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世顯赫、王公貴人之後的白府,將迎娶「永福棺材店」閨女愛樂香,並由慈妃親自賜婚,這事很快傳遍了雨維城,听者無不嘩然。
那個愛樂香?無人問津、沒人提親,永遠一身白裳似在服喪的愛樂香?頓時全城閨女們無不痛心疾首怨憤嫉妒,憎恨愛樂香好運,搶走她們的偶像。
更別提掛月樓的宋清麗,煮熟的鴨子飛了。她失眠,她哭泣,她不甘心,益發憤世嫉俗起來。如果她出身不好沒能襯上白微生,那麼愛樂香來自一個下等行業,又憑什麼得到慈妃賜婚?就憑一個相命師的話?為什麼老天爺這樣厚此薄彼?!
不管他人怎樣錯愕震驚。白家已敲鑼打鼓、如火如茶地,急著要將福大命大的愛樂香快快迎娶進門,日子看好了,紅聯制好了,喜氣洋洋,氣派豪華地妝點著府邸。
此際天色昏暗,窗外,細雨紛飛。
茶樓頂層,隔起的隱密包廂內,桌上熱茶正煮著,茶香四溢,暗褐色桌面,一只雪白小手正緩慢優雅地撥弄爐上煎著的茶。
有一點雨,斜斜沁入窗內。
小手的主人顯得懶洋洋又漫不經心;坐在對面的那個男人則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寧。
白微生開扇又收扇,約樂香出來的是他;一見她又手足無措,有口難言的也是他。在愛樂香一派從容的面目底下,他沒來由地感到心慌;她的鎮定,總教聰明的他猜不著她心思。
許久他終于張口︰「我約你來是為著……」
「我明白。」樂香將茶碗遞至他面前,看他一眼。「趁熱喝吧。」笑著抿抿唇,環顧四周。「這里不錯,滿隱密的。」
微生啜了口熱茶。想說的話梗住了,瞪著掌心內冒著蒸氣的熱茶;他有些困惑,黑眉軒起。
「怎了?」樂香托著下巴斜臉望他,笑咪咪地。
「這是我剛剛叫的碧螺春嗎?」
她點點頭。「是啊!」晶亮的眼楮飽含笑意。
「不對。」微生皺眉。「我來這兒飲過多次,味道不同。」他又啜一口。「有甜味。」
「好喝嗎?」樂香懶洋洋地笑望他,雪白的指尖輕輕模著自己的那杯,杯沿,一圈又一圈,仿佛有很多時間可以跟他耗。
微生坦白道︰「是好喝,但為什麼不一樣?比往常甘甜。」
「因為他們不懂。」樂香輕聲解釋。「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壓低聲音……
微生听不清楚,好奇地伸長頸子,傾身過去,將耳朵貼近她唇畔。
樂香斜臉,貼著他耳朵。因刻意低聲,嗓音慵懶,便像一只蚊子,鑽進了深邃耳道,親吻他耳膜,震動他。
「我跟你說……泡茶有個秘訣,茶水入壺要靜下心來,默默從一數至十,茶葉便舒展得恰到好處,味道剛好蒸潤,即刻起壺入杯,味道不澀,甘味會留在舌尖很久很久……這是我的秘訣。」
微生好學,低問︰「數到十?怎麼可能?速度快慢每個人不一樣。」
「大抵是這個速度——」樂香對著他耳朵悄聲地數起數兒,雪亮的眼瞅著窗外細雨,听著雨打在葉上的沙沙聲,笑著數數兒。「—……二……三……」當然是騙微生的,泡茶要技術,樂香是練來的。
這微生好呆啊,真傻愣得乖乖地貼著她唇畔傾听,樂香也就慢慢數著數兒,越數越慢、越數越小聲。又聞到了他身上干淨的書卷味,又感受到他身上的熱氣,又是那麼溫暖得教人心悸,一盞燈又在心上亮起,良人的味道如此襯身,良人如此親近。
耳上的肌膚時而擦過樂香唇畔,微生心悸,听得模糊,自己的心跳聲反而清楚,跳得比她的聲音還快。
咦,她竟才數到五?
