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風淒淒,不著燭火的水月塢,四周的湖面映著天上的半月和繁星;在點點漣漪波動間,綻放著如晝的光痕,炫亮水月塢飛舞的帷幔。
鏡如水品嘗著上等、百醇甘美的眉月針,黯沉的魅眸仍不斷地閃動著算計的光芒,而唇角邊的笑意依舊微揚著,仿佛是一種習慣,只是一種點綴。
「唷,這麼好閑情,一個人在這里品茗?」
言吹影掀開飛動的秋香色帷幔,頎長的身影隨即快速地飄進四方閣樓里,落座在他的面前。
「你今兒個回來得真早。」鏡如水擱下手中的白玉杯,隨即拍了拍手,在他後頭的長廊里隨即閃出一高一低的淺影,一抹恭敬地遞上一只白玉杯,另一抹則利落地斟上茶水,隨即又閃身而去。
「唉,甫人元月,整個金陵熱鬧非凡,那群不甘寂寞的文人雅士和達官顯貴忙著四處拜訪,忙著附庸風雅,哪里有空晃到我的書肆那兒?」言吹影呷了一口溫熱的茶,滿意地露出一抹笑,又接著道︰「倒是見月和鏤塵那兒忙翻了,一個天天押著梨園子弟四處公演,一個是忙著制衣,整個淨塵軒忙得人仰馬翻;看看你,近來好似挺閑的。」
「誰說我挺閑的?」鏡如水笑得勾魂攝魄。
「啐!你這個御前第一紅人,不僅推掉了冬至的祭天大典,又不上朝為皇上佔星觀象,徑自窩在這御賜的鏡花居里;你不怕哪日惹得龍心不悅,連咱們這批兄弟都得跟著你一道落難?」言吹影挑眉睇著他。
「你這個及第狀元在多年前便已經惹得皇上不悅了,更逞論是現下?」鏡如水淡然地笑著,「你別牽累我便好,還擔心我會連累你?」
「哎呀,不過是個玩笑,也同兄弟我說得這般正經?」言吹影啐了他一口,又一副神秘兮兮地湊近他的身旁,「方才我回府時,外頭排滿一堆等著要拜訪你的馬車,于是我便繞到後門進來,卻在鏡紋樓附近听見了女人的咒罵聲,那聲調可真是與眾不同。」
「哦?」鏡如水以掌輕托著俊臉,修長的手指輕敲眼角。
看來她必定是十分惱怒,而且要她改掉滿口的雜言穢語,可能需要一點時間好生教。
「唉,你一點兒都不覺得古怪?」瞧他不慍不火的反應,言吹影倒是有點意外,「這鏡花居可不是隨意的閑雜人等便能走進的,而你的宅院里傳出女人的咒罵聲,你倒是一點都不以為意,難不成……是你帶回來的?」
不會吧,品味太差了……
「你以為是什麼樣的女人才配得上我,又是什麼樣的女人才能讓我心動?」雖說她宛若是一頭桀驁不馴的野烈豹子,抬眼舉手之間是恁地放肆而不羈,一點也不像時下的溫順女人,可卻意外地讓他心動。
既是要與他共度一生的女人,既是要接受他的命運的女人,自是要有點不同凡響,要有似她這般強韌性子的女人才能與共。
只是她的爪子,還有待修剪。
「可……」他听到的咒罵聲實在是不堪入耳,簡直比鄉間野姑還要粗俗,他怎會千挑萬選地檢中這十分不同凡響的女人?
他的身邊一直不乏女人作陪,可讓他心動的還不曾有過,怎麼會……
「她可是我命中注定的女人,是絕無僅有的一個。」一旦錯過,不會再有。
「就因為她是命中注定的女人?」遂他要忍辱負重地接受?「你這一次會不會是卜錯卦了?」雖然還沒見過他卜錯卦,可人嘛總是會有第一次的,是不?
「你認為我會卜錯卦嗎?」鏡如水不禁失笑。
他倒很想知道自己的天賦異稟何時會有失常的一天,可到目前為止,都還正常得很。
命運哪命運,何謂命運呢?
