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辦最頂級的宴席,首先需要的,就是找個灶上掌勺的能手。
為了甄選新任頭廚,龍門客棧外頭那十八扇雕花門,在緊閉三年之後,終于有了動靜,路人們經過,總免不了放慢腳步,往屋內探頭探腦。
某日,晌午時分,一輛驢車漫步在玄武大道上,慢條斯理的晃到了龍門客棧外。駕車的女子伸出手,掀開黑狐毛的斗篷,一張白女敕的小臉頓時暴露在寒風之中。
冷風呼呼的吹著,諸葛茵茵卻不畏嚴寒,逕自杵在門外,眨著水汪汪的眼兒,左瞧瞧右看看,不放過任何細節。
龍門客棧果然名不虛傳,光是看那十八扇雕著金雀花鳥、造價驚人的雕花木門,就知道龍家的財力有多麼雄厚。看來,歇業三年,對龍家的傷害並不大,這個飲饌世家里,還是有不少油水可以撈——
想到這里,諸葛茵茵心花怒放,臉上浮現迷蒙笑意。
「咳咳!」
驢車內傳來咳嗽聲,適時打斷她的發財夢。她回過神來,連忙掀開毛皮氈子,扶著一個面貌俊雅、卻氣若游絲的男人下車。
「大哥,您走慢些,小心階梯。」她攙扶著咳嗽不已的諸葛長空,登上石階,伸手推開那扇雕花門。
一陣暖風拂面而來,屋內人聲鼎沸,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熱鬧滾滾的景況,與外頭的天寒地凍,形成強烈對比,讓人一踏進屋子,就暖和得不想出去。
諸葛茵茵左顧右盼,仔細找了一會兒,才在櫃台邊不遠處,找到一張空桌。
趁著找桌子的時候,她的一雙眼兒也沒閑著,四處轉啊轉,迅速把屋內值錢的東西,全部掃視過一遍。
只見偌大的客棧,桌椅用的全是厚重色沉的紫檀木,一刀一鑿,全是名匠手筆;頭頂上的梁木,以金絲楠木錯落擺置,交疊成正八角形,顯得方正恢弘、氣勢不凡。
櫃台後方的牆上,還陳列著三十六把長短不一的廚刀,刀刃銀光閃耀、鋒芒奪目,雖然已經擱置三年有余,卻仍擦拭得一塵不染。
屋內的精心擺設,再一次證實了龍家的財力。
啊,太好了,看來,這一票要是成功,肯定能撈到不少銀子!
茵茵無聲的感謝財神爺,還輕咬著紅唇,努力讓自個兒笑得正常些,不要露出垂涎的神色。恢復鎮定之後,她蓮步輕移,緩步行至櫃台前。
櫃台的後方,站著一個男人,銀發飄飄,身穿月白長袍,雙手正擱在烏沉木造的算盤上,不快不慢的撥動著。
她先斂裙福了福身,這才開口詢問。
「請問,您就是掌櫃的?」
「如假包換。」銀發男人從容回答,算盤珠子在他手里答答答的響。「姑娘有何貴干?」
「我听說,貴店正想找個好廚子。」她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紅底燙金的名帖,往櫃台上一擱。
「要來應試的人是你,還是他?」掌櫃繼續撥著算盤,雖然沒有抬頭,卻能知悉屋內的所有動靜。
她彎唇淺笑,粉雕玉琢的臉蛋上,出現兩個甜甜的酒窩。「家兄身子孱弱,雖有著一手好廚藝,卻體力不濟,所以此次應試,就由小女子上場。」
咳咳!
桌邊的諸葛長空,適時咳了兩聲,證明他的病情沉重。
掌櫃揚起墨似的濃眉,先瞧瞧長空,再掉轉視線,默默的打量她。
眼前這對兄妹,都漂亮得讓人眼楮一亮,尤其是站在櫃台前的小女人,慧黠嬌俏,細眉彎彎,大眼烏黑,皮膚細致無瑕,粉女敕得像顆水蜜桃,簡直到了無可挑剔的地步。
「敢問姑娘,廚藝師承何人?」
「小女子乃是湖南名廚,江大師的傳人。」她隨口胡詣,抬出一位名廚的稱號,就想蒙混過關。
掌櫃慢吞吞的噢了一聲,眉目垂斂,遮掩其中的光芒。
「太巧了,前日有位廚子,也是自稱江大師的傳人。」他用食指敲敲桌面,傾身看著那張粉女敕的小臉。「不如我這就派人去請他過來,讓你們師兄妹見見面。」
見面?!不行不行,只要一見面,她立刻就要穿幫了!
