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會知道,夏憐一待便是十年?
唉!
夏憐舒服地躺在暖帳里,偎在溫暖的褥炕上,用繡滿精美圖案的絲被裹住全身,不禁輕嘆了一聲。
真是舒服啊!
微掀起卷翹的濃密眼睫,偷覷著仍是黯淡的天色,她思忖著現下八成已經過了五更天,不過因為入冬了,所以天色亮得晚。不知怎地,她一點也不想動,仿若全身被蝕透了一般,松垮垮地凝聚不了一點氣力。
原本她是打算待個一年便回家的,孰知一年復一年,家里頭的情況一直沒有改善,若是她回去了,只不過多了一張爭吃的嘴;如果待在這里,不但不愁吃穿,一年還可以攢個一兩寄回家去。
然而,若是可以的話,她還是想要待在自個兒的家里,盡管屋子是破了點,不似司馬府邸的華麗輝煌,但她還是想要回到爹娘的身旁。
雖說老夫人待她極好,可再怎麼好也比不上自己的家人。
唉!她真想把身上裹著的這條被子給帶回家,這質地暖和得很,饒是外頭的疾風凍雪也寒不了她半分,若是帶回去給爹娘,他們定是十分歡喜,總算可以度過這隆冬了。
可,若是沒有經過老夫人的允許便私自把府里的東西帶出去,那豈不是成了偷兒?
窮歸窮,她卻從沒想過要當偷兒換得三頓溫飽。
況且,老夫人待她這麼好,她怎麼能夠恩將仇報?
該起來了,若是再貪睡下去,老夫人可是要起身了。
半夢半醒、迷迷糊糊的,夏憐緩緩地爬起身,當溫暖的絲被自身上滑落時,她旋即打了個哆嗦,微眯起惺忪的水眸睇著滑下腰間的絲被,突地發現自己未著寸縷,瞬間驚回了縹緲的思緒。
「啊!」
她不禁暗叫一聲,晶亮的水眸瞪得圓大,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直盯著自己似雪一般的肌膚,然後用力閉上了眼;再次誠惶誠恐地睜開,發現自己仍是未著寸縷,不禁有點歇斯底里地喃著。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不應該是這樣的啊……」天候這麼凍,她可還沒傻得不著中衣入睡的;況且她身上不僅未著中衣,甚至連抹胸都不見了,那麼再下面一點呢……
她輕拉起被子,以縴縴玉指探進被子下,登時踫觸到自個兒滑膩的肌膚,嚇得她心髒都快要停了。
「不可能的啊,我怎麼會連褻褲都沒穿哩?」
夏憐傻氣地抓著自個兒似檀木般烏黑的發絲,不斷地回想自己昨天晚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想不起來,她一點都想不起來。
欲哭無淚的她趴伏在褥炕上頭,突覺自己的腦袋疼痛欲裂。怪了,她的身子向來壯得跟條牛沒兩樣,怎麼今兒個卻沒一處是舒服的?
夏憐哀號了一聲,疲憊地坐直身子,隨即發現天色又比方才亮了一些;倘若不趕緊起來的話,真的來不及給老夫人打洗臉水了。
那怎麼成?這十年來,都是她在打洗臉水的,盡管身體再不適,這還是她的工作,一天都不得偷懶的。
打定了主意,她決定漠視身上不知道因何而來的痛楚,掀開溫暖的絲被,放眼梭巡著自己的貼身衣物,卻突地發現……
這里似乎不是她的臥榻。
身為老夫人身邊四大丫鬟之一,老夫人是挺寵她的,但她再怎麼寵她,也不可能在她的臥榻上頭系上這擋風保溫的紗簾,況且這霞簾有點眼熟。
她伸手拉開紗簾,再次確定這兒並非她的臥房,而是二少爺的落霞堰。
這是怎麼一回事?
夏憐盯著外頭簡樸的擺設,只有幾個花架屏風,還有幾口箱子和檜木櫃;而正對著暖帳的雲石桌,上頭擺著一對早已燃燼的紅燭,一片杯盤狼藉,四味榛果、合巹酒……
這是──
腦袋中還是一片混亂時,她卻已眼尖地睇見一地的凌亂衣衫。
自雲石桌一路丟到暖帳前,是一對大紅的喜服,甚至還有鳳冠霞帔;當然還包括她不翼而飛的貼身衣物。
很好,她全都想起來了!
