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被人細心伺候是這麼累的事。
小紅縮在牆角,坐在樹蔭的遮蔽下,雙手抱住膝蓋,疲憊的嘆了一口氣。她正深深懷念著以往的丫頭生涯。
伺候大姑娘時,她只要謹慎小心,日子就能平安順適。現在,她才被僕佣們包圍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覺得日子難熬。
每天早上,只要她一醒來,第一批丫鬟就會入內請安,伺候著她梳洗,然後,第二批丫鬟就會送上豐盛的早膳,站在一旁等待著,直到她用餐完畢,才撤下碗盤。但是,她老是在意著屋外那些丫鬟,懷疑她們是站在門外等了多久,才等到她起床。害怕讓人久等的她,愈來愈早起,但那些丫頭像是存心跟她比賽似的,永遠比她早醒早到。
她甚至開始懷疑,那些丫鬟根本就沒睡。
而用餐的時候,旁人的注視,也讓她感受到龐大的壓力。她努力的想吃快一點,讓久站的丫鬟可以快快去歇息,但愈是這麼想,她就愈是沒胃口,不論是什麼佳肴珍饈,她全都食不下咽。
不僅如此,丫鬟們為她穿上的衣裳,雖然華美絕輪,卻遠不如她以往的裝束來的方便,她實在不習慣,往往走沒幾步,就會絆著腳下的綾羅綢緞。
為了躲避丫鬟們的過渡關心,小紅一吃完早膳,就會用盡辦法,突破‘包圍’,找個僻靜的地方,喘口氣兒。
還好,這屋宅大得很,能躲得地方多得是。
小紅仰起頭來,用小手半遮著眼,透過重重綠蔭,看著冬日的陽光。唉,大姑娘還好嗎?有吃飽嗎?有穿暖嗎?
別人的伺候,大姑娘能習慣嗎?
這屋子里的人們,雖然對她畢恭畢敬,但是不論她怎麼詢問,眾人一提到嚴、錢兩家,就會通通閉嘴不提。
至于耿武!
小紅臉兒倏地泛紅。
自從那一晚,耿武對她‘壞’過後,她就處處避著他。好在他似乎也忙碌得很,不曾再跟她獨處。
但是,那晚的點點滴滴,早就烙進她心里。她無法忘記他欺負她時的眼神、他熱燙的嘴、強壯蠻橫的手臂,以及邪惡的手指,柔捻著她最軟女敕的那一處,讓她顫抖、讓她泣嚷……天啊!小紅明知道自個兒不該去想,但卻又無法控制那太過鮮明的回憶,不論白晝或黑夜,甚至在夢里,都會清晰浮現。
那時的神秘浪潮,在她回想時總會再度來襲。她緊閉著眼,蜷縮著身子,仿佛又回到耿武的懷抱中,而他正霸道的、專注的,對她使壞……
「我說的,你都明白了?」
男人的聲音,由遠而近。
「嗯。」
僅僅一個字,卻讓小紅猛地回神。她已經太熟悉那低沉渾厚的語音,僅從一個字,就認出了那是耿武的聲音。
她像是被燙著似的,迅速跳了起來,擺好預備逃跑的姿勢,還緊張的左看右看,只看見滿園的奇花異草,卻沒看見半個人影。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那聲音很近,而且,也很耳熟。「另外,在錢金金出發,前往南方之前,我已經按照吩咐,陸續虧空了嚴家超過百萬兩銀子。」
百萬兩銀子?
小紅的臉色,轉眼就變的慘白。
那可是好大的一筆錢跋,就算對于嚴家來說,也會是一大打擊。她心慌意亂的想著,直到抬起頭後,才發現身後的白牆上,有個鏤空的大圓窗,聲音就是從那兒傳出的。
「這是我私下記錄的帳冊,至于嚴家的帳面上,所能看見的都是我做出的假記錄。」听起來那男人頗得意,甚至還呵呵笑了幾聲。
「其余的事情呢?」耿武問。
「都安排好了。」
「錢金金的繡球招親,又是怎麼回事?」
啊,大姑娘听見主子的名字,小紅再也忍不住,偷偷直起身子,趴在圓窗外頭,飛快的朝里頭看了一眼。這一看,可教她嚇得連眼珠子都快跳出來了。
那個正在跟耿武對談,虧空了嚴家,還做了假帳的人,居然是劉廣!