他順著命運遠離了是非叢生的宮中,順著命運找到可以陪伴他一世的女人,然這到底是命運的安排還是他所希望的?
雖說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倒不如說是因為他的冀望產生了定數,這可說是因他的心願而延伸出的命運吧!
「我覺得你還是要……」言吹影驀地住口,豎起耳朵听著,「我好像听到什麼聲音了……」畢竟鏡花居向來靜寂得像是一座死城,突然迸出了像是咒罵的聲音,他自然會覺得震驚。
況且,這里頭可是擺下了陣式,那個女人怎麼可能走得到這里來?
「是嗎?」鏡如水微眯起魅眸,突地站起身,面對著翻飛的帷幔,笑意更濃,連向來不帶笑意的眼眸亦噙著深濃的笑意。
「你听。」言吹影嘆了一口氣也走到他的身旁。
經由風的吹送,真的帶來了花襲人惱怒不已的叫罵聲……
「鏡如水!該死的王八蛋,有本事就給我出來!
混蛋!色痞!畜生!你給我滾出來!」花襲人靠著微弱的光線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徑上走著,氣喘吁吁地吼著,又使勁地罵著,仿佛兩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
可惡,這是什麼鬼地方?
她從太陽高掛走到太陽西下,再走到伸手不見五指,走得又渴又餓又累,卻始終找不到原先走進來的路。可惡,位在中央的水月塢明明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為什麼她走了好幾個小時,卻一直走不到呢?
王八蛋,最好是不要讓她找到,最好是讓她窩囊地餓死在這種荒野小徑上,要不然她見他一次就開扁一次。
別說她太暴力,因為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惡,至少也要給我吃的東西啊!」嗚,她餓到沒力氣走路了……在探花坊時,她一天至少也吃個五餐,飯來張口,茶來伸手,可從昨幾個晚上到現在,她一直沒有吞進任何東西,已經足足二十四個小時了……
該死的鏡如水!根本就是存心要把她給餓死的!
說什麼命運、說什麼愛他?他根本就是腦子有問題,有誰會在初次見面就同人說這種話題的,他根本是個沒腦子的白痴!
「你餓了嗎?」
像是鬼魅似的,鏡如水突然飄到花襲人的面前,嚇出她一身冷汗。
「你、你是鬼啊!」哇咧,走路都沒有聲音。
「我說過,只要你喊我的名字,我就會出現。」
鏡如水笑得開懷,不由分說地牽起她的手,恁地霸道卻又柔情似水。
花襲人先是呆愣地任他牽引著,而後怒瞪著他一身月牙白的頎長身軀,恨得牙癢癢的,「你、你不要隨便踫我,你這個令人厭惡至極的王八蛋!」
可惡,居然敢軟禁她!早知道離開賈府會遇上這等事,她就該把自己鎖在探花坊里,寧可一輩子躲在探花坊里,她也不願意跑到這種鳥不生蛋的荒郊野嶺來,居然連三餐都不供應她……嗚嗚,是存心餓死她的!
「厭惡至極?」鏡如水突地轉過身來,將帶笑的俊臉湊近她的眼前,近到唇瓣幾乎要接觸在一塊兒,「你真的討厭我?」
花襲人瞪大眼,沒想到他會突然轉過身來,甚至是如此接近她……
說真的,她第一次覺得男人可以美到如此無法無天的地步,那一雙深邃的眼眸仿佛帶著醉人的魔力,只要一對上眼,就再也凋不開視線;至少她現在真的移不開自己的視線。
「我倒不認為你會有多厭惡至極。」他笑得分外張狂。
是他的心孕育出了命運,還是命運控制著他的心?到目前為止,他可以肯定地知道,是因為他的心情戀上她的人,而他不過是提早知道了命運的結果;她一定會留在他身邊的,不過還需要一點時間。
「你……」沒來由地,在那一雙眸子的凝睇之下。她感覺自己絲毫移動不了身體。
鏡如水再揚起勾魂的笑,牽著她的手往前走。
「走吧,你一定是餓壞了,方才我已經差人準備晚膳。」他的手緊緊地握住她的,是恁地強勁又不失溫柔。
「你……」可惡,她八成是餓到無力,否則怎麼會連一句話都反駁不了?
