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亮……
日光喚醒美樂,她睜眼,思緒仍渾沌,看見床畔坐著個人。那人,駝著背,暗黑眼瞳似曾相識,正瞅著她看。然後,那對眼楮看她清醒過來了,瞬間變得很暴戾,那副英俊面容,怒不可抑。
「卓帝一?」查美樂恍惚道。
卓帝一霍地站起,高挑頎長的身子,繃緊著,被憤怒充滿。他先深吸口氣,隨即沖著她臉咆哮——
「你亂說什麼,你的腿根本沒事!」
「噓!」他太大聲了,被鄰床顧老伴的阿桑皺眉噓。
查美樂被吼得一陣頭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卓帝一握拳怒吼︰「干麼說什麼腿斷了,半身不遂,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亂講什麼,拿自己的腿開玩笑?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還是你很想裝義肢來玩?」
「噓噓∼∼」隔壁床的阿桑刷地拉開隔簾,更大聲地噓他。
卓帝一哪听得見阿桑的噓聲,他正專心罵那個教他嚇到魂飛魄散的女人。
查美樂也真天兵,他吼了半天,她還在問同一個問題。
「是誰跟你說我在這里的?沒有人知道啊?」奇怪了。
「這不重要,你干麼跟我說謊?」為了找到她,他大半夜狂叩經紀人楚憶風,硬將她從被窩挖起來,逼她動用各種關系,追緝查美樂的下落。本來听到她雙腿廢了,他痛心疾首,沖來探望她。好不容易找到這里,問過護士,才知道她只是皮肉傷。
當下他是氣死了,可是因為是清晨時分,她睡得像個小貝比,那樣楚楚可憐,額頭還纏著繃帶,他舍不得挖她起來罵。
現在她醒了,他滿腔怒火終于可以發泄,等不及地又吼又叫。
「你干麼騙我?」
「我懶得跟你說。」查美樂撇過去臉去,翻過身,不看他。
這個臭女人,他被她嚇到魂飛魄敞,半夜變身總機組員,電話打來打去查來查去,終于殺到這里,枯坐到天亮,得到的,就是這種待遇?!枉費他躁心成這樣,這女人竟然拿背對著他?
可惡!卓帝一連吸了好幾口氣,逼自己鎮定。
「喂,你的腳可以走嗎?」
「……」
「我問你的腳可以走嗎?!」又在猩吼了。
「你嘎哇卡差不多ㄟ,加系醫院捏,你ㄟ賽喀惦某。」阿桑沖過來,指著卓帝一罵。
「系列。」卓帝一凜著臉,用台語跟阿桑道歉。
查美樂瞪著牆,很納悶。這家伙吃錯藥了嗎?竟然特地跑來探病,他妹妹生孩子他都不管了。剛剛又吼又叫的,一副她把他嚇壞了的模樣。是嗎?他被她嚇到了?
她不過是他哥哥的女朋友,他干麼這麼緊張她的狀況?
一定是卓千尋派來的,他沒臉見她,叫弟弟來當說客。哼,她不會上當,她不希罕他們的關心,少假惺惺了。
卓帝一放緩口氣說︰「喂,你可以走路嗎?」
美樂不吭聲。
「算了,我抱你。」
「啊、卓帝一!」
她驚呼,來不及反抗,這家伙已霸道地將她從床上抱起,直接抱出病房,往走廊底邁去。
她大叫,掙扎著︰「放我下來,喂!」
他在走廊底的最後一間病房停住,用腳踹開房門,小心翼翼地,將她輕輕放在病床。因為他的動作很溫柔,害美樂怔了怔,感覺很錯亂。
現在,她躺在頭等病房。
房里有電視,有獨立書桌衣櫃,一大片落地窗,窗外盡是山林景致。
「我辦了手續,你換來這里住。」
「我不要!」
「你給我閉嘴!」他吼得真夠大聲。爽!這就是頭等病房的好處。
美樂被吼得愣在床上,她坐起,瞪著他。「我不屑住在讓你付錢的病房。」
「沒關系,結帳時你要自己出我不會反對。」
「你……你這個無賴。」美樂要下床。
「給我躺好。」他抓住她腳踝,扳回去。
腳踝被握痛了,她怞氣,臉色慘白。
他嚇到,立刻蹲下察看,模著她腳踝問︰「讓我弄痛了嗎?對不起,對不起……有沒有怎樣?」
他著急的模樣,教美樂一下子不知該怎麼氣他。
她不知如何跟這樣反常的卓帝一互動,煩死了,又是他哥哥的事,又是這家伙,她是走了什麼霉運?
