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的波浪,風一吹,便見到成群的羊和……迎風佇立的她。
想要嗎?
伸手按壓著發絲的她,回過頭來,唇角上揚露出他所期盼的笑靨,伸出手迎向他。
好想……好想要……
身畔的手情不自禁的舉起,就快要握住日夜企盼的小手,可另一只手比他更快——
是那個男人,他永遠比不上的那個男人。
可是不可以。
他們幸福的身影逐漸遠離。
「不要走!」
汗濕了全身,孟少陵從夢境中追出現實,仍是一場空。
陡降的空虛感深深擄獲了他。
他夢到了那個不敢說出名字的女人。
好幾次的夢境中,只要他伸長了手就能抓住她,但總會有一道聲音像催促般的問他︰想要嗎?
他總是在跟自己的心魔戰斗,他想要她,這是毫無疑問的,卻又要不起。
她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妻,也是他最愛卻最不能愛的人。
于是,另一道聲音阻止了他。
可是不可以……
「我知道不可以!」他忿忿地低吼,一手重重捶上床榻。
他只是一直看著,看著他們用眼神追逐對方,看著他們把彼此擺在心頭最深處的位置,也看著他們……相愛。
好幾次他想伸手去觸踫她的,都被理智和那個男人的出現給壓下,即使是在夢境中亦然。
還記得兒時父親帶著他前往孟家的織坊時,他不是對織出鮮艷的布匹感到有興趣,而是被織娘們躁作的織布機給吸引了過去,還準備伸手去踫,當然是被父親給嚴厲的制止了。
長大之後,他清楚當時父親是怕他的手被紡織機給傷著,但父親當時嚴厲的教育了他很多東西是看得到卻不能踫的。
沒錯,很多東西上。
他原本以為那只限于物品,但等他遇見了那個女人——那個好友捧在手里放在心里疼寵的女人——後,他才知道「東西上」的範疇是那麼的廣。
而他總是被教育成這樣——看得到卻踫不著。
那女人,是他踫不著的。
抱持著想愛又不能愛的心情,他的內心也漸漸變得扭曲。
他開始從別的女人身上尋找那個女人的影子,然後擅自在對方身上加諸過多的妄想,最後忍不住去傷害對方。
因為得不到,所以激烈的愛變成了一種憤恨的情緒,無處宣泄,轉而傷害被他當成那個女人替身的對象。
花雁行就是一個例子。
而現在是她……冉纓。
想起那總揚著無邪甜笑的小女人,他的心頭一陣悸動。
他不想傷害她,一點也不想。
可悲的是,他沒有把握自己不會像傷害花雁行那樣傷害她!
「太阿,你還醒著?」輕巧的呼喚傳進門內。
是她。
都已經夜深人靜了,她怎麼還會在他門前亂晃?
紛亂的思緒加上她突然出現,霎時間令孟少陵無法迅速迅速做出反應,整個人呆愣在床上。
「太阿?」沒得到響應,冉纓又喚了聲。
房里無聲無息。
「應該是睡了……」她喃喃念著,旋過身就要回房。
「你還沒睡。」開門聲和低沉的嗓音由她背後竄出。
臉半隱在黑暗里,他的神情冷漠看起來深遠難測。
「呵,你果然還沒睡。」冉纓轉回身,不吝惜的揚起甜笑。
也不知怎麼著,雖然他們的房間隔了一段距離,但方才喝酒喝到興頭上的她,突然听見他在喚她,用著很痛苦的聲音喚著,于是她來了;來看看是不是她喝醉所產生的錯覺。
孟少陵往前跨了一步,面容漸漸被月光給照清楚。
「有事?」原本略顯僵硬的俊顏,在見到她的笑後,奇異的放松了。
「沒,只是好像听見你在叫我。」
叫她?
不可能是在夢中,畢竟他沒有夢見她。
「如果我沒記錯,咱們的房間距離並不近。」微微挑起眉,孟少陵的神情顯得逗趣。
「嗯,我也在懷疑是不是有些醉了……」搔搔緋紅的粉頰,她笑得迷糊且抱歉。
他沒有答腔,僅是深深地凝視著她。
冉纓也望著他,總泛著水光的眸底漸漸升起困惑。
嗯……通常她這麼說的時候,他應該會狠狠奚落她一頓,或是責備她又喝到這個時辰還不睡,明日又要賴床宿醉之類的話,怎麼今夜他什麼也不說?
