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繡莊,原本是沒沒無聞的小小繡莊,然而在數十年前,因前幾任掌櫃受命為大內少府監織染署令,遂自營的繡莊被皇上賞賜受封為御繡莊,在長安一代頗富盛名,名氣更勝江南的織造局和蘇州的錦繡坊。
于是乎,盡管受封為御繡莊,卻是包含著絲織錦繡,就連染造裁剪都納在經營範圍之內。
但是,自從上一任傳人淳于律過世之後,因淳于律膝下無子,遂織染署令一職被撤,大內的達官顯貴甚少往御繡莊走,來自大內的訂單也瞬間驟減;因此,御繡莊似乎也跟著蕭條不少。
不過,听說淳于律唯一的獨生女,倒也不失御繡莊的封號,硬是帶著一干娘子軍,撐起一片天。
也因為她交出了亮眼的成績,才會教人再次地注意到日漸沒落的御繡莊。
「在下君逢一。」
踏進御繡莊的大廳,君逢一必恭必敬地自我介紹,高深莫測的黑眸卻是不著痕跡地偷偷打量著里頭的擺設。
「知道了,不需要再說。」淳于後沒好氣地道。
啐!知道他有個怪名字,他實在不必要多說。
「在下是來提親的。」見她動作瀟灑而不造作,他倒也不拐彎抹角。
「本姑娘沒打算要出閣。」她仍是一臉的不高興。
「是嗎?」君逢一倒不以為意,漾開溫儒的笑意道︰「我倒想要娶妻。」
有意思!這姑娘肯定比畢府任何一個千金都還要有意思,如今他可以確定自個兒確實是踫上個好差事。
「依君公子的身段,倘若想要娶妻自是不成問題,又何必找上御繡莊?」淳于後沉著臉,不敢相信他居然還不打退堂鼓。就說這個男人絕對不若外表那般斯文,他會找上御繡莊,肯定是有有所圖。
只是,他到底圖什麼?
是因為近來御繡莊承接了大內的訂單,所以把他給吸引上門?
笑話,這可是她自個兒掙來的,憑什麼要她分他人一杯羹?再者,倘若是用這種名義接近她的話,更是可惡至極!
「听聞御繡莊有個文武雙全的淳于後,不但飽讀詩書,又懂針上功夫,就連拳腳功夫也是相當了得;如此奇女子,倘若可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想必這下半輩子肯定相當有意思。」君逢一如黑曜石般的魅眸直瞅著臉蛋清秀可人的淳于後,唇角的笑意更甚。
多甜的一個姑娘,盡管說起話來瀟灑,有幾分江湖兒女的味道,但她的姿態瞧起來就像是個大家閨秀,端莊嫻淑,賞心悅目得很。
聞言,一抹緋紅飛上了她的臉頰,有些羞惱地道︰「那都是外頭的說法,可不代表是真的。」
真服了他,居然可以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如此贊不絕口。他瞧起來無害,眉眼之間顯得溫文,說話的口吻謙遜有禮,遣詞用字也相當的儒雅;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有些古怪,總覺得這並非是他的真性情。
爹向來最夸她的,除了她的繡功和織功,便是她識人的眼力;如今,她會瞧錯人嗎?
「可我今兒個親眼所見,倒覺得外頭的傳言一點都不假。」君逢一笑得柔情似水。「淳于姑娘果真是教人一見傾心。」
可不是?這般文武雙全又端莊婉約的姑娘,怎能教人不傾心?
淳于後不禁羞紅粉顏,坐在大廳上頭,卻不知道該拿他如何是好;听听,油腔滑調,居然如此光明正大地調戲起她。
這個人肯定不正經,她絕對不可能會看走眼的。
「放肆,居然如此放肆!」她羞惱地握緊粉拳,呆楞了半晌只擠出這句話。
君逢一笑彎了黑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會是放肆?」
「這……」
「再說,承蒙淳于姑娘相救,倘若要在下以身相許,在下定是二話不說地悉听尊便。」他難得地笑彎了唇角,瞧著她緋紅的粉顏,心里可樂的。
唉!已經有多久沒有樂子了?
有趣的姑娘哪!師父要他辦這差事,看來該是不會太難。
「你!」真不敢相信,虧他有著一張溫文儒雅的俊臉,原來他根本就是個喜歡輕薄姑娘家的登徒子!
早知道就不救他,放任他給山賊砍死算了!
