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晨光照耀山頭,將綠樹青草曬得一片盈亮。郁相思蹲在地上,拿著一截竹枝,小心地撥弄葉片查看。
郁姑娘好早起。
田公子,你也早。她抬起頭,望向了站在金光中的挺拔身影,一點也不訝異他會爬上山頭來找她,甚至可以說…她正期待著他的到來。
吃過壽桃了嗎?她問道。
吃了。穆勻瓏也蹲下來,瞧看她讓太陽曬得紅通通的臉頰。阿甘嫂怕我們不夠吃,還煮了一大鍋稀飯。
昨晚睡得還好吧?她又低下頭,拿著竹枝輕輕戳弄泥土。
一夜好眠。
咦?兩位大哥怎麼沒有來?
我們三匹馬吃掉阿騾七天的草料,他們割草去了。
嘻!郁相思笑了出來。一大清早,我哥看見阿騾痾了好大一坨屎,他好高興。原來潘大哥昨晚幫阿騾按摩肚子,打通了腸胃,阿騾總算恢復胃口吃東西;可我哥又不高興了,他嫌你們的馬吃光阿騾的草料。田公子,我哥就是這樣一條直腸子,生氣就生氣,開心就開心,說話也不懂拐彎,請你不要見怪。
不會的。穆勻瓏昨晚親見包山海的威脅利誘,也猜出了端倪。你們家曾經吃了寶香堂的虧,所以只要有人詢問制香的事情,阿甘兄就有戒心?
嗯。郁相思站了起來,明朗的神情變得黯淡。
她站在屋後的山頭上,迤麗而下的向陽山坡種滿了桔子樹,枝材冒出茂盛的表綠葉片,準備為今年的新桔開花結實;往前看去,是冒著炊煙的屋子;越過竹籬和小溪,是彎彎曲曲的山路,廳陵一重又一重,偶有小屋錯落其間,然後才是遠方沐浴在陽光中的青檀鎮。
穆勻瓏隨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晨光帶著霧靄,青檀鎮的房子像是浸潤在水氣之中,迷蒙似幻。
以前我家住在青檀鎮上,開了青檀香鋪。郁相思仍是看著遠處,說道︰我爹是第四代。生意很好,甚至有人從巴州城跑來跟我們訂做特制的香。有一天來了一個人,他跟你一樣,開口就談香,我爹當他是知音,跟他結拜兄弟,聊了很多做香的事情。
不用說也知道那人是包山海。穆勻瓏不禁捏了一把冷汗。阿甘兄沒拿菜刀趕他,已屬萬幸;而她對他的信任,又讓他感到窩心。
有一天,我爹忽然發現高祖爺爺傳下來的香冊不見了,他以為是讓蟲給蛀光,還好調香的方子早就記在腦袋里;然後,巴州那邊漸漸不來買我家的香了,我爹也不在乎,因為他本來就只做鎮上的生意;可到後來,他連香料都買不到了。他走了一趟巴州,才發現香料來源全讓寶香堂控制住,而且還做出了香冊上的獨門香品。當我爹知道包山海就是寶香堂的少主人時,那種被欺瞞背叛的感覺…唉。
她輕聲一嘆,朝陽也變得黯然無光;她又道︰包山海要我爹跟他合作,我爹氣憤跟他稱兄道弟的人做事不光明正大,要學功夫就跟他學,何必偷呢,而且又為了賺大錢,切斷整個香料市場。我爹不願意向他們進料從而哄抬賣香的價錢,只好轉托一家船行,請他們買香料過來。可他們畢竟不是行家,不是買到次貨,就是要花更多的錢,我爹又堅持不漲價,最後,連鎮上的屋子都賣掉了,搬來這里改以種桔為生。
你爹放棄,不做香了嗎?
不,他從來沒有放棄。她綻開笑容,陽光也亮了起來。我和哥哥不是還在做香嗎?你過來這邊,瞧瞧我爹做的樹。
山頭的正中央,種了七、八棵矮樹,樹干細弱,枝葉稀稀落落的,完全不比山坡上綠油油的桔樹。
既然香料來源有困難,我爹就自己種。田公子,你認得出來嗎?
