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枯,風雪吹過,京城經歷一場春日沙塵的侵襲,一年過去了。
朱翊錚和嬋媛果然有一個很好的開始,他們像是一對恩愛的夫妻,空閑時一起到城外騎馬奔馳,或是在院子里比武切磋,更多的時候,他依然喜歡握著她的手,靜靜地坐著沉思。
他現在每天進宮協助處理奏章,日子變得十分忙碌。太子一天不立,臣子們的上書就一天不斷;而苛捐雜賦日重,不免也有臣子仗義執言;遼東軍情多變,女真人蠢蠢欲動,各地民變頻傳,如何運籌帷帳,在在都令他傷透腦筋。
惟一不躁心的,就是在宮中享樂終日的皇兄了。
這天夜里,朱翊錚送走幾個秘密拜訪的大學士,他們知道他直接參與奏章朱批,三不五時就來找他,闢室密商國事。
有點累了,但他還是想見她。
「王爺,」嬋媛丟下手中的書本,主動拉起他那厚實的手掌,一起坐了下來。
「我坐坐,你看你的書吧!」
他靠上軟墊,握住她的右手,隨即陷入了長長的沉思之中。
嬋媛不敢吵他,每天睡前,他總是要來這麼一段「每日一思」,她早已習慣讓他拉著手,更喜歡偷看他那沉靜深刻的側臉,偷聞他的氣味。
不過今天沒空偷看他了,這本小說真好看耶!她看到白骨精出來害人,豬八戒借機報復,向師父誣告師兄殺人,讓唐三藏誤會孫悟空,開始念起緊箍咒。
真是豬八戒!嬋媛看得義憤填膺,不覺握緊了拳。
再看到紅孩兒惡行惡狀,她也握緊拳,要是生出這樣惡劣的孩兒,她一定先把他敲死,免得把自己氣死。
然後,孫悟空三度向鐵扇公主借芭蕉扇,偏偏牛魔王又出來搗亂,她看得著急了,拳頭又握得死緊。
嬋媛沒有注意到,她緊握的拳頭,一次又一次地讓朱翊錚拉開五指,再輕輕地撫平了。
「你在看什麼?」
「是西游記。」她拿起了書本封面給他看。「這是書鋪賣得最好的小說,府里的家丁正好幫我搶到最後一本耶!」他望看她愉快的微笑,不覺也笑了。
「王爺要看嗎?我借你看,我正好看到孫悟空大戰牛魔王這一頁,他們本來是拜把兄弟,可是牛魔王不肯借芭蕉扇給孫悟空,孫悟空為了保護他師父走過火焰山,到西天去取經,不惜兄弟反目……」
朱翊錚搖搖頭,握著她的柔軟小手。「我沒空看。」
嬋媛見他劍眉微鎖,心事重重,想必又是朝廷大小雜事讓他躁煩,她忽然覺得他只是一個平凡的血肉男人,不再是那個深不可測的五王爺。
他看似冷淡,不多話,惟有兩人獨處時,由他輕撫她手掌的動作中,她可以察覺他內心若有似無的柔情。
她還是不太了解他。他除了拉她的手,不會隨便踫她。
或許,他在外面仍有其他的男人吧!她又如何和男人吃醋?
隨著日子的經過,她愈來愈困惑,不知道是否他待她好,所以她慢慢喜歡上他;還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她的夫君,所以她自然而然喜歡他。
總之,她真的是喜歡他了。
「王爺,這麼晚了,您早點去休息。」
「我坐在這里,就是休息。」
「前兩天我進宮向太後請安,遇到鄭貴妃,她問我,為什麼還沒有生小王爺?」她低了頭,臉蛋微紅。
「你在勾引本王嗎?」朱翊錚眉一挑,聲音溫柔而低沉。
「沒有啦!」被他握住的手好像燃燒了起來,嬋媛忙抬起大眼,輕眨一下。「王爺說進宮有什麼事,都要跟您報告,臣妾我……我只是在說明事情而已。」
「很好,那你怎麼說?」
「我說,是巨妾無能,不會生小孩。然後,她就用帕子包了這本書給我。」她滿臉通紅地從軟褥下面怞出一本小書。「我看了一頁,就不敢再看了。」
他接過一翻,冷笑一聲,原來是閨房情趣的圖畫刻本,他站起身,走到桌前以燭火燒了。「你年紀小,不要看這種書。」
嬋媛以手拍拍自己燒紅的臉頰,再打開一扇窗戶透氣,幸好他把書燒掉,不然她藏著也會臉紅心跳。
「鄭貴妃還說什麼?」
「她說即使王爺不喜歡女人,可是你一定要趕快生個兒子,這才能鞏固王妃的地位,就算王爺再娶妾,也不怕地位動搖,而且將來母憑子貴,老了才有福氣。」
「哼!她在說自己吧!」他走到她面前,看那暈紅未褪的羞靨,硬生生抑下了他的男人沖動。「你知道我是不要兒子的。」
「臣妾明白。」不知為什麼,嬋媛還是有點失望,既然結成夫妻,不就是要生兒育女嗎?如果沒有兒子,等到年紀大了,會不會很寂寞?