「怎麼?吵什麼來著?」
一名女子從大廳旁的長廊走來,語氣微帶嚴厲,卻滿臉笑意地睇著坐在廳內的君逢一。
「裘姨。」淳于後忙走到她身旁。
「我听說了。」原絲裘揚了揚手,雙眼始終沒離開君逢一的身上。「君公子,不知你遠到長安,是不是已有下榻之處?」
「還未找著呢,在城郊幸蒙淳于姑娘相救,再由她一路領著上御繡莊,遂還沒來得及找下榻之處。」君逢一依舊勾著如無城府般的笑,一邊打量著眼前這徐娘半老的女子。
「哦?」原絲裘輕點著頭,順著淳于後的帶領到一旁落座。
「裘姨,你干嘛問這個?」淳于後湊在她的耳邊小聲問道。「他不是善類,同他打交道的話……」
「得了,我心里自有打算。」原絲裘輕聲打斷她,狐媚的眸子一轉,睇著君逢一道︰「倘若君公子不介意,就在這兒住下吧,咱們御繡莊後頭多的是客房,你們主僕倆可以隨便挑兩間房住。」
「裘姨?」淳于後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隨即再探向君逢一,只見他露出得逞的表情,輕聲一笑。
「在下可是感激不盡。」君逢一維持著笑意說道。
天啊!他可真是一點都不客氣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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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知道自從淳于律撒手人寰之後,御繡莊便成了女人國,從主子到下人,再到工房的女工,算算約有百余名,全都是女人。
「你該是知道我的考量。」
拖著淳于後到織房,原絲裘隨即對她曉以大義,省得她胡思亂想。
「裘姨,我懂武的。」她沒好氣地道。
她當然猜得著裘姨的心思,可問題是,她懂得武功,她連山賊都不怕,要保護御繡莊里的一干人,絕對是綽綽有余。
「那又如何?」原絲裘沒好氣地白她一眼。「你終究是個姑娘家,倘若哪日遇到大陣仗時,你以為能自保嗎?」
「就算我不能自保,-以為那個男人行嗎?」說不準到時候還拖累她哩。
「那個男人行不行,我是不知道,但我確定他身旁的侍從絕對行。」原絲裘拉著她到一旁的花機坐下。「你也瞧得出來,那位君公子出身肯定不俗,就算不是富甲一方,也絕對是富貴人家,所以他帶在身旁,陪他從廣陵上長安的侍從會是軟腳蝦嗎?」
淳于後噘起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軟腳蝦,我只知道我要自保,絕對是夠的,我不需要他人保護我。」
「後兒,你要知道,樹大招風,近來你弄了幾種款式新穎的織法,搶了其他織造坊不少生意,不免惹人眼紅;再者,這新穎的織法,教人想要窺探一二,想要偷學這項絕技,難免招來殺身之禍。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好歹,在身旁抓個墊背的。
「裘姨……」淳于後現下總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依你這說法,你根本就不管他們的死活,是不?」
哪天走在街上,若是有人要對她不軌,她便遣使那兩個男人去送死?
她怎能昧著良心做這種事?
原絲裘側眼睞著她。「你現下是御繡莊的唯一傳人,雙親已不在身旁,又是我姐姐唯一的女兒,我自然得優先顧全你,你說,是不?」
「可是,咱們也不能……」
「這麼做,確實是不妥,可又有什麼法子?」原絲裘不禁嘆了口氣。「御繡莊里有那麼多張口都仰賴你一個人,我能做的,也只不過是替你打點雜事,就算要幫你擋暗箭,也不見得擋得住。」
「裘姨……」
「要不,招贅個男人吧!招贅個會功夫、可以保護你的男人,你覺得如何?」原絲裘笑睇著她。
「我沒那心思。」淳于後不禁嘆道。
要她找個替死鬼相公,她寧可孤家寡人。
盡管她覺得君逢一不像是什麼正人君子,只不過兩人是萍水相逢,又何以忍心讓他死在暗箭底下?
