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車勞頓,走走停停,一旬之後,車隊才駛入雙桐城。
連日的疲勞,讓寶寶又困又累,當齊嚴將她抱下馬車時,她甚至沒能睜開眼楮。
齊府的所有僕人,全在屋外列隊迎接。他們老早就听見主人大婚的消息,屋內屋外,到處大紅色的剪紙,讓死寂的宅院,也沾了幾分喜氣。
「主人,城里錢莊的——」一個中年男人走上前來,恭敬的報告近況。
齊嚴冷眼一掃,對方立刻閉嘴,不敢再吭半聲。
「唔,我們到了嗎?」她迷迷糊糊的問,小臉埋在他懷里,汲取好聞乾爽的男性氣息。連日的接觸,讓她的恐懼轉淡,逐漸能接納兩人身體上的踫觸。
「沒事。你繼續睡。」他低聲說道,抱著她穿堂過廊迅速回到臥房。
她慵懶的打了個阿欠,沒發現自個兒已經離開齊嚴的懷抱,被擱進暖暖的被窩。
四周安靜了一會兒,直到房門悄悄被打開,細碎的腳步聲、交談聲,像蜜蜂似的,嗡嗡嗡的盤桓不去,蚤擾她的好夢。
寶寶蹙起眉頭,睜開一雙迷蒙的眼楮,赫然發現,一大群女人圍在床邊,瞪大了眼楮,全等著她醒來,齊嚴則是不見蹤影。
「啊,醒了醒了。」一身紅衣,編號「八」的女人嚷道。
「你吵到她了。」編號「十五」哼了一聲,還走過來,替寶寶蓋上被子,就怕她著涼。
「我才沒有!」
「有!」
寶寶揪緊錦被,瞪大眼楮,望著滿屋子的娘子軍。
眼前這些女人,有的美艷、有的秀麗,風姿打扮各有不同,唯一相同處,是她們的衣襟上,全都別著紅色的牌子,上頭都寫有編號。
「睡得還好嗎?路上沒累著吧?」編號三十二,和顏悅色的問道。
頭戴鳳簪,編號「十二」的女人,排除障礙,擠到床邊,迫不及待的拉起寶寶的手。
「別怕別怕,我是娘啊,來,乖,喊一聲‘娘’。」
還來不及說話,另一邊又有人嚷起來了。
「就你是娘,難道我們都不是?」
寶寶看向左邊,瞧見發聲喊話的,是身穿紅襖,編號「十」的美艷婦人。
「哎,別誤會,咱們姊妹同輩,她喊誰不都一樣?」
寶寶看向右邊。
「那也不能讓你佔了頭籌啊!」
寶寶再度看向左邊。
「別爭了,咱們圍個圈,誰也別吃虧。」娘子軍中有人提議,引來附議聲。
噢,她的頸子好酸!
早就听過傳聞,齊嚴的父親風流成性,娶了一打的妻,一打的妾。滿屋子的妻妾加一加,她可足足有二十四個婆婆吶!
親眼見著滿屋子的女人,寶寶才能體會,齊嚴肩上的責任有多重。
他並非長子,卻優秀過人,一肩擔起重責大任,即使要奉養的人數,比其他大戶人家多了好幾倍,他仍是一聲不吭,經營得有聲有色。
富貴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可不少,銀子就像倒水那樣花出去,要不是齊嚴生財有道,即便是挖金礦起家的齊家,只怕也老早就被吃垮,哪能到如今還呼風喚雨、吃香喝辣?
