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年間
「老爺,您就別再送我了。」
北京城的郊外,一名女子拉著一雙兒女,站在一座華府的後門,粉淚漣漣,其哀傷之神態,讓人莫不唏噓。
「羽翩,你這麼一個弱女子還要帶著一雙兒女在外頭流浪,要我怎麼放心得下呢?」胡員外緊抓住這名叫作羽翩的女子,雙眼直睇著她賽洛神、似天仙的美顏。
「可又能怎樣?」關羽翩輕輕一嘆,不著痕跡地甩開他的手。「倘若羽翩不走,豈不是會害得老爺名譽掃地?」
「我豈會在乎他人的閑言閑語?」胡員外已雙鬢霜白,可色心未止。
「但羽翩又豈能陷老爺于不義?」關羽翩輕擰柳眉,神情哀慟。「數月前,羽翩與一雙兒女承蒙老爺收留,您這份恩情,羽翩永記在心,怎麼也不敢忘,遂不能再留在此地壞了老爺的清譽,更何況小兒他……」
關羽翩緊拉著她兒子的手,縴指輕掐他略嫌粗糙的掌心。
「老爺,雖說二娘並不是我親娘,可也是我爹明媒正娶的妻室,如今我爹雖然已故,可她好歹也是我關家的人,豈能不守貞節?」關戒覺年方一十五,說起話來頭頭是道,且威嚴十足,一雙大眼更是直盯著胡員外。
「這……」
「胡員外,我年紀雖小,倒也是讀過聖賢書,豈有二娘改嫁而不理睬的道理?」關戒覺感覺掌心又是一陣刺痛傳來,不由得繼續說下去︰「古雲︰『夫死從子』,我二娘自然得要跟從我,服從我才成,相信胡員外亦不願見我二娘成了不守婦道的寡婦吧?」
「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
「我已十五歲,我可以干活來養我二娘,二娘的事還請胡員外甭再放在心上。」橫豎只要胡員外每說一句,他便感覺掌心一陣刺痛,只能順著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台詞對應。「二娘,我們上路吧。」
嘖,這女人每次總是如此,干盡壞事之後,便要他來收拾,天底下就她關羽翩做得出這種事。
「老爺,羽翩在此謝過您的大思大德,倘若有來世,羽翩再與老爺同結連理……」關羽翩潸然淚下,婷婷裊裊地跪地謝恩,再緩緩起身,「老爺,羽翩告辭了。」
話落,她一手拉著年幼的女兒,一手牽著已經同她一般高的兒子,緩緩地往外頭走。
「等等。」胡員外見狀,忙不迭地喚住她,並且追上前去,硬是將一包香囊塞人她的手中。「既然你是要回江寧,身上的盤纏自然不能少,這些你放在身上,路上可以求個方便。」
「羽翩怎麼能夠再接受老爺的恩德,羽翩……」話未竟,她剔透的淚水仿若是斷落的珍珠項鏈般,滴滴淌下。
「甭說了,帶在身上吧。」胡員外嘆了一口氣,轉頭對著關戒覺說︰「戒覺,你也是半個大人了,一路上可要好好照顧你二娘。」
關戒覺輕睇他一眼,「我知道。」
關羽翩將香囊接過手,不動聲色地掂了掂重量,隨即輕聲道︰「老爺,羽翩告辭了,還請老爺保重。」
關羽翩屈身拜別之後,她立即拉著一對兒女快步離開,離開胡員外目光能及之處。
當他們快步來到了城門外時,關戒覺才忿然甩開關羽翩的手,恨恨地別過臉去,硬是不瞧她一眼。
「唷,今兒個是怎麼著?這麼快便甩開我的手,你難道不怕尚未踏進城門便露餡了嗎?自胡府到城門外不過是少頃的時間,還是得小心點。」羽翩原本惹人憐愛的表情霎時變得跋扈囂張。
語落,她拿出懷中的香囊,喜孜孜地掂了掂重量。
呵呵,這一次可真的是逮到一頭肥羊了,也不枉她在胡府里待了將近半年。
「你會擔心嗎?」關戒覺撇了撇嘴,「老是要我出面去做這種事,要我把所有的事都攬在身上,倘若哪天東窗事發時,便全都是我的錯……真不知道天底下怎麼會有你這種女人,虧你還敢自稱是我娘親。」
他不說便罷,一開口便若滔滔江水,綿延不絕,而且字字埋怨。
「你還敢說?還不都是為了你和蘭芷?要不我需要這麼做嗎?」關羽翩挑高眉頭,一副晚娘面孔。「你爹死得早,全數的家產都讓其他宗親給奪走了,為此我得拖著你和蘭芷兩人過日子,倘若不用此法子,我又能如何?你以為一個姑娘家要拉拔兩個孩子長大,是件很簡單的事嗎?」
天底下就有他這種知思不圖報的孩兒,壓根兒不體恤她吃了多少苦,老是嫌棄她的「取財之道」。
「盡管是要攢銀兩,也不是用此等手法吧?」他不以為然。
兩年前,他關戒覺尚是江寧首富之子,而這名喚羽翩的女子,則是當年進入關府來當廚娘的。說什麼當年他爹曾救了她一命,遂她特意入府報恩,接下廚娘一職。而後過沒多久,他爹便為了他與妹妹蘭芷將她納為妾,以彌補他們自小無娘親疼愛之缺憾;孰知洞房花燭夜,爹尚未踏入新房,便一命嗚呼,而關府也在這一夜之間易主,原是主子的他,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之下,只能讓這自稱是他二娘的女子帶離關府,免受他人戕害。
他想不通向來為人厚道良善的爹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倘若硬是要安個罪名給關羽翩,只能說她八成是掃帚星轉世,要不怎會她一踏進關府便惡運連連?