「這麼久?」微生詫異,坐回長椅,瞪住樂香。「你誑,方才分明沒見你泡那麼久的茶!」
他發現了?
樂香掩嘴頗無賴地吃吃笑起來。
「好啊!」微生惡狠狠指著她狡猾的臉。「真騙我?你這家伙!」倒也不真的氣。
白微生硬是斂住浮動的心緒,沉住氣回歸正題,鄭重一句。「知道我為什麼約你來此嗎?」
「跟我約會啊!」她還在笑。
白微生繃緊臉龐。「不是。」
「那麼是跟我培養感情。」她鬧起他,看見微生眼角怞搐。
「笨蛋,當然不是。」他凶巴巴地否認。「我想了個法子,咱別成親,咱聯手去拆了那清水大師的台……」
微生刷地展開扇面扇風,不知怎的他直覺有些煩躁。愛樂香一對骨碌碌的大眼直沖著他笑,長長睫毛像要飛起,每眨一下就像有針扎上他心房。她一直噙著淡淡的笑著他,于是害他說的心不在焉。
「……總之,我查過那清水大師的底,約莫知道他是個大神棍,只要抓住他把柄,咱這門荒唐的親事就可以作廢。」
樂香微笑地听他說完,還很配合地不時點頭稱是。
然後微生問她︰「如何?」
「你想得很周到。」樂香慢條斯理說著,又順勢添茶,捻著茶蓋磨著壺沿,熟練地煎茶倒茶,那雙手溫柔得仿佛正和那只茶壺戀愛。微生注視著,不知怎地又渾身燥熱起來,耳邊只听見她說︰「我可不想辜負慈妃一番好意。」
白微生斂神,正色。「我亦不能辜負宋清麗,那天本來說好要提她的婚事。」話是這麼說,按清理也確是如此,可白微生卻說得很心虛,熱汗直冒。愛樂香,愛樂香……在他心版上竟那麼的搶眼,他模糊不了,又擦不掉。
又是宋清麗,那個冒牌貨!正是她偷了她的詩……樂香不禁動氣,垂下眼楮。該怎麼說呢?微生心底只有她嗎?陰錯陽差,就因為那首詩太出色?荒謬!
愛樂香模著皎白的耳垂沉思起來,這下意識的舉動又攪亂了微生思緒,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怎麼了?從沒有這樣煩躁不安,像有人在他心底打翻了一杯熱茶,燙傷他。
愛樂香望著窗沉思半晌,忽然回頭盯住微生,微生被那肅然的表情鎮住。
她目光精湛,聲音篤定,忽來一句打得微生怒火沖天。
那是神童白微生最最忌諱的一個字,從來這一個字不曾用在他身上過,沒想到樂香竟沖著他就來那麼一句。
「笨!」一字不夠再加上一句,清晰,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白微生你真笨!」
什麼?!我笨!像晴朗的天無端端打來一道雷,像朵黑雲瞬間罩頂,笨?白微生震驚、錯愕。
「你……你這臭丫頭……」受到極大刺激,他霍地拍桌站起。「你罵我笨?」
樂香一臉嚴肅,完全不像在跟他開玩笑。
「你笨極了,夸口要娶全城最聰明的女子,卻笨得看不清楚誰最聰明,宋清麗是哪根蔥?」一個冒牌貨,盜用她的詩。
她站起來,將椅子往地上用力蹬了蹬。微生蹙起眉頭,看她擺起裙擺。他詫異,退一步,不敢相信樂香意大刺刺地站上椅子。
這下,微生不得不仰起頭來望她。
樂香高高在上,自信滿滿俯瞪微生,雙手叉上縴腰,敢情老虎不發威真被當病貓了。她滿身光芒似的俯視白微生,那迫人的氣勢、唯我獨尊般的姿態,霎時鎮得微生啞口。
震驚的目光中,只見那一張漂亮紅唇開啟,美麗的一排貝齒,說出的話斬釘截鐵,字字千斤重,那腔調篤定得像是一道神諭。
「白微生,全城最聰明的女人正是我,愛樂香。你不娶我就真笨死了。」
一個人就算沒自信,大抵上若能撐個場面裝裝姿態,或者也能唬得過人們眼楮,假的也能強強真上片刻。
但是在人們公認的大才子白微生當前,在他虎視眈眈的雙眼中,愛樂香不僅僅是自信得過分,那泰山壓頂的氣勢,更強得像燈照得飛蛾斷翅,那光芒忽地令斗室生輝,令微生震驚,錯愕得忘了生氣,只覺得這愛樂香怎麼忽地變了個人?耀眼很難以逼視。半晌,他都只失了神仰望那雙燈一樣炯亮的眼。
被她震懾得失了魂魄,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你……你竟敢在我面前這樣自大?」
他氣惱地繞過桌子,瞪住東香指著她喝叱︰「你給我下來。站那麼高就代表聰明嗎?罵我笨,就不見你聰明過誰!」
樂香抿唇,忽地伸手,自他頂上變出一朵玫瑰。
又是玫瑰!
