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盛夏時節,天色總是亮得早,眼見數道熱辣的光束仿若是撒下的網,罩住整座蘇州城,盡管是林木森森的範府也敵不住這一波辣芒。
然而,躺在窗旁軟榻上的範府三千金,臉上覆著一本書,依舊睡得香甜,壓根兒不管從窗欞篩落下來的毒辣光束灑在她身上,幾乎快要把她給燙出幾個窟窿了,她依舊文風不動,睡得安穩。
「主子。」
啪的一聲,大門被人踹開。
躺在軟榻上的範濤不以為意地轉過身去,還不忘拉了書本一下,好讓快要戳瞎人的陽光隱在書本之外。
「主子!」留恩手里端著洗臉盆,繞過屏風,走到軟榻前,瞧主子依1日睡得香甜,不禁翻了翻白眼。「主子,日上三竿了,你再不上鋪子,今兒個鋪子可就沒人守啦。」她拉開大嗓門吼著。
留恩先擱下手中的洗臉盆,再伸手取下範濤拿來遮眼的書本,教窗外的辣光全都灑在範濤雪白的粉顏上頭。
「留恩……」範濤痛苦地聲吟著。
唉唉唉,留恩這丫頭是愈來愈大膽了,完全忘了自己是丫鬟,而她是主子,居然拿這法子喚她起身。
「主子,不是奴婢想要煩你,而是鋪子不能沒人守啊。」留恩一把扯掉範濤企圖拉上遮掩日光的被子。
「啐!你就不能守嗎?」範濤沒好氣地張開眼,瞪著留恩。
到底是誰提議說要經營當鋪的?倘若她沒記錯的話,該是大姐才是,然而大姐根本就不務正業;至于二姐……唉,不提也罷。
就可憐了她,姥姥不疼、爹爹不愛的老麼,得替姐姐們扛下這苦差事。
「主子,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我不過是個奴婢,哪能干得了估價的事,到時估錯了價,我要拿什麼賠?」別嚇她了。
範濤眯起漂亮的水眸瞪著留恩,不滿地扁起嘴,認命地坐起身。
「二小姐呢?」範濤不雅地打了個呵欠,擰了手巾抹臉。
「一如往常,一早便沒瞧見人。」留恩接過手巾,隨即伺候範濤更衣,替她穿上一襲天青色薄衫,配上錦羅帔子,再手腳俐落地替她梳起如瀑般傾瀉的發絲。
二姐若不是出門玩,八成又是賴在房里不出門……啐!當初說好她一個月至少要留守個十天的,如今差事幾乎都落到她這被欺壓的小妹身上了。
「大小姐呢?」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大小姐在大廳等你呢。」梳發的手驀地一停。
範濤不解地睇著銅鏡中神情有些倉皇的留恩,好笑地挑起眉。「等我作啥?你犯得著嚇成這個樣子?」
她不是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雖說她是到蘇州時才買進府的,但伶牙俐齒、聰明機伶得很,怎會教這麼一點小事給嚇著?
大姐找她是時有的事,尋常得很,這丫頭怕什麼?
「大小姐說是有家信……」留恩扯出一抹苦笑。「如果我沒記錯,好像已經是半個時辰前吩咐我速來喚你了……」
大小姐的脾性古怪,心情好時,不管說啥都不礙事,但她若心情不好,說什麼都是死啊!方才大小姐吩咐時,便見她神情不佳,如今遲了半個時辰,大小姐會不會一惱便將她這辦事不力的丫鬟給趕出去了?
「半個時辰前?」聞言,範濤也彈跳站起身。
家書?糟了,爹寄來的信怎會送到大姐手上呢?
這下子,大姐豈不是知道她是負責與爹聯系的內賊了?這事非同小可,肯定會教大姐暴跳如雷的。
「主子?」
「你還不快些?」她不禁發嗔。
手別停哪,大姐一發起火來,可是六親不認的,她可不想無端端地遭受池魚之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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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忙梳洗穿戴,雲髻插上她最喜愛的羊脂玉步搖,範濤難得小跑步地趕往大廳;一路上通往大廳的渡廊,她隨即放緩了腳步。
靠近大廳時,她腳步停頓一下,先往里頭偷覷了一眼。
大姐只微擰起眉頭,沒有她想像中那般盛怒……怪了,依大姐的性子肯定會氣得暴跳如雷的,怎會這般氣定神閑?