這個嘛…穆勻瓏有點頭痛。要他分辨香味,他駕輕就熟,但要香粉長到樹上變回原形,這就是大難題了。
郁相思本想考考他的功力,但一看他皺眉,忽地心頭一緊。
一大早就別皺眉頭了,你好像常常皺眉喔,眉心都有細紋了…她發現自己竟然盯著他看,忙低下頭模著樹葉。
我有皺紋?他露出微笑,拿指月復輕撫眉心。
哎,我來跟你說,這株是蜜香樹。她轉回正題。
蜜香樹?可以結出沉香的香木?他仔細觀看僅及腰間的低矮樹木。這里種得出來?
是種出來了,但山間潮濕,又不如南方天氣熱,日曬足,就算樹木一年年長高,但能不能結出香脂,還是未知數。
結出上等沉香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甚至百年。
是呀,要是等三、四十年,恐怕我們早就撐不下去了。她繞著幾棵樹走去,一一指認。這株是檀香,絕對及不上波羅檀香。這是豆蔻,應該是最好種的,可開了花,卻結不了果,根本就不能拿和迦羅國的肉豆蔻相比較。
這里確實不適合種植香樹。他以指頭拂下葉片上尚未蒸發的露水,沉吟片刻,又道︰上等香料多來自海外,只能讓少數商船掌握來源,青檀鎮深居天穆國內陸,又得河船運送,若被切斷貨源,除非從南方山區送來本土的香料,此外別無生路。唐瑞知道這事嗎?
唐大人?她不料他會提起知府大人,無奈地笑道︰他知道有什麼用?寶香堂是大香料商,他們將香料批了出去,巴州城方圓百里,除了我家,每家香鋪都不愁貨源,更何況他們也沒阻止我們另找生路,他們又沒犯法,我爹從來不指望告官。
穆勻瓏明白這種地方官商的微妙互惠關系;商人讓市面富庶繁榮,官府看起來也是政通人和,但其實里頭還有很多看不到,或是被犧牲掉的,令人無法理解的黑暗面。
應該還是有辦法解決寶香堂壟斷的局面…他思索著。
當然有辦法。剛剛田公子不是說,可以從南方山區運來香料?她露出燦爛的笑容,轉向西邊陽光直射的大片連綿大山。一樣是走陸路,為什麼不往西南邊走?運來的香料還會更好呢。
走大山到波羅國?他被她的想法震撼了。
是啊。原來的運送路程走海路又走河路,繞了一大圈,耗費時間,不如直接從陸路切了過去。我看過地圖,足足省了十之七八的里程。
可是山高險阻,道路不通,還得找人,找馬隊。
海船一樣會有風浪啊。她充滿信心地道︰山高,就爬過去;路不好,就得有人打通。若顧慮太多,就沒有走出去的那一天了。
郁姑娘好高的志氣。他簡直要刮目相看了,很難想象在這偏遠小鎮的姑娘有如此遠見,而且…這應該是由朝廷來做的事。
對啊,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朝廷這兩年在東海造了二十艘海船,只顧著海路,就沒想到要打通西南邊的香路呢?
呃…他趕緊解釋道︰因為東琉國海盜侵擾數年,嚴重影響到沿海百姓日常生活和捕魚生計;亂事平定後,朝廷認為應該加強海防巡守,所以才造了那麼多艘船。
原來如此,那還是讓朝廷去忙要緊的事吧。她遙望西南方高聳的大山。都初夏了,本來我打算初春雪融時出發,剛好遇上唐老爺子作七十大壽,所以便延遲了,本打算過幾天就…
她欲言又止。過了幾天,他也離開青檀鎮了,她為什麼會以為他會留下來,然後她就不想出門了呢?
你哥哥會讓你出門嗎?他問道。
我想出門想了好幾年,他攔不住,其實是他過年前成親了,有嫂嫂幫他洗衣燒飯,我才能放心出門。她掩嘴笑道︰其實呀,我哥是想要我安分嫁人,但我只要搬出爹的遺願,他就沒話說了。
沙滿福怎麼說?
