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逝。
成親至今,匆匆已過一月有余。
雖是新婚燕爾,滿意卻不得清閑,自從跟鐵索一同勘查泉源回來,確定芳龍泉的泉水可用後,她就在龍無雙的指示下,到了城外一處工地,監督酒坊的建造工程。
龍無雙非但要讓她掌管酒,還想讓她以釀造飛鳳酒的酒麴與技術,配上芳龍泉的泉水,釀出不同滋味的好酒來。
早在兩人成親之時,就以滿意的名義,送信到江南給敖清,懇請他「借將」一用。
知道是寶貝外孫女要釀酒,敖清二話不說,派來兩位最頂尖的老師傅。這兩個老師傅,從小看著滿意長大,也對她疼寵有加,自然是心甘情願,乖乖來了京城。
工地里頭,齊聚不少能手巧匠們,日夜不停的趕工。
這兒土質柔軟,正適合建窖。工匠們在滿意與老師傅的指示下,先在地上挖坑,拿碎石打底,砌出四面石牆,再以濃稠的糯米漿,拌上極細的河沙鋪平,才能以此收酒。
酒坊完工後,遠在深山芳龍泉,也被通過管道,引入酒坊,存于石屋之內。至于原先坍坊的山路,則是老早讓龍無雙調派去的官兵,全部整修完畢了。
滿意實在想不透,這個態意妄為的女土匪,怎麼會有此能耐,連官兵都隨得她調動指派?
想起這位恩人兼媒人的種種惡行,滿意時常偷偷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龍無雙明明是惡行重大,在天子腳下橫行霸道,偏又無人能奈何得了,不但能脅迫她爹爹,強逼他放棄封爵機會,眼睜睜讓她嫁了鐵索,甚至還明目張膽,公然與相爺作對。
莫非,在龍無雙的背後,有個誰也惹不得的大人物,在為她撐腰?
滿意心里犯疑,卻無人可問,倒是龍無雙一听到酒坊建好,立刻興沖沖的趕來了。
一瞧見那個膚若白玉、眼若晨星的艷麗人兒,曼妙的走下暖轎,逕自進了酒坊,站在滿意身旁的鐵索,臉色立刻沉下來了。
「怎麼了?」察覺到他神色有變,她仰起臉兒,輕聲詢問。
他不言不語,直直看著門口。她轉過視線,跟著往門口看去,才發現笑容滿面的龍無雙。
「如意妹妹,幾日不見,你近來可好?」
「托福。」滿意小手交握,微微福了一福,已經懶得去糾正了。「謝謝無雙姑娘的關心。」
「不用客氣,你要是缺什麼,盡管讓人來跟我說。」
「喔——好——」她嘴上回答,心里卻另有旁騖,視線追著走到旁邊的鐵索,明眸端詳著他的表情。
一只白女敕無瑕的小手,在她眼前揮了揮,試圖吸引她的注意力。
「如意妹妹,你怎麼了?」龍無雙挑眉問道,察覺她壓根兒不專心,連應答時都有些敷衍。
被當場逮著,她臉兒一紅,有些尷尬。
「沒、沒什麼……」
「喔?」龍無雙眯著眼兒,往鐵索的方向睨了一眼。「難道,是黑臉的對你不好嗎?」
「不是!」滿意連忙搖頭,粉頰愈來愈紅,頭兒也愈垂愈低。「他對我……對我很好……真的很好……」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從生疏,逐漸逐漸變得熟悉。
每天晨起,鐵索都陪著她一塊兒梳洗、一塊兒用飯。要是龍無雙整日無事,不準備出門,無須他在一旁護衛,他就會到城外酒坊來,陪著她監督工程進度。他會牽握著她的手,走過地上的碎石或木屑,沉默卻仔細的看顧她。
等到入夜之後,兩人就回到龍門客棧里。
尚未成親之前,他的跨院里沒有任何多余擺飾,屋內只有簡單卻木質最佳的家具,還有一張巨幅字畫,高懸在書房里,潔白的宣紙上,只寫了一個字——
忍!
那個字蒼勁有力,如似銀鉤鐵劃,運筆有神,不輸歷代書法名家,只是上頭卻沒有落款。
她好奇一問,才訝然知曉,那幅字竟是鐵索寫的!