明明是他軟禁了她,明明是他不供膳食的,怎麼現在又在她眼前擺出一張大善人的嘴臉,開始施舍她?
「我方才一直待在水月塢,思忖著要如何利用水月塢完美的地形和氣流,配合上月圓陰氣極盛時,設壇劃開時空交界……」他說得輕描淡寫,相當貼心地牽著她走上青石拱橋,踏上水月塢,「倒是你,決定好了嗎?」
花襲人听得一愣一愣,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照道理說,她這個來自于六百年後的現代人,應該可以成為他們這群古人眼中的神,為何她卻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無用的傻子?
「你不相信我?」鏡如水倒也不意外她的反應。
「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同理可證,倘若有一個二十七世紀的人來到她的面前,跟她談論一些有關于二十七世紀的一切,她八成會把對方當成瘋子,而他為什麼會相信她,為什麼會知道她是來自于未來?
「因為我的眼看得見過去和未來。」仿佛看穿她的心思,鏡如水淡然地道。
別問他到底是怎麼習得這門絕技的,只因他自娘胎甫落地便熟知這世間常理,看穿了過去和未來;或許正因為如此,所以他無法對世間的權勢利益動心。
一他很清楚,所有的一切皆是過眼繁華罷了,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的,但他偏想要追尋一分感情,想要得到他此生不會擁有、卻又最想擁有的情絆。
因此,她想要逃離他的身邊,很難。
除非他死。
「我又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天啊,她現在可是脆弱得很,請不要再說這般打動人心的謊言,她真的會掏心挖肺地相信他。
「想不想再試一次?」鏡如水突道。
「試什麼?」
鏡如水笑得妖詭,俊逸的臉龐蘊涵著深沉的算計。
「吹影,你就坐著別動。」他回頭對著言吹影道。
花襲人此時才發覺水月塢里還有一個人存在,可她只是匆匆一瞥,滿心等待著鏡如水所說的「試」,她真的很想知道他要「試」什麼。
「別靠我太近,也別移動你的腳,只需要睜開你的眼楮看即可。」
鏡如水淡淡地吩咐著,口中突地念念有詞,雙手往上一舉合在頂上,四方飄揚的帷幔驀地往上翻飛至樓閣,一剎那間,半月陰冷的光芒透著張牙舞爪的蒼白倒映在湖面上,仿似太陽般照亮整座水月塢。
他突地放下手,卻緊握成拳地往水面上一擊,水面濺起數丈高的水柱,仿佛破了個洞似的,幽黯的盡頭突然浮現幾個詭異的畫面,而站在一旁的花襲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老媽?
天啊,這破裂的水面竟然浮現了二十一世紀的情景,而她惟一的親人,她的老媽正在機場里來回奔走著……
「唷,這是怎麼著?如水怎會在施法?」
兩道不約而同的嗓音突然躥進施法現場,破裂的水面倏地覆合,揚起的水柱隨即濺落在湖面上,而這轉瞬間的變化,快得讓花襲人還來不及看清楚一切。
「你們回來了?」言吹影很優雅地打了個阿欠,對著才踏進水月塢的花見月和思鏤塵招手。
「這是怎麼回事?她是……」思鏤塵指著花襲人。
「如水命定的女人。」他是不大相信啦!
「她?」
「如水這麼說,我也只好相信,不過……」
言吹影的話尤未竟,花襲人如山洪爆發似的咆哮聲便響起︰「你們這兩個王八蛋,難道就不能遲一點再踏上水月塢嗎?你們的眼楮是用來裝飾門面的嗎?難道你們看不出來鏡如水在施法啊,看見別人在施法,你們不會回避嗎?去你個混蛋!」
可惡,就算鏡如水不說她也知道,這眨眼間的法術定是因為他們強行進人正在施法的現場,才會驀然停止。
嗚……她剛才見到老媽了耶!天啊,這一次的畫面比昨天還要鮮明,而且那種感覺跟出現在腦海中的感動是不一樣的,他們怎麼可以就這樣硬生生地打斷她想念的畫面?