茵茵眨眨眼,很快的恢復鎮定。
「啊,是我一時口誤。」她保持微笑,迅速改口。「我說的不是湖南,而是雲南那位姜大師。」
「那就更巧了。」掌櫃愉快的說道,一副熱心助人的模樣。「那位姜大師也在咱們客棧里呢!」
不會吧!這麼巧?
咳咳咳——
長空再度咳嗽。
「等等,我還沒說完!」她再度改口。「我是說,姜大師跟我師傅是多年至交。」
「那麼,你師傅是哪一位?」
烏黑的眼兒滴溜溜的一轉。
「山西的楊大師。」
咳、咳咳咳咳咳咳——
桌邊的諸葛長空,咳得愈來愈用力。
掌櫃雙眸含笑,喜不自勝的擊掌。「楊大師嗎?他老人家也——」
也?!
听見這個字,茵茵心里發急。
「喂,別急別急,我說的是歐陽大師,他——」一股古怪感覺,像小螞蟻般悄悄的爬上心頭,太多的巧合讓她驀地住口不語。
掌櫃還在笑。
「歐陽大師?歐陽大師跟你又是什麼關系?嗯?」他再度傾身,朝她逼近幾寸。
直到這會兒,茵茵才瞧見,對方那抹深藏在眼里的惡意。
糟糕,情況不太對!
她咬著紅女敕的唇兒,小心翼翼的回頭,想偷瞄諸葛長空的反應。沒想到這一回頭,可嚇了她好大一跳,櫃台的四周早已站滿了人,十幾個大男人,也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居然趁著她不注意的時候,把她圈在中央,圍得水泄不通。
「對不起,請讓讓請讓讓——」茵茵伸出小手,想要撥開人群,這些男人卻堅持不肯退讓,還用凶惡的眼神瞪著她,個個表情猙獰、殺氣騰騰。
這、這這這這——這些人好眼熟哪!
她眯起眼兒,仔細確認,視線掃過那些凶神惡煞似的臉龐,整個人像是跌進涼水里,五髒六腑全部涼透。啊,何止是眼熟,她根本就見過他們——不不不,不只是見過,她還騙過他們!
前年一月,她在嶺南騙了這個;前年八月,她在東海騙了那個;至于拿著菜刀亂揮的家伙,則是她去年十一月,經過河北時,所精挑細選的行騙對象——
哇,原來,這些全是被她騙過的人啊!
既然去路被阻,她只能嘗試著後退。穿著繡花鞋的蓮足,試探性的往後退了一步,模索逃生方向。
「苦主」們卻不肯善罷干休,亦步亦趨,逐漸靠攏過來,周圍的圈圈愈縮愈小。
她退後一步,他們也逼近一步;她退後三步,他們就直接把她堵到櫃台旁,其中幾個甚至怞出刀子,在她眼前揮來揮去,一副想把她宰來下酒的模樣。
身後的銀發男人,倚靠在櫃台上,朝她的耳畔吹了一口氣,慢條斯理的問︰「姑娘,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既然著了你的道,只能認栽,哪里還有什麼話好說?」茵茵噘著女敕女敕的紅唇,大方的認輸,瞄了那張俊臉一眼。
掌櫃笑而不答,站直身子,對圍觀的男人們拱手。「各位爺們,你們在等的,就是這位姑娘吧?」
「沒錯!」
「就是她。」
「哼!早就料到,這個女騙子,一定會進龍門客棧行騙,咱們這招守株待兔果然有效。」一個男人咬牙切齒的說道,還把指節骨壓得啪啦啪啦響。
「這娘兒們,說什麼要賣身葬兄,嫁給我作老婆,結果卻騙光了我的積蓄。」一個黃袍漢子激動的控訴,手中的菜刀,就在茵茵的小臉前抖啊抖。
「何止是騙錢,她還偷走我的家傳菜譜!」
偷銀子事小,偷菜譜卻是滔天大罪。
對廚子們來說,家傳菜譜等于是他們的命根子,多少秘而不宣、傳子不傳女或傳媳不傳婿的獨門菜碼,全都記錄在上頭,往後的子子孫孫,都要靠里頭的菜碼發財。他們要是不討回菜譜,以後怎麼跟子孫們交代?