白微生氣很搶來扔至地上。「是是是,你會變戲法我不會,但這只是戲法,不能證明你聰明。」
「我只學了半天就會。」樂香俯望他。「換作你,行嗎?你也變來看看。」
微生氣結,不禁咆哮︰「你少自信得像是有多厲害,不過是手變出來,誰學誰都會。」
「那可不。」樂香神色鎮定,目光爍爍。展開雙掌,十指那麼勻稱修長,白潤柔滑,攤開掌心審視,並道;「我這雙手有魔力,我不是嚇唬你,要讓我這雙手模上一下,你就要愛死我了。」說得煞有介事。
簡直胡鬧!「你說夠沒?什麼魔力?敢請你也成了神棍?嗟!」
「你不信?」她笑咧嘴,忽地模上微生臉龐。他身子一震來不及躲,一雙巧手便將他收在暖暖掌心底。
俯看微生怔住的表情,她含笑眸底盡是柔情蜜意,教輕狂好強又倔強任性的微生,幾乎在那雙眼楮底融化。
如果眼楮是靈魂之窗,那麼白微生不禁相信,樂香有一縷獨特美麗的靈魂。看了那樣一雙眼楮,就像它會說話,把他的魂魄都說去了。那一雙眼楮會笑,直直笑過他心底。果真是魔?好似將他心揪住,漏跳半拍,在瞬間,讓她擒住心跳,有一剎喘不過氣,胸腔繃緊。喉嚨干澀,被她釘得死死地,逃也逃不掉。那耀眼的一雙眼眸,燈似將他照得無所遁形,照得無言以對,忘了辯駁,更忘了言語,好像一丁點聲音都會驚嚇到他自己,于是只好緘默,只能仰望著那一對眼楮。
窗外,雨落個不停,雨勢在一聲雷響後變得更急驟。屋內,愛樂香正用一雙蘊滿自信的雙眸收服驕傲自大的白微生,忽然捧住他的臉,一霎時將他躁動的心擒住。
好片刻後,微生喘一口氣,跟著氣惱。
惱的是模在他雙頰上溫暖的掌。
見鬼了,什麼魔力?媽的!