可惡,她要求賠償啦!
「你……」花見月和思鏤塵難以置信她非同凡人的粗俗。
「你什麼你,你們要賠我啦,我不管!」氣死她了,好不容易看見鏡如水像是表演魔術,像是摩西開紅海一樣,卻被他們打斷了。沒吐他們口水,算是她修養好。
「襲人,難道你就不能斟酌你的用詞嗎?」鏡如.水輕輕地牽起她的手,希望她多多少少可以受他一點感化,改變一下生活習慣,否則……
「斟酌什麼用詞!文字又不是我造的,文化又不是我創的,嫌我說話難听,就去怪當年創字造詞的混蛋,畢竟我不過是沿襲這些用詞的人罷了!」
花襲人壓根兒不賣面子,仍為剛才那短暫的瞬間扼腕不已,「倘若不是因為他們突然闖進來,說不準我現在都回去二十一世紀了。」
「不可能的,我說過要滿月,否則以現下的極陰之氣,根本無法劃開時空。」鏡如水對著眼前三位瞠目結舌的至友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落座,「你方才見到的,不過是一種傳遞的波紋罷了。」
「嗄?」花襲人突然有種感覺,覺得自己才是古代人,而眼前的鏡如水才是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好深奧,她真的听不懂。
「罷了,往後我再同你說明白,但你必須要先答應我的條件。」鏡如水不忘重述自己的要求。
「條件?」那個啊……「愛你、愛你、愛你,我簡直是愛死你了!」
不管了啦,反正只要可以讓她回到現代,要她說出多惡心的話都無所謂;反正那不過是堆砌文字,之于她一點意義都沒有。
「你……」鏡如水笑逸出聲音,拉著她到青石桌前坐下,「我看你還是先用晚膳,再慢慢地把我的條件想清楚,畢竟我要的不只是口頭上的應允,我要的可是你的心。」
滿嘴說愛誰不會?重要的是她的心、她的情?
「可是……」花襲人習慣性地把腳抬在椅子上,微蹙眉頭地解著他,卻見到他身後的人正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她抬眼環視,發覺除了鏡如水之外,大伙兒都對她看傻眼了,「看什麼看,再看就把你們的眼楮挖出來!」
反正她就快回二十一世紀了,所以她也不需要在他們的面前假扮柔順,畢竟那太累人了,她沒那個心思。
「對了,我還要你守口戒,若是讓我听見你口出惡語,那麼……」
「我知道、我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要能讓她回到二十一世紀,她什麼自尊面子皆可拋。
「那好,用膳吧!」鏡如水隨即招呼著她,還有一旁已被風化為化石的三尊石像,又為她夾了幾樣菜。「慢慢吃,這是方才我要人為你準備的,你可以告訴我哪些合口味、哪些不合口味。」
「嗯、嗯……」花襲人像是餓死鬼似的,抓起飯碗、抄起筷子,以狂風掃落葉之姿瘋狂地襲擊滿桌人眼又合口味的佳肴。
她哪里管得著別人的目光?都快餓死了,先填飽肚子再說,她已經餓了好久好久,感覺像是有一個世紀之久;所以不管現在眼前擺上的是什麼東西,她相信她不會挑食的。
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吞得太快了,她竟然覺得肚子有點不舒服。
「怎麼著?」鏡如水擔憂地望著她抱月復的舉動。
「我有點不太舒服……」可惡,這種肚子痛的感覺,有點像是……「茅房在哪里?」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太想要在用餐的時候提起這個字眼,但她真的很想證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鏡如水挑了挑眉,對她指著身後的碎石小徑,「往後走便瞧得見了。」
花襲人聞言,二話不說地拔腿就沖,雖說有那麼一點點不大優雅,但是她實在是盡力了……
她以如跑百米的速度,轉瞬間便沖進了茅房,十分不雅地開始動手扯開褻褲上頭該死的繩結,拉開一看——果然不出她所料,真是那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