「那……我先回房……」站在他面前,總令她有種小孩子被嚴厲的父親訓斥的錯覺。
「你還在喝?」情急之下,雖然知道這是個蠢問題,孟少陵仍這麼問。
他不想這麼快就讓她回房。
「嗯……」含著指尖,她遲疑著該回答是或不是。
他知道她猶豫著回答不對會被自己臭罵一頓。
不過明知道會被數落,還是堅持要喝的她,他也委實沒轍。
「還有剩嗎?」他問。
「有……」好吧,她實在不會說謊。冉纓囁囁嚅嚅地回答。
「能陪我嗎?」話落,他已經跨出步伐,且認定她一定會跟上來似的,沒有遲疑更沒有回頭。
「呃?」冉纓一怔,慢了半拍才跟上。
他的意思是……要喝酒?
「你要喝酒?」她不怎麼確定地問。
孟少陵白了她一眼,意思很清楚。
「要去哪兒喝?」房里還有一壇喝了一半的梅酒,她考慮著該不該貢獻出來。
「看得見默林的地方。」
不知為何,心底的回憶翻滾絞痛著,有個聲音不斷催促著他逃開,去尋找一個能撫平紛亂心頭的地方。
而第一個,也是唯一閃過他心頭的就是那片默林。
當然,他不會承認這是因為她說過的話的關系。
到達看得見的默林的庭院之前,孟少陵先繞到地窖拿了一壇花雕。
原本他是想拿燒刀子的,但是那小女人錯愕的瞪視下和考慮到她已經喝了不少,他可不想把她背回房去。
今夜,他也想忘情一切的喝醉。
「等我一會兒。」從地窖出來後,冉纓留下這麼一句話,便一溜煙的不知跑哪兒去。
孟少陵沒有阻止她,只是提著酒壇信步踱到庭院的涼亭,坐下後便打開壇蓋,也不管沒有酒杯,直接就口一灌。
「嗄!」軟女敕的驚呼聲響起。
接著冉纓手上捧著一只盤子快步跑進涼亭,阻止他豪飲。
「你怎麼這樣喝呢?」
「如果嫌不夠,再去地窖拿不就有了。」他的語氣帶著輕諷。
這女人的地窖不缺酒。
「才不是!」她的抗議聲還是軟綿綿的,卻很堅持,「像你這樣的喝法,對花雕小姐來說是很失禮的。」
「哪里失禮?別跟我說你不曾豪飯過。」他啐了一聲,仰頭又是一陣豪飲。
「啊……」冉纓要阻止時已經來不及了……可惡!已經見底了!
晃了晃手中已經空了的酒壇,他的神智依然清晰。
果然一壇花雕就要讓他醉是不可能的啊!
「當然沒有!」她義正詞嚴的反駁先前來不及說的話。
孟少陵僅是談變地覷了她一眼,站起身。他決定再回地窖去取酒,這次要多拿幾壇。
「慢著!」看他站起身,她立刻輕呼。
不用想也知道他想干嘛!
「沒酒了!」他轉過酒壇倒了倒,表示已經沒酒。
「我想……今晚我們就吃這些酒釀燒肉就好了。」她貢獻出剛剛進膳房拿來的下酒菜。
現在,她認為這足以勝任為今夜的「主菜」了。
她連一口也沒喝到,居然會制止他?
「擔心我會喝完你所有的酒?」
「不是,我是不喜歡見人用這種粗魯的喝法喝酒。」頓了頓,冉纓又小小聲地補了一句︰「當然,我是也怕你喝完沒錯……」
如果他也醉了,那明日該怎麼開工?
這女人!