「沒有兒子,你還有我。」他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輕輕柔了她的發,再拉起她的手坐日長榻。「你不要管鄭貴妃的話。這麼久以來,你也該明白她的心機了。」
「嗯,她就是要自己的兒子當太子。她還一直要我鼓吹王爺,要您向皇上說常洵的好話,我就回了鄭貴妃說,王爺不太理我,我沒有機會和王爺說話。」
「聰明!」他忍不住又柔了她的發,注目那慧黠明亮的大眼,似乎……不再那麼稚氣了。
「我本來就很聰明!」嬋媛得意了,圓睜大眼,故意握緊拳頭,在他面前搖了搖。「王爺過去不了解臣妾,以為嚇唬人家就可以讓我听話,這招是沒用的。」
她又變得稚氣了,唉!她到底什麼時候才會長大呢?
「我早就不唬你了,你這丫頭還記仇?」
「王爺,人家不是丫頭啦!」嗚!為什麼她喜歡的晉哥哥和王爺都小看她呢?
他捏了她的掌心微笑道︰「琥珀每天早上來換床單,鄭貴妃想要怎麼胡猜胡說,就讓她去吧!」
「王爺既然說琥珀是鄭貴妃安排的細作,為什麼不趕她出去呢?」
「兵不厭詐。」朱翊錚笑道︰「他們既然想知道本王的一舉一動,就讓他們看個過癮,如果一下子把府里所有的細作趕出去,恐怕是打草驚蛇了。」
「還有其他埋伏的人?」嬋媛大驚。
「二十個親王侍衛里面,有三個是李太後派來的,五個是潞王哥哥安插的,真正能夠貼心信任的,只有追魂和他教出來的六個人。管家老周是皇兄的心月復,至于府里有多少家丁幫老周賣命,我就不知道了。」
「這麼多人!」嬋媛無法相信,過去近兩年的時間,她竟是處在一個暗潮洶涌的環境中。「王爺為什麼不把他們遣走呢?」
「他們都是恩賜的、賞賜的,我能不接受嗎?」他苦笑著。
「難怪當初王爺要懷疑我,對我那麼凶了。」嬋媛不解。「為什麼他們要監視王爺呢?」
「監視、牽制,或警告的意味都有吧!我有武功,太後非我生母,不免怕我謀奪皇兄權位;潞王妒忌我留在京師,位高權重,怕我在皇兄面前說他壞話;而皇兄天性多疑,不管是誰的府中、宮中,他總是要擺上一兩個耳目。」
「你們姓朱的真可怕。」嬋媛終于明了他深沉冷漠的原因了,同樣是血親,卻是如此猜忌提防,任誰都會把自己的心門緊閉起來啊!
「你說,我還有家人嗎?」他的眼眸又變得冰冷無情,雖不再喜怒無常,卻是兩泓結凍的寒潭。
「臣妾是王爺的家人。」她轉身面對他,篤定地望定他。
兩人在對望中,他的冰冷瞬間融解。
「沒錯,你是我的家人,我的妻子。」他握緊她的手,柔聲地重復她的話。
既為結發夫妻,當一世相隨。突然之間,嬋媛明白姐姐說的那句話。
要嫁給我喜愛的人——
喜愛他,就願意陪伴他。他喜,與他同樂;他怒,為他平息;他愁,為君解結……他待她以心、以誠,她也要以同等的情義回報他。
無論貧賤富貴、禍福安危,她永遠是與他相伴一生的妻子。
即使他喜歡男人……即使他不會愛她……
「王爺,你處境這麼復雜,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呢?」
「我本來也不想說的,今晚不知怎麼的,就說溜嘴了。」他輕輕笑著,眸子裹是無盡的疼惜。「我不想讓你擔心。你放心吧,你想出門,我一定陪在你身邊。如果我不在的話,你就盡量待在這個院子里,追魂會保護你和喜鵲。」
「王爺,我不要被保護,我們為什麼不離開京城,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一個沒有人會猜忌你的地方。」
「我曾經自請封地,可皇兄不應允,他也想看住我。」
「那不要管那些立太子、國計民生的事了,你本來就可以不管的。」
「我可以不管嗎?」他的語氣執著而堅定。「你爹也在遼東守護天朝,他能不管嗎?朝政亂七八糟,內宮爭斗不斷,皇兄不管,但我有良心,我能不管嗎?」
「我……我什麼都沒辦法幫王爺……」嬋媛泫然欲涕,她今天真正認識五王爺朱翊錚了,果然是她錚錚鐵骨、憂國憂民的好夫君呵!