斂下眉眼,思不透,範濤索性大方往前走。
「大姐。」範濤呵呵笑著。伸手不打笑臉人嘛,她已經笑得這般無害了,就算大姐心底惱怒得很,理該不會拿她出氣才是,畢竟家書可不是她自願寫的;是爹逼她的,每月必定要來回一封,彼此說些生活瑣事以作交代。
這麼一來一往,不小心也過了五年,就連搬到蘇州,範濤也不忘知會爹一聲,免得信寄到北京卻無人收。
「濤兒,你過來。」範江將手中的信往桌上一擱,招著她。
「有事?」以不變應萬變,最好是讓大姐先開口,省得她多說多錯。
「信。」範江將幾張寫得龍飛鳳舞的信紙遞給她。「爹寫來的,我費了兩刻鐘才看懂他到底寫些什麼。」
「爹的字向來瀟灑率性。」範濤接過一看,心里不禁又接了句︰簡直是神乎其技了。「一段時日不見,更顯真性情。」
真是字如其人哪;爹只要一開心,性子便輕浮得很,下筆也跟著飄了。
範濤一目數行,快速地看過,然一紙未閱畢,她不由得疑惑地眨了眨眼,不禁懷疑自個兒瞧得太快,瞧錯了。
「怎麼?嚇著了?」範江在旁道。
範濤緩緩抬眼,有些明白大姐怎會一點兒都不動怒了,她不由得勾唇輕笑。
「嚇著什麼?這事兒打好幾年前爹便同我提過,只是我一直都不曾放在心上,不知道爹怎會又在這當頭給提起了。」
婚約哪,真不知道這回事究竟是打哪兒蹦出來的。
「你早知道了?」範江有些意外。
「大抵是在十年前便知曉了……」範濤喃喃地道,斂下眉眼,腦海中隱隱浮現一個人的背影,背影不算太寬,身形也不怎麼頎長……
她不記得那時究竟發生什麼事,但只記得爹說,那人便是她的夫婿,待她及笄,他便會上門娶親;然而,她今兒個都已經二九年華了……
遲了三年了耶,當年以為跟著姐姐們下山,自個兒該可以避過這一劫的,可誰知道這事還是逼近了,唉!真是麻煩。
「你答允了?」範江微挑起眉。
「能不嗎?」範濤依舊笑得迷糊而天真。
她可不若兩位姐姐強勢,更不敢達逆父命,只好乖乖地順從,倘若有法子便偷跑,可誰知道還是教爹給逮著了。
啐!人算不如天算。
「自然能。」範江沒好氣地道︰「你以為爹沒替我找親家嗎?」
「有嗎?」爹敢嗎?
「哼!在媒人上門之前,便都已經教我給退了,個個被逼得不敢與我們成親家。」誰說定要答允來著?「你想想,誰知道提親的人長得什麼模樣,說不準長得像王陣二麻子般,要我怎能瞧著他過——輩子?」
「倒是。」範濤頗同意的點了點頭。
要向來喜好俊色的大姐同其貌不揚的男子共度一生,大姐可能會直接咬舌自盡,求個痛快。
範江問眼前一向隨性的小妹,「那你呢?」
「我?」她倒是不怎麼排斥,但也不怎麼欣喜,不過要她自行去覓檀郎,倒也麻煩得很,橫豎就看著辦,船到橋頭自然直。「由著爹主意吧,倘若他真要我出閣,倒也無不可。」
「如你這般說,你是真要出閣了?」就這樣傻愣愣地嫁了?
「八字都還沒一撇呢,爹寫這封信來,不過是要我惦著這件事,千萬別給忘了。」範濤緩緩地把信摺妥。
「啐!何必把他的信收得這般仔細?」範江沒好氣地啐了一口,卻驀地想起一件事,「對了,我想起一回事了。」
「嗄?」範濤緩緩地抬眼,然一瞧見大姐眯起的水眸,她隨即將信塞人懷里,快速地站起身。「對了,大姐,今兒個鋪子里有好多事要忙,我得先到鋪子里去了。」
繞了一大圈,終究還是教大姐給想起來了嗎?