孟少陵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如果你帶著故意想喝醉的心情,那麼我絕對會阻止你。」冉纓沒有退卻,將筷子交到他手里,不讓他喝的意思堅定。
看看手中的筷子,他的眼底有著不以為然。
冉纓倒是不介意,徑自夾了一塊酒釀燒肉放進口中,然後毫不遲疑地開口贊美。
「唔……好吃!這豬肉質地細致,卻又不失嚼勁,森叔家做的酒釀也是一絕啊!」
雖然是她自己做的,但她從頭到尾沒有將功勞歸給自己,而是把好吃的原因歸功在食材和其它人努力上。
于是,孟少陵也忍不住夾了一塊,放進口中。
隨著這陣子吃過她做的不少料理,他的想法漸漸改變了。
那不是家鄉的味道,不是令人懷念的味道,而是「她」的味道。
「你做了惡夢嗎?」她天外飛來一筆的問。
舉著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孟少陵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
她不過從他喝酒的方式就看穿他粉飾過的平和面容?
他恢復了平時的淺笑。「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是因為每天擔心隔天早上會有個醒不過來的老板,才令我惡夢連連。」
「咦?所以我是你做惡夢的原因?」是嗎?是她關系?
孟少陵沒答腔,只是靜靜地吃著酒釀燒肉。
冉纓也吃了幾口,才緩緩道︰「其實我認為借酒澆愁是最糟糕的,不但不能解心頭的憂愁,心情反而會更不好,而且隔天還會有宿醉的問題。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每個人喝酒都是因為開心。」
「沒有原來也可以喝,硬要找個原因喝也可以,總之,就是不要是帶著糟糕的心情喝。因為默林很漂亮想喝,因為月亮太美想喝,因為有朋友遠道而來想喝,因為慶祝什麼事情而喝,這些理由都比你的強太多了!」
因為默林或月亮漂亮這樣的理由比他的強?
在他看來那些才是最不要緊的事吧。
他是為了深愛的那個女人在煩惱,為了得不到她卻又愛著她而煩惱,用這樣的理由難道不能賞他一杯酒?
雖然,他沒辦法告訴她。
是的,即便是她,他也無法說出口。
憤怒、暴躁、沮喪、灰心……想尋找個想令他放松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但是他說不出口,所以只能停滯不前。
冉纓發現他放下筷子,和突如其來的沉默不語。
啊,都是她在講,他是不是覺得她很煩?
「那麼你有話要跟我聊?」她突然在意起他的想法,忙不迭的問。
還有話要聊……嗎?
「不,沒事了」
孟少陵垂眸,將眼底的陰郁給斂下。
今日是采買年貨的日子。
再過三日就是新年,故里由今日開始不對外營業,直到年初五後。
孟少陵卷起衣袖,在雪地里拉著板車。
他從來不曾拉過板車。
或者說他生活的環境,絕對不需要由他「親自」來拖拉板車,況且板車這種東西應該是由驢子或馬來拖的吧。
「為什麼不買馬?」他邊拉邊恨恨地問。
「咦?可是讓馬兒拖板車,不覺得牠們很可以嗎……」冉纓咬著指甲,很直接地說。
馬兒可憐他就不可憐了?
「而且……」
「夠了!」孟少陵制止她繼續說下去。
他沒把握自己听完後還能讓她坐在板車上,而不是把她扔在雪地里,一去不回。
唔,看來他又生氣了。
早習慣他在自己面前的壞脾氣,冉纓聳聳肩,不當一回事,目光瞥見前方的城鎮,她開心地在板車上又叫又跳。
「太阿,就快到了!」
「不準跳!」孟少陵怒吼。
冉纓急急地停下過于雀躍的跳躍,忙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她哪件事是故意的?
「坐好。」他像在命令狗兒一般下令。
冉纓不在意,他一個指令,她一個動作。
「嗯哼。」孟少陵不甚滿意,但可以接受。
好吧,誰教他是故里的掌櫃,而她只是一個弱女子。
所以當她要求他一起外出采買食材的時候,他總不能拒絕,看這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女人自己拖板車吧!
是的,只是因為這樣。
即使在心里,他仍不肯承認是因為面對她懇求的小臉,自己突然一句拒絕的話也說不出的關系。
到底是從何時起他變得對她悉听尊便?而且替她做的事越來越多,更可怕的是,那都是出于不自覺的「主動」,她從沒要求,他卻因為相處在一起久了,學會、習慣那些「習慣」。
或許那都是他想對那女人做的事,但從未有機會做,所以私自在她身上投射上那女人的影子……沒錯,就像對待花雁行那樣。
把他得不到的憤怒,發泄在花雁行身上。雖然現在看似風平浪靜,但是不是有一天他也會像對待花雁行那樣對待她?
