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浣紗城,籠罩在凝重的氣氛中。
書房里,舞衣握著朱筆,批閱著帳冊,日光透過窗紗,映上嬌美的花容。她的目光在帳冊上,心思卻亂得很,每批完一筆帳目,清澈的眼兒就望向窗外。
昨日虎帳弟兄覆沒後,楚狂的態度丕變,銳利的黑眸中,只剩嚴厲與無情,令人不敢接近。黑衫軍們更是神情漠然,充滿戰意的呼喝,回蕩在躁練場上。
慘劇發生至今,他甚至不曾跟她說過一句話——
木門被推開,香姨走了進來,將餐點擱在桌上。
「舞衣。」她喚了一聲。
「怎麼了?」舞衣沒有抬頭,繼續審閱帳本。
香姨偏頭,看著角落那副床褥,神態有些憂慮。
「你昨夜又睡書房了?」唉,這對夫妻,怎麼動不動就愛分房睡?
帳簿上的朱筆一頓,舞衣彎起紅唇,無奈的一笑。
「楚狂知道我會想插手,一等我止了哭,就不再搭理我,現在他滿腦子,只想著要去復仇與救人。」她擱下筆,倚靠在木椅上,柳眉輕蹙。
他這回倒學聰明了,不讓她有干預的餘地,將她撇到一旁,徹底地漠視她的意見跟她的人。
香姨嘆了一口氣,想起慘死的那些青年,心里也不禁揪緊。
「這回,只怕是誰也攔不住城主了。」
「未必。」舞衣搖頭。「只要找得到證據,還是能阻止一場戰爭。」
「事到如今,你還站在山狼那邊?」
「香姨,事關重大,要上門興師問罪,也該有證據。」舞衣語重心長地說道,視線飄向窗外,她的手擱在絲裙上,捏成小拳頭。
接連兩次在九山十八澗遇襲,不只是黑衫軍,就連城民們都群情激憤,先前對山狼的信任,早已煙消雲散。他們如今同仇敵愾,急著要入山去,剿了山狼泄憤。
全浣紗城,就只剩舞衣堅持先找證據,再討論興兵與否。畢竟事關多條人命,輕忽不得,再說,她心中也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
香姨抿著唇,看著舞衣,知道她絕不會袖手旁觀。
「你打算怎麼做?」她問。
「先前派去九山十八澗的人,還沒能回來通報,就發生虎帳被滅、卿卿被擄的事情。眼下情況危急,我臨時追派了個人,要那人快去快回。」舞衣回答,柳眉間的結沒有松開。
出兵前總還需要個三五天籌備,要是能趕在這段時間內,找到有力的證據,或許楚狂會願意听她的勸說——
無論如何,她不願意楚狂與山狼正面交鋒。楚狂的能耐毋庸置疑,但山狼可也不是普通男人,他的驍勇善戰,僅憑一手響箭,就驅逐了流匪,九山十八澗內,除了山狼的夥伴外,不曾再有其他匪寇。
一想起楚狂要跟這樣的男人交手,她就心煩意亂,擔憂的情緒縈繞不去——
但是,要是她提起,阻止他興兵,也是為了他的安危著想,那個男人肯定會震怒,以為她質疑他的身手。
可惡!他為什麼那麼固執?
擱在絲裙上的小手,捏得更緊了。
「呃,那,你派去的人回來了沒有?」香姨小心翼翼地問,腦袋轉向窗外。
「還沒。」
舞衣的回答,讓香姨表情變得更凝重了些。「舞衣,我想,你必須知道,城主已經決定出兵——」她的口氣更小心了。
「我知道,但他總得籌備個一段時日,才能——」香姨搖頭的動作,讓她錯愕得住了嘴,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緊張地傾身向前。
香姨咬著唇,陷入兩難中,過了一會兒才鼓足勇氣開口。
「事實上,早在兩個時辰前,城主已經領兵前往九山十八澗了。」為免節外生枝,城主還特別交代過,不能走漏消息,但是事關重大,實在不能瞞住舞衣啊!
精致絕美的小臉,轉瞬間變得極為蒼白,她雙手一抓,宣紙全被柔成一團。
「出兵了?他出兵了?」舞衣喃喃低語,清澈的大眼里,盈滿了憤怒的火焰。「他出兵,而我竟然不知道?」她僵硬的身子,因為怒氣而顫抖。
他敢!他竟敢瞞著她出兵?!