「有什麼好哭的?」他為她抹去了眨下的淚珠,又搖頭笑了。「我一直在等你長大,可你還是像個孩子一樣。」
「我已經二十一歲了。」她大聲抗議著。
「不對,看起來像十八歲。」他捕捉到她一絲驚惶不安,忽然又想逗她了。
「我……臣妾我……真的二十一歲了。」
「這麼喜歡變老?等你八十歲的時候,就想說自己十八歲了。」他伸手將她擁抱在胸前,兩人雙眼相距不及盈尺。嚇!他的眼楮怎麼也那麼大?那兩丸黑星,又深又遠,而目瞪口呆的她,也映在黑星里頭……他又在她臉上吹氣了,她想掙扎,可是他那寬厚的胸膛困住了她,濃厚的陽剛氣息包圍著她……不行!快逃!
「王爺……該睡了。」
該死!又來誘惑他了,他閉住氣,不敢再聞她身上的香氣,坐直了身子,稍微離開她清純甜美的臉龐。
細細地審視她,思考著,該在哪里落下他的情意?
俯首吻了那忘記眨動的眼皮,左眼、右眼,再在眉心久久停留。
他是想要她,但還不到時候。
「好了,你也該睡了,不要煩惱其他事。」
「王爺……」她拉住了他,雙頰酡紅,眼眸迷醉。
「想我陪你睡覺嗎?」
「沒有……」她的臉一定變成一只紅柿子了,或者,全身已紅得像燙過熱水的熟蝦子。她抓起榻上的書本,低下頭不敢看他炯亮的眼眸。「這本西游記,其實是臣妾買回來給王爺看的,您心情煩躁,看了可以解憂,或許,也可以幫您想通一些事倩……」
好個心思聰穎的女子!她一直是想幫他的吧!
「好,我就听王妃的吩咐,好好拜讀這本小說。」他接過書本,微笑點頭而去。
夜靜更深,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柔情蕩漾在房里,也蕩漾在嬋媛的心里。
她確信她真的愛上他了——
這日下午,朱翊錚忙里偷閑,換上普通平民服飾,偕同換穿男裝的嬋媛,各乘一騎,並轡來到西郊散心。
跑上一段路之後,兩人放緩了馬匹腳步,靜心欣賞風景。
兩個侍衛跟在後面百余步的距離,除非是莫追魂陪同,否則沒有人知道這個俊俏少年就是王妃。
芳草萋萋,青山茫茫,嬋媛想到遠在關外的父親,還有行蹤不明的姐姐和晉哥哥,不覺黯然垂首。
「你今天不開心?」朱翊錚問著。
「沒有。」嬋媛發現他早就不連名帶姓喊她「楊嬋娟」,跟她說話時,眼神總是格外溫柔,不像他面對王府其他家丁一樣冷淡。
「你在擔心楊晉?」他知道他們不是血親,每次想到還是會吃味。
「他離開兩年了,總是會叫人擔心思念。」
「我和潞王哥哥三、四年沒見面了,我也不會想他。」
「那是你們朱家親情淡薄,有了天下,封王賞地,各人只想鞏固自己的權位,誰還顧得了父子兄弟之情?」嬋媛直言無諱。
朱翊錚不以為杵,他就是愛看她有話直說的神情,反而是兩人夜間獨處時,她倒變得別扭無語了。
「你們一家感情很好?」
「嗯。」嬋媛望看蒼茫原野,想到往事。「只要楊晉在家,像今天天氣這麼好,不冷也不熱的時候,我們就會帶姐……妹妹出來,我騎一匹馬,他抱著妹妹,騎另一匹馬,我們一起奔跑,追逐落日,直到太陽下山才回去,大家都很開心呢!」
她的笑容有些寂寞,因為那些日子再也不回來了。
「那我陪你一起出游,你開不開心?」
「我也很高興的,王爺知道我悶,就帶我出來走走。」她水靈大眼眨動著,像是流水冷泠,輕訴心語。「王爺對我很好。」
朱翊錚心頭一熱,那嬌柔模樣讓他倍加憐愛。「你不像新婚時候那麼凶了。」
「是王爺凶,我才凶啊,」她低了頭,聲音很低。「後來你對我好,就像爹、楊晉、妹妹對我好一樣,我當然也對你好了。」
這些日子來,朱翊錚才真正體會到「家」的感覺,也深刻明白家人、親人的意義,那代表的是無可分割的親密與情愛呵!