做啥提他呀?她一不小心,扯下了一片樹葉,懊惱地道︰他當然不願我去了,還說他要想辦法找香料貨源;可他去了幾趟巴州,也模不出頭緒,更別說他會去其它地方找貨源了。
他們也是關心你。他不得不說。畢竟一個姑娘家要走出一條香路,談何容易?甚至一個夏季也可能走不完。
總得先去探路。我也是愛惜性命的,待天冷了,半路就折加固;今年走不完,明年還可以走。而且有了經驗,知道該帶什麼上路,走哪一條路徑,或許五年,也或許十年,就可以走出一條香路來了。
郁姑娘啊。他長嘆一聲。
你也不以為然?她略感失望。听不出他嘆氣的意思,但仍穩住自己的氣勢,張大亮晶晶的眼楮看他。
不,我想跟你一起去。
啊?她澄澈的瞳眸里映出了一個同樣眸光堅定的他。
原以為,他也會像常人一樣,笑她自不量力,或是極力勸阻她的行動,畢竟她經過深思熟慮,搜集各方資料,也知道這條路不好走。
耗費的不只是金錢、人力、物力、心力,甚至是姑娘家的青春歲月;但一想到能讓巴州百姓有更便宜,更上等的香料,這一切就值得了。
他真能懂她的心願?
你隨便說說,哄我開心罷了。她故作輕松,反正他就要離開了。
你不是隨便說說,我也不是隨便听听。他語氣認真。
朝廷眾臣從來沒人提及西南香路的商機,一個沒走出過青檀小鎮的山村小姑娘竟能為他壁劃出一張巨大的藍圖,點燃他的雄心壯志;她的勇氣,她的志向,她的決心,在在令他激賞。
若財庫充盈的朝廷不能為她達成打通香路的心願,還有誰能?
他的目光不覺變得懇切而熱烈,月兌口而出︰相思…
怎地喊她名字了?她臉蛋一紅,立即轉過身,蹲了下去,拿起竹枝比劃著。喂,小心別踩到上我栽的樹苗。
是。終于將梗在喉頭的芳名喊了出來,這就像是宣示了他佔有權;他心情大好,微笑掀起袍擺,也蹲在她身邊。
咦?她轉頭看他,朗朗笑臉近在咫尺,害她又不好意思看他了。
你身上帶香包嗎?從昨天就透著一股香味。
有嗎?我沒佩香包。打從昨天早上拿下香袋後,他一直沒再配掛回去。他舉起手臂聞了聞,去是怎樣也聞不著。我昨晚抹了身,也換了衣服,難不成是你的桔子香?
不是房間的桔香。她用同樣的話笑他︰你這也是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了。
那你說說,這是何種香味?
我沒聞過這種香味。她不香不湊臉過去。細細嗅聞。味道很淡,有著透心涼的冷意,好像從千年地底挖出來的冰決,可那香氣散到肌膚里,就融成了濕潤體香,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
他知道她在形容什麼了,也再度驚嘆她對香氣的敏銳觀察,要是這個天分埋沒在這片山野里,實在太過可惜。
兩天的祭天大典里,他終日置身于靈犀香的氛圍里,那神聖的清芬早已沁入他的肌膚;記得過去父皇從天首山回來時,身上也帶有這個氣味,往往要過一兩個月才會散去。
這是天首山獨有的靈犀香。他不瞞她,告知答案。
哇!她驚奇地睜大眼眸,黑瞳滴溜溜地。田公子說的是當今皇族祖地天首山所產的靈犀香?
是的。他真愛看她睜大眼楮的天真模樣啊。
這不是皇帝他家才能用嗎?她還是難以置信。
在京城也買得到。他撒了個謊。
真的?我從來沒用過靈犀香。她轉為興奮,期盼地道︰那我可以托你買嗎?會不會很貴?十兩銀能買到幾兩香?
