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流櫻走得極慢,又輕又慢的步伐看上去明明沒什麼異樣,可是周遭所有的人都好似被只大錘一下一下重重地擊在心上一般窒悶難受。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陣風,卷起亭前幾片半黃半綠的葉片,帶起微量的黃色細砂,卷起了對立的兩人的裙角。
西夷搖光身體挺得筆直,下巴也一直高傲地仰著,只有緊握的微微發顫的雙手流露出一絲心中隱藏的不安。面前的這個女人,身上傳達的氣勢竟會如此驚人,看似柔弱娟麗的面容隱隱透出懾人的光澤。「這個女人決不簡單。」西夷搖光自小生長皇家的敏銳目光捕捉到的是站在前方的櫻妃,身上散發出來的竟是與自己當西夷國君的胞弟和讓自己傾心不已的新唐天子類似的氣息,這不由不讓她心生戒備。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西夷搖光!」幾乎可以聞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淡淡幽香,西夷搖光驚覺流櫻與自己已經相距不到一臂的距離了。靠得越近,壓迫感越發的強烈。西夷搖光突然發現原來櫻妃其實是個身材高挑的女人。自己的身高在西夷女子中不算矮,但和櫻妃比起來,居然差了將近三寸,自己須抬頭方能看到對方的眼楮。越是靠近細看,櫻妃的美貌越是讓人不能逼視。與身體的魄力渾然一體的氣勢反而讓人模糊了五官,頭暈目眩的時候,眼中能看見的竟只有熠熠的眸光。清澈而寒冷的雙眸如有魔力一般,西夷搖光幾乎把持不住自己而沉陷其中。心不受自主的狂跳起來。當略嫌冰冷的指尖觸模到自己的臉頰時,強烈的眩暈感甚至讓她一瞬間失去了呼吸。
「你長得還算過得去。」當耳中听到櫻妃不知褒獎還是譏諷的清冷聲音時,西夷搖光在因自己引以為傲的容貌第一次受到如此評價而怒火中燒之際,也第一次感到了無法把握的驚慌。不是第一眼見到櫻妃時對其美貌的震憾,更是因為在櫻妃身上流露出的斂人心魄的氣質。初來之前的強大自信在此刻如晨霧一樣在陽光出現後煙消雲散。意識到眼前的人可能是自己無法戰勝的勁敵後,更為自己輕易為對方氣質而吸引感到惱怒異常。
「你長得果然和中土人不太一樣。」流櫻的指尖將西夷搖光的下巴抬起,以便可以將她的容貌看得更仔細些。憑心而論,西夷搖光可以算得上是個絕色的美人。高鼻深目,五官輪廓細致而清晰,膚色白皙,大概因為西夷人本就是騎射民族,所以西夷族人大多彪悍勇武,西夷國的公主自然與中原女子大不相同,美艷之中充滿野性,見慣了中原女子恭順柔弱的李朝旭想來對這種女子覺得新鮮得很,加上身份地位特殊,能得到皇帝的寵幸當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只是驕橫跋扈的作為與態度實在讓人感到厭煩得緊。如果是自己的妃子只怕早就被丟進了冷宮了吧。
西夷搖光在流櫻的壓迫感下,無名的怒火不住地孽生,毫無預兆的火潮竄到了頭頂。可惡的近乎譏嘲的冷淡唇線,細長清澈卻又冰冷魔魅的輕蔑視線,無瑕無疵近乎完美的神賜麗容以及傲視天下,足以讓萬人匍匐膜拜的氣勢,從未有過如此的挫折感與不甘讓西夷搖光狠不得立時可以將眼前有如神鑄的人毀得灰飛煙滅,就像小孩子見不得無垢的白雪而非要在其上狠狠踏上烏黑的腳印,西夷搖光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毀滅一切的沖動。
「放開!」一手打開流櫻扣住自己下顎的手指,西夷搖光後退了一步。從緊緊跟隨的侍女那里搶過烏亮的皮鞭,西夷搖光想也不想,狠狠地對著流櫻的臉怞了過去。所有的人驚呼起來。烏油油的皮鞭在蔚藍的晴空中被拉成一道弧線,被急速撕裂的空氣發出淒厲的叫聲。幾乎所有的人都閉上了眼楮,不忍心看著如仙的面容被撕裂而血淋淋的樣子。
只有三個人例外。
韓穎嘆了口氣,一臉的遺憾,可圓睜的明亮雙目卻分明地透出一副看好戲的悠然模樣。西夷搖光也睜大了眼,不想漏過泄忿的每個瞬間,雖然鞭子怞下去時,她也有些後悔,有些惋惜,但在看到被攻擊者的眼神後,所有的後悔,所有的惋惜就只剩下一樣惱怒!
流櫻竟然在笑。是的,嘴角微微揚起的,極度蔑視的冷笑。勾人心魄的寒眸里,沒有畏怯,沒有恐懼,更沒有祈憐,說不清楚是憐憫還是不屑的眼瞳中,突然閃過了一道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皮鞭呼嘯而下,擊在青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沒有意想之中皮肉撕裂的聲音,也沒有痛苦的呼號,驚訝之中的眾人偷偷地睜開了眼楮。
「你……你……」過分的驚恐之下,西夷搖光幾乎失去了聲音。
「你是個不太乖的孩子啊。」悠然而冰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西夷搖光覺得一陣眩暈。「女人,實在不適合拿鞭子。你的父母,西夷的先王先後是怎麼教你的呢!」
「你,想干什麼?」就算心中再驚恐,身為王女的教育與尊嚴還是讓西夷搖光挺直了身子,「我是堂堂西夷國的長公主,新唐皇帝的貴妃,你敢對我如此不敬,不怕我殺了你!」
流櫻一怔,突然放聲笑了起來,緊貼在西夷搖光雪白的脖頸上那尖而利的指甲隨之微顫。咽喉上傳來指月復冰涼的觸感,呼吸也顯得遲滯而艱難。
似乎挾著一絲輕嘆,西夷搖光的耳畔感受到些微的暖濕氣息。「已經很久,沒有听過這樣的話了啊。」充滿寒意的手指在喉間的細女敕肌膚上游移,帶著陣陣的驚悚感。「就算你看上去再強悍,但也只是一個女人。我的手只要用點力,你這縴細的脖子就會像樹上的葉子一樣輕易地折斷。」身體幾乎貼在一起,強大的壓力讓西夷搖光喘不過氣來,像是西路爾沙漠寒冬的夜晚,只需短短的瞬間,就可以凍透人體的骨髓。
「你怎麼也忘記了呢?比起你來,我的來頭可也不小哇。」流櫻輕聲地笑,但西夷搖光听在耳里卻涌起了一陣想哭的沖動。
「娘娘,算了吧,給她些個教訓就好了,您又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呢?不然,到時候您又得和皇上別別扭扭的了。」與困在身體上的寒意相反,清脆的聲音燦爛如暖日,西夷搖光這才注意到不遠處剛剛與櫻妃並立的人。第一眼看過去,西夷搖光沒有覺得怎樣,只是個長相普通,身材嬌小的青澀少女,但再看一眼,就不覺會被這渾身充滿陽光氣息的少女吸引過去。明明是平凡無奇的面孔,但那靈動的雙眸和燦爛的笑容卻散發著一股令人不可忽視的力量。只是少女的一句話,西夷搖光立時感受到了身上的沉重壓力似乎減輕了不少。
少女手中抱著披風,嘴角含著笑,緩步走到了兩人的近前,柔聲對正卡著西夷搖光脖子的流櫻說︰「娘娘,你就放了她吧,你看,她的嘴唇都白了,一定很辛苦,雖然臉上還是一副很高傲的樣子,但穎兒想,西夷公主的心里一定怕得不得了。」可以用這麼輕松與櫻妃笑語晏然,這個叫穎兒的少女會是什麼人呢?這樣想著的西夷搖光竟然都沒有發現韓穎對她的稱謂,只是個西夷的「公主」,而非後宮的「貴妃」。
流櫻搖了搖頭說︰「不可以,她怎麼能傷我的人,就算皇後也不可以輕易來我的雪櫻閣撒野,更別說是傷我的近侍,如果不讓她受些苦,我又如何能替我的人討回公道,如果讓她們知道我雪櫻閣的人如此好欺侮,那這里難得的清靜就會不復存在了。」
「也對喔!」韓穎支著下巴點了點頭,然後對著動彈不得的西夷搖光搖了搖頭,「這就沒法子了,誰叫你不對呢!是你先動的手,如果不受點罪,咱們娘娘心里一定不好受,如果娘娘不好受,皇上也一定會跟著受氣,皇上受了氣,咱們做侍從的日子會更不好過。總之,你認命吧,以你的地位和身份,我想娘娘不會要了你的命,頂多在你的臉上輕輕這麼劃上兩道,呵呵!」
「你,你是誰?」竟敢用這麼放肆的口氣,全然沒有半點尊卑之分。
「我嗎?」韓穎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詭譎地一笑,「無名小卒一個,只是櫻‘皇貴妃’的小小跟班。」想起什麼似的,韓穎拍了拍小手,「對了,你這位西夷來的公主,竟不知道我們的娘娘是御封的皇貴妃嗎?嗯,我想想,好像這宮里除了皇後,應該不會有比這個封號大的了吧,對不對啊,姐姐們?」西夷搖光身邊的宮女們煞白著臉低下了頭。