但見樂香,抿著紅唇,雙眸含笑,像釣上了一尾大魚,像她勝利在望;而他熱血沸騰,被她模得心跳如擂。
她為什麼不害臊?為什麼這樣自信?為什麼膽敢這樣放肆待他,像是把他握在掌中,可怕極,也心動極。
從沒有女人像愛樂香這樣特別,用這麼奇怪的方式待他,說的話奇怪,卻有趣,別出心裁的心思,強烈地吸引住他。
在驟雨聲中,但見椅上白裳的愛樂香微笑,模著地上站著白微生的臉。
他驕縱盛氣的臉龐,在她雙掌的溫柔中融化。
但是他的眼底有火在燒,這個女人,怎可以這樣擺布他情緒?他氣那得意地抿著笑的唇瓣,真的刺眼,真的可惡,可惡至極。他不服氣,更不甘心。
「胡鬧!」
勃然怒叱,忽地將她揪下椅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他懷抱。攬住那雲一樣輕秀的腰身,窗外轟隆一道閃電劈過,青光一瞬,他惱怒地在這一瞬吻上樂香含笑的嘴。
樂香便怎麼也笑不出來了。
白微生強壯的一雙臂膀收緊,困住她。炙熱的嘴野蠻地封住她的唇,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地深吻她。
像誰打了火石,滋地亮光乍現。像煙花忽地在黑夜綻放,繽紛耀眼地讓人頭昏目眩。這一吻來得太突然,樂香不及反應,只呀了一聲,便被他封住嘴。
微生熱情輾轉吻她,略帶怒氣的舌像在懲罰,又似是報復什麼那樣,激烈地探索她的嘴,摩挲她的舌與齒。
樂香駭得忘了反抗,他的嘴好燙,他的身體好熱。那霸道的吻又急又狠,佔據她呼吸。她不能呼吸,喘不過氣,心跳如擂,胸腔震動。那剛強精壯的身體牆一樣牢牢困住她,捆著她,不讓她掙扎逃月兌。
微生吻得樂香心悸,他們甚至因為擁抱與激吻而戰栗地雙雙跌到地上。開始吻了之後便停不下來?流連在那片溫軟甜潤的唇,像野蜂嘗到花蜜滋味,便瘋狂舞動翅膀要的更多更多。
窗外雷聲轟轟,伴著驟雨。白微生年輕氣盛的身體,卻燃著火熱的情焰,像被一條莽蛇箍緊。
微生坐起,試圖平靜失控了的情緒,捧著那顆混亂的腦袋,聰明的他怎麼也會有這麼不清楚的時候?像是著魔,差點就在這里要了愛樂香。老天,他幾乎就毀了她清白,只差一點……
茶水在案上已經沸騰地過了頭,嗚嗚響著,蒸氣氤氳了斗室,煙蒙蒙。
樂香的心像剛被煮沸過,長發凌亂,衣裳糾結縐褶。緩緩坐起,看著白微生懊惱地往地上用力一擊,說出十分不情願的話,像是在跟自己生氣,更像是個毀了玩具的孩子。
「我不甘心——」他氣惱,頹喪控訴。「你用美人計!」
美人計?樂香眼一睜,格格地笑了。
白微生轉過臉來瞪住她。「還笑?我這樣狼狽你好開心是嗎?這會兒你倒得意了?」
樂香瞅著他,大眼楮眨了眨。「原來我是美人啊!」聲音懶洋洋地。
不,微生想否認,她不美,甚至,一直認為從不裝扮、永遠粗布白裳的愛樂香是黯淡的,她怎麼可能美過宋清麗?
但總會有那麼一剎,她讓他驚艷。譬如當她變出玫瑰時,譬如當她定定望住他時,她突來的氣勢、會笑的眼楮、手叉腰的模樣,忽地就把他的心揪住……那一剎,白微生總要失神的、讓她給震得差點連魂魄都飛了。
