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氣候依舊有幾分凍意,文字慎真想窩在暖和的被窩里,哪里都不去。
可耳邊卻不斷地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可以想見踢出腳步聲的人極怕驚醒他,遂以小碎步在房里走著;不一會兒便嗅聞到陣陣薰香,再過一會兒還能感覺到溫熱的水氣,最後便聞到教他有些垂涎的紅玉粥香。
一如往常,每日的早晨吉祥總會貼心地放軟腳步,在他的房里備好熱水洗臉,點上薰香,再為他準備自己最愛的紅玉粥。
自她入府以來,一日復一日,眼一眨,就這麼過了六年。
她就是這般聰明地不需要吩咐,她便會把所有的事都打點好,就等著他張開眼享用。
只是,今兒個是他們成親第一日,她……
想到此,文字慎驀地張大眼往身旁一探,果真沒有吉祥的身影;再往另一頭望去,才瞧見她添了一碗紅玉粥,正湊在嘴邊吹涼些。
不對吧,她現下的身分是四少夫人,她把自個兒搞得像個丫鬟作啥?
瞧瞧,她把一頭該要極為賞心悅目的檀發隨意扎起,一身布衣依舊如往昔,身上也沒半點贅飾,就連根簪子都沒有,好似他這相公挺窮酸的。
況且,昨兒個明明加派了兩個人手到慎心齋了,這些雜事根本不需要她做;她只需要窩在他的懷里,他睡到何時醒,她便何時起身便夠,那麼早起來是想教他心疼嗎?
別傻了,他才不會心疼!
倘若昨晚她肯多一點表情,肯多給一點聲響,說不準他真會心疼她,可誰知道……她是死魚啊。
處子一向矜持羞怯,若不是處子大抵也懂得假裝;然而,她雖是處子,竟然連假裝羞怯都不肯,始終以一雙能穿透人心思的眼直睇著他,臉上依舊不形于色,讓他覺得自個兒像是抱了一塊木頭般,簡直是乏味得想哭!
她該不會真是異于常人吧,要不然怎麼會一點反應都沒有?還是他不夠好?那怎麼可能,他文四少雖說是比不上文二少的風流倜儻,但也算是小有名氣,有問題的人定是她!
嗚,怎麼娶了個這般無趣的女子為妻,他直覺被騙了;早知如此,他就不該任由哥哥們三言兩語給激得隨口答允這門親事。
混帳,分明是吃定他的性子耍弄他。
「小爺,你醒了?」
感覺身後有道極為熾熱的視線,吉祥不由得轉過身,果真見著文字慎擰著一雙濃眉,神色不善地瞪著她。
「該改口啦。」文字慎沒好氣地道。
小爺、小爺,他不小了,好歹也長她兩歲。
「相公。」吉祥乖乖地順從。
看著她近乎愚蠢的忠誠順從,他突地覺得頭暈……真不敢置信,她居然眉眼不動地就對著他這般喊著,要不是太識得她,真要以為她老早就覬覦著四少夫人的位置了。
她是個貼心的丫鬟,但可不代表她是個稱職的妻子。
罷了,反正他娶妻不過是為了爹口中的重話,只要老爹別老是威脅要將他逐出文府就好。
再者,他又不常待在府里,管她要在這府里掀起什麼腥風血雨,都不干他的事。
只是,可以的話,他真希冀可以娶個有趣些的,若她真能夠掀起腥風血雨,他倒還覺得不賴。
「相公?」
耳邊傳來她圓潤的好听聲音,文字慎不由得驚跳地坐正,摟著被子退到牆邊。
「作啥?」無端端地湊近作啥?怎麼覺得臉上無端燙了起來?
「相公,要我幫你更衣嗎?」吉祥依舊是一貫清冷圓潤的語調。
「好。」她喜歡當奴婢,他也管不著,是不?就盼她別丟了他的臉便成。
文字慎有些惱火地扯開被子,露出赤條條的身軀,就等著瞧她有什麼神情,可誰知道他一次次地期待,又一次次地失望……
她無動于衷啊。
昨兒個夜里吹熄燭火,想必瞧不清楚,壓根兒不覺得親密,他認了;可如今太陽高掛,盡管房里香煙裊裊,卻絕對可以教她看清楚眼前這副年輕又完美的體魄,可她怎能連眉都沒動、連眼都沒閃,只是漠然地拿著衣服褲子往他身上套?
雖不是頭一回要她更衣,可這是頭一回赤條條地要她更衣啊!她怎麼可能一點都不慌,反見他倒像個笨蛋,為了等她一個表情,什麼蠢事都干得出來!