「等等,近來鋪子的生意極清淡,你哪兒來的事好忙?」範江攔在妹妹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就是因為鋪子生意清淡,所以咱們得要變通變通。」範濤急中生智,臉上堆上笑意。
「怎麼個變通法?」範江倒挺想知道。
「比如說,咱們可將堆在倉房里的典當物清出,挑些像樣的帶到市集里去兜售販賣,也算是不無小補。」什麼法子都好,只要能教大姐暫時忘了爹怎會來信的這回事。
「听起來倒是個好法子。」範江點點頭。
「可不是?咱們節不了流,就多闢些錢源。」範濤簡直太佩服自己了,這法子听來真是不俗哪。「要不再這樣下去,豈不是要坐吃山空了?」
「倒是……」咦,她方才要說什麼來著?範江扶著額際思索。
「那我去忙了。」見大姐好似其忘了,範濤忙不迭地閃身而過,撩起裙子,快步逃離大廳。
走走走,現下不走更待何時?
難不成要等到大姐再想起?看來,這幾天都要勤快些,最好是早早出門,晚晚回家,盡可能地同大姐錯開,省得大姐一不小心又憶起這件事,又要責怪她是個奸細。
唉,她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可要她怎麼忍心放老爹在臥龍坡上揣著心傷,日夜思念著一干女兒?要她于心何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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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真要清理這些東西?」
打開倉房,留恩微胖的身形就擋在門前,壓根兒沒打算再向前一步,只因倉房里頭疊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舉步維艱。
倉房有兩層樓高,里頭的東西竟也直疊到屋頂,把窗子都給堵住了,倘若不點上一盞燈,里頭可是暗得教人瞧不清楚,隱隱約約只瞧得見堆積如山的雜物毫無章法地疊在一塊兒。
而她的主子,居然邀她一道清理倉房……
「就這麼著,進去吧。」範濤拿著一盞燭火,殘忍地將留恩推進去。
「這要怎麼整理啊?」買下她,可是要她伺候主子的,怎麼連這點雜務都落在她身上?
「動手整理啊。」範濤沒好氣地說,將燭火擱在一旁,抬眼睇著這滿山滿谷的雜物,不禁有點後悔。
當初真不知是怎麼從北京搬來蘇州的,庫房里的東西拿了數十個大匣都裝不完,那時還以為里頭寶貝不少,只想著全部帶走;如今一瞧,卻發覺無用的雜物居多,真是悔不當初哪!
花費那般多的人力,居然是搬了這些個玩意兒。
範濤乏力地嘆了一口氣,靠在一旁的架子邊,隨手從上頭取下一卷軸帖,解開系繩瞧,睇著里頭的鬼書符和一個瞧不清楚名字的落款,她不禁無奈地將軸帖往旁邊丟。
這軸帖肯定是二姐收的,居然連落款人是誰都瞧不清楚她也收,鋪子的營收會這麼差,二姐絕對功不可沒。
「主子,這要怎麼整理啊?」留恩在一旁觀看了老半天,無奈地回頭睇著主子。「主子,這雜物堆得亂,牽一發動全身,我很怕我隨便怞了件東西出來,這座小山便要垮了……」
垮了不打緊,就怕會壓著主子,到時候她真要被掃地出門了。
範濤挑高眉頭,看著堆得像是小山般高的雜物,不禁撇了撇嘴道︰「你來整理架子吧,這兒我來。」
當初是她嫌煩,所以隨意堆,如今要拆卸下來該是不會太難才是。
「可要是壓著你……」
「我不會先從上頭拿嗎?」範濤沒好氣地道,隨即走到外頭,打算到雜物房拿把長梯。