香姨連忙上前,想安撫舞衣。
「城主也是怕你躁心太多,所以才——」
話還沒說完,舞衣已經提起繡裙,飛箭似的往門外竄去。她奔過回廊,急促地往馬廄跑去,全身充斥憤怒的火焰。
「舞衣,你要去哪里?」香姨追在後頭喊著。
她沒有回頭,明眸中閃爍著無人可以撼動的決心,腳步奔得更快了。
「阻止他。」
九山十八澗。
這是一處險峻的山峽,兩旁高聳的山崖間,夾著一道清澈溪流,而兩旁的群山中均有山澗流過,匯入溪流。此處地勢復雜,藏有重重疊疊山,曲曲環環路,潺潺涓涓泉,高高下下樹,普通人進入此處地界,肯定迷路。
第一匹馬踏入山峽的瞬間,鳥語蟲鳴悉數消失,馬蹄涉水的聲音?蕩在峽谷之間,隨著人數的增加,那股聲音變得轟隆有聲,宛若雷鳴。
數百名黑衫軍身著戰袍,左手臂上都綁著白麻,悼念死去的弟兄。他們持刀握劍,神色森然,迫不及待想以仇敵的血,奠祭死者。
山峽路徑漫長,愈走愈是深幽,長達十來里的溪道間,只看得見兩旁峭壁,以及參天的巨木,濃蔭落在他們的身上,山峽內的低溫,讓人全身冰涼。
秦不換策馬上前,來到楚狂身邊,表情嚴肅,俊美絕輪的臉上凝聚濃濃戒慎。
「不對勁。」他說道。
楚狂點頭,側首看向四周,簡單地回答。
「有人。」
夏家兄弟瞪大眼楮,四下張望著。
「哪來的人?」打從踏進這鬼地方,就沒看見任何飛禽走獸,更別提是人跡。要不是浣紗城的人指證歷歷,他們還真要懷疑,大夥兒是不是跑錯地方了。
「在山崖上頭。」楚狂提醒道,眯起鷹眸,銳利的目光掃過山崖的邊緣。
崖上有許多視線,從黑衫軍一進入山峽,就緊盯著不放,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那些人不是沒發覺大軍壓境,只是選擇按兵不動,躲在高處觀察。
秦不換勒緊韁繩,順著楚狂的目光看去,他看了半晌,修長的眉勾起,嘴角浮現冷笑。
「他們在等什麼?」
「等著我們更深入他們的地盤。」北海烈答道,一面舉起手中長劍,全體戰士立刻停步,全神戒備。
楚狂一踢馬月復,往前十來步,勒馬停駐。
他仰天提氣,而後發出一聲充滿戰意的長嘯,巨大的聲音撞擊山壁,無限地增幅,震得所有人耳膜發疼。
不消片刻,山崖上射出了一支響箭,其聲嗚嗚,甚為淒厲。
接著隆隆的憤怒咆哮響起,比起楚狂的長嘯毫不遜色,兩股聲量的餘音回蕩踫撞。山林間綠葉顫動,整座山峽均被驚動,緊張的氣氛蔓延開來。
無數的人馬,隨著那聲咆哮而出現,站立在陡峭的山崖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黑衫軍們。他們的首領,是個身穿皮氅,右手持刀,背著長弓的男人,他的黑發在風中飄蕩,眼神比刀劍還凌厲。
是山狼。
響箭就是警告,第一箭示警,第二箭再示警,第三箭射殺。
據說,從沒人有勇氣待到第三箭。
他一扯韁繩,馬的前蹄已經踏在山崖的邊緣,跟筆直的峭壁只有一步之隔。
「帶著你的兵馬,滾出我的地界。」山狼朗聲吼道,聲似雷鳴。他瞪著楚狂,面露不耐。
回答很簡單,只有一個字。
「不。」
山狼的眼楮眯起。
「你是來戰斗的?」他問。
「不,我是來復仇。」
「為什麼?」
「你殺了我的弟兄。」楚狂吼道。
山狼搖頭,耐心漸失。「我沒有。」
「懦夫,你甚至沒膽子承認嗎?」
這句話是最嚴重的侮辱,沒有一個男人能坐視不理。山崖上的男人們,因為領袖被人辱罵,紛紛發出憤怒的吼叫,舉起手中刀劍揮舞,崖上刀光劍影,閃耀而刺眼。
「你必須為這句話付出代價。」山狼開口,語氣陰惻。
他呼嘯一聲,再度射出一支響箭,接著雙腿一踢,以足以摔斷脖子的速度,猛地往山澗俯沖而下。
同一瞬間,崖上所有的人馬同時動作,數百騎兵馬奔騰俯沖,密密麻麻覆蓋了兩旁山壁,聲勢石破天驚,連地面都為之震動。
僅從這些舉止,就可以知道,這些人不是毫無紀律的山賊,而是一批訓練有素的軍隊。因為生長於山間,他們策馬的技術,比楚狂見過的任何軍隊都還要精良。
也就只有這種隊伍,才有能耐滅了虎帳!