「你回去。」
「護士說你後天才可以出院。」
「我知道,你回去。」
「這兩天,我住這里。」
「你哥叫你來陪我?」
他目光一凜,緊繃著聲音問︰「你要我叫他來嗎?」
「我不想看到他。」
「很好,我會保密。」
「……」美樂糊涂了,既然不是他哥哥的意思,那他賴在她身邊又是什麼意思?
她不明白他的行為,想了想,問︰「你知道你哥跟郭瑄瑄的事嗎?」
他緘默了幾秒。「……唔。」
他知道?美樂尖聲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什麼時候知道的不重要吧。」
「總之,是比我早知道對吧?」
他沉默。
她顫抖,咬牙切齒地說︰「然後呢?你就一直在旁邊看好戲?看我很白痴地為你哥做牛做馬?還要和他結婚?」
美樂心痛,這對兄弟太可惡了!
卓帝一了解她的感受,他不想討論這個。「你先好好休息,別想這事了,護士說你有輕微腦震蕩,需要靜養……」他幫她拉好被子。
她揮開他的手,直視他眼楮。「把我換到頭等病房,跑來關心我,卓帝一,你是良心發現了嗎?覺得我很可憐吧?沒錯,我是很可憐,我還覺得我是天大的笑話。」
「對,仔細想想,你的確是個大笑話。」他直言不諱,反正說那種惡心巴拉的安慰話他也不會,索性不演了,跟她直說︰「一年前我就發現我哥跟那個女生在一起,他們去陽明山的飯店住,被我撞見。」
「你為什麼不跟我說?」
「……那畢竟是你跟我哥的事。」
「對,那麼現在我生病也是我的事,你走。」
「我想留下來。」
「你的行為很矛盾。」
「我知道。」
「知道還在這里干麼?回去啊?」
「我想留下來。」
「為什麼?」
「我想陪你……」
「為什麼?」
「……」他凜著臉,被問得很糗。他已經很久沒這麼巴著一個人了,他的自尊瀕臨瓦解的邊緣啊。可憐他在自己的世界稱王夠久了,不屑看任何人的臉色,現下,竟然被查小姐釘得無話可說。
她想來想去,卓帝一的行為只有一個解釋。
「我知道,你怕我想不開,怕我跳樓自殺,那就麻煩大了,對吧?」
「你會嗎?」
「我白痴嗎?被你哥耍了三年,還蠢到去跳樓,我又不是智障。」
他笑了。「那就好。」
氣死!她嘆氣。「算了,再吵下去,我連聲音都要啞掉了。你如果真的覺得我很可憐,很同情我,拜托幫我買個早餐,快餓死了。」
「還能吃東西,不錯嘛。」他微笑。
「吃飽了才有力氣趕你走。」她賞他白眼。
他笑笑地問︰「想吃什麼?」
「隨便。」
「平常愛吃什麼?」
「隨便……都好。」
「中式?西式?飲料呢?咖啡豆漿還是茶類?」
查美樂忽然一整個火大。「你就隨便買,不會啊!」
可憐的卓帝一,被她暴怒的吼聲嚇到。這……這還有天理嗎?只有他吼人,豈有人吼他的道理?他真是自作踐了,來這里代哥哥受罪。
不過體諒她剛剛遭逢重大打擊,心靈還沒復健完畢,卓帝一收斂王性,耐住性子解釋︰「我從來不知道隨便要怎麼買。」他從小就很清楚他要什麼、不要什麼,想加點什麼,絕不踫些什麼,他不像她那麼「隨便」掉自己。
查美樂那一吼,把剩余的體力都吼光光了。虛在床上,頭暈目眩,有氣無力地說︰「那就買你平常吃的早餐,拜托……」她按住額頭。「你讓我煩死了,你是來探病還是來讓我病情惡化的?天啊天啊,不過就是一個早餐,你還要問到什麼程度?」她躺下,舉雙手投降。「感恩,我現在頭更痛了。」
「好好好,好好好,我去買,你睡一下。」
卓帝一不敢再廢話,退出去,采買早餐。他字典里,沒有「隨便」兩字。他大王很講究,要嘛就不吃,要嘛就吃得超精致。現在,要他隨隨便便買份早餐,難倒他了。
