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荷有點無辜地睇著觀仁-,不懂他為什麼會突地吼這麼一聲。
「大人,奴婢是不是哪里做錯了?!」她吶吶地開口,卻不敢抬眼直視著他,只敢以眼角余光偷觀著。
她是不是有哪里不合時宜了?該是不會才對,她記得管家劉伯曾同她提起,這衣裳要干淨、這發絲要編緊、手腳要利落、面容要帶笑……唉,她是不是忘了笑了,大人才要提醒著她?
她知道自個兒長得並不美,笑起來更不會增添姿色,笑有什麼用呢?更何況,她並沒有習慣沖著人笑。
「我問你為什麼會在這里?」听她答非所問,他不禁怒氣更盛。
雖然說這幾日他的確較忙,一個不經意便忘了她這個人,但是就算他忘了她,至少府里的下人也該是記得她是他帶回來的人吧!怎麼會讓她穿著婢女的服裝,手里拿著掃帚出現在他的面前?
更夸張的是,她居然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自稱為奴婢!
她可是他的恩人耶!盡管是一年多前的恩情,但報恩是不分時限的,是不?他怎能讓他的恩人當他的奴婢使喚?
「奴婢是大人帶回來的,難道大人忘了?」听他的暴喝,薛金荷的身軀益發瑟縮,連拿著掃帚的小手都忍不住地打顫。
觀仁-聞言更為光火,一改他以往的溫文儒雅,「我當然知道是我帶你回來的,我現下是在問你,你為什麼穿著下人的衣裳,為什麼自稱奴婢?」
倘若她不是他的救命恩人的話,他定會被她氣得血濺四處!
「可是奴婢原本便是奴婢,奴婢……」經他這麼一吼,她的辯駁更顯得微弱,盡管面容不姣好,卻也教人感到楚楚可憐。
但是觀仁-經她這麼一提,卻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冷哼著、冷笑著,以釋心頭怒火。
她是不是听不懂人話?!倘若听不懂的話,他倒是很樂意教導她如何說話、如何听話,外帶如何應對,別再牛頭不對馬嘴、雞同鴨講,否則他不敢保證他會不會成為一個狠心手刃恩人的殘暴之徒。
「金荷,我是問你為什麼會成為觀府的奴婢,是誰要你做這些工作的?」算了,再怎麼說,她也是他的恩人,他總得要尊重她幾分的,是不?
「大人將奴婢帶來觀府,不就是要奴婢在這兒干活的嗎?」她的意思是說,就像當初她接受道觀的幫助,也得要以勞力換一口飯吃,畢竟這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嘛,是不?
既然她要在這兒待下,即使為奴為婢也是應該的,畢竟這兒所住所穿所用,皆比她在鳳凰山上來得好,能在這兒待下,是大人的恩澤。
「是誰說的?」觀仁-險些制不住怒氣。
這普天之下,有哪一個人會把自個兒的恩人帶回家為奴為僕,替自個兒鞠躬盡瘁的?那不是他的脾性,更不是他的作為。
「這……」經他這麼一說,她倒是愣住了。
還需要人提嗎?既然要在這金碧輝煌的地方待下,她自是要盡心盡力,難道還需要人提起嗎?
「你是我的恩人,我沒有好好地待你,已是天理不容了,你居然還以為我是要帶你來這兒為奴的?」他簡直不知道她的腦袋是怎麼思考的。
該說她良善,還是說她愚蠢?倘若今兒個救他的不是她,說不準對方便要他以身相許,甚至納為妾,再不然便是贈以一大筆的銀兩以茲感謝。難道她從來沒想過這中間的差別嗎?
「我是大人的恩人?」薛金荷反倒是有點納悶。「奴婢何時救了大人了?」
說真的,自從她知道他身份不凡,不只是一般的富家子弟,更在朝為官之後,她便不敢再興非分之想。踏入這個宅邸之後,她便把自己當成了奴婢,只求能夠報答他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小窩。
「你忘了一年前,你不就是在崖下替我敷了藥嗎?」他快要暈了,真的,就只差那麼一點點;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報恩竟是一件如此艱巨的任務,畢竟他從未報過恩嘛,只因從來沒有人救過他。
她是第一個,而他希望這是一個絕響。
「那是任何人見著了都會做的事,不是嗎?」她說得極輕,絲毫不敢居功。在她的眼中,幫個人哪里需要討恩情?幫人是天經地義的事,不是嗎?