原本,她還以為,他像是一般武夫壯士,光顧著練刀練劍練武功,卻忘了練字,卻沒想到他不但識字,而且還在書房里,收藏了大量兵書,連書上的評點眉批,也是字字力透紙背。
雖然,鐵索依舊寡言,但是比起先前,他回答她的次數頻緊了許多,雖然仍簡短得很,卻也讓她開心極了。他的一句回答,往往就能讓她心花朵朵開,竊喜大半天。
逐漸的,她已經慢慢能讀懂他的表情,猜得出他的情緒。像是現在,她就看得出來,他似乎心情欠佳——
白女敕無瑕的小手,又在滿意眼前亂揮了。
「喂,回神回神!」龍無雙喚道。「你是怎麼了?怎麼瞧那個黑臉的,瞧得都呆了?」
「呃——」她羞斂長睫,不敢再看。「沒什麼,我、我只是覺得——他似乎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龍無雙轉過頭,朝那不遠處的高大身影看去。「有嗎?他的表情不總是這樣嗎?」
「不,不是的。」她羞羞的抬頭,臉上卻很認真,指著自個兒的眉。「他心情不好時,眉角會緊繃著。」
「他這張臉,我都看了好幾年了,不論怎麼看,就是覺得他臉上沒有半點表情,比石頭更硬更冷。」以長期「雇主」的身分,龍無雙說出這幾年來的觀察心得。
身為「使用者」的滿意,卻有著不同的意見。
「他當然有表情啊!」她很認真、很堅持的說道。
嬌脆的嗓音,飄進鐵索的耳里。他沒有回頭,卻始終豎著耳朵,傾听她們的談話,听進妻子所說的每句話。
軟軟的聲音里,混入了些許疑惑。
「咦,他好像——好像——好像比較高興了——」
「真的嗎?」
「看,他嘴角揚起了一些,看來也和緩些,不再那麼凶悍了。」
「這樣啊?」龍無雙干笑兩聲,決定放棄。她的天賦是品嘗美食,可不是觀察那張石頭臉。
滿意卻仍在發表心得。
「他生氣的時候,眉頭會緊擰著,連全身也繃得很緊。」
「喔?」龍無雙挑眉,一臉莞爾的發問。「那麼,當他很開心的時候呢?」
「很開心的時候?他——」話說到一半,她猛地一頓,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粉臉脹得通紅,羞怯的低語。「我、我、我沒注意……」
「嗯?是嗎?為什麼?」龍無雙瞧她羞成那樣子,知道是問著了夫妻間的私密事,故意湊近幾寸,壞壞笑著逼問。「如意妹妹,為什麼他很開心時,你會沒注意?啊?」
因為——因為——因為那個時候,她往往也因為他而很「忙」,忙著在他身下嬌喘、低喊,或是懇求,根本無暇注意他的表情……
滿意羞得渾身發燙,小手在繡裙上絞啊絞,不敢再討論這件事,急忙轉移話題。
「呃——那個,無雙姑娘,你今日怎麼有空來酒坊?」
「唉啊,你不提我差點忘了!」龍無雙一拍前額,立刻把鐵索拋到腦後,神情熱切的問道︰「如意妹妹,現下這酒坊蓋好了,老師傅也請來了,我是特地要來問你,何時能釀出第一批酒來?」
滿意微微一愣。
「無雙姑娘是說,今年嗎?」
「當然!不然要等到哪一年?自然是愈快愈好啊!」
「但是,今年怕是不可能了。」她滿臉歉意的說道。
听到今年喝不著新酒,龍無雙大受打擊,俏臉上滿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為什麼今年不行?」她不肯死心,急忙追問著。「不是有水有麴,連人也都有了嗎?」
滿意惋惜的一嘆,柔聲解釋。
「糧是酒之肉、水是酒之血、面是酒之骨。雖然現在有了水,也有了麴,但是在原料方面卻仍有欠缺。」
「我早說過了,缺什麼盡管說,我都能弄來。」她說得豪氣干雲,彷佛這天底下,還沒有東西是她弄不到手的。
「飛鳳酒的酒麴,最宜以高梁為原料,而最特級的高梁,皆出自山西周家手中。」滿意輕聲細語,繼續解釋。「但是,今年高梁欠收,那批上等高梁,全被指定為貢品,即將送進宮里了。」這個消息,還是她這幾天才從老師傅口中得知的。
「喔,貢品是嗎?你早說不就行了?」龍無雙眼楮發亮,神秘的一笑。「這沒問題,我明天就給你弄來。」
「明天?」滿意茫然的重復,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可是——可是——可是——」
「呵呵呵,放心,你要高梁,我就給你高梁!」
初到龍門客棧那晚的情景,這時才涌現腦海,滿意驀地瞪大眼兒,慌忙發現自個兒說錯話,竟引得這個女土匪,又起壞念頭。
「啊,無雙姑娘,請你別——」她急著叫喚,卻已經喚不回「行搶」心切的龍無雙。
「黑臉的,走了,咱們開工去!」嬌脆的嗓音揚聲喊道,那雙紫絨軟靴走得極快,轉眼已經到了門口,坐上等候的暖轎。
開工?他們又要去搶貢品了?!