皇貴妃?為什麼我不知道!西夷搖光睜大了雙眼,沒有人告訴過自己,而雪櫻閣冷冷清清的院落,稀稀寥寥的宮人,簡樸而雅致的裝飾,實在不像是個皇貴妃應有待遇。
「看你的樣子,想來皇後和那些妃嬪們一定都沒有跟你說過吧!」眯著眼,韓穎把臉湊得很近,「但是你一定會知道,我們娘娘是東瀛的公主吧。」
「怎麼會不知道。」西夷搖光冷笑了一聲,「當今天下,有誰不知來自東瀛的亡國公主。幸虧當年我的弟弟沒有娶她做皇後,否則非但對我國沒有半分好處,只怕還會落得被別國恥笑。呃……」
放手啊,沒法呼吸了。西夷搖光拼命地掙扎,可脖上的手就像鐵鎖一般堅硬。肺部的空氣越來越少,雙眼發白,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明天太陽的時候,加諸在身上的桎梏突然消失了。如天賜一般重新獲得的喘息機會讓西夷搖光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此刻顯得彌足珍貴的空氣,肺部因此而產生劇烈的刺痛,因為過于驚懼和無措,眼眶中滾落的淚珠 啪啪打在青色的地面,碎裂成細小的水滴。
「娘娘!」陽光般的少女撲向了捂著心口,面色蒼白的櫻妃。「您怎麼了?」沒有半點顧忌地,韓穎伸手按在了流櫻的胸口上,輕輕柔了起來。無法掩飾的震驚讓流櫻想也不想推開撲在自己身上的韓穎,卻沒想到韓穎就像沒事人一樣又偎了過來。「娘娘,您的胸口又痛了嗎?讓穎兒替您柔一柔嘛。」身體僵直的流櫻看著韓穎對自己眨了眨眼楮,又驚又疑地愣在了那里。
12
「你在干什麼!」伴著一聲怒吼,韓穎覺得呼吸一窒,突然整個身體浮了起來,等到清醒過來,才赫然發現,自己竟已被人揪著領口拎在了半空。懸著全身重量的衣服緊緊地勒著脖頸和胸口,讓人喘不過氣來。
「你放開她。」臉色發白,捂著胸口的流櫻雖然只是輕輕地說了四個字,但韓穎卻立時被拋到地上,坐在那里,韓穎不住地拍著胸口,讓勒得發痛的咽喉好好呼吸幾口清新的空氣。
小氣鬼!心里暗自念叨,嘴上卻不敢流露半句。拍了拍裙上的灰,韓穎也跟著所有短了一截的宮人一起,跪在了塵埃之上。行色匆匆的皇上看來氣色很不好,自己大吃櫻妃豆腐的模樣又正好被抓包,所以韓穎聰明地閉上嘴,只將目光投入有些站立不穩的流櫻。陛下看來氣得不輕,說不定會將自己趕出宮去?更有可能是找個理由把自己處理了,來個殺人滅口。心里想著,嘴角卻忍不住翹了起來,明明是危險不過的情況,在韓穎看來卻和小孩辦家家一樣輕松有趣。
李朝旭真得是很想殺人。自接到密報,說西夷搖光前去雪櫻閣叫陣,陣陣頭皮發麻的同時自是匆忙結束早朝,又馬不停蹄地往內宮趕。到得宮內,卻又是這般景象。雪櫻閣內的宮女太監們驚慌失措地聚集在一起,侍書原本清秀的臉上滿是刺目的鮮血,半邊臉腫得老高,在侍畫侍琴的攙扶下嚶嚶低泣,而人群中央,西夷搖光跌坐在地上,臉色蒼白,目光凌亂。人群中,有如奪目的皓月一般,那人帶來的強烈存在感,讓李朝旭全部的心神立時聚焦成了點。
流櫻!素白色的衣袍襯著素白色的面容,烏木色的柔軟長發下,眉頭微微蹙起的樣子更是牽動了每一分神經。似乎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一向堅忍清明的雙眸有些渙散,而緊咬的**也因用力過猛而從淡淡的淺櫻色變為了朱紅。曾經因無法想象的痛緊緊抓著自己的細長手指正捂著胸口,似要挖進去的用力使得指節都發白而微顫了。經歷再多折磨也依舊挺直的身軀此刻也因為突如而來的痛楚微微彎曲。強自站立的身影,仿佛輕輕一觸即會破碎的潔白薄胎的瓷瓶,寧願破碎也不肯折彎。
心中被千萬條細線緊緊牽著,線的那頭匯聚在面前的人兒身上。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自己就如同一只牽線木偶,喜怒哀樂,愁郁念結,悉數歸在他的掌握之中。線放得太松,行動便失去了意義,沒有了憑借和依賴,就像軀體中失缺了最重要的靈魂,線收得太緊,心被束縛的經絡便會滿是傷痕,勒得太痛,失去了主張。李朝旭常常會無端地害怕,兩人之間的牽絆之線越來越密也越來越緊,沉淪的不只是軀體,在密密匝匝繞起的命運之線中,失落的何只是這些。每每想起當年在濯泠池邊見到流櫻的震撼與鼓動,朝旭就會仿佛听見命運之輪吱呀旋轉的聲音,每日每夜,在自己的耳邊心中響個不停。就算自己想放手,牢牢粘在一起,早已血肉相融的兩個個體又何嘗可以分割得開來。
「流櫻……」口中無意泄出的低喃就如一道強力的魔咒,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既然命運的安排讓我們無法分開,那就讓我們靠得更近,近得無分彼此吧。
所以,在李朝旭意識到讓自己對撲入流櫻懷里的韓穎暴怒而起殺機的原因竟是嫉妒之心遠遠大于擔心流櫻身體秘密泄露的驚懼之情時,也不會覺得意外了。就算是未成年的少女,就算是著有功勛的遺孤,就算是無心、無意也,也不可以擁抱他的身體,那只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身體。不,不僅僅是身體而已,還有藏在那具美麗軀體下,無人能及的高傲、純真、堅強的靈魂。
「你,怎麼敢……」無視自己的權威,無視自己的專屬,去侵犯自己費盡心力奪取,珍藏,保護的神域。被失去理智的憤怒火焰所包圍,李朝旭揚起了手。
「旭……等,等一下。」輕微而獨特的磁性聲線如同天降的神曲,傾刻間便可讓亟欲噴發的怒火灰飛煙灰。回眸之處,對映著凝視自己的細長雙眸,那里藏著的一切悲苦喜悅都只有自己才可以觸模的到。似乎第一次的對視,自己就心甘情願地吸引而沉淪,讓他對自己敞開心扉是如此的困難,以致于每次在他近乎崩潰之際才會發出的強烈絕望,會讓自己體會到直入體內,赤果果地觸模藏縮在堅硬殼中頑強地保護自己的流櫻時那近乎死亡的塊感和沖擊。有時是為了體會這種銷魂蝕骨的快樂,有時是為了害怕自己陷得太深而迷失了自我,李朝旭清楚地知道,正是自己,不停地給予傷害。「那都是因為,流櫻你總是不斷地在傷害朕啊。」回蕩于心底的聲音,無奈地流連于李朝旭的腦中。
抓著李朝旭未及更換的龍袍袖角,看著冠冕下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俊逸面孔,曾經劍刺穿胸口的感覺又再一次讓流櫻痛苦地低下頭。有多少沒有過這種感覺了?有多久?搖搖欲墜的身體幾乎已到了極限,被突然擁住的身體埋在了溫暖而寬闊的身軀中,鼻翼傳來的氣息讓流櫻感到幾許不安,可身體卻莫名其妙地輕松起來。將臉埋進他的胸膛,也埋藏入不意而至的酸楚。我多麼想,多麼想,可以再和你一起,過一段平和的時光,只是你為什麼,要連我這一點點小小的願望也不能實現呢。
「八嘎,你是個……八嘎。」為什麼要哭,不是說好了,再也不要哭了嗎?即非脆弱的女人,又何必為了那個無聊的女人哭?流櫻知道,不是為自己,不是為朝旭,更不是為了西夷搖光,為的,是為時不遠的,那個無法確定的……未來。
跌坐在地上的西夷搖光如從睡夢中驚醒,醒來看見站在自己身前,威儀天下的男人,委屈、羞憤、不甘、嫉恨便一股腦兒化為淚水傾瀉而出。站起身來,無視自己身上的塵土,直勾勾地,西夷搖光看著眼前俊挺的青年,而努力忽視正被那雙強壯的臂膀擁在懷里,雪一樣潔白飄忽的精靈。那雙臂膀,曾擁抱著自己,渡過因有他而甜蜜卻短暫的黑夜。你是讓我成為女人的男人,是奪走我靈魂和生命的男人,是只可屬于我一人的男人,我怎麼可以輕易地認輸,怎麼可以讓別人從我手中奪走。
「陛、陛下。」眼淚就像草原上的勃混奈爾河,流敞不息,只是眼前的男人並沒有放半點心在其上。
「你先回去,皇後難道沒有告訴過你,這雪櫻閣沒有朕的特許是任何人也不可以闖入的嗎?」吐出淡薄話語的嘴唇明明數日之前還熱情似火地在自己的胴體上流連,傾吐著說不盡的甜言蜜語,讓自己因為嬌羞和喜悅而徹夜難眠。如今,卻像隔了一座冰山,明明看得見山的那頭,卻再也無法去觸模那欺騙世人的溫暖。
「陛下!」你不是說過我的美貌世間少有,你不是說過我的身體無人可及,你不是說過可以和我長相廝守,你不是說過我是宮中最好的女人?難道那些話都是床上用來欺哄女子的言語,是春天飄落的薄雪,只要一見陽光就會消失無蹤的謊言?!莫非這些只是用來籠絡的伎倆,我西夷搖光只是你用作結盟的工具嗎?