作為這麼一大家子的當家,實屬不簡單。要當他的妻子,只怕也不是件容易的百事。
寶寶放開錦被,優雅的滑下床榻,在娘子軍前盈盈福身。
「媳婦寶寶,見過各位娘親。」
「唉啊,別多禮,快起來。」娘子軍們、心花怒放,七手八腳的將新媳婦扶起來,一番評頭論足後,不禁連連贊嘆。
「瞧瞧這臉蛋、身段,美得讓人心都酥了,也難怪齊嚴迫不及待,等不得那些禮俗,急著要把你娶進門。」
寶寶粉臉一紅,沒有答話。
提起過度倉卒的婚禮,有人就不禁抱怨。
「他也真是的,逕自就在京城解決了,也沒讓咱們這些長輩去觀禮。」
錢府由金金出面,齊家有齊嚴作主,兩人都是發號施令的人物。兩家的長輩,在這場婚姻大事上頭,全都插不上手。
編號「二」擠到最前頭,將一個紅絨錦盒遞過來。
「來,瞧瞧這個,我給你帶了見面禮。」
寶寶輕聲道謝,打開盒蓋。
錦盒里靜靜躺著一串珍珠項鏈,粒粒個大色純,大小如一,顯得格外珍貴。這是南珠中的極品檀珠,上面還有淡淡香氣。
「但可是咱們寶喜坊里頭,最圓潤的一串珠子。」
眼見有人端出禮物,娘子軍們立刻發動攻勢,各類的金銀珠寶,全一股腦兒的住她懷里塞。
「來,讓娘替你戴上。」
為了戴上珍珠項鏈,黑亮的發被盤了起來,露出黃金富貴鎖。
眾人又是一陣驚嘆。
「啊,這就是傳說中的富貴鎖?」
「真能集聚財富嗎?」
「也難怪齊嚴的算盤撥得真厲害,有了這個富貴鎖,咱們齊家——」還沒說完,說話的人已經挨了一拐子。
寶寶、心口一痛,卻仍僵著嘴角,擠出微笑。
早就知道,他娶她是為了富貴鎖。只是親耳听見,遠比臆測來得傷人——
眼見氣氛有些痴,她壓下心里的難受,轉移話題。
「呃,娘,我想請問,這是什麼?」她指著娘子軍們衣襟上的紅牌子,一臉困惑。
「喔,這個啊,府里家大業大,人口眾多,齊嚴說了,他記不起名字,就一律發了牌子,標明排行順序,也好辨認。」
「每個人都有嗎?」她又問。
「是啊,人人都不缺。」
寶寶偏著小腦袋,為這詭異的規矩蹙眉。
她開始能夠理解,齊嚴的想法了。
他是天生的商人,實事求是得接近無情,除了賺錢之外,不會多花一分心思,更不可能有閑情逸致,為屋子題上雅號。為了省事,索性連人名都懶得記,除了左右手外,其餘一律也以編號稱呼。
難道齊嚴的的腦子里,除了數字,就容不下其他?
那麼,他是不是也即將把她列入編號呢?
雙桐城位處北方,是以巨石築成,雄偉而龐大,比起京城的富麗堂皇,更顯得嚴酷冰冷。
入冬之後,大雪不停,整座城銀妝素染,一片雪白。
寶寶花了很長的時間,穿過長長的走廊、寬闊的中庭、前院,才到達齊府的大門。小腦袋探出大門,毫不訝異的在門楣上頭,看見同樣蒼勁的筆法,刻了個「一」字。
她若有所思,走回齊府主樓。
「夫人,晚膳備妥了。」丫鬟福身。
這丫鬟也不例外,衣襟上別著牌子,編號「三十二」,伶俐討喜,才被派來主樓伺候著。
「外頭天冷,等爺回來,就先把熱湯端上來。」寶寶吩咐著,斂著絲裙,在窗邊坐下。
仔細觀察下來,地逐漸理出了個概括,看出府內的牌子,是以顏色區分等級。
紅色的牌子,是二十四位娘專用的,地位尊貴。
粉紅色的牌子,則是妻妾們的孩子,是齊嚴的兄弟姊妹。除了年幼的,其餘大部分不住在齊府,全被他分派出去,在各處任職。
丫鬟、僕人們,衣襟上則是藍色的牌子,人數眾多。
這幾色名牌是齊府的辨識證,齊嚴下了令,沒有佩戴牌子的人,一概不許在府內出入。
這情況讓寶寶別扭極了,入府幾天,每回听到他以醇厚的聲音,叫喚著某個人的編號時,她就覺得不舒服。
店鋪、屋子也就算了,每個人都有名有姓,又不是牲口,怎麼可以拿來編號呢?