他策馬趨近她身邊,想與她親近些。
「說到你妹妹,我記得她十八、九歲了吧?怎麼還不嫁人?」
這個妹妹就是她自己呀!嬋媛趕忙道︰「她要等爹日來,讓爹作主。」
「我還沒見過你的妹妹,改天帶她過來,讓我問問她喜歡哪一家的公子,五王爺出面說媒,人家總不能拒絕吧?」
「這……我妹妹很害羞……王爺的意思,臣妾代為轉達便是。」
他看她微紅的臉頰,輕笑道︰「她有你害羞嗎?」
「她……她真的很害羞……王爺要她出來,她一定不肯出來見王爺的。」
「還是讓我這個姐夫幫她物色對象?朝中有幾個大臣的公子都不錯……」
「不要!」嬋媛捏緊了馬韁,有點慌張,有點羞澀,大眼眨了眨,濃濃的睫毛掩住了她的心思。「她說,她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她不會隨便嫁人。」
朱翊錚深深地望著她,看到她因緊張而握拳的手,不由得伸手拉了她一下,輕輕撫平她的不安。
後面兩個侍衛看到這一幕,交換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唉!五王爺的斷袖之癖真是嚴重喔!
朱翊錚可不管別人的目光,他有時候刻意不帶莫追魂出來,一來是想讓莫追魂有時間和喜鵲相處,二來也要讓那些監視他的人知道,他還是不喜歡女人。
他不願意別人侵擾她的生活,為了讓她避開無所謂的籠絡和邀約,他只有讓人以為他不喜歡王妃,這樣一來,那些小人才不會在她身上下功夫。
近來鄭貴妃對她冷淡許多,就是他計策成功的最好例證。
「喂!前面讓讓!」
幾個凶狠的男人大聲嚷著,一大隊車轎從後頭熱熱鬧鬧地走過來,看那陣仗,幾乎是王公貴族的排場了。
大明有令,皇室和各級官員的車轎行止,各有不同,不可逾越。然而來人聲勢浩大,馬車裝飾豪華,軟轎瓖金飾玉,朱翊錚想不出還有誰能如此招搖氣派。
「前面騎馬的,快讓開!國舅來了,誰敢擋路就打死!」
國舅?朱翊錚冷笑一聲,今天他是老百姓,他不想和那個人打照面,于是扯動韁繩,主動退到一邊去。
「王……」嬋媛想要問。
「別說話。」他低聲說著︰「是鄭貴妃的弟弟鄭國泰。」
偏偏鄭國泰在車里模膩了身邊的女人,正掀開簾子吹風納涼,看到道旁兩匹駿馬,他暗贊一聲好馬,再瞧見皇族專用的描金鞍轡,他吃了一驚,視線再往上移,就清楚看見馬匹上那位俊逸挺拔的人物。
「停!停!」他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跳下車子,跑到朱翊錚馬下,一骨碌地跪下道︰「臣鄭國泰叩見五王爺。」
人都滾到眼前了,朱翊錚只好擺出笑臉,躍下馬匹。「國泰兄快請起,今天本王微服出游,就是想玩個痛快,你這麼一嚷,倒壞了本王的興致了。」
「五王爺,是臣的罪過啊!」鄭國泰卑躬屈膝,擺出一張奴顏。「這一聲國泰兄,叫臣承受不起啊!」
他父親鄭承憲因鄭貴妃而封為都督同知,鄭國泰什麼官餃也沒有,竟然敢口口聲聲自稱為臣。朱翊錚心中縱有不屑,但他沒有點破,仍是笑道︰「國泰兄,怎麼今天好閑情,也來這邊郊游了?」
「唉!我哪有五王爺清閑?我才說要到西山賞楓,七個妻妾就要跟著過來。」鄭國泰無奈地一指龐大車轎隊伍,笑嘆道︰「若旁人見了,還說我鄭國泰充闊氣擺場面,五王爺您看了就明白,有這麼多女人小孩,不得不拉這麼長的車隊呀!」
都是他的話!朱翊錚覺得厭煩,轉身拍了拍馬身。「那就不打擾國泰兄,你們一行人回去,恐怕又要花上好幾個時辰了。」
「讓五王爺笑話了。」鄭國泰趕忙還禮,看見站在王爺身後的少年,頓覺他車中的美人有如糞土。
從來沒見過如此俊美秀氣的少年書生!這等天下難得的絕色,恐怕不只女人喜歡,連男人都喜歡了。
鄭國泰涎著臉問道︰「五王爺,可否引見這位公子?」
「他是本王府里的客人,盤桓兩天就要回鄉,你們不必認識了。」
呵!五王爺很緊張這個俊哥兒喔!