「血債血還!」楚狂吼道,露出猙獰的冷笑,舉起長劍,率先迎戰。
黑衫軍們發出呼嘯,揮舞著刀劍,迎向沖下山崖的人馬,一時之間兵器相擊的聲音、吼叫聲、馬嘶聲交織成一片。
兩軍交鋒,一邊是因血海深仇,一邊是為首領被辱,憤怒讓他們均喪失理智,戰意像燎原大火,席卷每一個人。
無數的人朝楚狂蜂擁而去,他舉起長劍,一揮一砍,如入無人之境,靠近他的馬匹全被斷了頸子,應聲倒地,鮮紅的血染紅了溪流,傷兵在亂蹄間哀嚎,勉強抵御著。
「山狼!」楚狂吼道,看見那猶如鶴立雞群的高大男人,山狼手中的那柄刀,也掛了他不少弟兄。
這男人就是山狼?
這山賊比他想像中年輕,也比他想像中驍勇。舞衣處心積慮想插手,就是為了阻止他向這男人興兵?她在袒護山狼?
除了仇恨之外,某種令楚狂陌生的情緒,充塞在胸口中,令他更加憤怒。他舉起長劍,雙眼迸出寒光,殺意更甚。
听見那聲嘶吼,山狼回頭,晶亮如黑水晶的眼眸掃來。
「讓開!」他吼道,一刀劈開眼前交戰的人們,筆直地撲來。
楚狂狂嘯一聲,舉起長劍,兩人迅速接近,身形皆快若流星。
當!
刀劍相擊,迸出點點火星,巨大的力量震得兩人虎口發疼。沒人松手,他們同時握緊兵器,向對方怒目而視。
「你要為做過的事付出代價。」楚狂吼道,怞劍劈向山狼。
又是一聲巨響,山狼以刀格開攻擊,還以一記刺殺。
「你必須為羞辱我付出性命。」他冷笑著,一絡黑發落在深邃的黑眸前,神態狂野不羈,彷佛享受極了這場廝殺。
刀光劍影間,兩人各拆了百餘招,高大的身軀均已掛彩,連戰馬都不支倒地,卻始終分不出勝負。而山峽間也已是傷兵無數,這一場混戰,也難以分辨到底是哪方佔了上風。
楚狂在喘息的瞬間,望向四周,心中一凜。他沒有料想到,這群山賊竟有著足以與黑衫軍匹敵的戰力。
同樣的詫異神情,出現在山狼的臉龐上,他扔下刀刃已然翻卷的武器,從背後怞出響箭。當他一有動作,戰況就立即有了變化,那些戰斗中的山賊們也拋下武器,怞出羽箭,搭弓上弦。
響箭一發,示警。
響箭二發,再示警。
第三支響箭搭在弦上,山狼瞄準了楚狂,所有的人都瞄準了楚狂,氣氛冷凝,就等著那支響箭一發,就能將楚狂萬箭穿心。
即便是他再神勇,也不可能避得過這數百支的羽箭——
「住手!」山崖上響起一聲嬌呼。
那聲呼喝,讓所有人都僵住,雙方不分敵我,全抬起頭來,錯愕地瞪大眼楮。他們只差沒伸手柔柔雙眼,確定眼前所見的,是不是激戰過久而產生的幻象。
一個嬌小的人兒騎乘一匹栗馬,高立在山崖上,就在眾人的目瞪口呆間,她循著山狼先前奔下來的路徑,策馬奔來。
認出那個不要命的女人,就是自個兒的妻子時,楚狂的心髒幾乎被嚇得停止跳動,他無法呼吸,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路俯沖。
或者,該說是一路摔下來。
舞衣的騎術絕對稱得上精湛,但仍不足以應付陡峭的山壁,她盡力控制馬匹,但滑行不到半路,馬蹄已打滑,一人一馬以驚險的速度摔下山澗。
「舞衣——」巨大的吼叫驚破岑寂,楚狂沖向山崖,臉色蒼白到極點,在妻子摔落堅硬的地面前,及時趕到。
他伸出雙臂,飛身撲往岩壁,牢牢抱住舞衣下墜的身子。劇烈的摩擦,在他臂膀、胸膛上都擦出傷痕,鮮血從傷口涌出,迅速濡濕衣衫。
她雖沒摔疼,但一顆腦袋被這趟驚險旅程震得七葷八素,眼前金星亂冒,胃中酸水直冒,幾乎就要當場嘔吐。
半晌之後,當她稍微鎮定下來時,可怕的咆哮聲響起。
「你到底有沒有腦子?」楚狂吼叫著,克制著抓住她用力搖晃的沖動。
這個該死的女人,她懷著身孕啊!竟還敢用那種速度策馬俯沖。方才要是稍有個閃失,或是他沒接住她,只怕她跟孩子都已一命嗚呼了。
老天,他肯定會被她嚇得減少好幾年的壽命!