「等一等。」從朝旭的懷里掙月兌開,恢復常態的流櫻一臉的冷肅,仿佛前一刻在他人懷中顫抖的人決非自己一般。「這個女人,」右手一抬,指向了臉色發白的西夷搖光,「不但擅闖我的宮院,還打傷了我的貼身侍女,對我又極為不敬,作為皇上,你想如何處置?」明明看起來是個身體柔弱的人,可此前顯露出的氣勢卻不比居于高位的男人差。
李朝旭皺皺眉︰「後宮的事,本來朕是不欲管的,只是宮里益發的不像樣了,難道個個兒連規矩都忘記了不成。搖光,過來,向櫻妃陪個不是,此事就此打過,下次決不可再犯了。」
「怎麼?要搖光認錯,否則,陛下便要處置搖光了麼。」冷冷地一笑,西夷搖光挺直了胸。堂堂的西夷公主怎可向敵人俯首,就算此刻與櫻妃不是情場上的敵人,為了西夷國的榮耀,身為西夷的長公主也決不可能向他國的公主低頭。
「不要!」搖頭的竟是流櫻。「我不需要她的致歉,若要認罰,就去向我的侍女賠罪。」
「什麼?!你竟然要我去跟一個卑賤的宮女低頭,你是存心要羞辱我的嗎?還是意圖羞辱我西夷國?」西夷搖光大怒,「若是存心挑釁,我西夷國雄兵百萬,誓要滅了你的小小東瀛。」
「可悲的女人。」流櫻冷笑了一聲,「你還當自己是西夷國的公主嗎?」十指一揮,指著腳下,「西夷搖光,你醒一醒吧,從你一進入新唐的深宮,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什麼西夷國,什麼公主,你只不是一個女人,一個俯仰由人的可憐女人而已。你的父母從沒有告訴過你嗎?你的男人是天,是神,是一切。你的生死只存于他的一念,你的快樂只由他施舍,你的榮寵也全由他恩賜。男人是最可恥的,支配女人的一切,要求女人的全部付出,而慳于給予一絲一毫。你以為,會有任何一個男人見到自己的‘其中一個’女人動不動就用娘家來做要脅嗎?如果不信,你何不問問他。你的,男人!」
李朝旭雙手抱胸,無奈地嘆了口氣︰「真是頭疼,你這張只對朕刻薄的嘴還是跟以前一樣的厲害啊,難道你一點都沒有憐香惜玉之心嗎?好歹西夷搖光是朕的妃子,也是西夷國的公主。」凌厲的細長眼眸閃動著不易覺察的光芒,他揚起了嘴角,「還是說,你終于有了身為朕的女人的自覺,在吃她的醋?!」
「誰,誰是你的‘女人’!」听這令人難堪的調侃,流櫻原本蒼白的面貌立時浮起兩朵紅雲,並非羞慚,而是恚怒。連被李朝旭趁勢擁入懷中之時也因震怒而忘卻了掙扎。
「不是朕的女人也罷,」李朝旭輕輕咬著流櫻的耳朵,用僅有兩人可听到的聲音說道︰「只要確定,流櫻你是朕的,只屬朕一人。」濕潤而靈巧的舌尖貪婪地恬舐著圓潤的耳珠,耳側極是敏感的流櫻如遇電擊一般,又酥又麻,失去了力氣在朝旭的懷里微微顫抖,已成習慣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起了反應。
「住手啊,住……嗯。」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如此親密的接觸,讓流櫻又羞又惱,仿佛全身曝于陽光之下,全無了半分隱秘。李朝旭如此狂放肆縱的舉動讓流櫻急得想狠狠給他一個耳光,可以令其清醒,只是此時的身體幾乎已不由自己,比以往更加的敏感令到全身酸軟,根本使不出半分氣力,急切之間,流櫻只得放低了身段,放軟了聲音︰「旭,求你。有好多人……不要這樣。」
饜足地恬了恬嘴唇,李朝旭有些不舍地放開了流櫻,漲紅的俏臉加上因氣憤和羞慚而蒸騰水氣的雙眸顯得十分的冶艷,被他用惡狠狠地凌厲目光瞪視著,全身的血液開始沸騰起來,叫囂著,張揚著,想將其完全地佔有。
在場幾乎所有的人都伏在地上,低頭順眼,裝做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听見,但雪櫻閣內的每個內侍都不自禁地展開了笑容,櫻妃娘娘果然還是最受陛下寵愛的妃子,而第一次在人前放下天子神威的架子,展現出有些許無賴模樣表達自己的年輕皇帝也是有幾分可愛的呢。
「你,怎麼可以這樣傷我。」輕聲低喃著,西夷搖光咬住了下唇。西夷自古的習俗便是一夫一妻,自己不顧弟弟地提醒與勸阻而執意答應新唐的求親,是因為隨使前往新唐朝拜時,對丹墀之上的年輕帝王的一見傾心。為了可以和他長相廝守,自己不惜使用長公主的權威,硬逼著初登帝位的弟弟將和親的郡主換成了自己。「我的美貌無人能及,我的手腕強勢有力,我的國家強盛昌榮,就算他有三宮六院,數不盡的女人又怎樣,憑著這些我可以讓他成為我一人的專屬,我將來一定可以做新唐的皇後,而且趕走宮中所有妄圖與我爭搶的女人。」自己當初對弟弟夸下的海口至今記憶猶新,可是,錯了,錯了。眼前一陣暈眩,西夷搖光倒在了地上。
「公主、公主!」西夷搖光帶來的侍女慌做了一團,其中從西夷跟隨公主陪嫁過來的皆是自小服侍她的貼衣隨從,一同在異國後宮生活,感情自是不同。所以當看到流櫻走到近前想執起西夷搖光手腕時,都戒備地擋在了她的身前。
「你們讓開,我只是為她診脈。此時宣太醫也未見來得就快。」雖然是皺著眉頭說這些話,但那種獨特的風情還是讓擋在面前的西夷侍女感到一陣心跳狂亂的炫光。
「你們讓開吧,櫻妃的醫術可是整個太醫院都無法比擬的呢。」听見立在流櫻身後的皇帝如是說,雖然心存疑慮,侍女們還是微微側身,心懷忐忑地讓開一線空間。
令一人將西夷搖光抱起,一人托住其右腕,流櫻伸出食、中兩指,輕輕搭在了西夷搖光的尺脈之處,凝神听脈。暈厥只持續了極短的時間,實際上流櫻的手指剛剛觸及西夷搖光的肌膚,西夷搖光已經醒了。睜開雙眼,正好迎上流櫻直視的雙眸。面無表情的五官在陽光的映射下泛起淡淡的金輝,不知怎的,西夷搖光感覺到觸在腕上的指尖有些微微地顫抖,而那冰冷的溫度似乎已滲透肌里,直達骨髓。尚未及恢復清醒神智的西夷搖光想看清眼前的面容,卻總是覺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指尖離去時,那寒冷的涼意還久久停留在腕上,從手腕直透入心里。
「她怎麼樣了?」拉住低著頭,轉身欲走的流櫻,李朝旭狐疑地問顯然有些不妥的人。「流櫻?」觸模到的依然是那低于常人體溫的雙手,但尚未及將其溫暖,就被不著痕跡地輕輕掙月兌。
「怎麼樣了……」仿佛夢囈一般的聲音響起,流櫻夢幻般不切實的笑容緩緩綻放。「我好像是該向你道賀了。」
感覺有些怪,李朝旭鎖起了修挺的雙眉。
「西夷搖光。」流櫻回身對著睜開眼楮,恍然無措的西夷搖光道,「今天的事兒,就到這里吧,我不再跟你計較。只是,我討厭的人永遠不會喜歡,不想見的人也永遠不會去見。從今以後,我不想見你,我想你也應該不想見我才是,所以,請你以後不要再來雪櫻閣。如果你再來惹事,我一定不會對你客氣。」撿起落在地上的皮鞭,流櫻一邊笑,一邊如同折草棒一般,輕松地將拇指粗的堅韌皮鞭拗成數段扔在她的面前。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尊嚴,並不因為你是公主或是貴妃的身份而有什麼不同。」仰起頭,笑容早已斂去,剩下的只是無邊的落寞。「我明白,你恨我,可我對你卻恨不起來。我同情你,因為你得不到你最想要的。我不喜歡你,因為你驕橫蠻愚而無自覺。我也尊敬你,因為不論如何,每個母親都值得尊重。」
「母親?」西夷搖光愣住了,右手不自覺地向月復部撫去。
「現在,你們,請出去!」流櫻深吸了一口氣,衣袖一揮,背轉身去。
「是嗎,原來如此!」李朝旭將西夷搖光扶起,溫柔地笑著說︰「愛妃已有了身孕了,怪不得會暈過去。听太醫說,孕婦常會心緒煩亂而致情緒失控,想來搖光必是因為如此才會到雪櫻閣來沖撞櫻妃的。你回去好好休息,朕自會叫太醫準備安胎定心的補藥,以後每日給皇後的請安禮也免了罷。你月復中已有胎兒,朕這就命人送你回去。」
一如往昔的溫柔話語,西夷搖光咬著唇低下了頭。既然心不屬于自己,又為何裝出溫柔表相令自己心生希望呢?
「臣妾,明白了。」兩行清淚順著面頰滑落,西夷搖光的雙手緊緊護住了月復部。既然得不到你的心,我自會保護好融有你之骨血的我的孩子。這次,我決不會再放手。
腳步有如浮于半空,西夷搖光恍恍惚惚地走在宮中寧靜的道上,陽光明亮得刺人雙目,微風傳送來陣陣混雜著青草氣息的花香。宮內的園景是與西夷荒闊曠美的草原截然不同的華麗精致,垂柳千條,繁花連錦,曲徑回廊。櫻妃說得對,男人是最不可靠的,自己每日擁翠環鶯,而要求女人從一而終,這是什麼道理。我要,擁有與男人相當的權勢,我要,讓天下的男人知道女人的能力。
西夷搖光暗暗下了決心,我肚里的孩子,你一定要爭氣,是個龍子。我的將來,不,這天下的將來,盡皆由你而定。
13
三月一過,天氣漸漸暖了起來。櫻花盛開的季節又到了。屬于早春的翠女敕色彩隨著氣溫的上升而被渲染上濃郁的墨色,失去了輕靈脆弱的羞怯稚色,鶯囀雀鳴的林枝叢草變成嗆人的綠色。蟄伏了一冬的花草舒展著綻開笑顏,連天上的浮雲也盡力地舒卷著,薄薄地鋪滿了天。月兌去了厚重的衣服,人也如同卸下沉重的負擔,隨之輕松快樂起來。
吹在臉上的風是暖的。沉寂了許久的宮院里重又喧鬧起來。行色匆匆的宮人們面上帶著微笑,彼此打著招呼。換上艷麗服飾的宮人們松了一口氣,精心地描畫自己的面容,心中懷著一線希望,希望有一天,無意遇見的君王可以為她稍做停留。
如果你可以去位于僻靜角落的雪櫻閣,你會發現,此刻的雪櫻閣正是諾大的皇宮中最為冷清,卻也是最為美麗的所在。名為雪櫻,當然是在宮中遍植了櫻花。葉片還沒有生出,形狀優美,精心養護的櫻樹上雲蒸霞蔚地開滿了雪白的櫻花。純白的櫻花林中間或有幾株不太一樣的櫻樹,粉色,緋色的櫻花像是無意,也像是精心巧構的雜散在白櫻之中。像是膚色白皙的少女泛出的一抹粉色,嬌羞而冶艷地藏身于萬花之中,誘人一探。微風吹過,櫻林沙沙作響,漫天的櫻瓣自天而降,如雪花般旋天飛舞。如此的花雪下了三天三夜,將櫻林的地面上鋪上了層層**,等到花季一過,這些櫻瓣便會化為花泥,待到來年再與風嬉戲,與人共舞。
只是,本就鮮少人來訪,門可羅雀的雪櫻閣門口如今是再也沒有半個人影了。不只因為皇上下禁令,更是因為數日前西夷搖光狼狽的「造訪」,讓所有蠢蠢欲動的人感到了莫名的恐懼。沒有一個女人甘心一輩子守著孤燈終老于冷寂的宮中,特別是體味過溫暖與恩寵的女子,每日精心裝扮後倚門而望,等著那永不會來的薄情君王,回味著從少女變成少婦時,俊美的男子在耳邊細數的甜言蜜語,明知道那是虛妄的謊言,還是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想,直到等待的希望化為泡沫在春日的陽光下化為烏有。
所以,當皇後不著痕跡的輕輕幾句話而致西夷搖光私闖雪櫻閣時,大部分妃嬪是懷著有些興災樂禍的心情派出自己最貼心的侍從去打探消息的。對李朝旭的新寵西夷搖光來說,心里唯一的障礙是佔據了皇帝經年的櫻妃,而對于後宮數百位女人來說,她們的敵人同樣也包括了出于西夷皇室的狂妄高傲的公主。這兩個同樣讓她們憎恨而無奈的女人相斗,究竟是誰會勝出,抑或是兩敗俱傷真是讓人一想到就會興奮得無法入眠。抱著冷眼看戲的心情,絕大部分看客心中其實還是有些傾向的。