劉廣可是嚴家的帳房,看來圓胖敦厚,但其實老謀深算,腦子清楚的很。嚴家的商行,每日進出的帳目,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他卻記得清清楚楚,從來不出錯。
如同耿武,劉廣也是嚴耀玉最信任、最倚重的人,絕對沒有人會懷疑他會背叛嚴家。
小紅震懾得非要用雙手搗住小嘴兒,才沒有叫出聲來。
要不是她親眼看見、親耳听見,她只怕作夢也不敢相信,這兩個人會連手,一個砍殺了嚴耀玉,另一個則虧空嚴家百萬兩銀子。
屋里的男人,還在商議著。「誰敢家錢金金的繡球?到了最後,她還是會嫁入嚴家,到時候整個計劃,就算是成功了一半。」耿武的語氣里有著不耐。「這件事情,還要耗上多久?」
劉廣笑了幾聲,極力安撫著。「很快的很快的,到時候只要再來個致命一擊,連錢金金也會!」
小紅再也听不下去了!
「你們想對大姑娘做什麼?」她攀住圓窗,瞪著屋里的男人,憤怒的大聲質盼著。
兩個男人同時抬起頭,劉廣的胖臉上流露出詫異,而耿武卻仍舊是那面無表情的冷淡模樣,即使被發現正在籌謀惡事,也還面不改色。
怒氣沖沖的小紅,沿著牆壁繞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入屋的大門,她推開半掩的大門,拉著礙手礙腳是絲綢披肩,咚咚咚的跑了進去。
「你們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她痛心疾首,猜想這個計劃肯定比她想象中,更為龐大可怕。
「到底還有誰是你們的同謀?」她追問著。嚴府之中,肯定還有別的人與他們共謀,否則精明如嚴耀玉,雖然信任部署,但也會很快的就察覺出事有蹊蹺。
劉廣胖胖的身軀,一步步的往後退,包子似的胖臉上,布滿了汗珠。他拿出手帕,擦拭著汗水,嘴角還勉強維持笑容。
「啊,小紅姑娘。」他討好的說著。
「這打扮真適合你。」
這夸贊的話語對護住心切的小紅,可一點用處都沒有。她逼上前去,急切的警告著︰「你要是圖謀不軌,想傷害本姑娘,我絕對不會饒過你的!」
「呃,怎麼會呢,我怎麼會對大姑娘!」
「我全都听見了。」
劉廣嘴巴開開,用求救的眼神看向耿汶。「那個,是誤會、誤會。」
「難道,你虧空嚴家也是誤會?」她伸出小手,義憤填膺的指著桌上的一迭帳薄。糟糕,罪證確鑿!既然解釋無用,劉廣立刻決定走為上策。「我說,耿武……」他愈推愈遠,眼看已經到了門邊。「我先出去,剩下的事情,咱們到城東去時再說。」說完,他轉過身,胖嘟嘟的身子像皮球一樣,迅速的滾進了屋子。
偌的屋子里頭,轉眼之間,只剩下他們兩人。
焦慮不已的小紅,只能望向耿武,急切的想知道內情。「你們的計劃到底是什麼?」
他淡淡的回答。「我不能透露。」
她深吸一口氣,捏緊了拳頭。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這是她多年來細心觀察下來的結果。「我不相信你是自願做這些事情的。」在她心里,還保留著一絲的希望。
他曾救過她,他曾關心她是否著涼,他曾幫過那個饑餓的孩子,小紅的眼前,仿佛閃過多年以來,她羞澀的視線,曾追隨他、注視他時所看見的一切。一個罪大惡極、見財忘義的惡人,不應該會有那麼善良溫柔的舉止。
他看著她,半晌之後,才徐聲問道︰「如果,我說,我是自願的呢?」
「不,」小紅的眼里,充滿了信任。「你一定是被逼的。」那些人是如何指使他的?是利誘?還是威逼?
在他輕薄她之後,她怎麼還能這麼信任他?