然而,他雖老愛在嘴上這麼說她,但他仍舊感激當初尚未與爹圓房的她,沒有狠心丟下他和蘭芷,讓他們免于流落街頭,更讓他相信她並非是為了榮華富貴才接近爹的,要不她便不會將他和蘭芷帶在身邊,她的知恩圖報讓他十分感動。
但畢竟她與爹未飲交杯酒、未宿同房,她怎麼也不能算是他的二娘,可她卻以寡婦自居。
盡管是如此,也不能帶著他盡做些搖拐騙之事,是不?
「你說得倒容易,你以為咱們要從江寧逃到北京,是不需要盤纏的嗎?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爹那麼好,會對每個外人伸出援手嗎?」關羽翩嗤之以鼻,「我不敢說我做的事光明磊落,可至少還不算下流,而且我每每下手的對象,必定是為富不仁的人,這麼做既可以從他身上拐些銀兩,又可以替天行道,你說,我何錯之有?」
是那些富賈自命風流,瞧上了她的美色,想要將她佔為己有,才會讓她有機可乘的,這要怪她嗎?倘若他們色心不起,她如何拐得了?
更何況,她圖的不過是一些銀兩罷了,懷里這香囊是胡員外自個兒雙手奉上的,她可沒有逼他。
「是沒錯,那你何不索性跟了那人算了?有得吃穿又不用趕路避難。」他黯然地道︰「你年紀不算太大,又是清白之軀,倘若讓人給收做偏房,便會有華衣錦食的生活,犯不著為了我和蘭芷奔波。」
他年方十五,說大不大,說小倒也不小了;兩年前的家中巨變再加上這兩年來的流離失所,把他磨得獨立堅強多了,也少了些公子哥兒的驕縱氣息。
倘若她不在身邊,他……也可以把蘭芷照顧得很好。
「啐,我怎能放著孩兒而獨自享樂去?天底下有這道理嗎?」關羽翩捏住他尚粉女敕的臉頰。「小子,我再把話說分明,省得你老是舊事重提,說得我都煩了!听著,兩年前,我已成了你爹的繼室,已是你的二娘,而你同蘭芷便是我的孩兒。在你爹駕鶴西歸之後,我自然得要扶養你們長大,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犯不著在這當頭說這些狗屁倒灶的話來惹我心煩。
我關羽翩雖是剪綹出身,但一些婦德我可是懂的,而且夫死從子這道理我也明白,遂你去哪兒我便去哪兒,你休想甩開我,我下輩子還要托付給你呢!你逃不了的,別以為天天在我耳邊說些蠢話,吵得我受不了,便可以逼我走。」
關戒覺甩開她縴細的手,微惱地道︰「我十五了,別拿我當娃兒看!虧你還敢說什麼夫死從子,天底下有哪個娘親會利用自個兒的孩兒去拐騙?先是以廚娘身分混進富賈華府,再以美色迷惑大老爺,待對方色心大發,又搬出夫死從子的道理,硬是要我出面干涉,硬是要我當壞人……你到底懂不懂什麼叫作夫死從子?到底懂不懂這個『從』字何意?」
「我告訴你,你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像我這般好的後娘了,你沒感恩便罷,反倒是怪起我來著。」
關羽翩想要再掐他一把,孰知他這一回逃得可快了,讓她撲了個空,只能悻悻然地瞪著他。
「我豈會不知從字何意?不就是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要我護從你、服從你?我沒做到嗎?當你對我使個眼色時,我沒有當機立斷嗎?我哪一次沒有護從你,哪一次沒有服從你?你這個死沒良心的小子!」
她現下可是如花似玉的年紀,雖說出身低微,以往在街上行乞時不免也干過一些勾當,但殺人放火的事,她可是一樁也沒做過,勉強還算是清白身世,倘若她是想嫁入豪府為妾,還怕找不到門路?心里不就是放不下他和年紀尚幼的蘭芷?