首先,他到醫院美食街尋覓。
麥當勞的食物太粗糙,咖啡廳的早餐太單調,豆漿店的他嫌東西不夠干淨,清粥小菜那一攤老板頭發太油膩,害他買不下去,還有醫院外面的美而美,光是看到老板娘那個不知幾千年沒洗干淨的灰抹布,他就胃絞痛。最後,開著他銀色的頂級跑車,HAMANN的鷗翼車型LASVEGASWINGS,飆到西華飯店,買齊各式頂級早餐,一網打盡。總有一式是查美樂會中意的,他這行徑,頗有亂槍打鳥總有一鳥打中的意味。
唉,沒想到這一買,買了一小時,卓帝一飆車回去的路上,好好反省了一下自己,發現他這個機車個性真的有點太夸張了,很不適合幫人跑腿。以前,都習慣讓經紀人去幫他跑腿,換他幫人采買,才發現自己的機車個性,多麼無藥可救。
終于回到病房,都到嗑午餐的時間了。
他汗如雨下,擔心她餓昏了,拎著大包小包的餐盒闖進頭等病房。
床鋪空蕩,攤著換下的粉紅色病人服,查美樂消失無蹤。
卓帝一丟下餐盒,跑去問護士,沒人知道查美樂跑哪去了。
她呢?
卓帝一愣在護理站,不知所措。
她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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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美樂從醫院逃了。
買了簡單的日常用品,躲到九份小鎮民宿住下,一連兩天,卓千尋跟卓帝一這兩兄弟不停打電話找她。
「你住在你媽家嗎?不理我沒關系,至少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卓千尋在手機里留言。
他還會擔心她出事?哼,省省吧,難道以為她會為他去死?她沒那麼蠢。怕他找她找到抓狂驚動母親,美樂回了一封短訊,就關機了。然後開始她晴天霹靂的痛哭流涕,一個人面對情傷。
「哇……」
晚上,她對滿天星子狂哭,地上散置一團團衛生紙,堆積成淚的小白花。哭得真過癮,窩在這里,她怎麼哭都不用怕尷尬。她擤了擤鼻涕,怞怞噎噎,想到當初怎樣為了幫卓千尋開店,排隊申請營業證,大熱天到處找店面……
「哇……」第二攤痛哭又開始。
一盞燈泡,幽暗的橘黃燈火,襯著窗外黑漆漆山林,多淒美,這里真適合讓失戀人痛哭。她也真徹底利用這間哭哭房,連哭兩天,把眼淚都哭光,心里也舒坦多了……
她望著星空,問天上的神,這還有天理嗎?
她不明白,小時候,因為太沒用,差點被拋棄。長大後,這麼努力成為很有用的人,取悅愛人,取悅周遭所有人,為什麼還落到這種下場?
她每天哭哭啼啼,懶得出房間,昏昏睡睡,沒吃什麼,也不覺得餓,四天過去,她已經哭掉整條印有漂亮狗狗的舒潔衛生紙,鼻子擦了又擦,都破皮了,變成小丑的紅鼻子。眼楮也哭到畏光酸澀。
查美樂哭哭睡睡,懶得吃,不想醒,手機不開……時間不重要,全失去意義。只是拽著滿腔不甘心,欲振乏力……睡覺真好,反正腳踝痛,不想走動。她睡上癮了,越睡越困,好像真可以就這樣睡掉一生……
這天下午,當她又在床上昏睡時,咚咚咚、咚咚咚,有人粗暴拍門。
真吵……美樂懶得理,又沒人知道她在這,一定是跑錯房的,她將臉埋到被窩更深處……
咚咚咚!
「查美樂,開門!」
啊?美樂坐起身,沒听錯吧?那個聲音?!
「查美樂!給我開門∼∼」
是卓帝一?他又來干麼?天啊天啊,美樂倒床,環抱自己,哀嚎亂踢。
「你饒了我吧……」又跟來了,好不容易可以哭過癮,他又來攪局?