听著那堅定的語氣,耿武黑眸的深處閃過深濃的眸光,他嚴酷的面容,因為她毫無保留的任任,稍稍的、稍稍的柔軟了一些。
那些許的改變,沒有逃過小紅的眼楮,她大受鼓勵,走到他和身邊,甚至還鼓起勇氣,輕觸了觸他寬厚粗糙的大手。
「告訴我,是誰要你做這些事的?」高大的身軀又變得僵硬了。他緊抿著嘴角,先前的軟化仿佛曇花一現,他再度擰起濃眉,用冷酷的表情面對她充滿希望的眼神。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她的語氣近乎哀求,因為他的停手與否,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命運,也將與她的未來相關。「不要一錯再錯,我們……我們……我跟你……」
她話里的某個詞匯,像是刺著了他。
耿武眼神一黯,不再看她,大步走向屋外。
「別走。」懇求的語音里,有著濃濃的泣音。大顆顆的淚珠,沿著粉女敕的臉兒,滾滾而下。
他背對著她,寬闊的肩膀,略略一僵,卻沒有回頭。
「耿武!」
這次,他像是完全不受影響,徑自走遠了。
小紅淚眼汪汪的,注視著那高大的背影。耿武一次都沒有回過頭來。
他走了。
傷心不已的小紅,跌坐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默默哭了好一會,當她好不容易爬出沮喪絕望的深淵時,好賭淚眼蒙的視線,落到桌上那迭約有三、四薄本的賬冊上頭。
這是我記下記錄的賬冊。
剛剛,是她親耳偷听到劉廣親口承認的。
那些賬簿里頭,記載著虧空嚴府的紀錄,劉廣還說,要等到大姑娘嫁理嚴家,他們的計劃才算成功一半,可見得那樁陰謀,還沒進展到無法挽回的程度。
小紅站起身來,走近桌子,拿起一本賬冊。
既然如此,讓大姑娘過目,事情說不定還有挽回的余地。就能查清那些被虧空的賬目,問題是她該怎麼把這些賬冊送到大姑娘手上?
小紅環顧四周,這些日子以來,耿武將她軟禁在這兒,當她靠近任何出入口時,都會有奴僕出現,有禮但是堅定的請她止步。
她所能行走的範圍,只在這廣闊的屋子。
只要她能夠將賬冊成功的送回錢家,揭發劉廣中飽私囊的惡行。
但是,為了大姑娘,為了大姑娘將來的夫家,小紅下定決心,就算是飛天鑽地,也要逃出去通風報信。
除此之外,這也是為了耿武,縱然他的沉默深深傷害了她,但是她還是堅決信任他不會是個惡人,猜測他真的被人威脅,她痛恨自己的沒用,大姑娘跟她不同,絕對有能力,可以幫助耿武……
細碎的腳步聲,從屋外傳了進來︰「小紅姑娘?」一個清秀的丫環端著茶盤,微笑走了進來。「原來您在這里啊,我四處都找不著你呢。」
小紅下意識的抓起那迭賬冊,全往腰後塞去,再用累贅的絲綢披肩,遮蓋賬冊的痕跡,這是她第一次發現這種裝束,原來也不一點用處。
丫環沒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碎步走到桌面,才把茶盤小心的擱下。
「這是剛煮好的桂花銀耳蓮子湯,您快趁熱喝下吧!」
小紅咬著唇瓣,只是看著那碗清香四溢的甜湯,卻沒有伸手去踫,雖然她在早膳時就吃得不多,但是這會兒,受到情緒影響,她更是半點胃口也沒有。
「我吃不下。」
「那麼,小紅姑娘想吃什麼?」丫環不肯放棄。「您盡管說,就算府里沒有,我也能出去買。」
出去?這兩個字,成功的吸引了小紅的注意力,對啊,她怎麼沒想到呢?她這個被軟禁的明顯目標,處處都惹眼,當然出不了大門,但是丫賓僕佣們,要進出宅子,根本就輕面易舉。
一個念頭,悄悄在她腦子里成形。
小紅慢條斯理的,單手端起了甜湯,先低頭喝了一口,她的另一手,則是探向那個黑檀木所造、又厚又硬的茶盤。
然後,她擱下甜湯,緊張的清了清喉嚨。
「呃!」
丫環立刻關心的湊了過來。
「嗯?」
「對、對不起!」小紅低喊,同時揚手,舉起茶盤往下敲。
咚!
丫環應聲倒地,吭也沒吭一聲,就這麼昏過去了。小紅連忙跳起來,充滿罪惡感的,用小手柔了柔了丫環的腦袋,模索了一會兒,確定那兒沒有流血,她一邊喃聲道歉,一邊用最快的速度,換穿了丫環的衣裳,同時也改變了發型,怕事跡太早敗露,她還將丫環搬到了屋子角落,較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
這麼一來,在丫環醒來前,她還能爭取到一些時間,那些時間,或許就足夠她逃出這里。
確定賬冊被妥善的藏進衣裳里頭後,小紅深吸一口氣,先用力拍了拍自個兒的臉蛋,鼓足了勇氣之後,才邁步走了出去。
她不斷在心里告訴自己要放松,什麼也別去想,就當這一趟,只是出個門去,就像她這麼多年來,最習慣的事情一樣,去替大姑娘拿點東西,或是辦件事情。
或許,是她的姿態實在太過自然,也或許是她的裝扮瞞過了守衛的耳目。
總之,小紅就這麼在光天化日下,大搖大擺的走出了那間軟禁她長達半個多月的宅子,出了宅子之後,她又沿著僻靜的街道,慢慢的走了一會兒,直到看見了不遠處的熱鬧街市,她認出了自己剛剛走出的地方,屬于京城城西的威德坊。原來,耿武真的將她帶回了京城。
直到走進熱鬧的街市,小紅才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她開始拔腿跑了起來。
街上人來人往,愈是靠近玄武大街,市街兩旁就愈是熱鬧,她雙手緊抱著藏在胸前的賬冊,用最快的速度,飛快的奔跑著。
有好幾次,她撞著了行人,卻連道歉的時間都沒有,只能再往前奔跑。
拜托、拜托,她不能停下來!