沒一會兒,就見她手腳俐落地幫他穿戴整齊,就連發都替他束好了,而她依舊神色不變。
看來天底下沒有什麼事能讓她失控了,就算瞧見六月雪,她大底也只會記得要吩咐水房的人趕緊將今兒個晾的衣袍給收起來,省得沾濕……這女人到底是少根筋還是腦袋根本有問題?
怎麼這般的不以為意?
很傷他的心耶。
「相公,用膳了。」將他渾身都打理好,就連靴子都套好之後,吉祥隨即又站到一旁等著他起身。
文字慎慢吞吞地下了床榻坐到圓桌前,不知道怎地,最愛的紅玉粥就在眼前,他竟然一點食欲都沒有。
成了親,怎麼連心情都悶了。
她這反應,似乎一點變化都沒有,這樣成親到底有什麼好玩的?就為了笨老爹的重話?
他是爹捧在手心里疼的,他就不信不成親,爹真會將他逐出文府。
真是笨,怎麼會在這當頭才想清楚?害得他莫名為了逞一口氣而迎娶了她,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迎娶她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她偏是少了點人味,實在毫無樂趣。
站在一旁的吉祥見他怒擰著一張臉,便道︰「相公,你現下不是該到摘月樓去走走嗎?」
文字慎猛然瞪著她,「你要我上妓館?」才成親頭一天,他的娘子便要他上妓館?
她的腦袋到底是在想些什麼?
「你不是天天都要去的嗎?」吉祥斂眼瞅著他,表情就如語氣一般清冷,而且還相當理直氣壯。
文字慎傻愣地盯著她,旋即擱下手中的玉箸,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哪里成了親?這和未成親前不都是一般?
***
南京城最南端的延京大街,左右橫成數條大街,形成數個十字大街,面這附近的大街,正是溫柔鄉的大本營,而號稱南京城第一樓的,莫過于位在延京大街最底端的摘月樓了。
摘月樓,全年無休,晨昏不斷;天一亮,瞧起來就像是一般的酒樓,然而到了掌燈時分,燈燦如晝,絲竹震天,喧囂到天亮。
現下,薄霧漸消,摘月樓里滿是教人嗅聞便醉的酒氣,一干花娘早己回房休息去了,而他,文府四爺正到訪。
一進里頭,文字慎也不管守在櫃台的掌櫃,徑自穿過大廳踏上渡廊往後院走,而掌櫃的也極為識相地不攔他,放任他如人無人之地一般。
文字慎口中念念有詞,大步跳下渡廊,根本無心欣賞滿院的羞挑艷李和位于摘月樓正中央的人造湖泊;只見他踏上月湖上頭的拱橋,停在湖心中央的亭子外,睇著石桌上頭還擺著的茶水,爐火正燒出氤氳的霧氣,透出在亭內一對衣衫不整的男女身影,他不由得輕咳兩聲。
一大清早的,就這麼不正經。
他這個當新郎倌的,一大早就被新嫁娘給趕了出府,他的好二哥倒還真是閑情逸致啊。
「字慎,你怎麼來了?」
輕拍著身下的人,輕緩地替她拉正衣裳後,文字征也跟著起身整好衣,臉上勾著邪魅的笑,走到石桌旁。
「教人給趕了出來。」文字慎怒氣未消地怒道,往石椅大刺刺地坐下,伸手拿了杯茶潤喉。
「誰?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居然趕你出來?」
「還不是……」唉,真是不想說,教妻不嚴,夫之過啊。
「你是忌諱她嗎?」見他欲言又止,文字征隨即揚手要身後的女子離開。「她走了,你現下可以暢所欲言了。」
文字慎望著那位花娘離去的背影道︰「我沒見過她。」
「從其他妓館重金挖來的。」
「倒是挺教人動心的。」他可以理解何謂重金買來的,這花娘確實是有那本事。
家里頭的四個兄弟,除了他之外,每人皆有相當喜好的一樣事物,就如大哥嗜酒,二哥,三哥貪財;而他……這杯中物嘛,倒也不一定非要酒不可,偶爾喝喝茶水,也挺不錯的;至于美人,他只要一個乖巧听話的女人便成,皮相倒是其次;這財寶,他不是相當的偏執,只要夠他揮霍便成,不過他倒不怎麼在意錢財是要怎麼掙。
怎麼好似他這人軟綿綿得很,好似無所事事得很,不但無一技在身,更無半點豪願在心,簡直是快要悶死他了。
他倒也不是想要成就什麼大事業,只是老是這樣一事無成也有點倦了,好歹也找點能夠引起他興趣的事做做。
要不然天天往酒樓、妓館、賭坊跑著,久了,他也有點膩了。
「你在想什麼?你方成親,就打算要納妾啦?」見他想得恍神,文字征輕挑起眉。「就算要納妾,也得要要找個清白一些的,至少不是我沾染過的。我不在意,但我想你應該會介意,遂我先告知你一聲。」
「二哥,你在胡說什麼?怎麼說到這當頭來了?」文字慎笑出聲。
啐,心動是心動,但他一定得要方才那花娘不可嗎?