「小姐?查小姐?你還好嗎?請你開一下門,不然,我要叫警察了喔,我們要進來了喔。」
「搞什麼……」美樂掀被。「你們……」
砰!
門打開,老板娘跟卓帝一闖進來。
「卓小姐……喔,那個……」
「我付了房租,你怎麼可以這樣闖進來?!」
老板娘身子一縮,看向旁邊的卓帝一。「可是……這位先生說,你有那個……嚴重的……」
「憂郁癥。」卓帝一挽著老板娘手臂,將她送出房門外。「謝謝,剩下的我會處理。」
砰,關門。他轉身,瞪著查美樂。
查美樂坐在床上,披頭散發,也怒瞪著卓帝一。
「我有……憂郁癥?」天啊,她快氣瘋啦!「是你有躁郁癥!」
「查美樂,你竟然耍我?」卓帝一拉了椅子過來,在床邊坐下。「我以為你死去哪了,我差一點就決定報警,你干麼突然消失?」
「因為我被某個躁郁癥患者糾纏!」
查美樂發著抖,站起來,踏在床上,三七步的恐嚇姿態,食指指著卓帝一的額頭,惡狠狠警告——
「限你在我數到十以前離開,不然我報警了。一、二、三、四……」她惡狠狠,食指比在他面前,她邊數,指頭邊顫抖,裝出最凶悍的表情。
卓帝一卻是雙手交握,長腿交疊,靠向椅背,無所請地瞧著她,隨她數到爽,他仿佛打定主意賴著了。
「七、八、九……」等等,這個,卓帝一怎麼變成三個分身,咦?她眼花花,頭也昏昏,這麼使力指著卓帝一,自己身體卻忽然軟綿綿,突然身子一歪,頭往後仰,砰,軟倒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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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美樂呆望遠處,恍惚坐著。
天空下,連綿不絕的是九份黑色防水屋篷,幾只烏鴉啼叫著,白雲懶懶,浮在藍天。
真好笑,她竟跟負心漢的小弟,在民宿露天陽台喝下午茶?
因為傷透心,萬念俱灰,她躲在這兒行尸走肉快七天,食欲不振,吃得太少,而原來吃太少又大發脾氣,是會害人暈倒的,現在她知道了。
都怪卓帝一激怒她。其實,是該感謝他的,畢竟暈倒在他面前,比莫名其妙暈倒床上,昏迷餓死,被誤會是為愛殉情好多了。
但是,這排場也太夸張了吧?!
卓帝一有必要搞得這麼轟轟烈烈嗎?一定要張揚一下國王駕到的派頭就對了。
國王,也不過如此吧!美樂掩額嘆息。
這位卓大王,看她餓到昏倒,營養不良,直接CALL熟悉的外燴廚師,駕著九人巴,帶三名助理,浩浩蕩蕩殺進九份民宿。再大張旗鼓,張羅餐點,架好各式器材,又烤又炒又蒸……轟轟烈烈。
戴高帽,高大帥氣留大胡子的法籍大廚,為什麼受到卓帝一的器重,美樂見識到了。甭說食材多講究,光成套成套銀餐具,進口烹飪用具,以及鮮花水果餐桌繽紛,連餐巾也不馬虎,繡有古羅馬皇室圖騰……香檳、魚子醬、大干貝、紅蟹腳,種種美食陸續上桌。
外國大廚領著三名小助理,風似現身,刷刷刷一小時搞定,人馬淨空,拿錢就走。這家伙吃一頓飯,就要花好幾萬塊?查美樂目瞪口呆。親眼目睹卓帝一的高消費能力!