該死!他不想!
不能再靠近她了……
「你……」
「快過年了呢!」冉纓沒听見他甫開口的話,想到什麼便月兌口而出,而且音量還蓋過他的。
過年啊……不知不覺間,他在這里也停留超過個把月,眼看年關將近,他是不是該離開了?
不過掐指一算,也只剩下三日,如果要走的話,現在不啻是最好的機會嗎?趁著進入城鎮,在人群多的地方悄悄離開,不需要告別,更不需要話別,沒有眼淚……
對,他有預感這個小女人面對離別的場面肯定會落淚,雖然不告而別她也會哭,至少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那樣多少會減低一些罪惡感。
嗯?罪惡感?
他對她會感到罪惡……感嗎?
「太阿有想要什麼嗎?新年賀禮。」
冉纓的聲音將他由思緒中怞離。
听她的話就知道,她壓根沒想過他會離開。
「什麼都可以喔,算是你替我分擔掌櫃之職的報答。」
報答?
對了,倘若是在平常,他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做這種沒有薪餉的白工,但是……他停留了這麼久也是不爭的事實。
「不用……」
「干脆就買個壺給你好了。」冉纓自顧自地說著,根本沒打算采納他的意見。
「我說了不用。」或許等等他就要離開了。
永遠離開。
「你不喜歡壺嗎?」也是,要作為報答的話,送壺好像是要他繼續工作,而非報答。「要不……送……」
冉纓語氣猶豫,眼角余光瞄見一個吸引她目光的攤販,香氣四溢的味道引誘著她的味蕾和涎唾。
「欸,是豆腐腦耶……」她立刻轉移了話題。
撤回稍早所認為的,這女人果然太隨興了,一定不可能會哭。
想是這麼想,孟少陵還是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啊……好想吃豆腐腦,可惜忘了帶那個……」冉纓含著指頭,盯著漸漸消失在視線中的豆腐腦攤販,完全忘了之前在說的事情。
「哪個?」孟少陵沒有停下來,卻不忘問。
「就是那個啊!」冉纓從板車上跳起,身軀向前拍了拍他的肩,待他回過頭後,逸出竊笑,用手圈出杯子的形狀,舉了舉。
原來是酒啊。
孟少陵立刻了解她的意思。
「除了喝酒以外,你還會什麼?」話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只是在發牢蚤。
她會的東西遠遠比他還多。
烹煮、捏陶、對食材的了解、對人心的了解,出自真心的替別人著想,還有謙虛……真正的虛懷若谷。
「嗯!是啊!我懂得很少,所以才需要你們的存在。」孰料,她很干脆的承認了,而且更直接的承認需要他們。
她明明不是他說的那樣的。
「夠了……」別說了,他不想听那些。
或許就因為他知道事實,所以才不想听她對自己的評判,那會讓他這個總是假裝著謙虛面具,在心里嘲笑別人的不濟之人感到汗顏。
「嗯?」好不容易把注意力從豆腐腦攤販拉回來的冉纓還是沒听清楚他的話。
頓了頓,他搖搖頭,「不,沒事。」
他是怎麼了?差點就要把心中無處宣泄的不滿給爆發出來,而且對像還是她。
「嗯……」冉纓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的側臉,水亮的眸子里似乎閃動著什麼光芒。
孟少陵沒瞧見,繼續拖著板車向前,漸漸進入攤販聚集的街道,人群聚集的地方。
「是阿纓小姐!」有人發現了冉纓的到來,高聲吆喝著。
「啊,阿纓小姐是來采買年貨的吧。」
「嗯,現在買不知道會不會太晚?」冉纓回以笑容。
年關將近,家家戶戶都在趕辦年貨,故里因為做生意的關第,一直拖到現在才來買年貨,也好在他們是食堂,平時就有采買食材的需要,才不致落到捉襟見肘的窘況。
「不會不會,我們都替阿纓小姐準備好了。」
「今年的菜色絕對豐盛!」