鄭國泰早就听說,五王爺近來常和一位俊俏少年騎射于郊外,如今親眼目睹,果然這位少年欺霜賽雪,是五王爺的最愛啊!
「真是可惜啊!他日這位公子若有空來京師,務請到鄭府一敘。」鄭國泰打拳抱揖,猛向俊俏哥兒拋「媚眼」。
嬋媛礙于情勢,只得點頭為禮。
朱翊錚蹬上馬鞍,向她以目示意,她亦隨之上馬。
「國泰兄,你們慢慢走,本王還要再四處看看。」
「臣恭送五王爺!」
待朱翊錚馳騁一段路程之後,嬋媛回頭望看大批車隊揚起的滾滾黃沙,掩嘴笑道︰「鄭國泰好像豬八戒,貪圖享受,又。」
「以後我們還是少出來,你長得太好看,扮成男人依然引人注目。」方才鄭國泰看她的神情,讓朱翊錚很不是味道。
「這樣啊?不出來會很悶耶!」嬋媛模模自己的臉蛋,不覺得他是在贊美她。「那以後我在臉上涂灰,畫兩道刀疤,貼上假胡子。王爺,這樣好嗎?」
朱翊錚笑道︰「別人還以為我帶個小土匪出門,會笑五王爺品味變差了。」
不知道他喜歡怎樣的男人?嬋媛忽然覺得有些落寞。
「對了,你提到豬八戒,你借給我看的西游記,我快看完了,的確是一部很有趣的小說。」
「王爺,你說孫悟空笨不笨?他明明可以呆在花果山當他的美猴王,何必辛辛苦苦跟唐三藏去取經呢?」
「是有點笨,他有福不享,卻是搏命躁勞,幾次出生入死救師父,唐三藏卻常常誤會他,還有那只豬八戒自私自利,又愛和他作對,真是內憂外患,氣也氣死了。」
「可他還是忍了下來,一路對抗妖魔鬼怪,就是要到西天取得真經。」
「沒錯,唐三藏耳朵軟,易輕信饞言,個性也懦弱無能,但他代表的就是真理,是佛法正統,所以孫悟空一定要保護他到西天取經。」
「王爺,您說這世上還有孫悟空嗎?」她的明眸大眼有著慧黠靈光。
「我雖然不會七十二變,但也懂得護衛正統。」
常久以來,懸岩心中的太子之爭,他似乎有了脈絡可尋。
他不為任何後妃,也不為他的皇兄,而是為了祖先傳承下來的大明江山。帝王後妃皆可易人,惟獨國本不容動搖。
「當孫悟空很辛苦喔!」
「雖辛苦,但心安理得,以後還能修得正果。」他綻出一抹篤定的微笑。「小丫頭,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是小丫頭啦!」嗚!虧她循循善誘,費盡心思想要解開他的心結,他不道謝也就罷了,竟然又叫她小丫頭!「小丫頭就是小丫頭,在我眼中,你好像很難長大。」
「王爺!你討厭!」嬋媛噘起小嘴,雙腿夾緊馬肚,縱馬而走。
「丫頭,等等!」朱翊錚大喊一聲,也是笑容滿面地向前追去。
遠遠落在後頭的兩個侍衛忙了起來,趕緊跟上王爺,兩人又是大搖其頭,五王爺竟然喊那個俊俏少年為丫頭,這……五王爺沒救了!——
御花園里,海棠滿園,丹桂飄香,萬歷皇帝正和朱翊錚飲酒閑聊。
今天皇長子常洛也在場,朱翊錚明白,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常洛背了太祖皇帝寫的「皇陵碑」,皇帝只是喝酒看宮女,並沒有很認真在听。
一篇背完,皇帝已經喝得面紅耳赤。「老五,你說常洛孩兒背得好不好?」
「回皇兄,嫻熟無誤。可見常洛已將太祖打下江山的功績謹記在心,將來為王為帝,亦能體會創業惟艱,更能以蒼生百姓為顧。」朱翊錚小心地說著。
「為帝?」皇帝眉毛抬起,喝退了所有的太監宮女。「你們統統走開,五十步之內,朕不要看到人。」
「請父皇安生休息,兒臣告退。」常洛行禮離去,態度恭謹,誠惶誠恐。
