燙手山芋,燙啊燙啊,燙得他雙手都起水泡了呀。
送貨回來,茶還沒喝到口,還沒沾上椅,他就給叔兒嬸兒催命似地趕出了門,接著像一顆陀螺似在京城轉啊轉的,一夜又一天沒有合眼。
悅眉被送去官府了。她被關押在大牢,等待解回絳州審案。這等天大地大的冤枉大事,當然要由他這個面子最大的祝九爺出面了。
人是在他祝府屋檐下被帶走的,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他祝九爺的面子,他收留的是一個硬脾氣的傷心姑娘,不是一個強盜小偷,雲世斌怎能告她搗毀雲家染坊造成鉅額損失並偷走祖傳的染方秘籍呢?
子虛烏有,什麼理由都編得出來!陳世美果然現出真面目了。
祝和暢坐不住,起身在大廳里亂走,夕陽余暉照進了屋里,在地上拉開一塊橘黃帶紅的光影,也將他的灰布衣袍染上一層燥熱的紅光。
哼,汪大人好大的架子啊,莫不是要叫他等到天黑……都送進去一柄玉如意了,難道還得鑒定真偽之後才肯出來見人嗎!
唉!他竟然打破三絕原則,跑來求人了,而且求的還是……
「祝和暢是誰?」一個疑惑的聲音從布幔後面傳了出來,接著他要見的人終于出現,僕役也點上了油燈,大廳立刻大放光明。
「汪大人,在下祝和暢,叨擾您了。」他拱手拜個揖。
「你……」汪舜禹拿著拜帖,驚訝地瞪大眼楮,瞧瞧他,又瞧瞧名字,好不容易發出了聲音。「鉦表哥?真的是你!我還說你這拜帖名字旁邊寫了一個小小的鉦字,代表的是什麼意思呢。」
「汪大人,真是好久不見了。」
「坐坐坐!」汪舜禹熱絡地挽住他的手,將他壓到上位去,滿臉的驚喜之色。「鉦表哥,你怎麼見外了,就喊我名字呀。快!你們快去我書房拿那罐御賜的龍井春茶。哎喲,表哥呀表哥,你這些年怎麼老不回鄉?我們還道你死了呢,原來是改名字了啊。」
「我苟延殘喘于京城,做一個小小的貨商混口飯吃,還不夠臉面衣錦還鄉。」祝和暢淡淡地道。算他命大,讓大家失望了。
「表哥還記掛當年的事?」汪舜禹熱絡得近乎矯情,就好像帶著一個咧嘴大笑的面具。「哈哈,我那時年輕氣盛,惹惱了表哥,還請你大人大量,莫要計較啊。」
「呵呵,當年有什麼事,我早就忘了。大家年輕嘛,小時候也是一起穿打架的。」祝和暢也跟著打哈哈。
他不會記恨,但被當成狗一樣扔出了大門,任誰都忘不掉。
「鉦表哥還是一樣風趣啊,現今你幾個孩子了?」
「我尚未娶親。」
「喔。」汪舜禹的笑意有些僵硬,干脆順著情勢,垂下眉眼,嘆了一口氣道︰「你大哥病死了。」
「什麼……」祝和暢震駭地按住椅子扶手。「什麼時候?」
「死了約莫半年了,我還得去請師爺翻翻白帖子,都有記載的。」汪舜禹召來僕役。「要不,我現在就請人去找……」
「不用了。」祝和暢的手掌滑下扶手,用力在衣袍上抹去了汗水。
「你實在該回去走走了。」汪舜禹言語諄諄,一副慈藹父母官的關切神情。「銘表嫂一直惦記著你,你也該看看三個已長大的佷兒佷女。還有,碧霞也惦念著你呢。大家都是親戚,可別生疏了。」
她不在京城陪伴丈夫,竟是待在家鄉?祝和暢抑下接二連三而來的震驚。的確,十年時空會發生很多事情,然而潮來潮往,那些人、事、物早已走出他的生命,他只需知曉,毋需牽念。
「等得了空,我會回去一趟。」他依然淡淡言笑。「表弟你高升為戶部侍郎,上京赴任的這一年里,為兄的知道你公務繁忙,一直不敢上門叨擾,可今日有件事不得不請你費心了。」
清雅茶香飄散,那是趕在新春發芽就摘下的龍井茶葉,再火速地由杭州送往京城上貢給皇帝,皇上龍心大悅,就賞給了幾個認真貼心的官員。
在仙境般的茶香中,談的卻是卑鄙事,做的更是齷齪事。
「雲家誣陷耿悅眉,若真要查起案來,我力保她無罪。」祝和暢說完前因後果,打開了一直擺放在桌上的木盒。「這里是一千兩現銀,這回麻煩表弟大人,這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