「你都快要二十歲,外頭的姑娘到你這年紀,都不知道是幾個孩子的娘了。」原絲裘不禁又嘆一口氣。「連我家璧兒都出閣了,就你……」
「裘姨……」她不禁趴倒在花機上頭。
哎呀!早知道會無事惹得一身腥,她就不要救他,也不讓他跟著回御繡莊。
「其實,君公子給人的感覺倒還不差。」
听見她突然這麼說,淳于後不禁抬眼睇著她。「假使你真看中眼,要不就讓給你,你覺得怎麼樣?」
「呸呸呸!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是在糟蹋我嗎?」原絲裘微惱地瞪著她。「嫌我投靠在你這兒給你惹麻煩了?」
她的女兒都已經出閣,而她也早過了嫁娶之齡,她說這話,能听嗎?分明是在損她。
「裘姨,我不過是隨便說說罷了,犯得著動氣嗎?」淳于後只手托腮地睇著她。「不過,說真格的,裘姨,你已經守寡多年了,難道你真不打算要改嫁?真要這麼守身一輩子?」
「哎呀!你這丫頭說起話來愈來愈沒分寸了?」原絲裘瞪大媚眸。
「我是覺得可惜嘛!裘姨長得這般標致,又不是乏人問津,為何不能再改嫁?」她可沒錯過君逢一見著她時,那驚為天人的神態。
「你現下是嫌我礙事不成?」
「我沒那心思的,我只是覺得裘姨一個人沒伴,孤獨得教人心疼。」
原絲裘聞言,不由得輕拍她的額。「誰說我沒伴來著?我有璧兒呢。倒是你,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個,我瞧你這單薄的身影撐著御繡莊,身旁又沒半個漢子可以幫你的忙,那才真是教人不舍。」
「我習慣了,再說也沒什麼粗活,而且工房里頭的大娘們都會幫我。」啐!又把話給推到她身上來。
「這忙活能挨得慣嗎?」原絲裘不禁眯起美眸,拉起淳于後單薄的身子轉了一圈。「不成!依我瞧,今兒個得要歇工一日,讓我炖些好東西給你補補身子;要不,再這樣下去,你肯定又會瘦了一圈。」
話落,原絲裘隨即拉著淳于後往外跑。
「不行,我明兒個還有幾匹錦綾,有人趕著要的。」
「教人去織不就得了,豈有連掌櫃的都親自趕忙活?」原絲裘不听,拉著她往織房外頭的小徑走。
「是十二錦綾。」淳于後無奈地道。
聞言,原絲裘不禁放緩了腳步。「是嗎?」
這麼一來,可就不能假他人之手,十二錦綾可是御繡莊的絕活之一,更是流傳數代的古織法,織好的絲綢,表面光滑細膩,除了教人瞧不出經緯,上頭更可以織出各種圖案;如今淳于後再將之改良,新創二十四緹織,引起大內的注意,自然更是吸引了不少其他織造坊的眼紅。
然而,殺身之禍便是起因于此。
「十二錦綾只傳子嗣,絕不能讓外人知曉的。」盡管她再忙,也得要挪出時間,親手織出絲織布匹。
「我知道。」就連姐姐都不知道哩。
「所以,我去忙了。」
「也好,你先去忙,我先去吩咐廚房替你炖些補,到時候再差人送過來。」
「麻煩裘姨了。」淳于後總算松一口氣。
「啐!哪兒的話!」原絲裘回頭正要踏上穿廊,便見著君逢一迎面而來。「君公子,你怎會跑來這兒?」
御繡莊中間建有一座人工池區隔前、後院,而工房自然是在後院,人該在前院的他,怎會無端地跑到後院來?
「裘姨,真是對不住,我迷路了。」君逢一笑得爾雅。
「迷路?」淳于後不禁瞪大眼。
見鬼了,他居然能迷路到後院來?這分明是有鬼……等一下,為什麼他也跟著她喚裘姨?
「正好我要到前院去,我帶你一道走。」原絲裘不管他到底是真迷路還是假迷路,橫豎直接將他帶開,遠離後院便成。
「多謝裘姨,有勞裘姨帶路。」君逢一躬了躬身。
「等等,你為什麼喚裘姨為裘姨?」見兩人要走,淳于後不由得開口問道。
左一句裘姨,右一句裘姨,他喚得可順了,嘴巴還甜得很,听得她忍不住要打哆嗦。
「咦?裘姨就是裘姨,我這麼喚有什麼不對?」他佯裝不解地道。
「當然不對,她可是我……」浮于後辯道。
「啊!我知道了。」君逢一溫吞吞地打斷她的話語。「裘姨如此風姿綽約,加上個姨字,確實是有些不妥,要不……我喚聲裘姐吧。」
「哎呀!這嘴巴像是摻了蜜般,甜得膩人。」原絲裘像是微斥,卻又笑得眉飛色舞。
「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呢。」君逢一真誠得很。
原絲裘笑得合不攏嘴,對著一旁傻楞的淳于後道︰「你回織房吧,我帶他回前院便成。」
「呃……」淳于後依舊傻楞地點了點頭,見裘姨走在前頭,蓮步輕移,心情像是快活得很,而跟在她身後的君逢一卻突地轉過身來,深邃的黑眸對她眨了眨,隨即又快步跟上。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不成!這男人危險得緊,不過是隨便三兩句話便將裘姨給哄上天;若是再留下他,天曉得御繡莊會教他給搞成什麼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