「是啊,只要阿纓小姐吩咐一聲,要我們送上去都行。」
人群漸漸擁了上來,雖然不至于妨礙前進,倒也讓孟少陵緩下板車的速度。
「謝謝。我還是喜歡到城里來辦年貨,因為在這里可以感受到年味。」冉纓笑著說。
這女人的魅力未免太無邊了吧!不過是來采購年貨,居然可以在大街上聚集如此多的人群。
孟少陵是第一次和她出來采買食材,也是首次見到這樣的景象,不禁感到錯愕。
冉纓則從眾攤販手中接過免費的年貨。
「阿纓啊,這青花魚給你。」賣魚的李嬸捧了一條魚交給她。
「哇!李嬸,這條魚看起來真好吃,拿來清蒸……還是碳烤呢?」
「這里有剛挖出來的冬筍,快點拿去。」背著竹簍的老翁從簍子里拿出最大的一條冬筍,也急著給她。
「這個時候的冬筍,吃起來一定很有嚼勁,謝謝你,馬大叔。」冉纓笑著接過,然後擺進板車上。
「冬天就是要吃烤番薯,我這兒有很多,別客氣,多拿些。」有人拿出烤好的番薯給她。
「就是就是,那天我才吃過,整個人由胃暖到腦門的感覺真是捧得沒話說!」冉纓一臉「我懂我懂」的開心。
「阿纓小姐,吃湯圓吧!才剛煮好,還熱呼呼的呢!」賣面粉的老王熱情的招呼著。
「熱騰騰的湯圓?那請務必讓我嘗嘗!」才剛接過烤番薯,另一手又被塞了一碗熱湯圓。
「阿纓小姐,這兒還有剛開的二鍋頭。」
「哇啊——太棒了!」冉纓興奮得小臉紅通通的。
「這兒有剛煮好的雞湯。」
「新鮮的水果。」
「釀梅酒。」
「阿纓小姐……」
一路上他們除了買,更收了許多東西,人人見到冉纓就像見到福神一般,笑容堆滿面,熱烈的歡迎她,有什麼好東西統統往她懷里推。
等他們由街頭走到街尾,板車也裝得滿滿的。
難怪要出來的時候,谷越和碧茵都說不用帶什麼錢,只要帶著冉纓就夠了。
「好了。」孟少陵拖著沉重的板車,在張家小伙子拿著一只雙腳用草繩綁起的白鵝要交給冉纓時,額際隱隱浮現青筋,低沉的嗓音有著山雨欲來的氣勢。
板車上已經沒有她可以坐的位置了,可熱情的人們依舊把各式各樣的東西往板車上堆。
搞清楚,他們等會兒是上山,這麼多東西上,饒是用馬來拉都要人在後頭拿鞭子趕了,要他一介「弱書生」樣的人怎麼拖上去?
「嗯」冉纓當然懂他在想什麼,謝過張家小伙子的白鵝,她解開綁著白鵝兩腳的草繩,然後將白鵝放在板車上。
「你不綁著牠,還沒回到故里,這鵝就跑了。」孟少陵蹙起眉,對她做的事感到好笑。
「不會的。」冉纓揚起甜笑,模了模白鵝的頭,「牠會乖乖留下來的。」
奇異的,那只白鵝真的乖乖待在板車上,雖然不斷地叫,倒沒有拍拍翅膀溜走的意思。
不可思議,這女人連听不懂人話的畜生都能馴服!孟少陵忍不住驚忖。
「該回去了。」趁著再有人將更多東西放上板車之前,他忙不迭地開口。
「咦……不能再去一個地方嗎?」
孟少陵看著四周蠢蠢欲動的人們,不做多想,立刻拒絕。
「不能。」
冉纓沒有說話,只是用著一雙可憐兮兮的乞求眼眸,緊緊地瞅著他。
孟少陵看看天空,再看看地面,看看四周的人,再看看滿滿的板車,最後才終于回到她臉上。
「不行。」
冉纓仍沒有開口,垂下螓首,軟女敕的小手模上了他的袖子,模樣看起來好不可憐。
「阿纓小姐想去的地方應該是那里吧!」
「為何不讓她去呢?」
「听說他是故里新來的掌櫃。」
「千姨呢?她不做了嗎?」
「千姨家在南方的永樂坡,來回需要一段時間,況且她是回鄉探望生病的老父啊!」
「而且都快過年了,千姨當然不可能在過年的時候回來……」
「所以新掌櫃是個嚴肅的人啊?」
周圍的人群開始竊竊私語,用著他們听得見的聲音。
他忘了這里是她的地盤,人心都倒向她,他這麼做簡直是自討苦吃。
「哪里?」沒錯,他只得退讓。
他知道自己拒絕是因為如果不拒絕,他答應讓步的事情會越來越多,在了淪落到數不清讓她多少次之前,他不想再繼續讓下去了。
總覺得在無止境的退讓中,有什麼也跟著失去了。現在的他還想不出那是什麼,卻只能下意識的抵抗。
這麼說來,她又怎樣?