門被推開,高大的身軀踏入屋內,伴隨一陣風雪寒氣。
「夫君萬福。」寶寶斂裙福身.一走上前來,親自為他解下皮氅。
齊嚴拍下肩上的白雪,任白女敕的小手,軟軟擱在胸前,解開皮氅的系帶。漆黑的眸子,掃過空蕩蕩的桌面。
「用過晚膳了?」
「沒有。」
「怎麼不用?」
她微微一笑。「我在等你。」雖然過了用餐時間已久,她仍堅持要等他回來。
齊嚴雙眸閃動,不動聲色,一撩衣袍,逕自入席。
丫鬟按照吩咐,先端上熱湯,等到湯盅見底,才陸續端上精致可口的膳食。
寶寶挾了塊白斬雞腿,克盡妻子的職責,為他布菜。
「昨日娘親們找我去,告訴我許多事。艷娘還說,你愛吃這個。」雖然家財萬貫,他偏愛的吃食卻很簡單。
「誰?」他擰眉反問。
屋里人太多,他水遠認不清,父親娶回來的鶯鶯燕燕,哪個人是哪個。
「來由自江南的那一位。」
他眯起眼楮,努力思索。半晌後猛一甩頭,乾脆放棄。
「算了。」
「十三娘。」她提醒道。
黑眸一閃,恍然大悟。
她嘆了一口氣,擱下筷子。「你不可以將家里每個人都編號的。」
「很方便。」
「但是太過不近人情。」
他沒有說話,顯然懶得跟她討論這件事。
寶寶垂下眼睫,沒有繼續追究,柔順的住了嘴,一雙晶亮的眼兒,卻格外閃亮,不知在盤算什麼。
軟女敕的小手端起酒壺,為他斟酒。
此路不通,她並不心急,不著痕跡的換了個話題。
「夫君,我想請問,哪一位是你的娘親?」她仔細觀察過,卻還是分辨不出,齊嚴的五官究竟是像誰。再說,他對二十幾位夫人都一視同仁,恭敬有禮,卻冷淡疏離,她壓根兒猜不出,他的生母究竟是誰。
齊嚴扣住酒杯,面無表情。
「都不是。」
「啊?」這個答案,倒是她沒猜著的。
「我是被從府外帶回來的。」他簡單的說道,彷佛事不關己。
他的生母既不是妻,也不是妾,而是他父親在外頭的情人。他是私生子,因為自小難掩的才華與天賦,父親才對他格外寵愛,鎮日帶在身旁,培養做接班人。
寶寶咬著紅唇,說不出話來。
他這麼驕傲,就算是生母的離棄曾帶來傷害,那強烈的自尊心,只怕也容不得旁人的同情與憐憫。
也難怪他訂下的規矩,冷硬得不近人情,在他的生命里,從來就只有責任,容不下半點溫情。
她鼓起勇氣,握住他的大手。
齊嚴的視線從軟女敕的小手,挪移到她的臉上。
幽暗的眸光,讓她、心頭一熱,粉臉驀地變得嫣紅,連忙迅速轉開視線。成親至今,她雖然仍舊羞怯,但已不再無知,能猜出他那樣的眼神是代表著什麼。
噢喔,糟糕,看來,他把她的安慰想偏了!
她連忙想收回手,黝黑大掌卻倏地一翻,將她擒住。
「別隨意踫我。」齊嚴徐緩的說道,目光如炬。
熱烈的目光,令她的身子竄過一陣輕顫,夜里的親蔫畫面,在腦子里轉了一圈,令她呼吸困難。
「為什麼?」她小聲的問。
「那會讓我想要你。」
如此坦白的宣告,讓寶寶羞極了,要不是手還被他握著,肯定已經拔腿開溜。
她的羞赧,意外的取悅了他,帶著酒香的指,恣意的柔了柔她的女敕唇,直到她喘息不已、唇兒嫣紅,這才滿意的收手。
「明日我要出城,不回府里,你不用等我用膳。」他淡淡的說道,懷疑要是沒有吩咐,這個小女人說不定會餓著肚子,等他一晚上。
寶寶的注意力被調了回來,眼兒一亮。
「夫君要去臨城?」她先前听九娘提過,臨城的錢莊出了此問題,需要齊嚴去處理。
他點頭。
「那麼,夫君不在府內的期間,我該做什麼?」
「什麼都不需做。」
小腦袋用力搖了幾下,不以為然。
「不行不行,我是你的妻子,可不是客人,怎能游手好閑?」
「那麼,你想做什麼?」
她眨眨眼楮,垂下眼睫,避開視線。
「唔,也沒什麼,只是一些小改變。」她輕聲說道,模樣溫馴可人,沒半點威脅性。
齊嚴面露不耐,大手一揮,大方的賜權。
「你做什麼都行。」這嬌小的女人,軟弱得像風一吹就要被刮上天,就算他願意給予權力,她又能做出什麼大事?