一時之間,咒罵聲四起,客棧內變得鬧哄哄的,「苦主」們吼叫怒罵,你一言我一語,爭相數落她的罪狀,追討自家的銀兩與菜譜。
幾把批刀、斬刀、三尖刀,一塊兒湊到她眼前,廚子們拿著吃飯的家伙,厲聲質問。
「說,你把菜譜藏哪里去了?」
茵茵也不驚慌,反倒既嬌又俏的嘻笑,揚起縴縴玉指,往眾「苦主」的身後一指,大方的為他們指點方向。
「都擱在我哥哥手里。」
各式各樣的鋼刀,紛紛掉轉方向。
原本咳得雙肩亂抖、氣若游絲的諸葛長空,被那幾把刀包圍,頓時神色丕變,一改孱弱模樣,靈巧的跳上桌子,還朝大伙兒嘻皮笑臉的拱手。
「各位爺們,難得今日咱們又在此相聚,為了慶賀這難得的緣分,小弟特別在此送上一份禮物。」他從袖子里,掏出一個陶罐,用力往地上砸去——
砰!
只見罐子應聲碎裂,破陶片四處飛散,接著就是一陣紅霧亂飄,原本凶神惡煞的廚子們,一吸進那陣古怪的紅煙,立刻涕淚齊下,止不住的猛咳,眼楮鼻子還灼熱發疼。
「媽的,是辣椒粉!」
「咳、咳咳咳咳——」
「別、別讓——咳咳咳咳——別讓他們逃了——」
「門啊,快堵住門啊!」
「門在哪里?」
眼淚鼻涕齊流的廚子們,在桌椅間亂闖亂撞,閉著眼楮亂揮菜刀,怒吼與慘叫的聲音此起彼落,鬧得雞飛狗跳,連屋頂都快掀了。
片刻之後,紅霧消散,諸葛兄妹已經逃得不見蹤影。
玄武大道上,兩道身影,一東一西的飛竄。
情況危急,兄妹兩人分頭逃走,說好在城外的十里亭會合。
奔逃了一會兒,諸葛茵茵離開玄武大街,拐進西市街口,先扭頭往後瞧了瞧,確定身後無人追趕,這才放慢腳步。
逃命固然重要,但是眼前的繁華景象,又讓她忍不住流連忘返,把大哥的叮嚀,拋到九霄雲外去,逕自在西市里東瞧西瞧,尋找新奇的玩意兒。
年節將近,街上滿是采購年貨的人潮,商店前頭堆滿了各地名產、南北雜貨,讓人眼花撩亂。
她彎下腰來,好奇的察看各式干貨,模模這個、聞聞那個,觸目所及的貨品,全都是外地難得一見的好貨。
這也難怪,畢竟京城地區繁華無比,自古就是富商巨賈群聚之地,有了重金做後盾,自然不乏好貨,加上大運河開通之後,各地精華蒼萃于此,吃的東西更是格外講究。
唉啊,太可惜了,這兒的男人,個個看來都是荷包飽飽,有錢得很呢!要不是形跡暴露,她還真想留下來,仔細的挑只肥羊,再好好大干一票。
說起拐騙男人的勾當,世上再沒人能像諸葛茵茵這般精熟。
每回挑中獵物後,大哥先裝病後裝死,她則是利用絕美的外貌,勾得男人心酥酥、魂茫茫,心甘情願的掏出銀子,把她當心肝寶貝似的捧回家。
直到新婚之夜,她才略施手段,設法迷昏新郎倌,或者來場調虎離山的戲碼,大哥再奇跡式的復活,兄妹同心協力,搜刮銀兩潛逃。
一次機緣巧合,讓她發現,名廚世家往往吃香喝辣,又靠著獨門菜碼,累積不少家產,是不可多得的好獵物,她從此食髓知味,只挑廚子下手。
放眼大江南北,只要是當廚子的,幾乎都曾耳聞,江湖上有對兄妹,專騙名廚世家,幾年下來,受害者不計其數。
除了騙婚,她還利用偷來的獨門菜譜,路上遇著婚喪喜慶,就替人辦外燴,順道污些銀子,搞得一團混亂後,再拍拍走人。
這回,龍門客棧招募頭廚,兄妹二人騙到名帖,又想故技重施,潛進里頭撈些銀子,哪里想得到,廚子們學乖了,懂得團結合作,老早設下陷阱,就等著他們自投羅網。
想起掌櫃的戲弄,她就咬牙切齒,往後要是有機會,她非報仇不可——
「在這里!」
「找到了、找到了。」
「快!抓住她,別再讓她跑了。」
身後傳來蚤動,幾個雙眼通紅的男人,揮舞著菜刀追上來。正在采買年貨的人們,發現苗頭不對,立刻尋找掩蔽,奔進商家中避難,偌大的市街上,霎時間變得冷冷清清。
茵茵嘆了一口氣,順手抓起一袋核桃,撒腿飛奔,暫時把報仇的念頭拋開,專心逃命去也。
「還跑?!」身後傳來怒叫。
廢話!