「但是你確實救了我。」
听她這一番話下來,他總算是確定她不是愚蠢,而是過分良善了。也莫怪道觀里那些道姑硬是要欺負她,她卻連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八成是天性使然!才會養出她這樣嫻靜的性子。
「只敷了一點藥,談不上救或不救……」
她淺笑著,有點見腆,在觀仁-眼中卻顯得莫名甜美,不禁令他花了眼;在閃神之間,他好像見到了一張笑得極柔極媚的麗容,仿佛是一抹絕麗的靈魂隱藏在她平凡的皮相之下……但是他立即甩開這種念頭,直以為是自個兒眼花了,接著又道︰「且不論這些,我帶你回來,是想要報恩的,不是要你干這些粗活的,不是要你為奴為婢的,你知曉嗎?」
「但是,倘若什麼都不用做的話,那我待在這里……」薛金荷的面容倏地染上一絲灰瑟的氣息。
他的意思是說她不能待在這里嗎?好可惜呢!她還挺喜歡這里的,挺喜歡這兒這麼多人熱鬧的氣氛。盡管絕大多數的人都不太愛搭理她,她也不以為意,畢竟頂著這一張臉也自知自個兒的長相一點都不討喜。
「我沒有趕你走的意思,我要你永遠待在這里,讓我報恩。」取人一瓢、還人一斗,這道理他懂的,至于要怎麼還他心里有數。
「可是……」這不是挺怪的?
「你別再干粗活了,待會兒下去,要管家到大廳等我,我有事要交代他。」觀仁-淡然地道,恢復了一貫的溫文有禮,唇上甚至還勾著迷人的笑。
他懂她的心思,懂這個被拋在山野間、無處可去的孤女到底在想些什麼,他自然是知曉要怎麼幫她的;或許這個法子並不算好,但倒也不失為一個報恩的好法子。
「奴婢知道了,大人。」她不安地答道,不知道他到底要如何安排她。
「還有,別再自喚奴婢,也別喚我大人了,你是我的恩人,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要讓她在這個宅邸里有點份量,他自然該給她一點特權,否則不消兩日,府里的下人便又把她當成下人看待。
待他閑暇,他再來好好整頓這些不知好歹的下人。
「我知道了。」薛金荷有點不解地回答。
素淨的小臉上頭浮出一片惹人憐愛的紅暈,隨即轉身離去。她腰肢娉婷,款擺惑人,不禁令他看傻了眼,直到尋朝敦不識相地打斷他的綺思。
「你要怎麼安排你的恩人在這兒待下呢?」他笑問著。
很多事情他看在眼底,卻不多說,也不多問,橫豎這些問題全都交給時間安排便成,他毋須多說。
「我自有斟酌。」
觀仁-語焉不詳的回應,心意卻已定。
***
「妾?」
初听到這個消息,薛金荷仿若被雷劈中似的,震愕驚惶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瞠著一雙細長的眸子直盯著眼前的劉伯,仿若他是個三頭六臂的怪物一般。
「這是大少爺的意思,打今兒個起,你便住進北苑的東廂里,听候大少爺的差遣。」劉伯漠然地道,壓根兒不懂大少爺到底是在打什麼主意,雖說她曾經救了大少爺一命,也犯不著收她為妾吧!
先不談其他的,也不知曉她識不識字、懂不懂琴,光是憑她的長相,大少爺便可以置之不理。
「我——」
薛金荷急急想要解釋,卻被劉伯出聲打斷。
「大少爺正在北苑等著,你還不趕緊好生伺候著!」
劉伯精銳的眸子直盯著她,帶著一份鄙夷和輕蔑,讓她不由得低下了頭。
她懂得這些目光,她瞧多了也瞧慣了,心已不疼了。
她不是想要討一個名分,更不是為了貪圖觀府的財富而來,她跟著大人來到這里,只是想要擁有一個棲身之地,為何在劉伯的眼光之中,卻充斥著教人感到悲哀的鄙薄?
她自有分寸,不會寡廉鮮恥地逾矩,更不會疑心妄想地想要欺近大人,她不至於傻得不知道自己的面貌。
但是,他們呢?
在這個觀府之內,他們到底是用什麼樣的眼光看她的呢?