來自草原的西夷搖光有著與中原女人迥異的風情,那淡色而微卷的長發,和令人印象深刻的清晰五官與宮內柔和精致的面容截然不同,柔韌而充滿彈性的身體健康而有活力,就算沒有強大的西夷國力的支撐,西夷搖光依舊是個可以吸引任何男人的美艷女人。自小嬌寵而無束縛的成長,注定了她的渾身上下會滿是自信與自傲的野性氣息。這樣的自傲多半也會帶來一旦失敗時不惜毀滅一切的偏執與任性。雖然她的個性狂傲到令人生厭的地步,但宮中還是很有些人對她懷有幾分同情。畢竟從一個自由狂放,可以率性而為的公主,成為宮禁森嚴,束手縛腳的皇妃,而且還是只能等待一人的幾百個女人中的一員,就一向崇尚一夫一妻的西夷國人來說,可以稱得上是極大的犧牲。宮中的人都知道,自古以來,帝王就沒有過長久的眷寵,如花的嬌顏可能尚未凋落,獵奇的君王也許就拍拍手棄如敝履了。畢竟是得過皇上數月寵愛的貴妃,西夷搖光獲得的尊餃並不能表示可以榮寵一世。如果沒有西夷國的背景,如果不是陛下想借西夷國的勢力對北方游族有所牽制,西夷搖光充其量也只是一個長得很美,性格有些暴躁的女人而已。或許此刻陛下便已經失去了對她的興趣,轉而投入別人的懷抱中了吧。
對宮中的人而言,大概只有櫻妃,那個來自東瀛的,可稱得上是亡國公主的奇特女人才是特別的存在吧。性格孤僻而從不步出雪櫻閣半步的女人留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還停留在初入宮時含著醺人微笑而迷醉眾人的樣子。言語不便的櫻妃受封後就鮮少在人前走動,而自從誕下七皇子崇歆之後,冷僻的性格更是將所有人拒于門外。除了年輕的皇帝李朝旭,任何妃嬪,甚至統帥後宮的一國之母,非召也不得進入雪櫻閣。這是皇子生下後,皇帝李朝旭親頒的一道極其怪異的詔令。此後,偶有見到櫻妃的宮人總會嚇上一跳,遠遠望見的櫻妃就像擁有相同面容而靈魂裝錯的偶人,給人以一種似幻如夢的錯覺。只著素色的衣袍,直及膝部的長發隨意地披散著,不施粉黛的素顏卻給人以純淨的美感,帶著淡淡憂郁的面容,迷惘的眼神出沒于漫天櫻舞中的櫻妃,輕乎的身形就如同迷路的花仙,倏然現于人間。只是遠遠地看一眼,幾乎全部的靈魂也被吸走,落荒而走的人同時也將這個近乎神話的邂逅傳遍了後宮的每一個角落。
雖然沒有人明說,但每個人都知道,那場遠赴重洋,損耗慘重的東瀛之戰實是李朝旭作為帝王送給櫻妃借以博美人一笑的「禮物」。其實,應該說,除了櫻妃初入宮一年之間,李朝旭的表現還與一個正常的君王差不多之外,自櫻妃臨盆後,他的表現就不得不讓後宮的所有女人將櫻妃恨得要命。不在雪櫻閣的日子里,李朝旭寧願自己獨宿也鮮少臨幸其他的宮妃,以至于自從七皇子降生之後,宮中再無龍胎育成。默默在孤獨中等待的妃嬪們只能細數窗前的沙漏,讓時光慢慢侵蝕自己的青春。花無百日紅,年輕的帝王總會有厭膩的一天,彼此安慰著,女人們靜靜等待那日的到來。
是的,沒有過多久,就在紫衣侯李朝剡暴病身故的那些天,陛下去雪櫻閣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常有巡夜的太監和侍衛私底下傳言,在月光皎潔的深夜,在靠近雪櫻閣不遠的山坡上,會傳來嚶嚶的哭泣,也有人偶爾會瞧見,在月光的照射下,有全身素白的披發身影在雪櫻閣的宮門外徘徊。人們說,那是失寵的櫻妃過度的思念而幻化的精靈。這種詭誕的傳言非但不能激起人們的恐懼之心,反而讓許多听到的人快意不已。
只是快意並沒有延續多久,西夷搖光與櫻妃的沖突再一次破滅了所有人的希望。
濃烈的親吻和佔有性的擁抱,皇上再一次當著眾人的面,宣示了櫻妃不可動搖的地位。未及周歲的七皇子受封親王,這是新唐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震撼,甚至朝臣們也斷言,這尚在襁褓之中的「無齒」嬰兒,不久之後就會超越前面的兩位皇兄而成為新唐最年輕的太子。
不論是否得過皇上的臨幸,宮中的妃嬪們絕望地縮回了屬于自己的宮殿。皇後被莫須有的罪名軟禁于悔過堂中,罰面壁半年,而禍首西夷搖光因為懷上了龍胎而予幸免。既無皇後地位,更無娘家勢力撐腰的眾人只有默然放棄。後宮歸于一片寧靜。
*****
「娘娘,娘娘……他已經在下面站了一個時辰了,您還不讓他上來?」
淡淡的青色煙霧散發出或隱或現的甜香,夾著朝露的濕潤清氣從開啟的窗扉間擠入暖融融的空間。陳設雖然簡樸,但一點也不覺得寒酸,反而有一種恬淡的怡然。桌上的青玉香薰內裊裊升起的青煙被窗外擁入的風兒推得七零八落。敞開的茶盞里,剩下的半盞清茶映出窗外的朝陽而刺痛了人的雙目。流櫻躺在窗前的榻上,烏黑的頭發隨意散落在榻沿,過長的發鋪滿了榻前散發著原木清香的地板。一本琴譜搭在胸前,白皙而修長的手輕輕放在樂譜的封皮上,隨著呼吸輕微地上下伏動。
他這樣要到什麼時候啊!跪坐在一旁的韓穎手撫著前額,大聲地嘆氣。
西夷搖光大鬧雪櫻閣之後,韓穎莫名其妙地成了除了那兩個小啞太監後唯一的一位可以自由出入後院的侍從。說是莫名其妙,其實真正的原因都放在流櫻和韓穎的肚內,既然不予點破,就索性無視到底。對流櫻來說,被韓穎發現也未嘗不是件好事,隱瞞已久的秘密越被壓制,想要發泄的也就越發強烈。無人可以真正溝通的苦悶就像是個健康的人被禁閉在沒有光線也沒有聲音的黑屋子里,無憑無依。既然韓穎是自己選定,可以交付的人,那麼這個秘密或遲或早總是要讓她知道的。或許是上天的安排,讓韓穎此時出現,正是為了要讓搖擺不定,躊躇不前的自己下定決心。現在,只等合適的時機了。
韓穎一直很奇怪,應該說,櫻妃的表現實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其實自那天之後,韓穎一直在猜測,猜測自己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從這世上悄悄地消失,或是以什麼樣的方式閉口。年紀雖然小,可自己還沒有天真幼稚到以為發現秘密的事情就會這樣結束。可等到自己的耐心也被磨光之際,韓穎終于發現,原來天真幼稚也未必盡會出錯。最起碼,以韓穎過人的觀察力和判斷力來說,她幾乎已經可以斷定,櫻妃或是皇上有滅了她的想法,也絲毫沒有想要趕她出宮的意思。以櫻妃的聰明,放虎歸山當然是最愚蠢的作法,只是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半冷戰狀態下,櫻妃又是如何勸說堅毅果決的皇上放過了自己的小命的呢?
說實話,韓穎對流櫻懷有的感情越來越有些復雜,有時連韓穎自己也不太能理得清頭緒。掛著櫻妃名號的那個人的身份,韓穎大致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就算自己當年年紀還小,但東瀛皇子送公主來京是何等大的一件事情,街頭巷尾的各種傳言自己或多或少也听過些,再加上父親韓剞是遠征東瀛的統帥,對于東瀛的事情,韓穎自是分外的留心。不過也才兩年多的時間,至今朝堂及民間還在傳頌著來自東瀛,那個神秘的島國的未知公主的美貌與正仁皇子的風姿。
「她」其實挺可憐的。陽光透過窗欞,斜斜落在流櫻有些透明的白皙面頰上,朦朧出一層淡淡的金光。張開的雙眸無神地盯著天花,細密的眼睫在陽光的映射下清晰而微顫。手肘支在榻沿,細細端詳的韓穎發出了無聲的嘆息。擁有如此特別的氣質而不自知,現在韓穎有些明白皇上強要留下流櫻的心情了。「如果我是皇上,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的吧。」僅只想像而已,韓穎可不敢月兌口說出來。
「娘娘?夠久了吧,雖然還沒入夏,可日頭已經是挺曬人的了,站了那麼久要是受了暑氣可怎麼得了呢。」裝做無心的話,眼角卻偷偷地瞄著流櫻的臉色。無神的眼眸有了絲猶豫,兩彎修長而英挺的眉也不易覺察的輕蹙了起來。看吧,還是掛著心的呢,卻老是這麼強撐著。
「要不,著奴婢去請他進來避避日頭?」小心翼翼地試探,韓穎坐勢要起身下樓。
「等……等。」
身子剛起了一半,被突然抓住的手臂將身體又帶著跌坐了下去。看著眼前欲言又止的絕美眼瞳,韓穎受不了地將手掌捂在了臉上。
「求您了,娘娘,您別老這樣看著人家。就算您再怎麼和皇上嘔氣,您好歹也要想想咱們做下人的苦惱啊。明明就是放不下皇上,卻總是擰著性子,您不急可要急壞了宮里的奴才們哪。您要不給個痛快話。要見他,穎兒這就下去把他請上來,要不見,穎兒就下去告訴他今天娘娘不見,一會兒他要是闖上來,穎兒可一點兒管不著,能躲多遠就多遠,決不礙著你們的事。」立著眉,韓穎豁去似地說道。
「穎兒年紀小不懂事,但穎兒知道,在這皇宮里頭,皇上的眼里就只有娘娘您一個,娘娘的心里也只放得進皇上一個。在穎兒的心里,也只有皇上和娘娘是最最班配的。」
「穎兒不知道娘娘在想什麼,您的心意一向是沒有人可以猜到的。但是穎兒知道,每次皇上來的時候,雖然您總是給他臉子看,總是把他氣得要命,被他氣得哭,但您還是歡喜他來的,因為每次您看他的眼楮都是亮亮的,您每次也會在皇上不注意的時候盯著皇上瞧。既然喜歡,您又為什麼老是把皇上推得遠遠的,難道您真的是希望把他推到別的女人懷里嗎?」
十四歲的韓穎可能還不太真正明白情愛的意味,但她知道,如果是自己真正喜歡的,決不會做消極的逃避。就算生命短暫,但只要真實地順從自己的真心而努力地活動,那也沒有什麼可以遺憾和抱怨的。只要看看自己早逝的父母,就可以知道了。
流櫻愣了一下,緩緩收回緊捏著韓穎衣袖的手。
「如果是真的喜歡,就不該有任何的猶豫。我的爹娘當年費盡了辛苦才可以在一起,他們遇到的困難一點不比娘娘您小,可他們一直坦誠地去面對,所以,就算真正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但他們依舊覺得很滿足,很幸福。」韓穎的鼻子有些發酸,聲音也不自覺地大了起來,「我娘走的時候很幸福,雖然她讓我爹爹形單影只地過了那麼多年,但我知道,爹爹並沒有遺憾。」
「我愛我的爹娘,所以無論他們是怎樣的人,穎兒都會愛他們,敬他們。我也愛娘娘,所以無論娘娘是怎樣的人,穎兒依然會愛您,敬您。可只有這些是不夠的,穎兒最大的願望是可以看見娘娘幸福的笑容。為了這個,無論遇到什麼事,穎兒都不會放棄!」
「愛本來就無分對錯!」韓穎再次站了起來,「娘娘,我去請他!」說完了,就「啪噠啪噠」地跑下樓去。
「韓穎!」急急坐起身的流櫻想抓住飛奔而去的韓穎,卻抓了個空,耳邊只听見啪的一聲,放在胸前的琴譜落在地上發出一聲鈍響。伸在空中的手仿佛凝結一般,停駐在那里,久久沒有放下。
「無分對錯!無分對錯?」流櫻笑了起來,有些苦,也有些澀。「愛是什麼,你知道嗎?」
看著飛身上樓的朝旭的急切背影,灼熱的水滴終于沖破籠枷流了下來。韓穎背過身去,舉起衣袖狠狠地擦了擦臉龐。
「真是……笨蛋。放下男人的自尊就那麼困難嗎?爹爹你說過的不是只要有愛就夠了嗎?皇上是,娘娘也是。」
「明明那麼愛著對方,偏偏要互相折磨。這就是大人相愛的方式嗎?如果是這樣,那我寧願永遠也不要長大!」
14
黑暗……溫暖……
這里是……什麼所在?