小紅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她跑得胸口灼脹,腰側劇痛,卻還是不肯停下來,最後當她終于到達玄武大街上,一間熱鬧無比的商行時,她才頹然軟倒。
商行前的年輕伙計,立刻迎了上來,將喘息不已,幾乎沒力氣動彈的小紅,扶進了商行里頭︰「姑娘?姑娘?你還好嗎?」「快、快替我通知陳掌櫃!」她喘息著,話還沒說完,頭發花白的陳掌櫃倒是先出現了,一瞧見是她,掌櫃訝異的喊了出來。
「小紅?」
「陳掌櫃。」她像是在溺水時發現了浮木般,緊緊的抓住那人的衣袖︰「我有要緊的事情,立刻要通知大姑娘。」
京城太過廣闊,她知道自己就算是跑斷了雙腿,也跑不回錢家,所以只能改而選擇錢家所屬的商行之一,找尋能夠信任的人,先將她逃出來的消息,快點傳給大姑娘。
這間商行是距離最近的一間,而陳掌櫃打從錢家上一代就效力至今,是所有商行掌櫃中,最年高德助的一位。
「好好好,你別急,先喘口氣。」
「謝、謝謝陳掌櫃。」陳掌櫃扶起她,往里頭走去,每間錢家的商行里,都備有一間舒適雅致的書房,只供錢金金來巡視時,可以休憩或用膳。
「來,我倒杯茶給你。」陳掌櫃說道,先替她倒了一杯熱茶,才和善的問道︰「小紅,你是怎麼逃出來的?」這清麗的小丫頭,被銀面人擄走的事情,早已傳遍京城。
「這不重要,我、我得先見大姑娘……」
「你別擔心。」他溫聲說著。「我會派輛車送你回去。」
「謝謝陳掌櫃。」緊繃的情緒突然間松懈後,小紅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在發痛,她坐在椅子上,覺得自己再也動不了了。
「別這麼說。」陳掌櫃嘆了一口氣,神態有著難掩的疲憊,「錢家上上下下,都忙著準備大姑娘要拋繡球招親的事,所以忙亂了些。」
「大姑娘,真要拋繡球?」小紅難以置信。
「還假得了嗎?」
「那嚴公子呢?他不是受傷了嗎?」
「是啊,身子受傷,連心也給大姑娘傷透嘍!」陳掌櫃惋惜的搖了搖頭,走了出去,還關上了門。
小紅癱坐在椅子里,抬起微微發顫的雙手喝完了手里的熱茶,小紅拿出了藏在衣裳里頭的賬冊,就像是捧著最珍貴的寶物。
有了這些證據,就能夠讓耿武回頭。
不論之後會發生任何事情,她都會為了他,向大姑娘或嚴公子求情,他犯下的罪刑太重,就算法外開恩,也躲不過牢獄之災,但是她會等他,即使等到白發蒼蒼,她也絕不後悔,一滴眼淚落到了賬冊上,稍稍模糊了字跡。
這時,外頭卻傳來了聲音,她以為是陳掌櫃終于要來喚她上車,連忙擦干了淚水。
蒼老的聲音,伴隨著腳步聲,逐漸靠近了門邊。
「人就在里頭。」陳掌櫃說著。
小紅嚇了跳。
啊!該不會是,大姑娘知道她逃回來的消息,立刻擱下籌備招親的事,親自趕過來了吧?
大受感動的小紅,連忙撐起酸痛的雙腿,跑到了門邊,匆匆打開了門。
「大姑娘,我!」
粉臉上那期待與驚喜的表情,在看清門外那個站在陳掌櫃身旁的人時,轉為驚恐。
來的人不是錢金金,是耿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