「誰教你要瞞著我出兵。」舞衣抬起小臉,瞪著那張憤怒俊臉。她也知道,自己的舉止有多冒險,但是當她看見山狼的響箭已瞄準楚狂,她腦子就瞬間失去功能,當她再回過神來時,已連人帶馬一股腦兒地往下沖去。
謝天謝地,讓她趕上了。要是再慢個一步,山狼手中的響箭一發,楚狂非成刺蝟不可。
確認她平安無事後,他把她往後推,轉身又想去作戰。「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去。」他吩咐。
舞衣卻拒絕被漠視,嬌小的身子甩開上前的士兵,又奔到丈夫面前。「別想甩開我!」她吼叫著,用食指戳他的胸膛。
「帶她走。」
「不!」她雙手插腰,瞪著那些人,看看哪個家伙敢踫她。
「你只是個女人。」在戰場上,她只是個累贅!
「我是你的妻子,該站在你身邊,而不是背後。」她高聲說道,卻發現楚狂的臉正在她眼前晃啊晃,連波的暈眩,讓她好不舒服。
「我說過,不許你插手。」他對著那張倔強的臉兒咆哮,視線瞄見她手臂上,被樹枝劃破的傷口時,聲量再度拔高。「你受傷了!」他指控地說道。
她不當一回事,甚至沒偏頭去察看傷口。
「我不能看你濫殺無辜。」舞衣忍著暈眩感,打起精神面對暴跳如雷的丈夫。
楚狂深吸一口氣,考慮是否該當場掐死她。
「他們不是無辜的。」她不要命的跑來,就是為了聲明這些山賊的無辜。
「你有證據嗎?」她問。
「他們殺了虎帳的弟兄,還擄走卿卿!」
「未必是他們做的。」
舞衣的堅持,讓楚狂更為光火。
「你還要維護那個男人到什麼時候?!」他瞪著她,面目猙獰。
她愣了一下,視線轉向山狼,再慢吞吞地掉回來。等等,她沒听錯吧?楚狂不是在氣憤她干預戰事,而是在氣她護著山狼?
呃,他這是在吃醋嗎?
某種甜甜暖暖的液體流過心間,她必須好用力克制,才沒對他露出微笑。好吧,看在他還懂得吃醋的分上,她可以寬宏大量些,不為他出兵的事生氣。
看清她的模樣後,山狼微眯的眼中迸出光亮,但弓弦仍是緊繃著。只要一松手,數百支響箭就會貫穿他們二人。
「我認得你。」他說道,上下打量著舞衣。
他記得這張臉。這幾年來,這人總不時送食物上山寨,讓他的夥伴們即使在荒年,也得以溫飽。
舞衣想走上前,楚狂卻拉住她,把她往自個兒身後扯。她費盡力氣,才從他寬闊的背後冒出個小腦袋來。
「山狼,他是我丈夫。」她嚷道,嚴肅地看著對方。
扣住弓弦的指,先是僵住,接著極為緩慢地松開。山狼挑起濃眉,殺氣逐漸從眉宇間斂去,高大的身軀不再緊繃如石。
「為了你,今日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下不為例。」他宣布道,扯住身旁一匹駿馬的韁繩,以俐落矯健的身手翻身上馬,馬蹄溯溪進入山林間,踏出無數水花。
緊接著,一聲呼嘯震動四周,山狼的人馬像潮水般,在最短的時間內退去,消失在莽莽山林間。
楚狂低咒一聲,拿起掉落的兵器,提步預備再追。
「不許去。」嬌小的身子問到黑衫軍前,小臉抬得高高的,硬是擋住他們的追敵之路。她瞪著所有人,看有誰敢越過她去追人。
「讓開!」他吼道。
她回答得很乾脆。
「除非我死。」
黑眸里跳躍著憤怒,卻又無能為力。
「給我回城里去。」他咆哮道,眼看山賊們已經逃逸無蹤。
「不行,我回不去。」她慢吞吞地說道,小腦袋逐漸往下垂。危機解除,緊繃的情緒松懈,全身像是突然被怞乾力氣。
她的語氣讓他起了疑心。
「為什麼?」他打量著她,發現那縴瘦的身子正在左搖右晃,重心極度不穩。
她張開口,深呼吸幾次,之後才能說話。「因為我好昏——」話還沒說完,她眼前已經一片漆黑。
舞衣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