我下回過來,再帶給你。
他下回還要來?她知道自己臉又紅了;或許,她也不只期待罕見的靈犀香,更期待再見到他翩翩到來的身影吧。
她又拿竹枝低頭挖上了。穆勻瓏大膽而態意看她;陽光明亮,她柔白臉蛋透出嬌美的女敕紅,就像是一朵為他綻放的火紅薔薇,鮮艷、奪目、芬芳、毫無疑問地擄獲了他的心。
你昨天本來就要送我半斤立雪香,怎地後來進了門,就忘了?
我急著去唐老爺子那里,一下子給忘了。她用力戳上,不知道在挖什麼洞,語聲略帶嬌嗔︰你若真想要香,自然會討。
如果我不好意思討呢?
真正喜歡的人,厚著臉皮也要討的。
是的,我很喜歡。他凝望她紅撲撲的粉臉,沉穩地道︰所以,我等你,從昨天等到今天。
你要走了?她很鎮定地問道。
心情怎能一下子從雲端跌落地面?他才語焉不詳地說喜歡,然後討了香,就要回去那好遠好遠的京城了?
她不自覺地望進那雙始終鎖定她的眼眸,喉頭梗了一下,就像昨天在唐府大廳忽然不見他人影,有著重重的,說法上來的失落。
四目相對,安靜的山頭上,日影躍動;心念也浮動,她所有的情緒皆讓一雙水靈靈的眸子流瀉出來,完完全全讓他看到,知曉了。
我舍不得走。他逸出一抹柔笑,情不自禁地伸手柔了柔她垂在背後的長辮子,好似在安撫她惶躁的心情。
呀!她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急忙站起來,將辮子扯回身前。
相思…他站在她身後,竭力抑下再去踫觸她的沖動,怕嚇著了她,卻還是忍不住再度呼喊她的名字。
你想看我做的香嗎?她回過頭,逸出一抹嬌羞的微笑。
當然想!他笑了開懷。
大片日光灑落山頭,小小的樹苗經過清晨露水的澆灌,此刻挺直了細干,舒展女敕葉,抬頭迎向旭日的撫觸,生機盎然,欣欣向榮。
阿甘嫂打開米缸,舀了好幾構米到飯桶里去。
小茉,小茉。郁相甘喊著老婆的小名,躡著腳尖跑了進來。
他們有怎樣嗎?阿甘嫂也捏著嗓子小聲問道。
沒有。郁相甘手腳比劃著。一個坐在桌子這邊,一個坐在那邊。小思拿出一樣香,他就拿來聞,猜里頭的成分;不然就是點香,兩個也不多說話,好像在參禪,害我好想敲木魚給他們听。
是不是他們知道你在外面偷看,所以不講話了?
我才不偷看!郁相甘聲音大了。我光明正大走進去,一會兒搬香,一會兒插嘴,教那小子知道還有我這個哥哥在,不敢亂來。
你真是的,難得小思遇上懂香的田公子,讓人家聊聊不是很好?
他說不定是包山海派來打探的細作。
你還在懷疑?阿甘嫂加了水,開始淘米。我看田公子比包山海更有錢、更有派頭、那碎渣請不動他啦.
說的也是。那小子好像會發光,不管站在那里都很醒目,京城的人都長這樣的嗎?郁相甘狐疑地搔搔頭,看著老婆倒下洗米水。你洗這麼多米干嘛?也許他們待會兒就走了。
多煮了,留著下頓吃不就得了。阿甘嫂又淘起第二逼的米。再說人家幫我們醫好阿騾,請吃一頓飯也是應該的。
好吧。郁相甘又搔搔頸子,小茉說什麼就是了。看他們也不像是壞人,我昨天好象太凶了。可是小茉呀,你看那小子,怎老是直勾勾盯著咱小思?
這跟你看我的眼神一樣。
咦?
笨蛋!阿甘嫂往他身上拍了一個濕手印。他喜歡咱小思啦!