約莫一個月前,老夫人曾經興高采烈地同她提起,要她嫁給二少爺當偏室;她只是回以一笑,當老夫人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畢竟這話已不是她頭一次提起了。
然而昨兒個一大早,她才要上耳房去,卻被翠柳和嫣槿這兩個丫鬟把她給架到二少爺的落雲塾去,不由分說地給她套上喜服、戴上鳳冠,在她尚未厘清一切時,她已被老夫人給推進了落霞堰,悄悄地對她說了一些令她面紅耳赤的閨房秘話,直到二少爺入房來……
夏憐羞紅了臉,壓根兒不敢再回想下去。
昨兒個突然被送進這里頭,對著向來對她冰冷有加的二少爺,她只好不斷地喝酒壯膽,以致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倒也不是很清楚,依稀記得的是二少爺有力的臂膀……
「啊──」羞死人了,她怎麼直想著這些事?
可她再怎麼想也沒想到二少爺居然真的迎娶她當偏室。她不過是個奴婢罷了,怎麼能當二少爺的偏室?
司馬家在京城一帶好歹也是個書香世家,可是有頭有臉的一派,娶了個奴婢當偏室,這下子成何體統?
不想倒罷,一想起來她就怨。
爹和娘也真是的,每年她回家一趟,兩老總是要她再忍耐,總是要她待了一年又一年;而到了幾天前,兩老更是收下老夫人所給的聘金。這感覺壓根兒不像是在嫁女兒,說是賣女兒倒還恰當一些。
唉!這下子該怎麼辦才好?
再怨爹娘也沒用了,是不?家里實在是養不起她這一張嘴,倘若能把她給嫁出去,也算是了了爹娘的心願,亦可以替底下的弟妹多攢一些銀兩,供他們往後使用。
可她呢?
她什麼都沒有,往後連家都歸不得;畢竟已經成了潑出去的水,只能待在司馬府里當一輩子的奴婢了。
罷了,當奴婢也沒啥不好,橫豎老夫人待她極好,略去二少爺不談的話,往後的日子倒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她听說二少爺已有了喜愛的女人,他為何不迎娶對方反倒是娶她為妾?是因為老夫人的意思嗎?倘若是如此,討厭她的二少爺豈不是更討厭她了?
夏憐坐在褥炕上想得出神,直到寒意抓回她的神智,她才憶起得趕緊起身到耳房打水。
她迅速把絲被折得有稜有角,再抖著身子下褥炕撿起自個兒的衣衫,又突然想起,為何一早便不見二少爺的人影?他不是向來非得到日上三竿才會起身的嗎?難道因為不願意和她同處一房,遂先離開了?
說不準他昨兒個早離開,只是她不記得罷了。
找個機會得同二少爺說清楚才成,要他別誤會她是想要飛上枝頭當鳳凰,要他寬心,就當沒她這個人存在便成,往後她會住回自個兒的房的。
她回頭睇著褥炕上那灘象征清白的暗紅血漬出神,真是難為二少爺了,他那麼厭惡她,卻又因為拂逆不了老夫人而和她圓房。
他會不會恨她?害他無法迎娶心愛的女人?
其實十年前她甫到司馬府時,二少爺對她還挺好的,知道她喜愛這座落霞堰,總會帶她到閣樓里,擺上一堆她從未見過的各式糕餅讓她嘗;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二少爺再也不喜歡她了,盡管見到她也不理不睬的。
二少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討厭她呢?
礙于身分,她不敢問,只把他當成主子,把疑問藏在心底。
砰的一聲,門板突地被人推開。
夏憐猛地回神,回首看著走進房里的人,突見來者的面貌,她不由地驚喊了一聲︰「二少爺!?」
旋即,她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像只敏捷的小兔子倏地跳回褥炕上,把方才折得有稜有角的絲被抓起,胡亂地往自己的身上裹;又像是只受到驚嚇的鳥兒,整個人偎在褥炕的一隅,不敢輕舉妄動,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呼一聲。
目睹這一幕的司馬澈,輕挑起霸道的濃眉,胸口沒來由的燒上一把火,一是因為見著了她惑人的胴體令他僨張,另一點則是因為她的行為舉止太過傷人,令他怒不可遏。
「你是見著了什麼嚇人的東西不成?」微揚迷人的唇角,他哂笑著。
怕他?哼,愈是怕他,他愈是想逗她。
虧他還好心地去替她打洗臉水來,她卻像是見鬼似地往褥炕里逃,就怕晚了一步,他便會把她給吃了似的。不過她逃也是對的,畢竟他確實很想再嘗一次她的味;昨兒個若不是體恤她初識雲雨,他可沒那麼簡單便放過她。
司馬澈走到褥炕邊,將打水的盆子擱在一旁的花幾上,一把拉開紗帳,慵懶的魅眸直瞅著她羞赧欲哭的濕潤眸子。
「二少……」
夏憐下意識地緊抓著絲被,斂下的水眸硬是不敢抬眼睇他。
好久沒見過他了,應該是說已經許久不曾正眼見過他了;如今要她抬眼見他,她不敢。
「叫什麼二少,我都已經是你的夫君了,你還把我當成主子看待不成?」司馬澈微蹙起眉峰,顯得有點不悅。
她的腦袋里到底是在想些什麼?