思想仿佛浮游在破碎的虛空,無邊無沿的黑暗和讓人安心的溫度好像是身處母體**中的嬰兒。好溫暖,好安適的感覺啊!
想看清楚身邊的景物,想觸模溫熱的源泉,只是思想的渴望終究敵不過身體的怠惰。只是,眼前漸漸亮了起來。就算明明知道自己的眼楮是緊閉的,那種奇幻般甜美的夢境還是清晰地呈現于眼前。
「這是哪里?我在哪里?」不停地問自己,卻沒有一絲屬于不安的惶惑。仿佛盛夏的幽深夜空,可以把人深深地吸入的濃厚色彩,突然在一片朦朧出青色的美麗熒光中浸染開來。好像是,螢火蟲?那忽明忽滅的熒光眩惑著我,寂靜無聲的空間里似乎傳來了那種久違了的,令人無限懷念的夏的震動。
好美!我的悠蕩的身軀似乎又一次來到闊別多年的幽靜院落。空曠的庭院中,那株華冠盛大而美麗的櫻花依舊挺立著,繁花落盡的枝條上,蒼翠了一樹的清香密葉。
「哥哥,哥哥!」清脆而愉悅的笑聲比屋檐上懸掛的琉璃風鈴還要悅耳動听,黑暗中,浮現出一個白色的小小身影,以一種奔跑的姿態向我靠近。
「你看,我捉到了什麼?」那近乎童稚的脆女敕嬌聲如同長長的絲線一樣纏繞著我。我努力想看清楚她的容顏,卻除了一片模糊的蒼白,什麼也看不見。
「你看啊,看啊!」合在胸前的雙手向我伸過來,那是一雙潔白的,柔女敕的,還屬于孩子的圓潤的手。手掌打開,伏于掌心的,是數點青色的熒光。熒光抖動了一下,忽爾自掌中升起,原本只是數點,可不知何時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如同一條青色的光流,忽聚忽散,環舞于我們的四周。
「螢火蟲哎,有那麼多的螢火蟲哦!哥哥,你看看,漂不漂亮!」興奮地笑著,興奮地跳著,掌邊傳來溫軟的觸感。「我听母親說過,一個螢火蟲就是一個美麗的靈魂變成的燈籠,是指導迷失的亡魂回到家鄉的燈哦!如果靈魂迷了路無法回家,那里會很可憐的。我對宮里的嬤嬤們說了,不許她們捉螢火蟲作燈籠,因為那樣的話,螢火蟲很快就會死的,迷失的靈魂就再也不能找到回家的路了,多可憐啊!」
啊!是你嗎?你來看我了?
「哥哥,你怎麼不說話呢?你討厭我了嗎?討厭未知了嗎?」小小的身影縮在了一起。
不,怎麼會,怎麼可能,你一直是我重要的人啊!
「雪,小雪!」我喊著,叫著,把她的身體抱在了懷里,她好小,好小。
「噫,正仁哥哥,我是未知啊,不是小雪,你忘了我了嗎?哎呀,哥哥好討厭!未知不喜歡哥哥了!」
抱不住的白色身影漸漸淡去,只剩下我急切的嘶喊︰「不要走,小雪,不要走啊,雪!」
「娘娘,醒醒,快醒醒!」
溫暖柔軟的觸感沒錯,只是,聲音怎麼變了呢?睜開眼,一片,刺目的白色。
呼,總算醒過來了。韓穎松了口氣,抬手拭去了額角的汗珠。從來沒見過娘娘這樣的模樣呢。剛進屋的時候,可真是嚇了一跳。
白色的錦被糾結成一團,皺皺地蓋在蜷在床角的人兒腰上,散亂的過長烏色發絲鋪滿了不是很大的床面,發與發的間隙中隱露出的光潤肌膚足以勾起無限的遐思,覆著薄薄發絲而微微起伏的平坦胸口上或隱或現的朱紅印跡映著屋內淡淡的燻香散發出濃烈的情色味道。本來應該是讓人心慌氣喘,頭腦也熱得無法思考的煽情畫面,卻煞風景地被突然爆發的苦悶呼喊而破壞殆盡。
天可憐見,我可只是個剛剛過了十四歲的待嫁少女啊!有哪家待字閨中的少女一大早就會看到個男人的睡姿啊,而且還偏偏是個有著無敵誘惑力的男人,更別說那一看就知道發生過什麼什麼事的凌亂和氣息。這不是存心要污染人家純純的心靈麼!韓穎自在心里暗自嘮叨,卻一下被床上傳來的淒苦的叫聲驚到。
秀美的臉蹙扭著,眼角不斷涌出的淚水沿著形狀嬌好的額角滴落,溶入濃密而發亮的烏發中。淡櫻色的嘴唇中似乎在喊著什麼,雖然怎麼也听不懂的語言叫人霧煞煞,但那聲音里的焦急、悲傷卻清晰地傳到了韓穎的心里。做惡夢了吧,看著他這個樣子,又怎麼能不讓人心痛呢。從襟口怞出絲帕,韓穎輕輕拭著流櫻眼角的淚。醒一醒,娘娘。請您,快點醒吧!
散亂的眼光漸漸地凝聚,而混沌的頭腦也漸漸清明起來。剛想支身起來,全身的骨肉便紛紛叫囂著發出抗議。無法敵過的酸痛讓他輕呼了一聲,又頹然倒下。枕邊雖然還可以聞到昨夜他留下的淡淡體味,身邊的衾褥卻已經涼得徹底,召示著主人的早早離去。
「旭,走了?」索性將全身交托給柔軟的床鋪,流櫻以一種近乎夢幻的虛無表情看著帳頂問侍立一旁的韓穎。
「旭?」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的韓穎因為流櫻那過于親密的稱謂而輕笑出來,「您是說皇上嗎?陛下他一大清早兒的就上朝去了,听說是有什麼大事兒要急著去辦。」
「是嗎?」輕輕回應了一聲,覺得疲憊的流櫻剛剛清明的思緒又開始昏憒起來。
「娘娘想再睡會兒?」看著流櫻難得露出的有些迷糊的表情,韓穎不禁冒起捉弄的念頭。似是自言自語,那聲響兒卻偏偏大到可以讓床上的人兒听得一清二楚。「怪不得皇上一大早兒的,特地吩咐我,別吵著娘娘,說是累了一夜……」
流櫻的雙眸突然睜大,看見床前的韓穎滿是興味的詭譎笑容又慌忙閉上的眼,頭轉過去,露出一直漲紅到底的縴細脖頸。
「娘娘,您好好歇歇。等醒的時候,我去喚小小給您淨聲。」用最最溫柔與誠懇的聲音說著,踱著輕快的步伐,韓穎掩上了房門。
大事兒,有什麼大事兒呢?
不可以再拖了,只是……
流櫻胡亂地想著,漸漸沉入綿長的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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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武六年夏,北方游族覬覦中原沃土,悍然舉兵四十萬,入侵邊境,月余,下城三座,掠民無數。帝大怒,欽點精兵二十萬為援,御駕親征。西夷亦出兵十萬相助。過三月,游族大敗,被逐離境四百余里。虜首降伏,獻子為質,納銀千萬。自是,北方靖。
秋,武帝班師回京。
「流櫻,流櫻!」清靜的宮門口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在深宮里,膽敢縱馬恣意沖行的,除了皇帝還會有誰。宮門口的執事太監來不及跪接,那馬兒挾著一陣急風便從眼前竄過。偶爾听見宮女們的尖叫,但一旦看清馬背上的身影時,便齊齊捂了口,驚異地看著馬兒沖去的方向。
在那僻靜的角落。
風起處,白色的紗帳四散地飄動,盡力地掙扎著想飛入風中與之共舞,只是,底部被牢牢束縛在亭角,翻飛的白紗發出獵獵的悲鳴。白紗起處,映出縴長的白色身影。
「流櫻!」那是歡喜的呼喊,伴隨而來的,是翻身下馬,急奔而來,滿身風塵的青年。青年大步跨進闊別的小亭,而臨池而立的白衣人兒正好轉身過來。
「櫻!」百余日的思念。
「旭……」百余日的煎熬。
百日如同百年,時間仿佛靜止一般,讓思念與相見的心情柔和在一起,慢慢地發酵。
四目相接,胸月復相貼,兩人截然不同的氣息混合,交柔,直到沒有半點分別。
「是夢嗎?」吶吶地開口,不思議般地撫上未及清理而有些扎手的唇角和下頜。
「朕回來了。」深深地吸入讓自己迷醉不已的清香氣息,摟緊了讓自己午夜夢回千轉的縴瘦腰身。「朕,再也不離開你了。」
「好像做夢一樣。」流櫻輕聲地嘆息,將頭埋入了李朝旭的胸口,「時間,如果可以永遠停止就好了。」
「怎麼可以停止!」抬起流櫻的臉,輕輕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直視著久違的清澈雙眸。「我們還要做,更美好的事情,很多,很多!」
攔腰將流櫻抱起,向後院的小樓走去,李朝旭被滿溢胸口又甜又酸的感覺漲得發疼,步伐也因此變得急促而狂躁。
「你好像輕了些呢!」被久別相逢的喜悅和激情沖得幾乎無法思考的李朝旭沒有發現,深埋在他胸口里流櫻眼里閃過的倏現的痛苦與猶疑,以及,那幾不可聞的……
近乎絕望的
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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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月如輝,靜靜地灑在沉寂的大地上。除了慣于夜出的蟲兒們,如此的夜晚,有誰還無法安眠呢?