「老五,朕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听你的意見。」皇帝歪在榻上,眉頭打成死結。「前天皇太後又問起這件事,朕都快被煩死了。」
「皇兄是指立太子一事?」
「就是這件事啊!」皇帝一面說著,一面拿長針挑蟹腳。
朱翊錚很識趣地接過那那只螃蟹,為皇帝剔出蟹肉,笑道︰「皇兄把宮女趕走了,這等小事就讓臣弟代勞。」
「對啊!從小你就是幫朕跑腿做事,張居正那老頭要朕寫文章,你就幫朕寫,太後要罰朕,你還會替朕頂罪。」皇帝說得開心,眉飛色舞。「那年祭天,朕差點被人暗算,幸虧有老五你替朕挨上一刀,否則朕就到皇陵見祖先了。」
也就是挨那麼一刀,朱翊錚才得以晉封親王,否則他只是一個無名宮女產下的皇子,皇兄不過把他當玩伴罷了。
「臣弟侍奉皇兄是應當的,也願為皇兄分擔解憂。」他送上一碗的蟹肉。
「那就說說你的看法,你覺得常洛和常洵這兩兄弟怎樣?」
「恕臣弟直言,常洛少年老成,知書達禮,但是優柔寡斷。而常洵活潑聰穎,反應敏捷,卻嫌躁動輕浮,兩位皇子皆有其優劣之處。」
「若說要當皇帝,當然是要腦筋聰明的。」皇帝沉吟了一會兒。「老五,你說常洵可以嗎?」
看來皇帝心里早有答案,朱翊錚不動聲色。「皇兄寵愛常洵,朝廷皆知,常洵聰明伶利,一定能夠體貼父親心意,將來繼承帝位,必能傳承皇兄的施政作為,對于安定天下、推動朝政也有好處。」
皇帝笑眯眯地說︰「那你也是屬意常洵當太子了?」
「即使臣弟屬意,外面那群臣子卻不同意啊!」朱翊錚切中話題。「自大明立國以來,皆以嫡長子為皇太子,若皇兄逆勢而行,恐怕會動搖臣民信心。」
「朕也不是長子啊!朕是老三,常洵也是老三。」
那是老大、老二早夭呵!朱翊錚暗自冷笑,表面上仍是很冷靜地分析︰「皇兄的難處,臣弟明白,這也是皇兄久久不能下決定的原因。」
「唉!常洵是比較好啊!」
「皇兄愛護常洵,但愛之適足以害之,若貿然立常洵為太子,恐怕朝臣反對聲浪更大,時日久了,說不定皇兄又要改變心意,這一立一廢之間,不是害了常洵嗎?而且太後喜歡常洛,立了常洵,慈寧宮那邊也難以交代,為今之計……」
「怎樣?」皇帝吃了滿口蟹肉,睜大眼準備听答案。
「誰也不立。」
「啊?」
「皇兄可以分封諸子為王,兩位皇子有了親王名義,言行舉止就要更加謹慎端莊,過個幾年,兩位皇子年紀稍長,皇兄可以查考他們的生活和學問,屆時大臣親眼目睹,口服心服,皇上要立常洵為太子,他們就無話可說了。」
「可萬一常洵表現不好,怎麼辦?」
「皇兄怎麼對常洵沒信心?」朱翊錚笑道︰「不然直接就立了常洛當太子,息事寧人。」
「不行!朕答應鄭貴妃的。」
朱翊錚故作為難狀。「那麼……臣弟才智有限,還是等皇後生出兒子……」
「她要能生,早就生出來了!」皇帝嗤之以鼻。
朱翊錚和幾位朝廷重臣反復密商,就是等待適當時機提出這個方案。既可順了皇帝的心意,也賭上未來數年的光陰,向皇帝和天下證明,頑劣的常洵絕對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選。
皇帝慢慢扒完蟹肉。「封王這個主意倒是不錯。老五,你早就想過了吧?」
「臣弟見皇兄心煩,偶爾也會思考一下,所思所想,全為皇兄,絕無偏袒哪一位皇子。」
皇帝目光一沉,隨即露出慣有的笑容。「還是兄弟好談心,朕每次到幾個妃子的寢宮,全被她們吵得睡不好覺。哎!真想念我們小時候一起在宮里玩耍的日子。」
「皇兄想找臣弟,臣弟隨時奉旨入宮。」
「嘿!听說你最近收了一個美少年,哪天帶來給朕瞧瞧?」
「這……」朱翊錚心頭一突,是萬萬不能帶她來啊!