或許這里並不適合久留,也許她應該再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
拖著蹣跚的腳步,她听話地由中堂穿過回廊走到北苑,怯生生地停在東廂房前,越超不前。
還是回去吧,甭再向大人辭別了,讓她孑然一身地回鳳凰山吧!但是大人對她這般的好,要她如何能夠不辭而別呢?這麼一來,豈不是顯得她小心眼。
還是說清楚好了。
薛金荷心里猶豫不決,向前走了一步,不禁又往後退了兩步,卻突聞門里頭傳來觀仁-低沉悅耳的嗓音——「金荷,你還不進來嗎?」
她渾身一震,心跳如擂鼓,暗自做了吐納,再緩緩地、輕輕地開了門,怯怯地走到他的跟前。
「大人。」她欠了欠身。
「還叫什麼大人?」他低喝了聲,對于她的軟弱著實感到不悅。「過來我身旁,我不是同你說過了,你可以直接喚我的名字。」
他說得理所當然,但在眸底眉梢處,總是不經意地披露他不凡的身份,展現他不羈的霸氣,不自覺地刺傷了她;這是他始料未及的,畢竟他不是她,他永遠不會懂得她的自卑。
「可是……」她囁嚅了半晌,卻不知道該如何同他提起,偷偷地觀了他一眼,發覺他正感興味地睇著她,心猛地狂顫了下,終于鼓起勇氣道︰「我不過救了你一命,公子實在是不必如此多禮。」
難道助人便得求回報嗎?
她從不作此想,更沒有從中獲取利益的打算,現下她希冀他能成就她的希望,別讓她再待在這個爾虞我詐的是非之地。
在山林中,听慣了風吹落葉的聲音,听慣了淙淙流水的聲響,看慣了滿山遍野的燦爛,熟悉了茅蘆小舍的寧靜……現下突地將她帶到觀府來,她宛如被移植的野花,會枯萎在這多言的喧囂中。
「這不是多禮,而是我的希望。」除了這麼說,他不知道還能夠有什麼樣的理由能將她勸留在他身邊。「報恩自然是一定的,但可不是每一個人都會以身相許。」
「可是我不適合這里。」薛金荷低聲反駁。
觀仁-睨了她一眼,自然是可以猜出她的意思,打今兒個同劉伯談論過後,他大抵可以猜到,這觀府里的下人們是如何看待她的。就因為他全都知道了,更是非要把她留下來不可。
「我說你適合,你就是適合。」這是他的結論。
在觀府里,在那群狗眼看人低的下人面前,她是退縮不得的,而且他也不允許自己的恩人遭到這種對待;尤其現在正是他忙得人仰馬翻之際,他給她一個名分,給她一些權力,好讓她在觀府里有著不同的地位。如此一來,她就不用怕那群卑低的下人還敢拿壞臉色給她瞧。
為妾不是最好的法子,卻是最有用的。
「可是妾……」
薛金荷為此驚慌不已,她不會傻得不懂妾是什麼身份,不會傻得不懂妾要做些什麼事,但那些事她做不來呀!而且她也不適合,讓她當他的妾,只會丟了他的面子,不是嗎?
「你放心,我要你當我的妾,只是名義上的,我不會硬要你服侍我。」觀仁-淺笑著,解決了她心中的疑慮。「你只消乖乖地待在這里,我會差幾個婢女讓你使喚,你盡管放心地在這里待下來。」
他也沒想到要她服侍他,畢竟她的長相……呃,說丑倒也不是丑,只是在他被養刁的眸子瞧來,她平凡得宛如隨處可見的麻雀,怎麼比得過觀府里頭所豢養的鶯鶯燕燕?
不是說她丑,而是他瞧慣了美人,以她這般中下之姿,入不了他的眼,亦是正常的。
「我知道了。」她吶吶地回道。
其實,即使他真沒對她如何,光是兩人共處一室,不就已經壞了她的清白。更何況,他還要讓府里所有的下人都明白她是他的妾。
原本她是有點期待的,以為他對她真是有那麼一點……唉,是她多想了,忘了他是一個古道熱腸之人,要她為妾,只是為了要幫她,她卻無恥地想了許多問題,徒擾了自己。
算了,還是先待下吧,待哪日再離開好了。
只因留下來,她還可以再多看他一眼,好讓她日後可以徹底地把自己的奢求全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