雖說她沒同關老爺子圓房,可她早已經認定自個兒為關家人,要她如何放下關家這最後兩個子嗣不管?她為人雖不正派,但一些道義倒還是懂的。
「那全都是你要脅我的!況且我也沒要你帶著我們從江寧逃到北京城!」正值掌燈時分,城門外沒什麼人,關戒覺倒也吼得挺暢快的。
這女人滿嘴歪理,虧她還能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他是傻了才會感謝她。
「要不是你爹死得早,我犯得著這麼做嗎?」關羽翩雙手叉在縴腰上,也不客氣地回吼。
他們壓根兒不像是一對母子,倘若說是姐弟,倒還貼切一些。
「倘若你爹沒死,我現下可是在關府里當貴夫人,而你這個臭小子還在當你不知死活的富家大少!」
哎呀,她會不會是對他太好,把他給寵壞了?
『你承認了吧?我就知道你當初是為了貪圖我關府的榮華富貴,遂硬要纏上我爹,還說什麼小女子無以回報,願以身相許……你根本是當膩了剪綹,才會找上我爹,而我爹被你粗俗的美色所迷惑,才會迎你這掃帚星人門,一踏進新房便克死我爹!」他吼得一張俊俏的臉龐都漲紅了。
他不是真的這麼想,可他就是受不了她老是拿他當娃兒看待,逼得他一怒便口無遮攔地亂吼。
他長大了,都比她高了,已經可以保護她,況且身上的銀兩也夠他們三人過生活,甚至是做點小生意,她犯不著老是要故技重施,用她的美色去騙財竊物。
「哎呀,你這個臭小子,都跟你說你爹是壽終正寢的,你卻老是說我是掃帚星,你是活膩了不成?」
關羽翩縴縴玉指都已經指到他的鼻間,只差一點點的距離就可以掐到他粉女敕的臉龐。
「怎麼?我說錯了嗎?」明知自個兒說得有失公允,他還是不低頭。
她待他的好,他自然知道,可是知道歸知道,要他說出口,他還是做不到。
關羽翩眯起瀲灩的水眸,氣得牙癢癢的。
「倘若我真是會克死他人的掃帚星,真不知道我怎麼沒先克死你?」省得留著他把自個兒氣得半死。
她不敢說她這個當娘的當得夠稱職,可至少這一路上她沒讓他吃到半點苦頭,只不過是要他在適當的時候幫她一把罷了,用得著說得她好像犯了滔天大罪似的嗎?難不成她攢來的銀兩,他關大少爺都沒花用到?
「羽翩,你居然敢咒我?」關戒覺氣得臉紅脖子粗。
「你這渾小子居然敢直呼我的閨名?」干嘛,擺臉色恫嚇她嗎?「就算要喚我的名字,也得給我加上一個關字,我姓關,我是你娘親!」
臭小子,老是說她不守婦道,看來他的聖賢書也讀得不怎麼樣嘛。
「你才不是我娘,你也不姓關!」關戒覺笑得分外邪惡,「想冠我關姓,還得看我點不點頭。」
「我嫁的是你爹又不是你,要你點頭做什麼?」見他一失防備,她的縴指立刻不客氣地掐上他的耳朵,狠狠地擰上一圈,「我再說一次,我是你爹備轎抬進關府的,我就是你的娘親,我當然姓關,別再讓我說第二次,要不我就把你的耳朵擰下,順便把你的嘴巴撕爛,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對我這般放肆。」
真是夠了,每每離開一戶人家,這戲碼就得重新上演一遍,真是教她身心俱疲,卻又不知道該拿這渾小子如何是好。
哼!她嫁人了關家,倘若不姓關,又該姓什麼?