眼看鐵索面無表情,當真依言舉步,跟著往外走去,滿意心頭慌亂,沖動的跑上前,匆匆拉住他的衣袖。
他停下腳步,回身看她。
「那……那個……」她焦急得都快哭了,卻不知該說什麼,只顧著揪緊他的衣袖,不肯放開。
瞧見她擔憂的模樣,鐵索擰皺的濃眉,稍稱松開了些,眼里的陰也淡去不少。他俯,也不管旁邊有多少雙眼楮,薄唇落到那張小嘴上,印下短暫又結實的一吻。
這一吻,讓她又驚又羞,手足無措的杵在原地,傻傻的仰望著他。
「我很快就回來。」
鐵索低聲說道,撫著那張泛著紅暈的小臉,嘴角幾不可見的一勾,這才神色自若的轉身,大步踏出酒坊。
滿臉通紅的滿意,則是勉強撐到目送他離開後,就羞得再也不敢見人,雙手捧著臉兒,在眾人帶笑的注視下,邁開繡花小鞋,用最快的速度,沖進屋子里頭躲起來。
那天晚上,鐵索沒有回來。
日落之後,她回到龍門客棧,在跨院里枯坐了一夜,擔心得無法合眼,心里不斷責怪自己,為啥會這麼笨,竟跟龍無雙提起上等高梁的事,那個無法無天的女人,才會拉著鐵索,就出門行搶了。
她愈想愈怕,愈想愈擔憂。
貢品可是要進貢給皇家的,她不知道是誰在替龍無雙撐腰,更無法確定,一旦私搶貢品的事曝光,鐵索能不能全身而退。
她只知道,她好擔心好擔心,擔心得幾乎要無法呼吸。
整個夜里,她就坐在床邊胡思亂想,偶爾還冒著陣陣寒風,到客棧前頭,想看看他們是不是回來了,就怕他會有任何不測。
反覆數次後,天邊終于泛出魚肚白,坐在屋里的她總算听見,前方酒樓似乎有了動靜。
啊,他回來了嗎?
滿意匆匆跳起來,連御寒的披風也來不及抓,急忙就開了門,想沖出去看看。只是,她才剛打開門,就看見鐵索走進跨院。
「鐵索!」嬌小的身子飛奔上前,沖進他的懷里,縴細的雙臂,用盡所有的力氣圈抱住他。「你回來了!感謝老天爺,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她的聲音愈來愈哽咽。
他先是一愣,像是收到一個太過珍貴的禮物般,有片刻的不知所措。大手略是遲疑,接著才伸手,擁住懷里的嬌軟人兒。
累積整夜的憂慮,直到她倚偎在他懷中,聞著那熟悉的味道、听著那有力的心跳時,終于煙消雲散。她深吸一口氣,把臉兒埋得更深,身子輕輕顫抖著,只覺得喉頭緊縮,連眼角也微微濕潤了。
鐵索攔腰抱起她,一路抱著她回到房里。
她全心信賴、毫不反抗的攀著他的肩,任他抱著,小臉挪移到他的寬肩,枕在那個只屬于她的位置,鼻端卻聞見一陣血腥味。
「你受傷了?」她急忙抬頭,赫然發現他的額角,多了一道擦傷,就連袖子也被割去一半,露出的黝黑肌膚上,留下一道血跡已干的傷痕。
鐵索神色如常,彎腰將她放回床上,仿佛那些傷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痛癢。
只是,她看在眼里,可卻心疼得淚眼盈眶。她跪坐在床上,輕搗著嘴,幾次伸出顫抖的手,想去撫他的傷口,卻又怕弄痛了他。
「很疼嗎?」
冷硬的表情,因為她毫無保留的關懷,不自覺的緩和下來。
「不會。」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其他的傷嗎?」她粉唇抖顫,鼓起勇氣問道。
黑眸注視著她,因為說不慣謊話,只得實話實說。
「背上還有一處。」
滿意嚇得跳起來,心急如焚,伸手就要去月兌他的上衣。「快坐下來,把衣服月兌了,讓我看看。」
他原本還想拒絕,但看著她哭得雙肩抖動,杵在那兒淚汪汪的瞅著他,像是隨時都要放聲大哭,他只得隨這小女人擺布,任由她褪了衣裳。
寬闊的果背上,有著大片瘀青,她小手輕顫,溫柔的輕撫著那片青紫。