她曾有像他這樣的想法或感受嗎?
深幽的目光向下望著那張因為他的話,重新點亮了的小臉,孟少陵的心中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
「去那里……」冉纓揪著她的袖子,水亮的眸子閃爍著渴望,小手指著一間賣古董的鋪子。
「古董店……」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冉纓喜歡古董,這件事並不是秘密,如果答應她,該不會等等要多拖一輛板車回去吧?
孟少陵才想著,耳邊傳來冉纓活力充沛的軟嗓高喊——
「老板,我想看那個紫砂壺!」
「阿纓小姐果然好眼力,這只紫砂壺可是上等好貨。」早等待許久的古董店老板立刻趨前招呼。
「太阿,你覺得呢?」冉纓開心地舉起紫砂壺,問向他的意見。
上等好貨?
孟少陵睞了眼那只髒兮兮的陳舊紫砂壺,實在無法昧著良心說那是個好貨。
「別忘了回程還得上莫師傅那里,你之前嚷著要的東西,莫師傅說已經準備好了。」他提起其它事情企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只是他小看了冉纓對古董的興趣有多濃厚。
「嗯,我記得……」冉纓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那只紫砂壺,陡地輕呼了聲,放下紫砂壺,跑到另一頭蹲在一只托盤前,無限愛憐地輕撫著,「啊!年終慰勞的餐會就用這只金漆托盤吧!」
「阿纓小姐果然識貨,這可是楚漆器,看看那上面歲月的痕跡,是多麼的有味道啊!」老板立刻稱贊她的眼光。
味道?是腐朽味還是尸臭味?這該不會是從古墓中盜出來的吧?孟少陵揪起一雙劍眉,暗忖。
「只不過個托盤,膳房里多得是。」負責管帳的他,自然不可能讓她亂買。
「可是這個圖案很少見,作工又精致……」冉纓不肯放下那只金漆托盤。
「咳、咳!」孟少陵掏出隨身攜帶的帳冊,恬了恬筆尖潤新墨色,故作要在上頭添上幾笑的動作,還咳了幾聲作為警告。
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冉纓微微嘆了口氣。
他的意思是只要她一買,就要立刻在帳冊上寫下款項嗎?
「壺呢?壺是要替你買的。」她還在掙扎。
「用不著,現在那個就夠了。」他立刻回絕她「私心」的借口。
「可是……我想喝喝看你養出來的壺耶。」她的招牌動作再次出現,含著指頭一臉猶豫遲疑。
「阿纓小姐如果是要養壺的話,那這只新壺會比較適合。」古董店的老板拿了另一個壺給她。
「咦?可是我比較喜歡那個……」冉纓不小心泄漏了自己真正的。
比較喜歡?根本就是她自己想買嘛!
還說什麼想要喝他養出來的壺泡的茶,說的比唱的好听!
「阿纓小姐,原來你在這兒!」陡地,一個聲音傳了進來。
「小狗子,有事嗎?」冉纓看向來人,隨即揚起一抹淺笑。
「這、這個……是我娘要我拿來的橘子……」年輕的小狗子一見到她的笑,先是一愣,接著黝黑的臉龐泛起害臊的紅潮。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又或者可以說是根本不在意,但孟少陵察覺了。
他微側身,不著痕跡的擋在冉纓之前,阻隔了小狗子熱切的目光。
孟少陵不等他說完,便截斷了他的話,「不好意思,我們的板車已經放不下了。」
不好意思?