現在,露天陽台,只留下陣陣食物香,以及一對氣氛詭異,關系莫名的男女。
卓帝一攤開餐巾,倒酒。「好,吃吧。」
「你自己愛請客……」查美樂拿起刀叉。「那我不客氣了。」吃吧,哼哼哼,算了,不必覺得欠他人情,也不用感到受之有愧,她可是為他們家做牛做馬三年咧。「其實到樓下面攤叫碗面隨便吃吃就好了,吃掉兩萬塊,太奢侈了。」
「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肚子。」
「一碗面幾碟小菜也可以吃得很飽啊。」
「人不是只要吃飽就行了,還要吃得愉快,兩萬跟兩百塊路邊攤的差別,你吃得出來吧?看看這個干貝,是一般干貝的五倍大,你自己說,是不是很好吃?」
「是很好吃,但是太奢侈了。」
「奢侈?」他賞她白眼。「起碼我是花在我自己身上……像你,幫我哥做牛做馬三年多,換成薪資,早就超過一百萬……算起來,投資在自己肚子上,劃算多了。」
「是,是,我是笨蛋,謝謝你的提醒。對了,如果我不是笨蛋,怎麼可能還跟負心人的弟弟,坐在這里吃飯?」
罵歸罵,但是不得不承認,大干貝真好吃,還有這什麼甜酒啊?透明淡黃色,超好喝……她胃口大開,越吃越多,欲罷不能啊。
卓帝一笑笑地,幫她空了的酒杯注滿。他緘默著,品嘗食物,觀察她的吃相。這幾天她是餓慘了,兩頰清瘦,頭發紊亂,沒有梳理,大概也沒心情整頓。哭過好幾回的眼楮,有些浮腫。皮膚白了些,可能因為都沒出門吧,因為消瘦,她的臉更小了,于是那對黑眼楮,顯得更大更清麗。瓜子小臉,素淨容顏,沒有上妝,細膩著粉粉白,襯著一朵自然的,淡粉紅唇色。還有鵝黃色的,寬松純棉的運動衣褲,寬大領口,鎖骨……
她好像更美了。
真奇怪,遭逢背叛,傷心欲絕,然而在他眼中,卻更美了,帶點楚楚可憐的神韻,教他想多多疼惜。他看著,失神了。在心里,自問自答,如同這幾個晝夜,他不能安睡地,不斷自問自答。為什麼擔心她?為什麼找不到她下落就不平靜?他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在乎她。
像現在這樣。把一桌吃食張羅好,喂飽她,他很有成就感。以前,看著她為哥哥和家人付出,忙得團團轉,不懂得愛自己,他就會莫名地想象起來,想象如果是他,他會怎麼照顧她,會如何對她……
每當升起這樣的念頭,他就會笑自己多事。明明很享受一人世界,怎麼不知不覺地,他開始想象,她如果來到他的世界里,她會活得多好……
卓帝一沉溺在亂七八糟的想象中,查美樂看他一眼。
「喂?你不吃嗎?」她都嗑光草莓蛋糕了,他還在吃生菜沙拉。
他忙回神,有點窘地隨口說︰「你的吃相很恐怖,害我食欲不振。」
「因為我跟很恐怖的人吃飯。」
「我嗎?」
「追到這里還不恐怖?」查美樂啜著甜酒,吃飽喝足,精神來了,腦子也清楚多了,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你很奇怪,為什麼一直追查哥哥女友的下落?這麼熱心?不像我認識的卓帝一。」
剛剛追問過,她才知道,卓帝一是透過征信社追查到她的下落。不明白啊,他大費周章為什麼?在醫院的時候也是……
卓帝一低頭,神情嚴肅,想著這一題,該怎麼回答?
「因為……我哥急著找你……怕你自殺,我想確認你沒事……」
「不會吧,你哥知道我沒事啊,我有發簡訊給他。」
「……」拜托,她一定要問個不停嗎?
「喂?」怎麼不吭聲了?
「……我跟你說實話吧。」卓帝一握緊刀叉,瞪住她。「會一直追緝你,是因為……你對我哥很不爽。」
「然後呢?」
「你要跟他分手。」
「對,我們分手了。」
「你以後不想再理我們兄弟。」
「對。」
「如果你跟他分手了,你還會在面包店工作嗎?」
「你哥跟店員在一起,你想我還會回去那里工作嗎?我瘋了啊!」這幾天都想好了,她要離開面包店。
「就是,我也是這麼想。」卓帝一忽然激動嚷︰「吐司面包!」
「什麼?」
「你跟我哥分手沒關系,但是,吐司面包要繼續做。」
「嗄?」她驚駭過度,手中的叉子掉到地上,瞠目結舌地說︰「為了吐司面包,你一直追緝我?」
「我怕你想不開,自殺死掉,以後再也吃不到你做的那種吐司。」
查美樂愣住,瞪著他看。所以……急著找她,不是怕她出事,而是為了他愛吃的吐司?!她很難將軟綿綿的吐司面包跟她二十九年的生命價值,劃上等號。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從幾時起,查美樂的人生,在某人眼中,竟跟吐司面包享有同樣價值?!