被門前轉來的輕扣聲驚醒,韓穎隨意披了件衣服光著足下了地。今夜的月色很好,正對月光的門上映出清晰的人影。心髒緊促地鼓動起來,一種奇異的預感充斥著她的身體。抬起手想去開門,卻驚訝地發現,一向沉穩鎮定的自己竟然微微有些發抖。
「娘、娘娘……」門外,披散著一頭及膝長發,赤著足,目光灼灼的流櫻正用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傷表情看著自己。
「天啦!」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韓穎捉住了流櫻的手,寒冷,徹骨。「出了……什麼事兒?」
「我……」像是久久壓抑的火山突然找到了一個渲瀉的出口,流櫻平靜的表情剎那間崩潰,單手捂住的面龐上,順著指縫流下的不知是不舍、悔恨還是張惶。「終于……」話音因哽咽而無法辨析。寂靜的長廊上,只听到陣陣的嗚咽在回響。
「還是進來再說吧!」擔心驚醒隔壁的侍女,韓穎果斷地將恍恍惚惚的流櫻拉進了屋里。仿佛失去了魂魄的木偶,流櫻愣愣地坐在桌旁,半晌發不出一絲聲響。
倒了杯茶放進流櫻冰冷的手中,韓穎仔細觀察著情緒大異往常的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您,和他吵架了嗎?」
緩緩搖了搖頭,不知想到了什麼,流櫻絕美的臉上露出一抹如幻般的笑容。韓穎暗自松了一口氣。
「那就好。皇上的心中總是最記掛著您的。千里迢迢從邊關回來,沒有更衣就急急地策馬跑來找您,這件事都震驚了宮里宮外了。人人都說,古往今來,都再見不到這樣受到寵愛的妃嬪了。」
「那,又有……什麼用!」斷斷續續地說著,流櫻似乎也稍稍平靜了下來。低垂的頭抬起來,直直地看著韓穎。「你相信一生一世嗎?」
為什麼這麼問?韓穎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
「你認為,他為什麼會寵我?」
「這……娘娘是世上沒人可以比的……」對自己來說如此,對皇上來說,大概也是吧。
「我……一直不知道!」流櫻抬手撫模著自己的臉,「我總是想,或許是因為我這張臉。可是小雪也有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看著韓穎,流櫻牽起了她的手,「你一向很聰明,有時甚至聰明得過了頭,我不用說什麼,我的事兒你都可猜個十之八九了。我是誰,你早就知道了吧。」
心沒來由地狂跳起來,口唇也變得干燥,急速轉動的頭腦也無法判斷流櫻的想法。反正自己很少難猜得到,索性就相機行事吧。有了這種覺悟,韓穎便大大方方地點了頭。
「如果穎兒沒猜錯,您應該是當年送櫻妃娘娘進京的東瀛皇子正仁殿下吧。」
「你倒也干脆,不怕這麼直說會被我滅口?」苦笑了一下,說要滅口的人卻一點動作也不見。
「娘娘舍不得殺我的,如果要滅口,十個穎兒都沒了,哪兒還能在這兒陪您磨牙!」輕笑了聲,韓穎扮了個鬼臉。
「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兒,可以答應我嗎?」月影搖移,透過窗欞,直射在如玉的容顏上。韓穎突然發現,原本蒼白的面容起了一些變化。
「娘娘?」伸手扶住微微搖晃的身子,卻發現原本如寒冰一樣的身體,卻透過薄薄的衣服傳來熾熱的溫度。
「時間不多了!」低咒了一聲,流櫻一把抓住韓穎的手。
什麼時間不多了?韓穎慌了起來。從來未有過的恐懼襲上心頭。
「我跟自己打了個賭。」流櫻笑了起來,目光盈盈,似乎波光流動。「這個賭局很要緊,賭注也比較大。賭的,是我的……命!」
什麼?!韓穎瞪大了眼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容顏只是一具皮囊,再美的容顏過了十年,二十年,都會是雞皮鶴發,齒牙搖落。」
「我和他之間,有太多的恩怨,太多的糾纏。」
「現在,該是有個了斷的時候了。」
15
你好像瘦了很多,果然,連日的征戰是最消耗體力的吧,還是說,為了可能早一天回來見我而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呢?
寬闊的額,秀而挺直的眉,緊閉的眼瞼下凌厲而深邃的眸,俊挺的鼻,微微開啟,散發著誘人甜香的雙唇。我的指尖戀戀地滑過你面容上的每一處我所熟悉的地方,連續沒有間斷地,輕柔而眷戀著的,就是你嗎?
你熟睡的樣子是那麼美麗,像個純真的孩子一樣,散發著與陽光下的威儀截然不同脆弱而無害的氣息。你的氣息就在我的指尖縈繞著,糾纏著。你的氣息已經包圍了我的整個身體,滲透了我的每一寸骨髓。是的,你就是那種毒藥,明明知道,卻無法戒除的,甜蜜的,劇烈的,毒藥。
為什麼還不醒過來?
你看,窗外的月光有多好。你看,月光現在正在我的指尖上跳著舞。你看,我也正在和月光共舞。你不是說過,月光下的我是最美麗的嗎?那麼,就如你所願,讓我在月光下與你共舞吧。
你為什麼還不醒呢?我等得好焦急。你瞧,月亮已經慢慢要沉落了。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呀!你急匆匆地從遙遠的北方趕回來,不就是為了要見我嗎?快點,請你快點。
你看,我為了你,月兌去了所有華麗但徒具外表的障礙,在你面前的,是最美最真最純潔的身體,是只有你可以看到,可以觸模,可以緊緊擁抱的身體呀。你為什麼還不醒?你不想再要我了嗎?還是在怪我,一直不肯對你敞開心門?我只是,只是……在迷惑啊。可是現在,我已經沒有什麼好怕的了。只要你肯醒過來,我一定會對你坦白我的心中所想。
所以,請你快點醒過來吧,我的旭。
你是晨間的第一縷陽光,我是夜里起舞的月光。是你把我打入了無邊的黑夜,可我又何嘗不是把你帶入了深淵。只是,沒關系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哪怕只是一瞬,在夜與晝的交替時,我可以和你相擁,就可以讓我滿足了。
滿足嗎?不,我不滿足。我是個貪心的人。是的,一直都是,我所渴望的,貪求的,就是你的「心」啊!我的,已經被你奪去了,所以,請你把你的交給我。一個沒有心的人,怎麼可以安然地待在這世上呢?
你的身上,好溫暖!
朝旭,你什麼時候才能睜開你的眼楮呢?用你的那雙黑曜石般的雙眸,讓我再一次沉溺進去,哪怕永不超生。我早就陷進去了,就在濯泠池畔你我初遇的那一剎那。那麼,你呢?你有沒有陷落,像我那麼深地陷落?
我明明是最喜歡清冷的月光的,可為什麼今夜的月光讓我這麼地難過呢?旭,你快點睜開眼楮看看我。我快要被月光烤壞了。我的心跳得好快,我的咽喉為何這麼干渴,我的血液在我細薄的皮膚下沸騰著,我是多麼地渴望著你!
快點醒來,快點醒過來!我的旭。伸出你有力的雙手,像以前一樣緊緊地抱我,張開你的雙唇,像以前一樣深深地吻我。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月兒啊,求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給我一點時間好讓我等他醒來!
我還有……很多的話……想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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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櫻閣還是一如以往地寧靜,只是這寧靜的表相下,一股浮躁的氣流暗暗地突竄。夕陽殘映,染紅了天邊的淡淡雲霞。來來往往的雪櫻閣中的侍女和太監們面色凝重,悄然無息地忙著自己手中的事情,但時而皺起的眉頭和散亂無主的眼神卻處處透露出不安的意味。
「還沒醒嗎?」一個年輕的宮女借著擦拭灰塵湊近了一位年紀稍長的宮女。
「噓!」年長的宮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後迅速看了看四周。「春兒,莫亂說,當心被人听見了。」
「听見怎麼了。咱們雪櫻閣侍候櫻妃娘娘的人數可比別宮的娘娘少多了。皇後咱比不了,可是咱們娘娘怎麼說都是皇貴妃,比淑妃、麗妃、儀妃她們可還尊貴,為什麼咱們這里侍候的人還不到別宮里的三成,連容嬪,常御這些一般的妃嬪都比不上。寒寒酸酸地,難怪別的宮的人會笑話。」春兒嘟著嘴,忿忿地說。
「快住嘴,你這個死丫頭。只不過人手緊,讓你忙了些,就這麼說三道四的。娘娘她愛清靜,不喜歡人多怎麼啦。別的宮有什麼笑話的。但憑娘娘寵貫三宮就夠她們眼熱心跳的了。沒事酸酸嘴皮子,你這個小蹄子也上心。再說了,雖然咱們宮里的會忙些,可是娘娘不愛管事,從不苛責下人,而且皇上的那麼多賞賜,哪次不是分給咱們這些個下人。你可別說你就沒撈過好處。就上次娘娘隨手扔你的那對玉玲瓏,足夠你在宮外頭好吃好住地過三世了。」年長的宮女一邊啐,一邊放下手上的活,舉手就要擰春兒的腮。
「好了好了,春兒不敢了嘛。您就別氣了,桔姐姐。」春兒忙堆起笑臉,連連作揖。「好姐姐,我可再不敢了,你也千萬莫往心里去。只是這娘娘的病犯得怪異,咱們做下人幫不上什麼忙,心里難免焦急,所以就胡言亂語罷了。瞧我這張臭嘴,惹一向溫柔的桔姐姐生氣,真正該打,該打得緊!」一邊說著,春兒一邊作勢,張著五指,輕輕在自己臉上扇了兩下。
「娘娘已經昏睡了好幾天了,只有每天月亮出來的時候才會醒幾個時辰。可是如果醒的時候皇上不在的話,她就會痛得在床上打滾,還會發出很嚇人的叫聲哦!」春兒神秘兮兮地湊近桔的耳邊販著听來的消息。「很恐怖的耶。現在好多人都傳,說是娘娘怕是沾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哎呀……痛!」
「你還說,不想要腦袋啦!如果這種事被他人听見,或是傳到別的宮里去,你有十個腦袋也不夠掉的,給我干活去!」桔聲色俱厲,狠狠踢了一下春兒。「今天也就是我在。我什麼也沒听見,也沒看見。明白了嗎!」
春兒柔著被踢得生疼地膝蓋,委屈地點點頭。真是的,連桔兒也這麼說。為什麼後院里只有皇上和穎兒可以進去,我們都進不去呢?好想進去看看哦!娘娘得的是什麼病呢?居然連太醫也不給看,可真是稀罕呢!
沒有人會注意,金色的月亮,悄悄地,悄悄地,又露出了一角冷冷的,無垢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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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
所以,每次我醒來,第一個看見的,都會是你耀目的雙眼。我的手,也會在你溫暖地手心繾綣。
你好像,又瘦了!會辛苦嗎?一直這樣看著我。
你去北方這麼久,想必朝中積了一大堆國事等著你去處理。忙于國事的你,一定也會很疲憊。可是我知道,你再忙再累,一定都會回到我的身邊——在玉兔升空之前。這樣,我每次睜眼都可以看見你,從這一刻起,我睜開的雙眸,坦露的胸懷就都是你的。是的,沒有什麼再可以橫亙在你我之間。沒有!所謂的失態,所謂的禁忌,所謂的輪常,什麼國,什麼家,什麼人,什麼自尊,什麼驕傲,那些對你我來說,都不算什麼。
那麼,現在的你,我可以獨享了嗎?