她不跑,難道還停下來,等著那些菜刀架到脖子上來嗎?
長長的市街上,只見兩方人馬開始追逐,客棧里混亂的場面,如今換了背景,搬到了大街上重演。一個輕功不錯的廚子,覷了個時機,欺身攻了上來——
唰!
對方一個探爪,揪住她的黑狐毛斗篷,毫不留情的扯下來。
「嘖嘖,真無禮啊,怎麼可以當街月兌良家婦女的衣裳呢?」她停下腳步,站在原地閃也不閃,還伸出食指,在對方眼前晃了兩下。
「呸!」
那人啐了一聲,探手又攻,左方也竄出一個人,一左一右的扯住她的衣袖。
「喜歡就拿去,本姑娘可不稀罕!」茵茵輕叱一聲,雙臂一揚,大大方方的把外衣月兌了,當街露出貼身的紅綢金絲肚兜。
原本縮在商家里避難的人們,發現有美人兒不畏嚴寒,當眾褪了衣裳,立刻變得勇氣百倍,一個接著一個的探出腦袋來,視線在那柔潤的粉肩,以及胸前的一抹女敕白間游走,個個都是一副垂涎不已的模樣。
美色太過誘人,剝了她衣裳的兩個廚子,不由自主的轉開視線,就怕一時把持不住,又要被這女騙子迷了。
「把菜譜交出來。」
「菜譜?哈哈!菜譜老早就燒了。」她雙手插腰,微歪著小腦袋,甜甜的回答。「要菜譜沒有,要命倒是有一條。」
「那就把命留下來!」听見寶貝菜譜早已付之一炬,「苦主」們氣得雙眼發紅,幾乎要噴出火來。
「你們剛剛不是月兌了我的衣裳嗎?不如,就拿那件衣裳去抵帳,咱們算是扯平了。」
她的提議,換來兩聲怒極的咆哮。
「怎麼,嫌不夠啊?那好吧,」茵茵從腰間拿出一把精致的彈弓,女敕如春蔥的指,勾住弓上的牛筋。「再送你們幾顆核桃嘗嘗!」
語音未落,只听得牛筋亂響,一連五顆硬如頑石的核桃,又狠又準的射出,顆顆正中目標。
「啊!」
慘遭核桃伺候的男人,雙手搗住額頭,痛得眼冒金星,只能蹲在地上大聲聲吟。
茵茵調皮的扮了個鬼臉,朝圍觀的群眾們揮揮手,然後跳上屋頂,輕巧的幾個起落,就已經奔出數十丈,把追兵遠遠拋開。
這回她不敢再貪玩,直奔渠道渡口,隨意挑了艘精致的烏棚小舫,付給船主大把銀兩後,就跳上小舫,解開纜繩。船主得了這筆意外之財,驚喜得連連道謝,還站在岸上哈著腰,恭送這位穿著肚兜的財神娘娘。
京城渠道四通八達,連結了大運河,她只要乘船順著渠道而下,幾個時辰後,就到達十里亭,跟大哥會合——
咚!