譬如現在,他們望著彼此眼楮,他的心跳得太不尋常。唉呀,微生皺眉,不妙,真個不妙,他不甘心,又蹙起眉頭,整個俊秀的臉上全擺明了「不甘心」三個字。
樂香在他越漸陰沉的臉容底下,卻笑咧了嘴。咦?敢情微生動心了?他眉頭蹙得越緊,她笑得越開心。這是一個不甘入網的男人,但是她已出手,怎可能放過他。
樂香伸手,指尖輕輕刮過微生發鬢。
「別不甘心——」她眉開眼笑。「我讓你娶得心服口服。」
樂香緩緩站起,背對他,將案上蒸沸了的茶壺拎起,拿來扇子扇熄爐火。
白微生注視她苗條的背影,在爐火吹熄而煙霧冉冉升起那剎,她慵懶地開口︰「暮雨半床留鶴睡……」她踱往窗口,縴縴長指將撐著窗板的短竿收下,阻斷一窗雨。
「這闕詞是?」微生起身立于她身後,訝異這詞出自誰手。
「我做的。」樂香轉身面對他,雙肘撐在窗框上,身子倚著窗板,在微暗斗室內瞅著白微生。光影在她暗了的臉上交錯,看不清她表情。
白微生傾過發鬢,掩不住驚奇。「你寫的?!」怎麼可能?不曾听說她也會寫詞。
「假如在大婚前,你對不上這詞,就代表我愛樂香確是全城最聰明的女人,你娶我一點都不糊涂。」
她丟下戰書,燃起微生斗志。他最愛斗詩,從不見人高過他,霎時興致盎然,摩拳擦掌。
「假若我對上了?」軒眉一昂,黑眸亮起。
「你對上了?」昏暗中只見一痕笑,像開了一瞬的花。「你對上了,我便設法取消你娘訂下的親事,當我不夠格作你白微生妻子。」
微生失笑。「說得好似你真那麼神通廣大似地,這可是慈妃賜的婚哪。」這個愛樂香,真是。
樂香仍笑。「糟糕,我真就這麼神通廣大,你不知道嗎?要不要我再變一朵玫瑰給你?」
「不必了你!」為這玫瑰他夠窩囊了。
卻听樂香格格地笑了,她步出暗處,秀麗的一張臉,斜斜睨他一眼,走過他身畔。
「那麼,等你下文,我回去了。」
「等等。」微生付了銀子隨她下樓。天色灰蒙,茶樓外密密落著雨。
微生拉住她臂膀,轉頭向賣傘的阿婆買了一把秀美的華骨傘,遞給樂香。
樂香模著傘,竟蹙起眉頭。「這種木質不好;漂亮但不中用,我要樟木的那把。」
「唉呀呀,你爺爺我好心送傘,你還挑剔?!」微生氣惱,又覺好笑;將傘拿回去給阿婆。「換那把樟木的。真是,漂亮的你不要,偏要這把丑的。」
「你懂什麼?」樂香收下傘。「這把實用。」
「好你個愛樂香!」他用力拍了一下她後腦。「本爺爺買傘給你,你還批評我來了?」
樂香失笑,仰頭將傘撐開,水珠飛濺。步入雨中,回眸一笑。
「微生,一起走吧?」笑咧了嘴,灰蒙蒙雨中只見她一雙眼亮著。「我有傘哪,送你一程?」
哪天真會被她氣死!微生瞪她。」是是是,你有傘,你走吧,快走、快走。」
樂香笑著,撐傘,緩步離開。輕盈的身子,沒入漫天銀針似的雨中。
微生仁立茶肆檐下,張望著她蕭瑟背影,和細雨溶成幅模糊的畫面。
樂香肩膀好小,身子好細,如果那些針似的雨打在她身上,他會心疼……心疼?微生又蹙起眉頭,對著雨幕嘆息。
她走後,才听見身後茶肆喧嘩熱鬧的人聲。她走後,雨中的是她,他卻覺得自己立在這檐下,比獨行的她更狼狽更蕭瑟。
「暮雨半床留鶴睡?」微生雙手環胸,搖頭失笑,不禁贊賞。「樂香,你好樣地,原來深藏不露的是你。」開始對她另眼相看。
她想留誰?