你是我一個人的,一個人的,沒有人可以從我的身邊奪走你。是的,沒有人。除非,我自己!如果有一天你會離開我,不如現在,讓我自己離開你。割股,切肉,一點一滴,一絲一毫,什麼也不剩地離開你。我不要你在擁抱著別人的時間,偶爾在腦中出現我的影子,認為荒堂地笑看過往的狂亂與激情。
可是,我會痛,我會痛得撕心裂肺,我會痛得魂飛魄滅,我很怕痛的,你知道。
今夜的月光好像也在跳舞,好美,好美。現在的我,是不是也像這無垢的月光般撩人呢?一定是的。旭,你的眼光好熾烈,比任何時候都要熾烈。對,就這樣,就這樣用你的烈火燒了我,燒得一點不剩吧!
為什麼要哭?你一向很堅強的,從來不在我的面前哭的呀。不要哭,不要哭!你不是這樣的。你會在濯泠池邊對我笑,孩子一般純真的笑。你會在我的房門外默默地站著,有時甚至是一夜,然後帶著一身的朝露趕去上朝。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好傻,我也在陪著你呀,只不過,你在門外,我在門內。你就不會扣一下我的房門,再一次進來用冷冷地話刺傷我,用粗礪地手弄痛我,用狂亂的眼折磨我嗎?
你說得對,這場戰爭里,沒有贏家,不論是你,抑或是我。只是,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你不要再說「如果沒有遇見你,如果沒有遇見你」這樣的蠢話了。遇見就是遇見,淪陷就是淪陷。你我的身份再如何特別,終究不過是上天手中的一顆小小棋子,上天想如何擺就如何擺。既然我們的位置已經錯放,那就讓我們錯下去吧!
錯、錯、錯,或許也可以殺出一條血路。
我自私?
是的,我承認。我不但自私,還有些卑鄙。我從來就不是你認為的那樣純潔無害。如果是,我不會把雪櫻留在你的身邊,如果是,我不會毫不反抗地留在你身邊,如果是,我不會放棄本屬于我的國君寶座,如果是,我不會乖乖地守著這些根本無法困住我的重重宮牆,如果是,我不會逼你出兵東瀛打一場對新唐而言沒什麼益處的戰爭。就讓我再利用你一次,或許是最後的一次。
讓我生?讓我死?無論是哪種,對我來說都沒有害處。是的,我一直是這樣,做著對自己最好的選擇。
如果你選擇讓我死。那麼我會死在你的懷抱里,以最美的姿態,讓你一生一世也無法忘記我,任何人也無法取代深植于你記憶中的我。這樣,沒有人可以再將你奪走。我終究是你的唯一,對嗎?
如果你選擇讓我生,那麼你就要冒次險,用你最珍貴的生命冒這個險。這樣是不是可以證明我在你的心中是特別的,是可以為之付出生命的?我的床前就有解藥,唯一可以解我體內之毒的藥。月舞青熒,這個名字是不是很美呢?世間絕無僅有的秘藥,是用你送我的如果做的,你是不是沒有想到。你一定想不到的。你送我的稀世珍果,會用來做自己的毒。
可是,生是有代價的。你會從此忘了我,愛得越深,忘得越徹底。忘記我們的初遇,忘記我們的錯愛,忘記我們的相互折磨,忘記關于我的一切。你會選擇嗎?失去了這些記憶的你,和擁有記憶的我,在這諾大的深宮中,隔著華麗的宮闕,孤獨地生活下去。
愛得越徹底,忘得越徹底。所以如果你選擇讓我生,請千千萬萬要忘了我,忘得不留縴毫。這樣,才能讓我不安的心得到安定,這樣,才能讓我不確定的靈魂可以休憩。讓我知道,你真真正正地在愛著我。我才不會告訴你,這藥效會有失效的一天,你的記憶會重新拾獲。因為我也不知道那會是哪一天。或許一年,或許三年,也或許十年。不過不要緊,我會等你的,就算等到雞皮鶴發,等到形銷骨立,我也會等你。我等著你,再一次握緊我的雙手,再一次用你熾熱的雙唇淹沒我。所以……
請你選擇吧,我的愛。
是的,我為什麼一直沒有對你說過呢?
我一直,一直,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
我,愛你。
流櫻,愛著的,一直都是你,李朝旭。
16
「櫻花,果然是夜里最好看。」
月影婆娑,花雨緲緲,夜香溶溶。位于宮牆偏僻一隅,有一片櫻花林。時值繁春,正是櫻花怒放的時節。雜著眾多品種的櫻花以白瓣居多,間中或淡粉、或艷紅的**亦會隨風起舞,紛紛揚揚地飄落,如雨如蔚。現下葉片還未及長出,遙遙望去,滿目雲蒸雪簇,仿若仙境一般。只是這般的美景,諾大的宮中竟無幾人可得見。年復一年,這片櫻林竟也只能孤開獨敗,在這空寂寥落的宮牆里自生自滅了。
「只是,這里越發的寥落了。如今雜草也長了這許多,竟是多久無人看管清理這兒了呢?」幽幽地,自櫻林深處傳來女子清脆的喟嘆。
「這樣兒才好。這些櫻花才開得自然,落得自在。有時我會和它們說說話兒,這些樹兒又安靜,又穩重,也不會像某人一樣常常與我頂嘴。」悠揚的聲音傳來,如同七弦撥動,清越綿韻,分不清性別的特殊嗓音听得直叫人每個毛孔都似舒展開來,通泰無比。那聲音從耳中進入,直鑽到人心窩里,酥酥癢癢地,抓也抓不到,撓又撓不著。
「您又指桑罵槐了不是!」先前那清脆的女音響起,卻又多了分嬌嗔的味道。「這兩年要不是穎兒天天跟您打機鋒,哄著您開心,您頭上的白發不知又要添幾根了。再者說了,您要是成天介地看著旁人膽戰心驚,唯唯喏喏地樣兒,成天听著奉承話兒,您不早被憋屈死了。所以啊,您攤上像穎兒這樣心直口快,又不怕您,還能斗嘴磨牙的丫頭那可是您前世燒了多少高香才修到的福份呢!」
「 哧!」隱隱地,似乎听到了笑聲。
「笑了,您笑了耶!」
分花拂枝,從櫻林中,緩緩踱出兩個人來。走在前面的,一身翠衫,身材玲瓏嬌巧。翠衫兒手持著一枝剛折下的櫻枝,一路蹦蹦跳跳地行在頭里,不時回過身與身後的人說笑。行為嬌憨可人,一派純真。一張清水面容看來極普通,可細看之下卻別有一番情致,越細品味便越能體味出翠衫女孩兒獨有的特殊韻味。這個女孩子好像十分開朗,巧笑倩兮,將人精神為之一振,看似無害的純厚面容上,只有一對靈動的黝黑眸子偶爾閃過幾縷狡黠的精光,一但注意到這里,很難不讓人聯想到躲在暗處偷笑的小狐狸。走在後面的,一襲白衣,寬衣輕輕蕩蕩,渾若無物般,修長的身材襯著一頭隨意披散的烏絲,舉手投足看似無心,卻偏偏有如每一步皆經過細細測算,風搖拂柳般,看得人神馳魂漾。低垂的長發遮住了大半的面容,飛揚的發絲和輕盈的步履卻能吸引進人全部的心神。翠衫的女子已夠引人注目,偏偏這白衣人一出現,便讓人覺得這天地萬物間只余此一人而已。不知說了句什麼,白衣人伸手隨意撩起遮在眼前的長發,微微抬起頭,露出了深藏的容顏。那一剎,時間似乎突然凝結了,高懸的明月一瞬失了顏色,紛飛的櫻瓣也黯然地散落于地面。難描難畫的絕麗容顏略顯清減,秀眉微蹙,嘴角卻掛著淡淡地淺笑。仰起臉,不應存于世間的容貌在月光下展現無遺。
「唉……娘娘,我知道您是十二萬分地美,可是您不要一再地突然將您的絕世容貌展現在我的面前。一來,是讓人家自愧不如地直想上吊,二來,您這實在是誘惑我這如花的妙齡少女。一旦穎兒有一天把持不住,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那可都是娘娘惹的禍。」半真半假地調笑著,綠衫的韓穎柔著手中的**,垂下了眼簾。
「今天的月色真好。」流櫻好像什麼也沒听見,直望著高高懸于天際的明亮月兒怔忡出神。
「娘娘,娘娘?」韓穎拉了拉流櫻的衣袖。
「穎兒,想不想陪我去阿顏的墓上走走?」月下,流櫻目光流動,對韓穎綻開了柔和的淡淡笑容。
「我想,今天的暮顏花兒一定開得很美。」
「好啊!」韓穎神會,也笑著點了點頭。「今天的月色很好呢!待會兒,我會采一把暮顏帶給摩訶勒。」
點點頭。流櫻伸手攬住穎兒的腰。「那穎兒你可要抓緊了!」
「好啊!」伸手緊抱著流櫻的後背,韓穎將臉埋入他溫暖的胸膛。他好像又瘦了些呢,汲著懷抱中傳來的淡淡幽香,韓穎在心里低嘆了一聲。似乎只有這種時候,自己才能和他更靠近一些。身體變輕了,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和衣袂破空之聲。韓穎悄悄抬起頭,從特定的角度,與以往一樣,痴痴地凝視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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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顏很美。長眠于暮顏之下的人,想必也和暮顏一樣的美。這遍布暮顏花的山坡是宮中的禁地,沒有人靠近的所在,卻是流櫻以前常常寅夜造訪之處,現在,有時也會像這樣,流櫻會帶著韓穎一起來看看,走走,坐坐。山坡之上,花海之中,孤零零地立著一塊石碑,無字無圖,只是一塊光滑滑地發著白色光澤的啞石塊。韓穎並不知道這塊石碑下埋著誰的遺骨,雖有種種流言,稱道與過世的紫衣侯有關,但從無確實。而且以紫衣侯李朝剡的皇家身份,想想也不可能如此草草而無名地葬在此處。只是有時韓穎會看見流櫻默默地抱著石碑流淚,對著石碑輕輕地喚「阿顏」。似乎這石碑下不只是阿顏一個人,應該還有一個人陪伴在他的身邊,只是那人的身份沒有听流櫻說起過。
「阿顏,我來看你們了。」
最常听到的,就是流櫻說的這句話。所以韓穎經常會在無人地時候在腦中編織著關于阿顏的種種可能性。雖然事實究竟如何無人得知,但韓穎用女人的特殊直覺知道,那一定是段很驚心的故事。能讓流櫻如此念念不忘,神魂相授的朋友會是什麼樣的呢?
