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是憑什麼相信他的?
是因為她不解世事,還是因為只要有人待她好,她就可以毫無疑問地相信對方?
倘若他真是刺客的話,她現下還能站著嗎?
把臉朝向炕內躺著,盡管灼燙的熱意正在模糊他的意志,他仍是努力保持清醒,以防她擋不住外頭的人時,可以運勁殺出重圍,盡管現下他是再清醒不過,但那也沒用,因為他已經沒有氣力了。
倘若她真是擋不住外頭的男人,他可真是要束手就擒了。
疲憊地倒在炕上,他才突地想起,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獨自躺在炕上,只因從見到她的第一天,她便已霸佔了他的地盤,而自上一次之後,他便再沒有躺在炕上,頂多只是在貴妃椅上微歇等待天亮。
而今,可是頭一遭哩,想不到獨自一人躺在炕上的感覺是恁地舒服,只是有點空虛。閉上眼,灌進耳里的細微嗓音漸漸听不清晰,隱隱約約只能听到她再次拿出她傲然的刁蠻阻擾那群忠肝義膽的護衛進入房內,然而對談的聲音似乎愈來愈大,不禁讓他硬張開酸澀的眼皮。
「放肆!本宮說過了!水姑娘已經就寢,難道你們這些飯桶不相信本宮的話?」她可是使勁在撒潑呢。
「小的不敢,只是……」」這兒可是王爺賜給水姑娘的偏院,你等敢私自闖入,難道不怕王爺怪罪?」拿自個兒的威儀唬不到人,她可以再找一個更強的,橫豎她就是不會讓人進入這一扇門內。
「小的知道,但……」
「這說來說去還不都是你們這群飯桶逮不到人,嚇得本宮一個人不敢在房里待著,又擔心在偏院的水姑娘,遂來找水姑娘窩一晚,而你們的狗膽倒是不小,竟敢叨擾本宮……」水盈盈的美眸噙怒地來回注視著每一個企圖硬闖的護衛。
「小的告退,不知道公主要不要小的留下幾個人在這兒守著?」
「你們趕緊去捉人,別分散了人馬在本宮這兒,別到時候本宮還得負這責任。」
她豈能讓他們派人守在這兒!
「遵命。」
李初雪倚在門邊睇著一干護衛像是一批訓練有素的軍隊緩緩消失在夜色中,確定他們都已離開,才轉身進入房內。
「沒事了,我的把他們都遣走了,倒是你……」她惴惴不安地睞著仍然淌著血水的傷口,柳眉緊鎖在一塊兒。「你要不要緊?要不要我去替你拿一些藥來?」
「不礙事……」他轉過身,微抬眼睞著她蹙眉的模樣,不禁笑了,「難道你真不怕我是個刺客?」
還是得多提防一些的,是不?
「你是嗎?」她依舊如是問道。
他不是,她幾乎可以肯定,但她想知道他進王府到底有什麼用意,他到底想做什麼,倘若會危害到王爺的話,她一樣不饒他。
「我不是。」低啞的嗓音依舊帶笑。
他喜歡她的信任,喜歡她全然沒有一絲懷疑的絕對信任,仿佛她已經懂了他這個人似的。
「可不是?」她早知道的。她想要追問他的來意,但一見到他過分慘白的臉,再多疑問她也得先按下。「倒是你的傷總要拿些藥來抹吧,要不連血都止不了,即使護衛沒找到你,你一樣會…
會如何?她不願去想。
她會怕,很怕一個懂她的人,一個關心她的人就此離開她,她怕再也找不到一個像他這麼疼愛她的人,一個會為她落淚的人。
亦詮待她極好,竭盡所能地縱容她的刁蠻,但是亦詮不會為她掉淚。
亦詮待她不過是兄妹般的感情,只不過是憐她孤身只影地待在宮中,過著無人過問、無人在乎的日子,又怕她被父皇以和親之名送往回鶻,才願意帶她來王府。
總歸一句話,他不過是在可憐她罷了。
而他呢?一個大男人是為了什麼會為她掉淚?