「主子,你要上哪兒?」留恩跟到外頭。
「你以為不拿長梯,我構得著嗎?」家里三姐妹,就屬她身形嬌小玲瓏,不若姐姐們長手長腳的,不管要做什麼事都方便極了。
只是……里頭雜物堆得那麼高,就怕她搬了長梯,也難以辦事。
「可長梯在里頭啊。」
「嗄?」範濤驀地回頭。「這是倉房耶,長梯怎會擱在里頭?」
「呃……因為這里頭堆了很多雜物,所以我便當這兒是雜物間,把掃帚長梯往里頭堆;不過,就堆在外面而已,沒有很里頭啦。」見主子的臉色微變,留恩說起話來不禁有些吞吐。
怪了,她這主子不是向來閑散得很嗎?當初就是听說她好伺候,又沒什麼架子,自己才自願到她身旁服侍的。
「把倉房當雜物間?」範濤不禁乏力地嘆了一口氣,歪了回來。「雖說倉房里雜物多,但里頭可也是有寶貝的,怎能當成雜物間?」
方才見著里面有鋤頭竹帚,她還以為那也是典當的。,…-大姐做起生意灑月兌得很,若上門的是年輕美少年,那就糟到谷底,來者不拒;至于二姐,與大姐的行徑同出一轍……
啐!再想下去,她可要自艾自憐了。
「主子,還是我上去吧。」眼見主子真搬來長梯,架在二樓邊的柵欄打算要爬上去,留恩害怕的說。
「你成嗎?」
「成。」她寧可傷的是自己,也不願是主子……傷了自個兒,說不準主子會看在她頗盡心盡力地份上放她幾天閑假;但若是主子受傷,她就得二話不說地收拾包袱走人。
留恩大腳踩上竹制的長梯,一步步踏上去,張手往堆在二樓柵欄邊的雜物采。
「能丟就丟,不能丟的就帶在身上拿下來。」範濤在下頭指揮著。
「這能丟嗎?」留恩拿了卷軸。
「成。」肯定又是鬼畫符。「丟吧,我在下頭等著。」
「我丟羅。」留恩揚了揚手,隨手往下頭丟。
範濤直盯著卷軸,不斷地往後退,壓根兒沒注意到踢到了門檻,身子不住地往後跌。
「啊……」她驚叫一聲,以為自個兒這下子要挨疼了,孰知竟落在一堵肉牆上,再抬眼,見那人輕松地接下卷軸。
「三小姐,你在忙什麼?」廉碩勾起爽朗的笑。
「整理倉房啊。」範濤輕吁了口氣,站直身子,朝里頭一瞧,見留恩抖著腳準備要下梯,她忙道︰「先別下來!」
不過才丟了個卷軸這丫頭便急著下來,那這倉房要整理多久才清得完?
「畦,太嚇人了!」朝里頭一探,廉碩不禁嘖嘖稱奇。「我不曉得倉房里頭堆了這麼多東西哩。」
「可不是嗎?」範濤乏力的嘆口氣。「之前從京城運來時沒整理,如今又堆了不少,眼看都快要堆到屋頂了,全都是些被子、衣裳、靴子,就連木梳、筆洗、書籍……唉,只要你想得到的都有,都是些沒用的東西,你手上拿的那卷軸也是要清理掉的。」
這樣看來,不花上十來日是清理不完的。
想到就累,真不想再清理了,可她若是不做,還有誰願意接這苦差事?
「可這卷軸瞧來不錯呀。」廉碩打開卷軸,打量上頭蒼勁有力的筆跡,赫然發現下頭落款處寫著東坡居士,忙道︰「三小姐,這是東坡居士的真跡耶。」
天,就算不是價值連城,也絕對是價值不菲。
「那是什麼玩意兒?」範濤頭也不回地呻了他一口。「我只知道臥龍坡,不知道什麼是東坡。」
廉碩眯眼睇著她的背影良久,頹喪一嘆。
三小姐老說她很識貨的,不若上頭兩位小姐,如今一見,只覺得五十步笑百步。
「你還杵在這兒作啥?不會幫忙嗎?」見他依舊愣在身後,範濤不禁有氣無力地道︰「難不成你就只幫大姐不幫我?」
「不……」幫是一定要幫,但瞧見里頭黑壓壓一片,他就不太想要踏進去。
「不過,三小姐,這卷軸……」
「你要就拿去吧,我不愛那玩意兒。」
天曉得到底是不是真跡,她連那人到底是誰都不曉得,她現下只想要趕緊處理完眼前的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