「噯,鉦表哥,這不行。」汪舜禹趕忙蓋上盒蓋,裝腔作勢地左右瞧瞧。「既是冤案,我當然要幫忙疏通,這是絕不能收的。」
「大人覺得還不夠的話,我再補上。」
「夠了夠了。」汪舜禹手掌按在盒蓋上,不勝唏噓地道︰「朝風敗壞啊,實在是上下左右都得打點,需要銀子,小弟我不得不收下了。」
這就是朝廷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祝和暢冷著眼,嘴角卻還是扯出了一個卑微的笑容。「不知多久的時間才能放人?」
汪舜禹瞧了一眼外頭天色。「我管不到知府,不過你放心,我和巡撫很熟,我請他轉達交辦下去,這需要費上一點時間……這樣吧,子時,你到大牢門外等著。鉦表哥,這是最快的了,也許還要再等上一兩個時辰。」
「沒關系,我去等,祝某千恩萬謝多謝大人了。」
「老爺!」一個窈窕女子跑了進來,也不管客人在場,就賴到汪舜禹的身邊,風情萬種地道︰「听說你有親戚來了,要不要留他吃飯?」
「呵,你來得正好。來,見過我的鉦表哥。」汪舜禹拉了女子的手,笑道︰「鉦表哥,這是我的四夫人。」
「見過四夫人。」祝和暢微笑拱手。哼!原來已經娶四個了。
「碧霞在家鄉幫我照顧爹娘和孩兒。」汪舜禹似是為眼前情況做解釋,笑得一臉燦爛。「她真是個賢慧的好妻子,等我在京城安定了,就會接她過來,全家團圓。你呀,多學學大姐的溫柔,別老蹦蹦跳跳的。」
被捏了鼻子的四夫人吃吃嬌笑道︰「人家陪著老爺也很辛苦的,沒空學了。你快說嘛,要不要留表哥吃飯?」
「啊,不行,沒時間了,我得趕去巡撫大人那兒。鉦表哥,咱們一起走,下回有空,我再請你到府里吃個便飯。」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夕陽早已沉入山坳底,留下天邊暗紅瓖金的破碎雲彩,大地邊緣籠上一層幽黑,蒸騰著撲朔迷離的夜霧,一群烏鴉拍翅飛過,提早為天際點上斑斑夜色。
祝和暢長長地呼出一口胸臆悶氣,走進了沉沉暮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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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的牢房一角,他終于見到那個瑟縮的身子。
猶如她昏死在雪地的姿勢,依然是頭臉深埋膝問,一個小小的身軀幾乎被牢牆黑影所吞噬。
祝和暢再怎麼冷然處世、再怎麼獨善其身、再怎麼自掃門前雪,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升起一把怒火。
天殺的董記布莊!該死的雲世斌!是大男人的話,就光明正大競爭,一個傷透了心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威脅……就非得把已經遍體鱗傷的她再推下煉獄才肯罷休嗎……
他不敢想象,若她被押解回絳州,一旦羅織的罪名成立,她還要受多少年的冤獄之苦!
「耿姑娘,耿姑娘。」他著急地喚了兩聲。「沒事了,可以走了。」
「唔……」她有了聲息,但身子一動也不動。
「她怎麼了?」一觸及她冰冷的手臂,他驚訝地抬頭問獄卒。
「她不肯吃飯。連你家的叔叔嬸嬸送飯來,她也不吃。」
「你怎麼不吃……」祝和暢叨念到一半的話吞了下去。此地再多待片刻,連他也會生病!于是他迅速地月兌下外袍,將她緊緊裹住,輕易扶起那隨時都可以像羽毛一樣飄走的身子。「我扶你出去。」
「九……九爺?」悅眉已察覺來人,虛弱地低頭喊著。
總是冷言冷語又自大的祝九爺來救她了?她在做夢嗎?