在那一陣暮雨中,清俊如鶴的白微生,或者已經濕了翅膀。
鎮日驕傲自啼,怎能想像一只更美的仙子一早就看上他。通天遁地,法力無邊要收服他,將他稜角分明的表情,用一雙柔情似水的手,細細熨燙。
是如何的聰明,但偏偏,情網逃也逃不掉。
雨中,樂香撐著微生送的傘,听著雨滴聲,心情愉悅地似要跳舞,水花在濕漉的地上飛濺,行人的影子于水面搖曳,灰蒙蒙的天,林立的茶肆酒樓,五顏六色旗子仍迎著雨飄揚。偶有不小心斜飛上臉的雨滴,樂香微笑,像是雨跟她親吻。
握緊傘柄,她高興得想歡呼。微生今日吻了她!原來親吻是這樣,甜的是嘴,震動的是心,那麼暖那麼親昵,愛樂香一路抿著笑回家。
卻不知那晚白微生和人干了一架,重傷,把白夫人嚇得半死。
白微生或許脾氣不好,但真真要讓他不顧修養,不計形象掄起拳頭打人,那還真是罕見。
事情是在樂香走後發生的,當微生又買了把傘,打算離開茶肆直往掛月樓,卻听身後茶肆內的客人嘴碎地討論著他與樂香,指指點點。
「瞧那愛樂香,多不要臉,釣了個金龜婿笑成那樣……」
「可不是,白大才子不知倒什麼霉,竟要娶那個賣棺材的……她哪配得上白家!」
微生不知怎的,一把傘握得死緊,走不開,又不得不听見更多過分的話——
「誰不知愛姑娘沒人要,真不知慈妃是不是老糊涂了,這樣胡亂賜婚。」
「肯定是愛家使了不少銀兩,用了懿旨,逼白府屈就。」
「真不知羞恥,也不看看自己女兒夠格嗎?」
白微生摔了傘,沖入茶肆,一把掀起那坐在門邊不斷嚼嘴的漢子。
「媽的,你不知道就別亂說!」硬要娶樂香的是他娘啊。
那漢子身形肥壯,氣得胡子翹起,一把推開白微生。
「俺在為你叫屈,你他媽的凶啥?」
白微生面目陰沉。「你要敢再侮辱愛姑娘,你爺爺我跟你拼了!」真火大地挽起袖子。
霎時茶肆靜得沒一點聲音。
那漢子瞪著斯文俊秀的白微生,忽然仰頭哈哈大笑。「不自量力,老子還怕你打嗎?老子就想罵那個死不要臉賣棺材的愛樂香,她倒貼男人,她花痴,她想嫁人想瘋了……」
白微生拼了。
從不記得自己有這麼生氣過、這麼想殺人,一記拳頭快得跟風一樣就打上那漢子的臉,「砰」的一聲。漢子愕然,發出類似熊般的咆哮,撲上去和微生扭打起來。
白微生或許沒那漢子壯,但精瘦的身軀,驚人的毅力,一旦扭住那漢子,就不肯放手,胡亂地打他扁他,當然,自己也吃了好幾拳,很快地眼角瘀青,嘴也破了。
那漢子更慘,被白微生那死命干的蠻勁嚇壞了,頭皮硬被撕了一塊下來,想停戰,那白微生卻瘋了似地緊咬不放,口中不停咆哮——
「不準罵她,不準!我打死你!打死你!」樂香有什麼錯?要被人這樣白白罵,太過分了!她是個好女孩,她心地善良,救苦濟世,難道只因為她爹的行業,她就要遭人歧視,不公平,他替她叫屈!
那漢子被微生嚇得哀哀叫求饒,旁人直想拉住白微生,也一並挨了好幾拳,茶肆生意甭做了,幾幾乎被白微生給拆了。
怎麼也沒想到書生樣的白微生一發起狂來,奮不顧身揍得人哭爹喊娘,自己身上挨的拳頭好似都沒感覺。
他渾身是傷,喘著氣,還不饒那漢子,跳過去蹲在他身上,揪住領子。「你還敢不敢罵她?嘎?!你再罵啊!」
「白……白公子……他……他已經昏了……」旁人恐懼地小聲提醒。
「您……您息怒吧!」真恐怖,從沒見過像猛獸發狂似的白公子。
白微生從那漢子身上站起,一陣頭昏目眩。唉呀,氣煞我也!