「卓帝一,你把我的生命,跟吐司面包比?」
「那不只是吐司面包!」為了讓這荒謬的借口更有說服力,卓帝一啪地雙手按住桌面,趕快站起身,虎視眈眈,瞪住她看。
對著他執著熱烈的眼神,美樂莫名地心跳好快。
「你做的吐司的吐司邊,跟別人做的吐司的吐司邊不一樣。你那個吐司邊嚼勁不一樣,當我靈感阻塞編曲不順,如果吃到你做的吐司的吐司邊,就會順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果沒有邊作曲子邊吃你做的吐司的吐司邊,就會編得很卡……所以那對我來說,不是普通的吐司的吐司邊,這對我來說很重要,重要到甚至會影響到我的事業。所以你絕對不能出事,也不能放棄做面包,你要繼續做吐司讓我吃到吐司邊。」
這個吐司的吐司邊,無限回旋地說好幾遍,听得查美樂頭昏腦脹。
他這麼說,算是對面包師父最大的恭維吧?因為吐司做太好,竟有一位鼎鼎大名的作曲家,怕她會死翹翹?查美樂啊,你何德何能啊?!
卓帝一越說越順,越掰越理直氣壯。「所以你吃飽一點,好好活著,繼續做我愛吃的吐司,不跟我哥結婚也無所謂,繼續做吐司就行了……」
對面包師父來說,這是至上的光耀。但是,對查美樂來說,听了竟然很空虛,沒有絲毫喜悅,也不覺得很驕傲。反而因為吐司邊的價值凌駕于她的性命之上,感到有些憤怒。
「大作曲家,你听好,我查美樂不是為了讓你能編出曲子而做面包的,更何況你這家伙愛吃的也不就是那個吐司邊!謝謝你這麼關心我的死活,感恩。但我以後都不想做面包了。你愛吃的話自己去你哥的面包店買。我想,關少杰的技術不錯,口感應該差不了多少。」
「真有個性,這樣就不想做面包了,了不起。」
「對啊,我的人生,可不是為了做吐司,讓你可以作出曲子而活的。」
「不然你是為什麼而活?」
「我……」
「考上西點執照成為面包師,這麼努力甚至開店營業,現在竟然因為失戀,就拋棄對你的吐司的吐司邊忠心耿耿的顧客。」
「拜托你不要再一直重復什麼吐司的吐司邊了!」
「好,回到上一句。」
「哪一句?」
「你為什麼而活?」
現在是唱片跳針嗎?一定要卡在這段嗎?查美樂又一次啞口無言,這句話,掐到她的痛點。
卓帝一雙臂橫抱胸前,顯得洋洋得意。嘿,換她答下出來了吧?被他問倒了吧?剛剛他差點被查美樂逼問到很想逃跑。這會兒,換她吃癟了。
為什麼而活?
她沒想過這個問題,就活了二十九年。查美樂是為什麼而活的呢?不為自己,她一直為別人活。會去當面包師父,做面包,也不是自己的興趣,為的是她的男人。如今,卓千尋跟面包店雇員搞在一起,背叛她了。做面包這檔事,對她來說不具意義了,所以她可以毫不留戀地想放棄離開,所以對于執著于她的吐司的卓帝一,那份執著,不能感動她,也無法光榮她。
因為是為別人而努力做的事,一旦那個人不再重要,那件事,同時也失去意義了。甚至是那個努力的過程,都顯得很荒謬愚蠢。所以現在做面包,只會提醒她,這些年她有多蠢。
「我……我沒必要跟你說我為什麼而活。」她答不來,只好賴皮。
大王果然愛稱王,勝利的滋味多甜美。他繼續揶揄她︰「我倒是知道你為什麼而活,你為了愛我哥,才開面包店。想取悅我哥,才學做面包,才低聲下氣討好我們,連我妹妹生孩子都去幫忙坐月子……當然,還忍受我的脾氣那麼久。」
「對,就是為了愛,你覺得可笑嗎?至少我懂得去愛人,我比你懂得付出,比你高尚。不像你這個大作曲家,獨善其身。只會躲在自己的王國,嘲笑別人的生活!」
「那又怎樣?」他目光一沉,凜容道︰「總比為了愛活得像智障好。既然你被我哥迷得神魂顛倒,既然為了愛你可以犧牲奉獻付出這麼多,甚至覺得比我高尚。如果愛真的就能滿足你,那麼你大可以不要計較我哥跟郭瑄瑄交往的事,你們還是可以結婚啊,你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你一向在乎別人的感受多過在乎自己,而且你對自己向來都很隨便,那麼你又何必要跟我哥分手呢?可以繼續隨隨便便地交往下去啊?」
真是氣死人了,查美樂握緊雙手,渾身發抖。她干麼要受這兩兄弟的氣,一個背叛她,一個批判她,搞什麼啊!