一般這個時候,她記得他會說「謝謝你的好意」才對,尤其是以他這麼會做表面工夫的人來說。
沒錯,雖然她面對的都是他惡狠狠的表情或是假笑威脅居多,但不表示她不清楚他在別人面前總是端著風度翩翩笑容的習慣。
「欸,嗄,這樣嗎?真是抱歉,造成你們的困擾了……」小狗子臉上有著被拒絕的尷尬,囁囁嚅嚅的邊說邊退了一步。
「橘子耶!我最喜歡了!」冉纓開心地就要接下,壓根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我們’已經放不下了。」孟少陵特別強調「我們」兩個字。
「多些橘子而已,不會太佔地方啦!如果真的放不下,那我自己提好了,沒關系的。」他真的怪怪的,平常的他不會在外人面前露出怒氣才是。
而且他似乎對小狗子有種莫名的敵意。
「我說放不下了。」這會兒孟少陵將視線調向她,語氣堅持。
他是不喜歡小狗子。
不,正確來說,他討厭那些繞著她像是在獻殷勤一樣,帶著連眼角都笑彎了的討好笑容的男人。
不為什麼,他討厭那樣的視線,討厭別的男人帶著傾慕的視線看著她,莫名地令他感到不快。
「這……如果掌櫃認為麻煩的話,那麼我帶回去好了……」小狗子顯然在氣勢上不敵孟少陵,立刻抱著橘子離開。
「嗄……橘子呀……」冉纓伸出手,想攔住小狗子,又礙于身旁明顯不悅的男人,只得眼泛淚光的目送橘子……不,小狗子離去。
「如果你想吃,去買不就得了。」孟少陵的語氣很不客氣。
「但那是別人的一番心意啊!」她不喜歡辜負別人的心意。冉纓的口氣有些負氣。
看著小狗子離去時深受打擊的神情,那令她對自己感到失望。
這是她第一次蹙眉。
她總是笑著,無論開心與否,即使有令她煩惱的事情,出現的也是苦笑,不會像現在這樣笑容盡失,眉頭緊緊鎖著困擾。
糟糕的是,他知道令她蹙眉的原因。
他沒發現自己跟著她一起蹙眉,倒是心頭那股不悅難以抹滅。
「老板,我要那個壺。」孟少陵修長的手指一指,一改先前反對的態度。
這樣的彌補應該夠了吧!
冉纓悄悄地抬眼覷向他,眼神仍是有些怨懟。
還不夠?
「還有那個金漆托盤。」青筋浮現在他額頭上。
這樣行了唄?
水眸里的怨懟少了些,但埋怨還是有。
「還有哪個想要的?」青筋隱隱顫動著。
讓她自己挑行了吧!
「小狗子的橘子……」孰料,她要的不是任何一件古董,而是剛才小狗子帶走的那藍橘子。
孟少陵听見自己理智斷掉的聲音,清晰又熟悉。
在故里生活已經一段時間,他的理智崩斷也不是第一次,很快就能修復。
「不行嗎?」見他臉色鐵青,她小心翼翼地問。
那神情仿佛他一拒絕,她會立刻落下淚來。
「我去拿就是了!」拗不過她,孟少陵轉身賭氣道。
陡地,一股溫熱的暖意由掌心傳來,宛如狂風之姿席卷了他的心。他一垂首,就見她笑咪咪地牽著自己——
「我也一起去!」
「嗯。」他輕輕應了聲,沒有甩開兩人牽著的手,反而以不著痕跡的力道握緊她的小手。
老實說,他還挺喜歡這雙軟綿綿的小手。
牽著的手,到她追上小狗子和他有說有笑的接過橘子之前,都是暖的,雖然在她放開之後有些失落,但看見她不是因為喝酒而欣喜染上了紅暈的兩頰,和愉悅的笑靨,不知不覺間,他的嘴角亦跟著上揚。
是的,她輕易地牽動了他的心情,隨著她而高亢起伏,低落失意。
而他,無法否認這樣的感覺。
結果,孟少陵竟忘了要離開,又跟著她回到了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