天底下沒有這種道理吧?再者,家里擺著一個清冷娘子就夠他受的,無端端地又招個妾作啥?
湊成一對,然後氣死他嗎?
「要不,你方才是在想什麼?」
「我……」再呷上一口茶,文字慎不禁又嘆了一口氣。「我家那口子對我可真不是普通的清冷啊,一大清早地就趕我出來,就連我要在房里多睡片刻都不成,總感覺仿若她依舊是我的貼身丫鬟,就不像是我的娘子。」
不是要嫌棄吉祥,而是她真是有問題,要不怎麼會一大早就把他給趕到妓館里?雖說他以往老是往二哥這兒串門子,但有哪個新嫁娘會在甫成親的頭一天,便將新郎給趕到妓館來著?
真是見鬼了,每個新嫁娘不都想將良人給拴在身邊久一點的嗎?
就唯有她,居然二話不說地催著他出門,虧他今兒個倦得很,想要在房里多休息一會兒,她居然趕他。
可惡!
「她對你清冷,不是正合你意?」文字征疑惑地挑眉,順便再替他斟上一杯茶。
「哪里合了我的意!」他無奈地舉杯就呷,卻燙得他眼淚快要掉出來。「好燙……」
「我才剛倒,當然燙。」文字征搖了搖頭。「倒是你,究竟在喳呼個什麼勁?她不管你,甚至還大方地讓你上妓館,擺明了不會約束你,落落大方得緊,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沒說我不滿意,只是覺得迎娶她,委屈了自個兒。」他可是文家四爺耶,娘子居然是自個兒的貼身丫鬟,而且她隨口叫他出門,他居然便照做了。
不是他願意照做,而是听她那麼一說,便再也待不下非走不可。
瞧,她的功夫多深沉,隨便幾句話,表面上好似順著他的心,然暗地里,根本就是不願他待在房里。
「有什麼好委屈的?」他不由得啐了一口。「在我看來,吉祥乖巧听話又善解人意,貼心得連爹都喜歡,你還有什麼好委屈來著?畢竟吉祥是要擱在家里替你持家的人,再者只要你一聲令下,相信吉祥吭都不會吭一聲,是不?」
「是這麼說沒錯,但是……」他長臂托腮往桌上一擱。「她就僵著一張臉,不管我怎麼逗她,她都無動于衷,簡直快要嘔死我了!」
想起洞房花燭夜,她竟一點羞澀都沒有。氣死他了!
「你曾經見過吉祥那丫頭皺過眉嗎?」文字征像是想到什麼地道。
文字慎一愣。「沒有……」似乎是有,但是,又好似沒見過。
「你見她笑過嗎?」他又勾笑問道。
「沒……」真不是他要嫌棄她,進府這六年來,她就是一張冷臉,不管遇著什麼事,也不曾見她有什麼改變過。
「咱們來打個賭吧。」睇了他半晌,文字征突然開口。
「嗄?」
「二哥知道你向來最為鬼靈精怪,懂得怎麼吃、怎麼玩,什麼事都難不倒你。」文字征笑嘻嘻地道︰「倘若你有意的話!想必要馴服吉祥那冷丫頭,該不會是難事才對,是不?」
「那倒是。」文字慎倨傲地抬高下巴。
就算不是,他也要說是;要說他這人有什麼不好,大抵是因為他這人將繁華榮景當成過眼雲煙,將美人江山視若糞土;但略過這一些,他就只剩下一口氣了,而這一口氣是吞不得的,不吐不快,不逞便不成氣候!
「咱們就來賭吧,看你能不能在一個月里,讓她擠出笑意來。」文字征笑得很賊。
為了這個弟弟,他得要絞盡腦汁想辦法幫他們維持,總不能一成親便要休妻吧,這麼一來,就不知道爹當初說的重話到底是真是假了。
擠出笑意?這太難了吧。他攢眉斂眼思忖著。
「不過是個小小丫鬟,也要教你考慮這般久,真不知道是吉祥了不起,還是你沒法子馴服她?」文字征嘲弄著他。
文字慎側眼瞪去,見他笑得不懷好意,便微惱道︰「誰說我不能?」
「你能嗎?」文字征挑釁道。
「我當然能!」
他有什麼不能?就端看他要不要做而已,沒什麼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