平穩的小舫,突然晃了晃,一個男人躍落在船尾,順勢前撲,一手就掃住她白女敕女敕的喉嚨。
「你這個該死的女人。」那人嘶聲說道,表情猙獰,另一手高舉著前可劈肉、後可斬骨的文武刀,恨不得把她一刀劈成兩截。
茵茵瞪大了眼兒,認出眼前這男人,是江南菜館春波亭的方老板。此人是草莽出身,練過幾年的武功,下盤功夫尤其了得,比起先前那些笨手笨腳的廚子,無疑棘手上數倍。
「夫君,你怎麼這麼慢才來,那些人都快把奴家嚇死了。」她左手擱下彈弓,右手放下核桃,乖乖束手就擒,那雙會說話的大眼兒,可憐兮兮的望著他。
「你以為,我還會再上當嗎?」方老板揪起她的發,存心弄疼她。
茵茵嚶嚀一聲,痛得淚眼汪汪。
「嗚嗚,好、好疼——」她啜泣著,身子瑟瑟發抖。
方老板冷哼一聲,無言的怒瞪。
她咬著軟女敕的菱唇,淚汪汪的瞅著他,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就算是再鐵石心腸的人,看了都要心軟。
「只要你願意放過我,我就是你的人了。」她的聲音愈來愈小,精致的小臉滿是紅暈,那雙半開半合的眼兒,瞟過方老板的臉龐,神態甜得讓人神魂酥軟。
「我不會再上當了!」方老板咬緊牙關,把菜刀舉得更高。
一顆珍珠般的淚滴,慢慢滑下粉頰。
「夫君,我好冷——」她顫聲柔語,像只小貓兒般,柔若無骨的靠上去,期待主人的摩挲。
舉得高高的菜刀,慢慢的垂了下去,的念頭逐漸勝過理智。這麼標致的美人兒,畢竟難得一見,要是一刀殺了,豈不可惜?
「只要你乖乖的,我怎麼舍得殺你?」方老板深吸一口氣,稍微放松手勁。
「那你怎麼還用菜刀指著人家?」她的小手溜上來,在他胸口畫了一圈又一圈,小臉垂得低低的,仿佛含羞帶怯。
眼看美人在懷——而且還是個只穿肚兜的美人——哪個男人還願意握著刀?方老板忙不迭擱下文武刀。
「好好好,我這就——」話還沒說完,擱在他胸前的小手,陡然一運勁,用力一推——
「下水去吧你!」
撲通!
冰冷的河水,浸得方老板全身發冷。他武功高強、廚藝一流,偏偏是個旱鴨子。
美人計得逞的茵茵,站在船頭插腰狂笑,盡顯小人得志之態,先前那惹人憐愛的模樣一掃而空,翻臉的速度比翻書還快。
「喂喂喂,色字頭上一把刀啊,你還沒學乖嗎?」她把玩著文武刀,作勢欲往他頭上劈去。
方老板連忙閃躲,腦袋半沉進河水里,又咕嚕咕嚕的喝了好幾口髒水。
「騙你的!」她嬌笑著,把文武刀扔進船艙里。「河上風寒,恕小女子穿得單薄,不陪方老板玩水了。」她駕著小舫,往河岸靠去。既然有廚子能追上這艘船,她就得再換個交通工具才行。
「總會有人治得了你!」吼叫聲從河中傳來,還伴隨著咕嚕咕嚕的聲音。
「或許吧!」她嘻嘻一笑。「但絕對不會是個廚子。」
確定方老板沉進河里撈魚後,她跳上河岸,隨手模模繡裙里的暗袋。先前買船,花去她手邊的銀兩,不過沒關系,她可以去騙匹馬,或是騙輛驢車——
茵茵邊走邊盤算,用指梳開被揪亂的發結,及肩的長發披了下來,更顯得嫵媚。一陣寒風吹過,冷得她聳肩顫抖,立刻改變主意,把馬匹跟驢車都丟到一旁去。
當務之急,是該找件衣裳!
打定主意後,她一旋腳跟,準備去裁縫鋪子里,偷件冬裝來御寒。誰知道,才一轉身,她就撞上一堵高牆。
呃,不,不對,不是牆!牆不會有溫度,更不會穿著衣裳,堵在路中央妨礙人車通行。
茵茵警覺的後退,眼兒往上瞄,才確定了這龐然大物的真正身分。
擋住她去路的,是個男人。
一個虎背熊腰、濃眉大眼,身穿著駝皮大氅的七尺大漢,就像一道磚牆似的,筆直的擋在她面前。
「又來了一個。」她翻翻白眼,瞄見他腰間的勺子。
這家伙的手腳倒是迅速,她特地走了水路,他卻還能一路追上來。這種「追兵」要是再多幾個,她肯定應付不了。
「這位爺兒,你想要什麼?銀兩、菜譜,還是我?」茵茵彎唇甜笑,表面上看似輕松,心里卻緊張得很,暗暗懊悔,沒將那把文武刀帶下船,否則或許還能擋上一時片刻。
男人沉默,吭也不吭一聲,只是直勾勾的望著她,那高大的身軀文風不動,卻散發著無限的壓迫感。
寒風陣陣吹啊吹,茵茵冷得發抖,連笑容也有些顫抖。
「爺?」她又喚了一聲。
沉默。
怪了,打也不打,說也不說,這男人是打算罰她站在寒風中,活活被凍成冰棍兒嗎?或者,他是在等她自個兒良心發現,萌生罪惡感,痛哭流涕的求他原諒?