她小時候自有印象起,就是在街尾向人乞討的,她不知道自個兒姓什麼,連名字都是那乞丐頭兒替她取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姓,他連這都要剝奪嗎?
倘若連姓都沒有,日後她的墳頭上,豈不是要刻上「無名氏」這三個字?
這怎麼成,她的碑石上頭非要刻上關氏二字不可,這渾小子要是沒這麼做的話,她做鬼也會回來找他算帳。
「你放開我!」可惡,他都長這麼大了,她還要拿以往那招來制他?「我爹還不敢這樣待我哩。」
雖說已至掌燈時分,在城門外走動的人並不多,可也是有人在瞧著的,她這樣擰著他,難道不怕別人笑話嗎?
她分明是一個粗俗又卑劣的女子,根本上不了台面,當初爹是被她的美色迷惑,才會迎她為妻,要不娘都死了那麼多年了,爹也打定主意不再娶妻納妾,怎麼會突地想迎娶她?
她不過是個空有一張臉,只會用美色惑人的失德蕩婦,要不她為何不讓他去工作攢銀兩,非得要用這下三濫的伎倆取財?
老是說她是他的娘親,娘親又怎會做出如此不入流的事?
「就是因為你爹不敢,才會把你寵上天,我要替你爹好好地教訓你,省得你這劣性子有一天會把你自個兒給害死!」她掐住他耳朵的縴指絲毫沒有放松的跡象,甚至還愈擰愈重。
真是的,這小子以往與她的交情還挺好的,也是因為如此,關老爺子才願意破例迎她為妻的,怎麼家變之後這小子便愈來愈古怪,老是讓她模不著頭緒。
「你又不是我娘……」痛啊,別再掐了!要不是看在她是個弱女子,他早就動手推開她了。
「還!」她不禁又加重了力道。
「啊!可惡,要不是看在她的身子縴弱,他可真要動手了。「你才不是……啊——」痛死他了,不要再逼他了,他可是真會發火的。
「再說啊!」哼哼,她就不信他能撐多久。
「我說你無德失貞,你不配當我娘,我以後再也不要干那些勾當了……」他的嘴快要裂開了,這女人未免也太狠了?
關羽翩一手掐住他的耳朵,一手扯著他的嘴,其力道之大讓他的耳朵和嘴唇都泛紅了,甚至還有些紅腫;她的心狠手辣,由此可見一斑。
「有本事再說一次看看。」她就不信他還不認輸,反正每次爭論到這當頭,他都是非低頭不可的。「我正洗耳恭听呢。」
說啊,她就不信他能怎麼說,這一張吐不出好話的嘴,撕爛了她也不會心疼,而這一只听不進她勸告的耳朵,干脆廢掉算了。
關羽翩笑得邪氣,正等著他求饒,突地發覺裙擺讓人給拉扯著,低頭一瞧,一張粉女敕秀麗的小臉正仰對著她,一雙仿佛寶石般的黑眸像是隨時都抹得出水光般地瞅著她。
「娘娘,我餓餓。」關蘭芷噘起小嘴。
「小蘭芷肚子餓了?」關羽翩笑了笑,「那娘娘帶你進城,咱們去吃香喝辣的,好不?」
听這嬌女敕女敕的聲音,柔柔軟軟的,就這麼一聲娘娘,就教她心滿意足,直要把這如女圭女圭般的小蘭芷給疼入心坎里,反觀這不長進的關戒覺,除了會惹她生氣之外,似乎別無他用。
倘若他不是關氏的子嗣,她會考慮把他丟掉,省得氣死自己。
「嗯。」關蘭芷甜甜一笑,重重地點了下頭,一手牽起關戒覺的手。「娘娘,哥哥也一道去,快走吧。」
關羽翩見狀,微挑眉頭,見到關戒覺已痛得閉上雙眼,才緩緩地松開手。
「今天有小蘭芷替你求情,所以我網開一面,不同你計較,倘若再有下次的話,你再試試。」
「粗野俗艷的女人……」關戒覺撫著自個兒被拉腫的唇。
「你說什麼!」她母夜叉般地吼了一句。
關戒覺扁了扁嘴,低俯在關蘭企耳畔道︰「蘭芷,她不是咱們的親娘,別再叫她娘娘了。」
「你居然敢挑撥我們母女倆的感情,看來你真是活膩了。」關羽翩火大地往前一掐,孰知再次落空。
只見關戒覺快步往城門跑,還回頭說道︰「我又沒說錯!」
「你再說!」
可惡,非把他丟到後山去喂狗不可,她再也容不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