「什麼都行嗎?」她求證。
「我從不食言。」齊嚴沈下臉,沒想到這個小女人,竟敢質疑他的信用。
「小女子相信,夫君絕對是一諾千金。」
寶寶忍著笑,傾身為丈夫斟了一杯酒,滴溜溜的眼兒,已經轉到丫鬟的衣襟上,盯住那牌子不放,心里盤算著該從何處著手。
她已經找到事情可做了。
曙色方褪,齊府開了大門,眾多的僕人拿著雪帚,清理屋里屋外厚厚的積雪。
剛送了爺出門,雪上還有深深的馬蹄痕。即使主人不在,奴僕們還是賣力工作,不敢怠惰。
窈窕的身影穿過走廊,左看看右瞧瞧,慢吞吞的晃到大廳,在黑檀木椅上坐定。
身穿灰衣的中年男人一瞧,立刻迎上前去。「少夫人。」
寶寶凝目一望,發現他胸前的牌子上,寫了個二字,可見地位非凡。
「我是府里的總管,少夫人往後要是有什麼吩咐的,請盡量交代。」他一面自我介紹,還囑咐丫養快點端上熱茶,讓少夫人暖暖身子。
「如果我有事想請教,也能煩勞你嗎?」
「當然。」
「什麼都可以問嗎?」
「是的。」
地彎起紅唇,笑得萬分甜美,從袖里掏出一疊宣紙。
「那麼,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總管先是一呆,接著皺起眉頭,苦苦思索。
「呃,少夫人,請等等,讓我想一會兒。」太久沒用,他都怏忘了自個兒的名字了。
「慢慢來,不急的。」她好整以暇的說道,持起攔在桌上,那枝齊嚴專用的狼毫筆,再用筆桿桃開宣紙,上頭早寫得密密麻麻,全是二十四位夫人,以及府內少爺、小姐們的名字。
總管瞪著宣紙,有些反應不過來。
「少夫人是想練字?」他狐疑的問道。
她莞爾一笑。「不,我是想擬份名單,把府內眾人的名字全列下。」笑容更柔更美,簡直要令人目眩神迷。「等所有人都將名字記妥,這牌子就能作廢了。」
總管雙眼發直,無法轉開視線,過了半晌,那些話才滲進他發暈的腦袋里。
啊,他懂了!
他臉色發白,雙手亂揮,額上爬滿冷汗。
「這這這,少夫人,這可萬萬使不得啊,爺下過命令,牌子絕對不能除下,誰要是沒戴牌子,一律得扔出府去。」一想到爺的壞臉色,他就嚇得雙腳發抖,幾乎想跪倒在地上,求寶寶打消主意。
「別擔心,爺不會怪罪的。」她笑容不減,臉不紅、氣不喘的說道。
「啊?」
「這是爺出門前,交代我處理的。」長長的眼睫,遮掩了閃亮的眸子,只有紅唇上惑人的笑,泄漏了一絲端倪。
齊嚴說了,她想做什麼都行,不是嗎?那麼,她也只是照他的吩咐,盡力而為罷了。
總管擦著冷汗,眉間的結逐漸松開。雖然滿心懷疑,但是少夫人說的話,總不會有假吧?再說,爺出門前也交代了,少夫人想做什麼,就必須一切照辦,任何人都不得違逆。
還沒想出個結論,嬌軟的聲音再度響起。
「能請你找幾位僕役過來嗎?我想盡速開始。」這項陳科舊律頗為棘手,不費上一番功夫,可還解決不了。在齊嚴回府之前,她得盡速打點好一切。
總管一咬牙,放棄掙扎,束手投降。
「呃,那個那個,標號二四五,快過來。」他吆喝著。
小伙子抱著掃把,小跑步入廳,笨拙的行禮,神態緊張。
「少夫人。」
寶寶點頭,提起狼毫筆。「你叫什麼名字?」
小伙子沒回答,脹紅了臉,把掃把抱得更緊。
「少夫人在問你名字呢!」總管皺眉。
「我三歲就入府,府里又只用號碼來稱呼,所以——」他搔搔腦袋,困窘的回答,老早就把名字給忘了。
她嘆了一口氣。
「請把名冊拿出來。」就算腦子里忘了,但白紙黑字總是抹不掉的,名冊上該還留有紀錄。
總管領命,火速奔去領了名冊,等回到大廳時,排隊等著登記名字的僕人、丫鬟,旱排成一條人龍,曲曲回回的繞了好幾圈。
看來,少夫人剛到齊府,挑來初試身手的,可就是件大工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