查美樂深吸口氣,盯著他,咬牙切齒地說︰「對,你說的對,我都是為愛才做了那麼多傻事。所以你最好有心理準備,你以後再也不會有吐司邊可以吃了,因為我已經不愛你哥了,更何況是做給你吃……如果那個吐司邊能帶給你靈感,喔,糟糕,以後你就要靈感枯竭了,因為你以後很難再看到我,還有,關少杰是我徒弟,做出來的口感不可能跟我一樣,你慘了。」
以後見不到她了……卓帝一胸口一陣空虛。
他面色陰郁地說︰「我付你雙倍價碼,只要你繼續做吐司,帶過來給我。」
換她得意洋洋。「很抱歉,我很蠢,我是為了愛,才做得出面包。我現在心中一丁點愛都沒有,沒興趣做面包了。」
「你開個價。」
「無價。」查美樂舉高酒杯,凝視卓帝一。「因為愛,是無價的。這道理,像你這樣自私的人,是不會懂的。我要走了,祝你很快找到替代的吐司。」
干杯完,查美樂放下酒杯,轉身走了。
卓帝一看她走出陽台,走進屋里。他坐在露天陽台,透過落地窗,看她收拾行李。看她將衣物塞入行李箱,動作俐落,很快打包完畢。接著,她拖著行李箱,開門,閃人,甩門。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他的視線。
有什麼了不起!卓帝一調回目光,握著酒杯,欣賞九份風景。
跩個屁啊!卓帝一啜著甜酒,享受一個人的愜意。可是盡管姿態擺放得又酷又從容,內心隱隱作亂的卻是越來越巨大的慌。和哥哥分手的查美樂,以後……和他再也沒有干系了。
這一想,甜酒,嘗起來就蠻苦的了。
一個人的愜意,轉變成一個人的彷徨無依。
他怎麼了,坐在美麗風景中,面對滿桌豐盛餐飲,過去那種國王般怡然自得的爽塊感,為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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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皎月,懸在夜空。深夜時分,卓千尋忙完店里的事,送郭瑄瑄返家後,一個人孤單單回到美樂住處。
美樂,還沒回家。
卓千尋感到失落,洗完澡,躺在空蕩蕩的床,感覺恍如隔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走到這樣的境地上。那通電話為什麼會誤撥?他越想越不對勁,在汽車旅館,跟郭瑄瑄擁抱前,他去浴室洗澡,手機擺在床頭櫃,除非……有人按下撥號鍵,不可能撥打電話。
當他洗完澡出來,郭瑄瑄刻意他,等激情完畢,又說一些話刺激,逼他慌張辯駁,一再強調對她的感情……如今回憶起來,隱約覺得不對勁,又沒勇氣逼問郭瑄瑄,畢竟對這兩個女人,他是理虧的,他對不起她們。
環顧這十五坪大的套房,這是美樂辛苦掙錢買下的。認識他以後,美樂給他鑰匙,讓他可以自由來去。先是多一張他的書桌,後來添一台他的電腦,之後是給他用的衣櫃,然後是他的書櫃,他的東西越來越多,她的東西卻越來越藏。他光是坐在這里,就受到強烈的譴責。
認識三年多,她燃燒自己,完全對他付出,可是,他辜負她,還讓她听見那麼不堪的電話。
這幾天,她唯一給他的訊息,是一封簡訊——
這三年,白愛你了。
他看著,慚愧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