雖說她之前便已懷疑他的身份,總覺得他的身形不似一般女子,但真沒想到他確實為男兒身。
她沒有向亦詮通報是因為她不認為他會傷及無辜,更不認為他會是一個刺客;但礙于男女有別,她自然是不得再接近他,今兒個……是意外,因為他受傷了,否則她不會再踏進這座偏院。
她在等他自個兒離開,想不到卻在穿廊遇見了他。
「在我的妝奩里有金創藥,你去幫我拿來……」他虛弱地道,強撐著意志不能在此時昏厥。
李初雪打開衣櫥邊的妝奩,很快地找到金創藥。「直接撒在上頭嗎?」她從沒替人抹過藥,不知道這東西到底該怎麼用。
「嗯……」他抬起右手撕開肩上的布。「直接撒在上頭。」
「好。」李出雪輕輕地打開剔透的藥瓶,緩緩地把藥撒在仍不斷淌血的傷口上,卻見他眉頭緊蹙,咬牙悶哼了聲,慌亂地更湊近他的臉。「疼嗎、疼嗎?一定是很疼的,是不是?」
「比起師父的一掌,這算是小意思了……」盡管眉頭深鎖,額上布滿細碎的冷汗,他依舊是笑。
「師父?你師父是誰?」
「天底下最狠的一個女人……沒心沒肝的那一個……」他說得有些糊涂了,只因在體內流竄的毒性已慢慢發作。「是我的師父……也是我的干娘……」
「無痕、無痕?」
見他閉上魅眸,她不禁輕拍著他沒有血色的臉龐。
「我不礙事,但是我累了……想睡……」他喃喃自語著,勉強算是交代,隨之昏厥在黑暗的睡夢中。
「無痕?」李初雪不安地湊近他,感覺他不算順暢的氣息,心里更猶豫著到底該不該傳大夫入內。但若是找大夫來,豈不就是承認他是護衛們追殺的刺客?可是若是不找大夫,她又擔心他不知是否熬得過今晚?
她手足無措地盯著他,再睇向已然止血的傷口,心總算是有些安定了,連忙找來干淨的布,有些笨手笨腳卻又極其小心翼翼地為他包扎。
他該會沒事吧?他說那是他師父所制的藥,而且他的功夫了得,可以以一敵十數個護衛,表示他的師父自然更加厲害,那麼既是他師父所制的藥,理該很有效才是,所以他會沒事的吧?
李初雪就這樣怔怔地坐在炕邊,一雙水眸直視著他依舊蒼白的臉,心里直想著他,想著他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麼、他到王府的目的及他為何待她那麼好……
有好多疑問,她要等他睡醒同他問個清楚,所以,他一定會沒事的。
渾身像是火燙似的,難受得讓水無痕自不安穩的睡夢中轉醒,而他一醒來便見到一張憔悴的粉顏。
「你……」怎麼還在這兒?
「好些了嗎?」她一開口問的便是他的安危。
一夜未合眼,怕的就是他會在睡夢中就這麼睡下去,害她不斷地以指尖探向他的鼻間,確定他只是睡著了。
「不礙事。」只是渾身像是著火一般。「倒是你,一夜都在這里嗎?」
掙扎著要起身,額上突地掉落濕透的手絹,他不禁疑惑地拾起。
李初雪隨即接過手,擱在她身旁的水盆里擰了一下,隨即又把他按回炕上,輕聲道︰「你昨兒個臉色突地轉好,紅潤得像是曬了太陽似的,我探向你的額際才發覺燙得驚人,連忙打水去,想用水為你降些溫度。」
「哦……」額上一片清涼,讓他著火的體溫有些下降,也舒服了些。
倒是他沒想到她會為了他去打水,她的身份可不比一般的姑娘家,盡管在宮中再不受尊重,她可也是個公主哩。
而她,居然為他打水?他是何德何能啊。
「原是想要傳大夫來,但又怕傳了大夫會讓你的身份曝光,所以我只好守著你一整夜,待情況真是壓遏不住的話,即使會泄露了你的身份也得傳大夫了,所幸方才天快要亮時,我覺得你的熱度降了些。」也總算讓她松了一口氣。
「你擔心我?」這很明顯,他可沒有想岔了。
為什麼呢?對他這種來路不明的人,即使是病死在路邊,她也犯不著睬他的,不是嗎?而她甚至還為他打水。
「我……」粉顏微暈,刁蠻公主的習性不禁又顯霹出來,欲蓋彌彰之意極重。「我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還有到王府到底是要做什麼罷了。」
是啊,倘若不是這樣的話,她又是為了什麼而擔憂了一夜不敢合眼?
「至少我不是為了殺人而來。」水無痕不諱言直道。
心底有那麼一點點的失落。他原本還以為她是擔心他,否則,她也沒必要這般盡心盡力的不是嗎?