嘿嘿,那他可有得等了!
天氣愈來愈冷,茵茵也愈來愈禁受不住,她打了個冷顫,眼角瞄見男人總算有了動作。
他要動手了?!
茵茵警戒的跳開,視線盯牢他的一舉一動,各種可怕的酷刑,一在她腦中像走馬燈似的轉啊轉。
噢,他會怎麼作?是用勺子打昏她,還是直接就掄拳揍她?他的拳頭看來又大又硬,她只怕是連一舉都捱不住——
小腦袋瓜里的想像,逐漸變得血腥暴力,正當她小心翼翼的後退,準備覷個機會轉身逃跑時,眼前的景況,卻讓她訝異得唇兒微張,晶瑩如水晶的眼兒,差點要跌出來滿地亂滾。
他、他他他他他——他居然開始月兌衣眼——
男人月兌下皮氅,遞到她面前。
「穿上。」
她眨了眨眼楮,先看看那件溫暖陳舊的皮氅,再抬起頭來,看著僅穿著藏青色衣袍的男人。
「你不穿嗎?」
「你冷。」他理所當然的回答。
她冷得無法拒絕,立刻搶過來穿上,厚重的皮氅被他的體溫熨燙得暖暖的,穿在身上暖如春天,讓她本能的揪起毛皮,用小臉在上頭輕輕摩擦,舒服的嘆了一口氣。
男人的衣裳,穿在她身上,自然大得不像話,陳舊的駝皮裹住她,只露出一張小小的臉蛋,她必須把袖口反摺一大截,小手才能從一團毛皮里露出來。但是衣裳這麼寬大,行動起來畢竟不方便,她忍不住抬起頭來,朝他腰間看了一眼。
男人一言不發,解下腰帶,又遞到她面前。沒了腰帶束縛,藏青色的袍子飄開,露出大半個胸膛。他的身子,精壯結實得讓人咋舌。
茵茵系好腰帶,懷疑自個兒要是往他的腳上瞧一眼,他是不是也會把那雙靴子月兌下來給她?
不過,她又不缺鞋子,討來也沒用。再說,他的靴子又破又舊,就算拿去典當,也換不了多少銀兩——
唔,看來,從這家伙身上撈不到什麼好處了。
她賞給他一個甜笑,當作是謝禮,接著就拖著過長的皮氅,轉身舉步,準備趕去城外,跟大哥會合。
「娘子。」男人突然開口,還想伸手拉她,就怕她又溜了。
茵茵回眸一望,睨著那只探來的黝黑巨掌,誰知他居然就此停住,大手懸在她的雙肩前,遲疑著不敢踫觸。
茵茵詫異的眨了眨眼楮。
這家伙倒是有趣啊,肯月兌了衣服給她御寒,卻老實得連踫都不敢踫她一下,這跟其他男人,找到機會就想佔便宜的急色模樣,可說是天壤之別。
「誰是你娘子?嗯?」她裝模作樣的問,伸出食指,指著自個兒的鼻尖。「我嗎?」
「你已經嫁給我了。」他一臉嚴肅。
她裝傻。
「噢?」
「去年六月,在駝城。」
他提醒,就怕她忘了。
「我曾經嫁過很多人。」茵茵笑咪咪的看著他,雙手一攤,存心耍賴。「跟我拜過堂的男人,可是多得數不清呢!」
「那、那不算。」
「你倒是說說,為什麼不算?」她嬌笑著問,見他老實木訥,就認定他好欺負,故意耍著他玩。
「我認為不算。」他固執的重復。「你是我娘子。」
「是嗎?」她又逼近一步,小臉湊到他面前。
水女敕女敕的花容月貌湊到眼前,男人非但不懂得乘機揩油,反倒手足無措的退兩步,還不自在的轉開視線,黝黑的臉上,涌現暗紅的色澤。
啊,她想起來了!
