮薄的姚衣衣就這樣又縮回洞里去,打死不願意再出來。
屋外天又陰了,雪又落了,可是屋里火又熱了,心又跳了。
那跳動的聲音徹夜鼓噪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