嚇!郁相甘一驚,非同小可,就在廚房蹦了起來。不行!他家里做什麼營生,人品選樣,爹娘怎樣,我們統統不知道。哎唷!也不知道他娶妻了沒,我去抓那兩尊門神問問。
算了,我昨晚燒水時,問過姓孟的那尊門神了,他就是笑,什麼也不說,對主子爺倒是挺忠心的。
這麼神秘,還敢喜歡咱小思!我們家的小思可是要嫁給…
提到妹妹的婚事,郁相甘立刻苦惱起來,來回走著,差點踢翻灶邊的柴火,他趕忙跳開,敲著腦袋道︰沙伯父跟我提過好幾次;還有,滿福每回見了我,就要問小思的意思,可是…
唉!小思要是肯嫁滿福,早就嫁了。阿甘嫂搖搖頭。
唉!郁相甘也跟著嘆一聲,十分傷腦筋。滿福人不是不好,伯父伯母人也好,他家有恆產,嫁過去不吃苦,可是、可是呀…
是咱小思太好。阿甘嫂說了出來。這麼靈秀的人兒,心思比你的頭發還細,滿福那大而化之的傻性子怎會懂了。
我的頭發很細嗎?郁相甘拉下一根頭發,拿指頭抿了又抿,不解地道︰嫁得好就好,還懂什麼心思不心思的?
真是奇怪!明明是兄妹,你的心思倒比這只飯桶還粗。阿甘嫂將飯桶擺上了灶台。難怪小思可以變化香味,做出一堆奇奇怪怪的香,你還是只會做爹傳給你的功夫。
小思聰明嘛,可她總不能不嫁。郁相甘擔憂地道︰每回瞧她在看爹留下來的地圖和方志,我就害怕。她該不會真去探那條香路吧?
她也是想完成爹的心願。
她再怎麼聰明,也只是一個姑娘家…
喂,姑娘家不能立大志,做大事嗎?阿甘嫂擦了腰。
能,能!郁相甘趕忙抱住老婆,笑咪咪地道︰像小茉你從小就立下大志,以後長大要嫁給我阿甘,如今終于心想事成嘍。
死相啦!阿甘嫂猛拍他的手背,笑得花枝亂顫。去,去抓只雞,宰來請客人。
哇!吃得這麼好!郁相甘不肯放手,一張圓臉埋進老婆肩窩里。嘻嘻,還是小茉最好吃了。
臭阿甘,大白天的做什麼…
嬌叱聲消失不見,廚房門邊的簾子輕輕一顫,隨即放下來掩緊了。
郁相思拿著茶壺,臉紅心跳,一轉身,卻又撞上站在她身後的他。
你怎麼也來了?她嚇了一跳,聲音壓得很低,立即掙開他輕扶的手,快步走離簾子,怕驚動里頭的人兒。
你說要倒茶,我坐著無聊,跟著過來。穆勻瓏如實道來。瞧你站在門邊听得入神,我也不敢打擾。
她听去了多少兄嫂的對話?郁相思已是面紅耳赤,忙將茶壺放在桌上,快步走出了屋子。
她沒有往右邊的制香房,而是穿出竹籬,往溪邊走去。
兄嫂成親以來,她不知撞過幾回他們親熱了。她非禮勿听,總是自己躲了起來,想也不敢想男女這間的那回事。
剛才她和他待在制香房里,雖是正襟危坐地焚香,聞香、談香,但只要她一抬眼,就會對上那又灼熱的眼眸;若此刻再教她回去那兒,與他孤男寡女面對面坐著,恐怕會讓全身燙熱的自己燒了起來吧。
小聲潺潺,長垂的柳條拂過水面,帶來一絲清涼意。
她不必回頭,也聞得到身後一直尾隨著的靈犀香;兩位護衛大哥拉了三匹馬和阿騾,正在溪邊幫它們洗澡刷毛。
她揮手跟他們打了招呼,再蹲下來洗手。
我在制香房待久了,就會來溪邊走走。她順便拿水輕拍火燙的臉蛋,跟著溪里她身邊的倒影道︰水邊多風,可以將沾在頭發、身上的細碎香粉吹走。
香粉飄到溪里了。穆勻瓏蹲在她身邊,也將雙掌浸到溪里,久久不拿出來,微笑道︰這條溪一定很香,就叫香溪吧。
要是溪里都是香粉,魚兒也活不成了。
沾了香的魚,就叫香魚。
怎地胡扯了?她站起身來,不料一串柳條從她臉上指拂了過去,尖細的柳葉癢著她的鼻孔,令她不由香—嗨糗,嗨糗。
哈哈!他笑得開心,這兩聲輕軟的噴嚏真是好听啊。
你笑什麼呀!她窘得跺腳,干脆躲進了茂密的柳條里。
不是傷風吧?他撥開柳枝走了進來。
不是。柳蔭里十分涼爽,交錯的枝條遮避了他直視的目光,令她感到自在些了。
我家弟弟有個毛病。她的兩聲噴嚏引起了他的話題。每到春天氣候稍暖,百花盛開之時,總是鼻塞打噴嚏,十多年了都治不好,什麼氣味都聞不到,不知道有沒有偏方可以幫他?