這有趣的反應,有效的勾起茵茵的記憶,她如今才想起來,眼前這個男人是北方駝城的廚子,名喚石敢當,聲名響遍毛烏素大沙漠南北,不論是關內的漢族,或是關外的游牧民族,只要遇著婚喪喜慶的大場面,總有人捧著白花花的銀子,聘請他去掌勺。
或許是身處蠻漢交界的駝城,石敢當也染了不少游牧民族的性子。不過,游牧民族單純善良,怎麼比得上漢人的詭計多端?要騙他口袋里的那些銀兩,簡直是易如反掌,就像是從小娃兒手里騙走一顆糖。
一年半前,她就騙光了他的錢、偷走他的菜譜,然後腳底抹油,溜得不見人影。
茵茵壓根兒沒想到,這輩子還會再見到石敢當。他那高壯得像磚牆似的體魄,以及見到女人就臉紅的性子,倒是沒有半點改變,被她凝目望一眼,就會羞得臉紅脖子粗。
她更想不到,事到如今,他還認為她是他的妻。這個男人難道還弄不清楚,她其實是素行不良的騙婚慣犯?
「好吧好吧,隨便你要怎麼想,我管不著。」茵茵笑著揮揮手,懶得跟他浪費唇舌,寬大的袖子像水袖似的,在他眼前晃啊晃。「現在,我得出城去找你的大舅子了。」
她才走沒兩步,石敢當就追了上來,濃眉緊擰,似乎煩惱得很。
「你不能出城。」
「為什麼?」
「你惹了麻煩。」
「是嗎?」她繼續往前走。
從小到大,她哪一天不是在惹麻煩?
「我們得回去解決。」
「我們?」
他點點頭。
「回龍門客棧去。」
這句話,總算讓她停下腳步。
茵茵不可思議的瞪著他,懷疑這家伙的腦袋是被關外的狂風沙吹壞了。拜托,要是真的回龍門客棧,她還能有命在嗎?
「你休想!」
「娘子——」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娘——」
「你就算是叫我娘也沒得商量。」她撩起衣擺,躍上屋頂,存心把他扔在腦後。
她奔開十來丈遠,沒听見身後有任何動靜,正以為那莽直的漢子放棄了,耳畔卻驀地一熱,男性的熱燙呼吸,悄然拂過她的耳。
「對不起。」
石敢當先開口道歉,然後陡然出手,攥住她細致的手腕,把它們反扭到背後。
他用的勁道巧妙,沒有弄疼她,卻也讓她無法逃開,被扭住的雙臂,就好像被鐵條鎖住似的,怎麼掙也掙不月兌。
茵茵大驚失色,沒想到他的輕功如此厲害,她甚至沒有察覺,他是何時趕到她身後的。
該死,原來這家伙真的不好對付!
她咽下幾乎要涌出喉頭的驚慌,強迫自個兒冷靜,放軟四肢,軟綿綿的貼進他敞開的半果胸膛。
「其實,我們可以不回客棧————」她垂下眼兒,又想使出美人計。「只要你願意放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不回客棧,她隨時有機會可以逃。
手腕上的箝制,慢慢松開了,茵茵在心里偷笑。原來,石敢當也跟一般男人沒兩樣,遇著美人投懷送抱,也受不住誘惑——
下一瞬間,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已經被甩上他的肩頭,那粗壯結實的手臂,緊緊圈住她的膝蓋,把她頭上腳下,像一袋玉米似的扛在肩上。
「啊,等、等等——」她驚慌的瞪大眼兒,急著想撐起身子。「你要帶我去哪里?」
「回客棧去,有很多人在等我們。」
啊,他不是要找個地方「獨自享用」她,而是要帶著她回去,跟那群人「共享」嗎?
眼見「絕招」無效,茵茵翻臉了。
「哇,放開我!我不要回去那間見鬼的客棧!」她哇啦哇啦的亂叫,小拳頭像雨一樣,不斷的落在他肩頭。「你聾了是不是?放開我!」
石敢當任由她亂打亂踢,仍是毫不動搖,大步往客棧的方向走去。她拚命掙扎,直到全身下剩半點力氣,才顫抖的掛在他肩頭喘息,包裹在溫暖皮氅里的身子,因為恐懼,開始泛起寒意——
嗚嗚,完蛋了完蛋了,她一定會被那些人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