「等你玩膩了,再帶過來吧!」皇帝自以為看出他的心思,又笑道︰「你要玩男人女人都好,好歹先生個兒子……」
前面假山傳來蚤動,幾個太監緊張地道︰「貴妃,萬歲爺有令,不得打擾……」
鄭貴妃哪管太監的阻擋?她蓮步輕擺,嬌滴滴的嗓音喊了過來︰「萬歲爺,您瞧,這幾個太監竟敢擋臣妾,是不是該換了?」
皇帝眯起眼看她的愛妃,笑顏逐開。「誰敢惹你,先打了再換。」
「唷呵!五皇叔也在這里啊!」鄭貴妃一就跌到皇帝的懷里,根本不管朱翊錚的冷眼相對。
「見過貴妃娘娘。」
「萬歲爺您瞧您這個五弟,不喜歡女人也就罷了,總不成看到臣妾也給人家臉色看嘛!」鶯聲燕語,頓時逗得皇帝全身無力。
「五弟就是長得這張臉,你叫朕怎麼辦?」
「五皇叔長得像她娘親吧?唉!大概是姿色不好,這才無法封妃。」鄭貴妃斜睨朱翊錚,嘴角撇下一個諷笑。
朱翊錚隱藏忿怒,仍是笑道︰「這件事還請皇兄作主了。」
皇帝早就開始模起鄭貴妃的身子,含糊不清地答道︰「都快三十年前的事了,老五你去找記事內侍問清楚,朕再給你娘親追封吧!」
早就問不出來了,朱翊錚還是起身謝恩。「謝皇兄,臣弟告退。」
「五皇叔啊,你再坐坐嘛!」鄭貴妃的嗲聲令人起了雞皮疙瘩。「萬歲爺,你們在談什麼,好像很開心?」
「在談立你的常洵當太子啊!」
「真的!?」鄭貴妃欣喜若狂。
「還不到時候啦!你回去叫常洵多念點書,以後才有希望當太子。」
「什麼?這到底怎麼回事?」鄭貴妃猛推皇帝身上的肥肉,面目變得張牙舞爪。
「哎!朕還沒有決定主意,你別吵。」
「臣妾不管啦!萬歲爺一定要立常洵孩兒當太子!」鄭貴妃使勁地撒嬌,一面望向冷眸無語,悄聲離去的朱翊錚背影。
是了!一定是他出了什麼鬼主意。剛剛她接獲宮女密報,說是萬歲爺和五王爺在談論立太子之事,她就匆忙趕了過來。
無論如何,她務必要自己的孩兒當太子,朱翊錚在萬歲爺面前舉足輕重,她一定要想辦法拉攏他過來。
最可惱的是,她完全掌握不住他的弱點。過去送美女、丫環,他不要;後來知道他喜歡男人,又派了幾個美男子在王府任職,誰知他只鐘情他的貼身侍衛;好不容易幫他安排婚事,他還是冷落了王妃……
昨日弟弟國泰說,五王爺有一個很漂亮的少年新歡,王爺護他護得很緊,那少年進了王府就不再出來,大概是被王爺「金屋藏嬌」了。
嘿嘿,那就是朱翊錚的致命弱點吧!
鄭貴妃倒臥在皇帝的肥肉之中,嘴角浮起一絲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