好可惜。她語帶惋惜。他聞不到你喜歡的香味?
聞不到。
這方法應該管用。你拿艾草、薄荷、冰片、樟腦、甚至生姜、辣椒,反正越是有氣味的越好,全部搗成泥,抹在比線香還細的竹枝上,伸進鼻子里通一通就成了。
這…管用嗎?實在有點駭人听聞。
不就是偏方嗎?我娘都是這樣治我和我哥的。她眨眨眼,笑意甜美。要不待會兒我幫你搗一盅。給你先試試。
不了。他敬謝不敏,伸出了指頭,笑著往她臉上比了比。
她疑惑地模模自己的臉,竟然就在鼻間模到涼涼的水。
哎呀!好丟臉,她窘迫的跑出柳蔭。
正想快步躲回屋子時,小徑那頭跑來一個人,後面還跟著一頂轎子。
小思!小思!原來是常常過來的沙滿福。
郁姑娘,我來了!轎簾掀開,唐友聞也猛揮手。
穆勻瓏走柳條蔭,笑意盎然,踩著穩定的步伐走向屋子。
今兒的午飯桌上格外熱鬧,除了郁家三人,還三個客人,另外兩尊門神,則是自個兒端了飯碗到旁邊吃。
郁姑娘,郁大哥,郁大嫂。唐友聞捧著飯碗,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眼楮卻只放在郁相思身上。讓你們請這一頓飯,真是多謝了。
他不知道路,我帶他來的。沙滿福面無表情。本想監視唐大少爺,沒想到姓田的貴公子還沒走,而且還在小思家過了一夜。
沒送小思回家實在失算!他用力捏緊筷子,將一塊雞肉夾得出油。
福滿哥,你愛吃我家種的青菜,多吃些。郁相思招呼他。
小思知道我愛吃的菜耶。沙滿福得意地道。
穆勻瓏不說話,專心吃飯。
今天我來,除了向郁姑娘道謝外,還有一件要事。唐友聞又道︰
郁姑娘的做香本領,實在讓小生受益匪淺。沒想到姑娘能將無形的香味塑成有形的香印。這鬼斧神工的技世堪稱是一絕啊。
滴滴咕咕說些什麼啊。郁相甘覺得听這位少爺說話,好累喔。
郁大哥,你們家的好運來了。唐友聞倒是頗為敬重美麗姑娘的兄長。我爹說,當今皇上今年極可能大婚,他打算準備賀禮。
皇帝老兒什麼都有了,還要人家送他東西?郁相甘扒了一口飯,含糊不清地道。
坐在門邊板凳吃飯的孟敬和潘武瞧了過來,幫主子爺瞪他一眼。
唐大人想送香?郁相思問道。
這都要感謝郁姑娘惠賜靈感。我爹昨兒見了你的香印,忽然想到可以做一對龍鳳香塔。唐友聞放下筷子,比了起來。普通的香塔就是一座小尖塔,沒什麼特別;既然皇帝是龍,皇後是鳳,那就做一、兩尺高的塔,各攀一條龍鳳在上頭,好看討喜,有燒出香味。
這麼大?要捏塑龍鳳在上頭,還要送到京城不崩壞,需得好原料和好手工,也需要時間來做。郁相甘猛吞下飯,注意到了這個話題。
請問大少爺,唐大人決定給我做嗎?郁相思先問道。
我當然是力勸我爹讓姑娘來做這份特別的大禮了。唐友聞神色慨然,用力一嘆。可昨晚我爹在壽筵提及,寶香堂的包老板立刻說他們會做。我爹想了想,畢竟宮廷大禮茲事體大,他想請寶香堂和郁姑娘個別試做,再做決定。
我不做,郁相思回答得很快。
小思,送給皇帝老兒的大婚禮物耶!郁相甘有興趣了。這是打敗寶香堂,讓我們郁家揚眉吐氣的好機會啊!