倘若沒把他放在心上,她早該放他自生自滅的,根本不可能守著他一夜……
啊,多久沒有讓人這麼照顧過了?好似自小時候生過一場病,讓師父守過他一夜之後,就再沒有過了。
對了,他就是因此而死心塌地的跟在師父身邊。
他一直是個死心眼的人,只要有人待他好,他會一輩子不忘,甚至可以賭上性命地回報。
「殺人?」李初雪微愕。
她不是沒見過宮中動用私刑,甚至將犯錯的宮女丟進鷹坊喂食父皇最喜愛的鷹鷂……只是自他口中听說殺人這字眼,讓她一時渾身發顫。
他不像是個嗜殺成性之人,而他的臉……卸下了刻意營造的神韻,他的臉素淨得像是個無害又漂亮的男人,不只是單純的漂亮,真正讓她移不開眼的是他那一雙老是帶笑的魅眸。
很吸引人的一雙眼,可以媚得像個柔情似水的女人,也可以俊得像個陽剛放肆的男人,唯一看不見的是他放在嘴上極易出口的肅殺之氣。
他善良得可以為她哭泣,怎會忍心殺人?
「你怕了嗎?」他呵呵笑著牽動了肩上的傷,痛得他齜牙咧嘴。
她定是會怕的,是不?
只要是師父下命令,除了是泯滅人性的事,不然他都可以二話不說地答應,包括男扮女裝之事。即使手上沾了血,也都是處決了師父口中所說的該殺之人,他不會有悔,但是他怕她……
她該會怕的,不是嗎?
會怕也是理所當然,畢竟兩人的身份差距甚遠。
他知道這個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有什麼好怕的?」拿下他額上的手絹,她浸濕擰干之後才又擱到他額上。「這事兒……在宮中常見得很,沒什麼大不了的。」
人命再脆弱不過了。
「不愧是養在大內深宮的公主,見識過人。」水無痕哂笑著。
像她這般尊貴的人,雖說像個傀儡一般,但是他相信她絕對沒嘗過餓肚子的感覺,更沒試過為了填飽肚子而不擇手段搶食的滋味。他不該在心底拿兩人比較,但他卻無法避免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仿佛是在告訴他,兩個人的身份相差甚遠……他是因為身上的毒才會這般胡思亂想。
兩人的身份差距多遠又與他何干?
他就要離開這里了,想這些做什麼?壓根兒都不像是他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微惱地睞著他。
她守著他一夜,可不是想等著他清醒,說這教人厭惡的話回報她來著。
為何他的態度會和先前差這麼多?她倒寧可他是個女人,至少那時的他不會拿這種態度對她。
「沒……」水無痕突地掙扎著要起身,然才一坐正身子,肩上刺骨的痛意便席卷而來,身上的熱度更是隨著手絹的掉落再次狂飆,眼前是一片扭曲未明的景象,他根本無法獨自走下床。
該死,這毒遠比他想像中還猛烈,原以為只要睡一夜,病情即會好轉,想不到狀況卻和昨夜一樣。
「你躺下。」她不由分說地把他推回炕上。「你身上的傷還沒好,連燒都沒退,你以為你能到哪里去?」
怎麼會有這麼不珍惜自己的人?
「我得趕緊回去才成……」濃烈的痛楚如蟒舌吐信般地蔓延而來,緊裹住他的身軀令他不得動彈,甚至連再次起身的氣力都沒有。
「你以為你現下能離開郡陵王府嗎?」她不禁嘆了一聲。「昨夜府里起了這麼大的蚤動,你該不會天真得以為府中全然沒有防備吧?今兒個一早我去打探消息,發現府里戒備森嚴,不管是要進府還是要出府的人,都得加以驗身,憑你現下這模樣,你以為你出得去嗎?」
她知道他會飛,也知道他有功夫底子,可問題是,他現下受傷了,且傷口上有毒,這下子就算再有功夫底子又如何?他真的飛得了嗎?
一旦被逮住的話,只有死路一條了。
這一點……她不信他會不知道。
「我……」他想要逃開這種別扭的感覺,周身的熱氣直往頭上冒,他根本發不出聲音,隨即便又暈厥了過去。
「無痕?」她睜大眼,輕拍著他泛著詭異紅暈的臉頰。
她該不該差個奴婢到府外找個大夫來?但府里頭戒備如此森嚴,這時若是傳喚大夫的話,豈不引人疑竇。
可若不傳大夫的話,她真的不知道他這樣的情況是好還是不好……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一夜未眠,她卻未覺疲倦,只是直視著他,用自個兒也沒發覺的異樣擔憂直盯著他,等待他下一次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