「怎麼會傷成這樣呢?」她難過的顫聲問,不敢想像他會有多疼。
「只是小傷。」
「這怎麼能算是小傷呢?」她強忍著淚,慎重的囑咐。「你先坐好,千萬不要亂動,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她跳下床鋪,去外頭喚來丫鬟,拿回熱水跟干淨的布,又找出他收在櫃子里的金創藥。
搜羅妥當後,她才又回到床邊,先擰了溫熱的毛巾,為他熱敷背傷,然後才另外擰了一條干淨的絹布,仔細替他清潔傷口,再取了金創藥,小心翼翼的涂抹在傷口上。
可看著他的傷,她藥才上到一半,眼里的淚水,又不听話的滾了下來。
黝黑的指掌伸來,輕勾起她的下巴,眼淚仍像斷線珍珠似的,一顆顆的往下掉。
「你哭什麼?」
「我、我我我……對不起……都是……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和無雙姑娘說……說高梁的事……她、她就不會……」滿意淚流滿面,自責的怞噎著。
鐵索擰著眉,抹去紛落的淚滴,眼里的光芒卻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以往的戾色,像是在她的淚水里,逐漸被沖淡了。
「你不說,她一樣會去搶別的。」那女人的食材,缺的可不只高梁。
她垂下眼兒,淚仍止不住。雖然,鐵索說的沒錯,龍無雙的惡行絕對不只這一椿,但是一想到,是自己的多言,才會害得他受傷,她就自責得無法忍受。
而且,這還僅僅是近憂,她心中還有遠慮,更擔心龍無雙總是拉著他去搶劫,專靠著他去擋那些高手,刀劍無眼,要是哪天他真的出了事,她、她她她她、她……
明眸里的淚落得更急了。
嗚嗚,不要不要!她不要他出事!
她已經深深愛戀上這個男人,只是瞧見他受傷,她就心痛如絞,哭得停不住。要是他真有不測,她肯定會承受不住的。
考慮了半晌後,她終于鼓起勇氣,抬頭看著鐵索,很認真的開口。
「我們……我們逃走好不好?」
他深吸一口氣,想也不想的回答。
「不。」
「為什麼?」
「一諾千金。」要不是為了遵守承諾,他也不必任憑龍無雙指使,受苦到現在了!
滿意怞噎轉頭,瞧見廳里頭那一幅大大的「忍」字,心疼得不敢去想,那個字里頭,有著他多少的委屈與不平。
她也明白,承諾對一個男人來說,有多麼重要。但是,她真的不希望再看見他受傷了。
「那……你——你的期限還剩下多久?」她一邊替他包扎,一邊小聲問道。
「五年八個月又二十四天。」
以往,他只覺得,償還承諾的日子,難熬得度日如年。只是,當他的身旁多了這個小女人,有了她的笑、她的淚、她的羞,原本難熬的日子里,終于再度有了讓他開口或微笑的理由。
干淨的長布,小心翼翼的包妥傷口,最後再仔細的打上結。她深吸一口氣,抬起小臉,注視著他的黑眸。
「那,你要答應我——」
剔銳的劍眉挑起,無聲的詢問。
「你以後別再受傷了。」她啞聲懇求著,仿佛這對她來說,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莫名的情緒,襲上他的心口。
今生今世,在遇見這個小女人之前,他從未體會過這種滋味,直到她那雙眸子,首度望向他,就像是在他心里種下了一些奇妙的東西。
某種比更深的沖動,讓他拉起她,用拇指抹去她眼睫上的淚後,就俯身亟欲重溫她的軟玉溫香。
「等等!」她的小手,快一步搗著他的唇,對這點非常堅持。「你得先答應我。」
深邃的黑瞳,默默注視看著她。然後,鐵索伸手,握住覆在他唇上的小手,輕輕烙下一吻,啞聲回了一個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