渾身酸痛,低頭,才發現自己也掛了彩。抹抹嘴,痛得皺眉,忍不住又踢了那漢子一記。
「都是你!」微生雙手叉腰,抬首,但見一室烏煙瘴氣,眾人與伙計全縮在牆角直抖,椅子桌子毀壞滿地。
白微生肅然整容,咳了兩聲,清清喉嚨,向眾人高聲道︰「慈妃賜婚,是我娘主意,誰再誤會愛姑娘,玷污她名聲,我就揍誰!」
明明一身傷,白微生站在那里,卻還趾高氣昂,雙手叉腰,無比神氣,好像他還有力氣開扁似的。
「你們……都明白嗎?」
大伙兒猛點頭。
「嗯。」微生忍住痛,強裝無事。甩開扇子扇風,很優雅地拋出一袋銀子。
「掌櫃,今日的損失,還有各位的茶水費由我賠。」
掌櫃跑出來收了銀子,然後又趕緊跑回去窩在牆角,和大家一起瞅著白微生。
白微生揮著扇,瞪著眾人。「看什麼!」他們的目光很詭異。
終于掌櫃小聲地問︰「白……白公子……你……你不疼嗎?」好像看著個怪物。
「嗟!」痛死了!可白微生還是優雅地順過發鬢。「這點傷算什麼!」哼,痛死事小,面子事大,再痛,男子漢也要忍。
可是又有人小聲說了︰「白……白公子……你……你的頭在流血……而且流個不止。」
啥?!微生模上頭,手心一陣濕熱。嗯,事情大條了!他猛然詫驚,血氣上涌,頭一昏、眼一黑,猝然倒地。
茶肆掌櫃怕惹上白府,派兩個小廝趕緊將白微生打回白府,敲了門就溜。
乍見被抬進屋內愛子的慘狀,白夫人嚇得雙腿發軟,立時沒了主意……莫非,莫非死劫提前來到?
混亂中,老爺急急嚷人去請大夫。白夫人回過神來,就嚷嚷著去敲鄰宅大門。
「快快快——」對著周老直嚷。「去請你們那個福大命大的大小姐過來!」說著哇哇大哭。「遲了,我兒子就沒命了,啊……」
白府上下手忙腳亂,僕役急急奔走,混亂中,將愛樂香架來,推入微生房里。白夫人跟著,扯著喉嚨大哭特哭,哭得大夫交代的話都听不清楚。那驚天動地的哭呼聲令得大夫皺眉,樂香頭痛。終于,樂香回頭,正聲喝叱——
「停!」一句便鎮住了白夫人。
白夫人怔住,白老爺駭住,一干僕役立正站好,全錯愕地看著眼前敢大聲放話的愛樂香。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大夫松口氣,終于可以好好給白微生診脈,樂香立在床畔,面目平靜,一雙眸深不可測。
當白夫人不敢哭只能小聲地怞噎時,愛樂香主動詢問大夫,好像她才是當家的。
「是外傷嗎,要不要緊?」
大夫寫了藥單,拿出藥粉,竟也向愛樂香交代起來,好像她真是當家的。「姑娘,白公子只是皮肉傷,失血過多才會昏迷,老夫開了藥讓他好好睡上一會兒。傷都扎妥了,記得一日三回幫他上藥,絕不能發炎,要是疼得受不了就吃一帖止痛的藥方,這樣就行了,沒事的。」
樂香這才松了口氣,垂下肩膀。呆了半晌,忽然想起,抬首對著白老爺白夫人等微笑。
「放心,他沒事,一點小傷,不礙事的。」她溫言安撫著他們。
白夫人沖過去揪住愛樂香。「你你你你你……留留留下來照顧他……」有她在,微生一定沒事。
愛樂香咧嘴笑。「當然,我留下來。」說著,回頭俯身模模微生的臉。一雙清眸閃爍,對著他昏迷的臉容低低喃道︰「沒事的,他很快就好起來。」像說給自個兒安心似地。
為什麼和人打架,微生?她不明白,在她走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樂香落坐床畔,幫他拉好被子。
白夫人和老爺送大夫離開,一夜喧鬧,終于平靜。
愛夫人在二更天時,來找女兒回去,樂香卻不走,執意陪著微生。一直到這時,愛夫人才隱約明了。「你……你真中意他?」
在白府門前,那紅暖的燈籠底下,光影在樂香白皙的臉上交錯,有一點紅,分不清是她臉兒紅了,或者是燈籠的錯。
樂香望著母親,並不承認,只是抿著一抹笑,愛夫人已然意會。