兩人都已經有了肌膚之親,她還喊什麼二少?
「可……」嗚,她不敢。
沒有勇氣抬眼看他,光是听見他沉下了嗓音,就夠她抖的,她哪里敢喊他的名字?
「你到底是怎麼著?我瞧你不是這個樣子的,怎麼在我跟前和在娘面前的模樣差這麼多?」是存心氣他不成?
她像是朵時時噙笑的嬌美蓮花,隨著歲月經過,她出落得益發標致,而他亦慢慢地發覺到自己的心意;然不知為何,在他跟前的她不曾笑過,總是低垂著小臉從他身旁匆匆而過,仿若唯恐避之不及。
他是洪水猛獸嗎?他還不知道自己是這麼惹人厭的。
夏憐欲言又止,幾番思量之後,她一咬牙俯首認罪道︰「二少,奴婢知道二少討厭奴婢,然而礙于老夫人的命令而娶奴婢為妾,定是讓二少心生不悅,奴婢會隨即回自個兒的房的,亦會同老夫人說,要她別再逼你了,昨兒個的事就請二少忘了吧!」
這樣子說,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無論要她做什麼都無所謂,只要二少別生氣。她只要想起好幾年前,二少那一張寒凜的臉,她便怕得動也不敢動。
「你在說什麼渾話?你的清白都被我給佔了,你居然一點都不在乎?」司馬澈眯起勾魂的魅眸直睞著她戰栗不已的縴細身子。「況且你在說什麼傻話?居然以為我討厭你?」
這算什麼?她居然這麼討厭他?就算真的討厭他也犯不著說他討厭她吧?他可沒有迎娶一個他厭惡的女人為妾的雅量。
「二少不是討厭奴婢嗎?」
夏憐微微抬眼,卻恰巧與司馬澈的視線連成一線,嚇得她忙不迭地再次垂下粉臉,澄澈的水眸濕潤得像是要淌出淚水似的。
「倘若我討厭你,我犯得著去替你打洗臉水嗎?」他的聲音冷到了極點。
她到底是在想什麼?
天曉得要他承認自己自十年前便戀上一個八歲大的女娃兒需要多大的勇氣嗎?而他在歷經十年之後,總算是認清自己愛慘了她的事實,遂要娘替他作主迎她為妻,如今卻……
「嗄?」洗臉水?「二少怎麼做這等事呢?倘若要打洗臉水,盡管吩咐奴婢一聲,奴婢便會去做的。」
她抬眼看著他冰冷的俊臉,他那跋扈的濃眉如昔日一般飛揚,他沉著的魅眸如昔日一般勾魂,他剛毅的俊臉比昔日再多了一分男人的成熟完美,她的粉臉不自覺地漲紅。
好吧,她承認,大富人家的長相果真比一般的尋常人家好看多了,遂她很喜歡二少的臉,但是她很怕二少用這種眼神看她,仿若她是個極微不足道的東西似的,對她極為不滿似的。
她壓根兒不懂二少到底是在生什麼氣,仿若只要一見到她,二少總是在生氣,為什麼呢?
她不知道,也不敢問。
「我不準你在我的面前再稱自己是奴婢!」司馬澈幽深的魅眸迸射出一道懾人的危險目光,冰冷地投注到她身上。「你要記得,昨兒個晚上咱們已成了夫妻,從今而後,你便是我的妻,我便是你的夫君;而夫妻之間是要用名字對喚的,不管以往的身分如何,往後你只能喚我澈,我也喚你憐兒,听到了沒有?」
不要再讓他說一次,畢竟他的脾氣一直都不太好,再讓他開口的話,有可能會連帶的把火氣一並宣泄。
「可是奴婢……」夏憐不知死活地又道。
「把絲被拉掉!」司馬澈突地吼了一聲,再無柔情和蜜意,僅剩的只是滿肚子的怒氣,亟欲發泄。
「嗄?」她有點錯愕。
「你不是自稱為奴婢嗎?既然這麼想當個賤婢,就听從本少爺的命令把絲被拉掉!」他真的火了!
今兒個早上該是交頸鴛鴦互訴情衷的時刻,然而……她毫無慧根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