每次回去,流櫻總會采一束暮顏放在沉睡的摩訶勒枕邊,漸漸地,韓穎也養成了這個習慣。如果是和摩訶勒有關的……,想起日漸長大而益發彰顯的摩訶勒的魔魅美貌,韓穎不覺再次嘆息。所以,容貌果然是世間最害人的東西。只是希望以後弟弟韓修可以長得收斂些才好。
那紫色的,嬌女敕的細小花葉,迎著月光,翩然起舞,舞碎了一地的銀光。
今晚的月光真得很美。韓穎坐在花叢中,毫不介意身下的泥土塵埃。銀白的月光如水銀泄地,將萬物映得縴毫畢現。不遠處,在滿目青紫的花海中,可以看到那抹略顯孤寂的身影,一樣烏亮的長發,一樣深如寒潭的雙眸,一樣縴塵未染的雪白長袍。不知何時,韓穎眼中的景致竟與三年前的那個夜晚再次重疊在一起。
「什麼都沒變啊!」微嘆了口氣,韓穎雙手抱頭,索性躺在花叢中,鼻間傳來的泥土的氣息與淡淡的清香讓人整個身心放松下來,心中也清明了許多。「只是我長大了,他也和以前不太一樣了。」眼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隨之移動。從十四到十七,最高貴的如花年華盡花費在了這個人的身上,韓穎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一想到自己是這世上唯一可以伴隨在他的身邊,與他傾心交流的女子,韓穎就覺得十分的滿足。
「他最近好像瘦了些。」韓穎模了模自己的臉頰。
「今天早上幫他梳頭的時候,在鬢邊發現了四根白發。」皺著眉,韓穎拉過鬢角的細發放在嘴里狠狠地嚼。
「他身上的天蠶冰絲羅有些舊了。」
天上繁星點點,每一顆星都代表著一個人的運。那他的星在哪里呢?一定是伴在紫微星的旁邊。那我呢?是不是會陪在他的旁邊?心中涌起的煩悶無處渲瀉,韓穎深吸了一口氣,將意圖放聲高呼的沖動強自壓了下來。
「穎兒!」
張開眼,對上的是那雙在夢中無數次出現的清亮明澈的雙眸,一點猶豫,一點掙扎,一點失措。對,就是這樣,沒有第一次見面時的冷漠和殺意,其實仔細想想,放下戒備與敵意,他與世間年少的男子沒有什麼兩樣,會哭,會笑,會怒,會愁。「只可惜,你的所有情緒都與我無關。」嘴里泛起的是濃濃的苦味,比兒時吃的藥汁兒還要苦,又苦,又澀。
「要回去了麼?」隱去一時不察險些泄露的心情,韓穎臉上掛出招牌一般甜死人的笑容。翻身從地上爬起,伸手拂去衣上沾的草根泥塊,韓穎開始彎腰采摘起紫色的脆弱花朵。
「少采一點,咱們要抓緊時間了。」流櫻抬頭看了看星空。
「噫,可時間還早……」突然想起了什麼,韓穎噤了聲。遲疑了會,韓穎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娘娘,您……又要去了?」
流櫻沒有回答,低垂的眼睫微微地顫動。
「不能不去嗎?既然每次回來都那麼傷心……」嘆了口氣,韓穎別過頭去,卻再也不忍說下去。
「我……只是想……看看他現在……過得……」輕得幾不可聞的細音隨風飄散在空曠的山坡上空。
「我實在弄不懂您!」偎進流櫻的懷里,握著暮顏的手繞過流櫻的脖子,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韓穎閉上眼楮,「像您這麼傻的人,我一輩子也弄不懂。」
「懂了又如何呢。」腰上一緊,韓穎立時覺得自己的身體輕了起來,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中,是深植于心中的魔力聲線,「有些事,還是不要懂的好……」
不懂就不懂,那又如何。只是,又怎忍心讓你一人孤單寂寥,又怎忍心讓你一人秉燭無寐,又怎忍心讓你一人椎心刺骨,又怎忍心讓你一人輾轉反側。
同一輪月光下,乾元殿中,有一人也正輾轉反側,徹夜無眠。月光好像帶著魔力,讓人心緒煩亂。沒有驚動床側侍寢的容妃,沒有呼喊外室的太監,李朝旭披了件外衣,獨自走出殿外。近來,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好像,自己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只是,為什麼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呢?
解開中衣,光潔的胸膛上那刺目的傷口早已淡化。能讓自己受這麼重的傷,應該會在宮中引起極大的震動,可是,宮中沒有記錄,朝中沒有風聲,自己也全然不記得是怎麼回事。只是忘了這件事?不,應該不是。沒有記錄,沒有風聲,那應該是自己在受傷前安排好的,可為什麼會受傷,為什麼要安排隱瞞?
傷口早已愈合,只是傷口下常常莫名其妙會痛的心房,好像,漏了一角。
三年……了嗎?
胸口突發的一陣劇痛,讓李朝旭彎下了身體,捂住胸口的手緊緊揪住了外衣。風聲驟起,好像有人在身後扶了自己一把,心口的痛隨著那輕柔的踫觸而雪解。轉過身,除了皎潔的明月,寂靜的宮殿和扶疏的樹影,什麼也沒有。是自己的錯覺?可是那突起的風,那溫柔而有幾分熟悉的觸感……
這是……什麼花?雪白而重瓣的美麗花朵,一落在手中就分散飄落的潔白**……空中,似乎還余著一縷淡淡的,常常在夢中出現的幽香。
就是這個,在哪里,在哪里?朕要找的這個,用來填補心中缺口的這個,在哪里?
**************
「您迷了路了嗎?」漫天飛舞的櫻瓣中,突然出一位盈盈而笑的綠衫少女,身上散發著那熟悉的,淡淡地醉人幽香。「要幫忙嗎?」星眸璨然,笑容嫣然。那一瞬,李朝旭呆住了。
「你是……」有些醺然,分不清是真是幻,李朝旭的心開始快速地搏動。
「您忘了我了嗎?」綠衫少女笑得燦爛,「那也難怪啊,穎兒進宮三年多,現在長成大人了啊,皇上記不起我也是當然的。」
牽起細滑的手,那看似平凡的容顏竟會產生如此大的魅力,李朝旭不覺有些恍惚。
「臣妾韓氏,是先靖遠侯韓剞之女,現靖遠侯韓修的同胞姐姐。」清脆的聲音在櫻林間縈繞,良久,良久。
「韓穎……」
「你……願意,隨侍君王嗎?」
「那您可以答應臣妾,從今之後,您只有臣妾一個女人嗎?」
……
「朕……答應你!」
韓穎輕笑,伸手拔下頭上的玉簪,烏黑的發絲如瀑而瀉,綠色的輕衫也靜靜滑落。
「那麼,請您記住您的話,君無戲言!」玉臂輕舒,勾住了李朝旭的脖項。如蘭的葉息吹拂著李朝旭的臉頰。「臣妾,是您的了。」
花落如雨,風過如絲。
不遠處,一襲白影悄然隱于樹後,下唇,咬出了血,與不斷傳入耳中的低吟喘息一起,滴落在潔白的落英之上。
「可憐的人。」被擁入溫暖的懷中,寒冰一樣埋首坐在樹後的白色身影動了動。細密的吻落在了發上。「我的身上,現在還有他的味道。您現在,還想抱著他嗎?」
驀然抬首,如火的雙眸布滿了紅絲,抱著膝的指尖劇烈地顫抖。
「您有三年沒有踫過他了。」柔軟的身體將他輕輕地推倒在落花鋪就的天鋪之上。他茫茫然地任由擺布。
「那麼的愛著他,那麼的渴望著他。」衣襟挑落,他疲憊地閉上眼楮。任熟悉的氣息緩緩地包圍住自己。「他剛剛抱過我,用您最熟悉的身體和氣息。」
「想他,就抱我吧。」細密的吻輕輕地落在了身上,被熟悉的氣息帶動,身體漸漸熱了起來,可是心卻痛得支離破碎。
櫻花無聲地飄落,整夜未息。春天,就要過去了。
是年春末,前靖遠侯韓剞將軍之女韓穎受封穎嬪,聰慧淑敏,賢德端敬,深得君王寵愛,一時之間,專寵椒房,無人可出其右。歷九月余,誕下皇子,行十六,賜名崇義,封長樂王。
「陛下,還沒睡嗎?」放下懷中沉睡的愛兒,韓穎幫剛進門的李朝旭月兌下外袍。
「今日朝中之事頗多,所以來得晚了,愛妃和義兒沒被朕吵了吧。」坐在榻旁,看著熟睡中的孩子,李朝旭疲憊地柔了柔眉頭。
韓穎瞄了一眼,淡淡地笑了笑,端了杯茶遞給李朝旭。自侍駕以來,皇帝果然信守承諾沒有再召幸過其他嬪妃,也召致了其他妃嬪對自己的極度不滿。其實,李朝旭每夜來到自己的殿中,絕大部分時間只是閑聊解悶而已,兩人同房的次數實是屈指可數。
不知道他何時才能想起來。笑了笑,韓穎問李朝旭︰「陛下累不累?如果不累,臣妾想跟您說說臣妾兒時種的一株很奇怪的花兒。」
「是嗎?愛妃且說來听听!」靠在床上,李朝旭含笑點了點頭。
「那是一株極柔弱的藤蔓,叫沒有攀附,絕活不了。所以它緊緊繞在一株蒼柏之上。靠吸取柏木的精氣和血脈生活。那藤蔓很脆弱,但開的花卻是極美,**是白色的,在花芯處卻是艷紅,听花匠說,這花叫凌霄。只是那蒼柏被它吸盡了精氣,等到花開的時候,蒼柏也就快死了。臣妾為了救蒼柏,所以叫臣妾的弟弟韓修將凌霄與蒼柏用斧分開。本以為蒼柏可以活得了,可韓修後來告訴臣妾,那凌霄和蒼柏都死了。原來它們的血絡早已融在一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少了哪個都是活不了的……陛下,陛下?」
搖搖頭,韓穎輕輕為睡著的李朝旭蓋上被子。
入夜,鳳趾宮中傳來了一聲淒厲的慘叫。未幾,新唐的皇帝李朝旭蓬頭散發,衣衫不整地沖出宮門。其後,穎嬪一身輕裝,擯除所有隨從,跟著皇帝向一個地方奔去。
月光如織,夜涼如水。李朝旭步履散亂地穿行在宮中。遠遠地,風中傳來櫻花散落時發出的細微聲響。靠近的八角小亭上,褪了色的白色薄紗在風中獵獵作響。輕扣門扉的手在顫抖,嘴唇翕動,眼里隱隱有波光浮動。
門吱呀一聲向旁拉開。月光下,記憶中的絕麗容顏對他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朕……朕回來了!」語音哽咽,卻清晰無比地從唇間吐出。
「歡迎回來!」溫柔地,攬住被夜風吹涼的身體,踮起腳尖,送上了情人最親密的吻。「歡迎回業,我……等了……好久。」
院門外,韓穎輕舒了一口氣。該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呢?
是自己走的時候了。
夜,正濃。
情人的夜才剛剛開始。
漫步在夜色之中,呼吸著夜風吹送而來的陣陣芳香,韓穎伸出雙臂,開懷地笑出聲來。
懷櫻令全篇結束
就是醬,懷櫻令全部結束了,沒有了,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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