愛夫人望著女兒,忽然失笑。「我還真是歪打正著,弄假成真。」她知道樂香一向自有定見,多說什麼也無用。「那麼,娘就由你去,最好那小子也喜歡你,要不你怎麼辦?」
樂香撥去頰畔秀發塞至耳後。「我想……他是喜歡我的。」
重返微生廂房,一燈如豆。
樂香親自看護微生,時時觸探他額頭,怕他發燒。微生吃了鎮眠藥,睡得迷迷糊糊,神智不清。
他那雙稚子般憂郁又驕傲的眼眸閉上了,樂香看顧得累了,卻不舍得走,坐在床沿,一直一直看著他的臉,指尖描繪著他黑又濃密的眉毛,又微笑地輕撫他鼻尖,一邊喃喃地自言自語。
「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和人打架?」好笑地俯身,耳朵貼住他心房,左手模著他大大的手掌,輕輕握著。
他的心跳緩慢有力,他的胸膛比她寬闊好多,他的身體硬邦邦地……樂香忽地臉紅了,想起下午那個吻,听著他心跳,她低聲問︰「微生……你愛我嗎?」
微生听不見,正當樂香這樣暖暖貼著他,這樣近的時候,他正跌入一個夢底,黑暗中直想著樂香挑戰他的那一闕詞——
暮雨半床留鶴睡?
「秋……風……」微生呢喃。
樂香抬首。「什麼?」耳朵貼近他嘴邊,想听清楚他說什麼,只听得他喃喃模糊著說︰「秋風……老劍做……龍吟……」他已經想出來了,渾沌中對上樂香那闕詞。
樂香听著,只微微一震,然後就貼著他頸項,伏在他肩膀上,抱著他。
樂香閉上眼,不去看那蕊黃的燈火。「你在作夢嗎?微生?」她低喃。
秋風老劍做龍吟。
對得這樣絕妙、這樣好。她賭的那一闕詩,微生輕易就破了局。誰說他們不是天生一對,天造地設?
樂香輸得心服口服。忽然有點累了,枕在他頸上,打了個呵欠。
「微生,晚安。」
一早也知微生極可能對得上這闕詞,為何要拿來賭他?或者樂香心底並不糊涂,微生要是對她沒一點感情,強要來的緣分又怎可能幸福,她並不想嫁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她想知道,微生的心意。但要他說出口太難,或者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好像考試,這一題樂香考他,微生愛不愛,就是答案。
白微生睡得迷糊,迷糊中直覺有那麼溫柔的一雙手,踫觸著他的臉,安撫著他眉心。
是誰?
在黑暗中掙扎,額上傷口痛得他出汗,也有人幫他小心擦去。那熟悉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喊得那麼溫柔,他的心跳都慢了。
又夢見園里百千朵玫瑰一剎綻放,花海中,一名女子抬起臉來,對他微笑。
已經看不見她身上的白裳,全襯上了玫瑰的顏色,紅的、白的、紫的、粉的,全開在麗人身畔,她站的那一隅,燦爛耀眼,光明在目。
微生眨眨眼,便朝她直直走去。她雙手叉腰,很自負地對他微笑,仿佛早料到這一刻。微生情不自禁就被那笑容迷惑,不能控制雙腳,仿佛她具有魔力,引他步向她,步向滿布玫瑰的花徑,走到了她面前,陡然吃驚。
這是愛樂香啊!
黛眉彎彎,長睫俏麗如翅,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瞅著他瞧,盛滿笑意。
「你來啦?」忽然伸手變出一朵玫瑰。「給你,相公。」笑得眼都咪起。
相公?微生吃驚,猛然驚醒。額上劇痛,他皺眉,捂著傷處,那兒繃著傷布。他靠著牆,痛得喘了好大一口氣。這才驚覺腰上伏著個人,那人睡得極熟,雙手還摟著他。
微生認出來——樂……樂香?她怎麼會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