哥,只是試做,並不是決定讓我來做,我不想花這個功夫。
說不定唐大人喜歡,就讓你做了。
哥,這事沒那麼簡單,就像大少爺說的,茲事體大,要做皇帝的大禮,就得用最好的香料,而且可能一再試做,重做,耗用量大,我們拿得到那麼多原料嗎?寶香堂不會阻撓嗎?好,就算我去海州找香料商,親自選料買了回來,這來回,又知耗上多少時間了。
寶香堂不是大香料商嗎?唐友聞不忍姑娘費心,立刻獻計,這樣吧,與其競爭,不如合作,我出面要包老板提供原料,你們兩家…
哼哼!接連兩個重哼從郁相甘和沙滿福的鼻孔噴了出來。
這合作…不好嗎?唐友聞不知道說錯什麼。
合作?最後還不是讓姓包的強盜整碗端去?郁相甘氣道。
唐大少爺,你初來青檀鎮,不懂事就別說話。沙滿福很不客氣,管他是大官的神氣兒子,不過是一個妄想小思的書呆子罷了。
大少爺也是好心給我們機會。郁相思緩頰道。
小思,你不是很喜歡嘗試做新的東西吧?阿甘嫂問道。
嫂嫂,我想皇帝大婚的賀禮一定很多,說不定就收了起來,或是隨便點了,我是做香的人,總希望自己做出來的東西能被好生對待。
先出名再說,還管皇帝老兒燒不燒你的香!郁相甘急道。
哥…郁相思頓了一下。這種錦上添花的事,寶香堂一定很樂意去做,我另外還有重要的事情。
小思!郁相甘、阿甘嫂、沙滿福變了臉色,同聲大叫。
已經入夏了,我再不走不行了。
小思,你听哥哥說,你一個姑娘家…
哥,皇帝不愁沒人送好香給他,可巴州這邊的百姓也要好香。郁相思神情堅定。不單單是我們用來制香,還有很多入藥的香料可以壓低成本,這樣大家就能安心買藥治病了。
阿甘兄,阿甘嫂,沙兄。穆勻瓏慢條斯理地放下飯碗,開口道︰
請你們別擔心,我會陪相思姑娘一起去,確保她一路平安。
嚇?郁相甘和阿甘嫂大吃一驚,有進展得這麼快嗎?
沙滿福幾乎口吐白沫。才一夜之間,就已經風雲變色了。
郁相思也是心髒劇跳,雖說他早先也講過同樣的話,但他就這樣在兄嫂面前說來,等同宣示了他的承諾。
從此在那些未知的路上,有他相伴,她終于能實現夢想?
郁姑娘要去哪兒?雖千萬人,吾往矣!唐友聞好緊張,他怎地這麼辛苦,才從青檀鎮追了過來,又不知要追到什麼地方去,忙迭聲問道︰
需要馬車還是轎子?盡管跟我說,什麼時候出發?
我還得幫立雪寺做上二十斤香。郁相思望向給她承諾的他,回答了唐友聞的問題。明天做完,後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