她全身虛軟無力,只能完完全全倚在那個溫熱的胸膛上,整個人好像飛了起來,不知道手腳要往哪里擺去,而頭在哪里?心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的世界總是那麼黑暗,她找不到自己;如果說她還沒死,她不相信,因為她早就墮入永不見天日的地獄了。
然而在黑暗中,卻有一抹幽光,靜靜地指引她的出路,那不是牢房里的細弱燭光,而是一對帶著暖意的瞳眸。
這里不是地獄,是人間。好一會兒,她才知覺那是九爺,他在看她。
「耿姑娘,我現在帶你回祝府。你安心,都沒事了。」
沒事了?鼻間猶充斥著牢房的腐臭霉味,怎地一忽兒就迎上了干爽的夜風?身子又臥進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大大懷抱里,她的視線被掩向有著沉穩搏動的心口,避開了不斷撲面而來的風沙,馬蹄聲得得,一雙有力的臂膀牢牢箍緊她,仿佛正無言地護衛著她,她再也不怕被凶惡的差役給硬生生地拖到黑牢里去了……
是嗎?那些人肯善罷罷休嗎?她甚至什麼事情也沒做。
「九爺……我……」她不覺扯緊他的衣衫。
「有事回去再說。」他專心看著前面的道路。
「我爹說……這是一個豺狼虎豹的世界,你有的,別人要奪,你沒有的,別人也不讓你有……這世上沒一個好人啊……」
「這個道理太難懂,你現在不需去想。」
「我毀了染料,是我不對;我因此讓染坊晚了兩天出貨,是我不好,我該賠他們的,可是……可是……我一生毀了,誰來賠給我?」
「你不要嚷嚷,你身子虛,小心嗆了冷風,著了風寒。」
「我沒害人,他們卻還是要吃我,到處都是豺狼虎豹啊……」
「沒有豺狼虎豹,就不是這亂七八糟的人世間!你以為每個人都是小狗小兔小雞小鴨,整天客客氣氣地跟你擺家家酒呀,做夢!」
祝和暢莫名其妙上了火氣,擺起爺兒的威儀,劈頭就訓人。
吵死了!一向冷得像冰塊似的小姑娘竟也這麼呱噪?
「你不被算計就要偷笑了。你不是第一個明白這道理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永遠會有傻瓜在遭遇事情之後,這才懂得重新學會做人!」
「野狼吃兔子,壞人咬好人,我還做什麼人?」那迭聲的吼叫沒有嚇退悅眉,她身心俱疲,再有什麼外來的威脅恐嚇,她也無力應付了。
難道就該束手就擒、乖乖地讓豺狼虎豹撕咬嗎?然後他們抹抹嘴邊的血漬,繼續去穿金戴銀、吃香喝辣,而她的尸體丟棄荒野,日漸腐爛……
「九爺,小鉦應該殺了他的表弟和妹子。」
「什麼……」祝和暢驚得差點摔下馬。
「他們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他們好過。」
「你想怎樣?」祝和暢緩下馬匹,冷冷地看著她。「我不會幫你。」
「我也要九爺明白,我不需要你的幫忙。」
悅眉亦是直直望向那對帶著幽光的瞳眸,冷眼相對,互不退讓。
夜風吹亂她披散的頭發,長長的發絲揚起,像藤蔓似地攀上他的肩臂,她驀地一驚,意識到她正以一種極為親密的姿勢躺在他的懷里。
「我……起來……」她欲振無力,依然軟軟地靠著他的胸膛。
「下馬。」祝和暢面無表情,拂開纏繞上身的長發,將她扶下了馬,無視她那微弱的「掙扎」,再打橫抱起。
「九爺,你回來了!盼死咱了。」祝添守在大門,高興地迎上去。
「九爺,我來牽馬。」祝福立刻過去拉韁繩。
「悅眉呀,你吃苦了。」祝嬸滿臉憂心,快步跟在身邊,疼惜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嬸兒幫你燒好熱水、煮了熱湯,快進來休息。」
听到熟悉的關切聲音,悅眉頓時心頭一松,眼眶微熱,忘了掙扎。
長街那一頭駛來一輛馬車,車夫揮手叫道︰「祝九爺,等等啊!」
「這麼晚,是誰來了?」祝和暢警戒地望向馬車。
「哎,是吳文彩。」祝添立刻認出有著刺眼金色車篷的馬車。
「我不見。」祝和暢一腳跨進了大門的門檻。
「他是來找我的。」悅眉扯住他的衣襟,試圖借力使力起身。
「三更半夜來找人?找鬼還比較容易。」
「讓我下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祝和暢從上而下瞪住她,一眼就看穿她,一雙手臂將她抱得更緊,不經意地流露出他的意圖。
「既然知道,就讓我下來。」悅眉亦是跟他四目相對。
今夜他們到底是瞪了多少次、又瞪了多久了?祝和暢還在跟她大眼瞪小眼,突然覺得啼笑皆非。可惜呀可惜,她那雙眼楮還滿漂亮的,眼珠子那麼黑,睫毛那麼長,眨起來像一把扇子扇呀扇地,卻只拿來瞪人?
扇子已將她的心火扇得更旺,大火竄燒,無法可擋,除非他使出叔兒當年的絕招,否則絕對阻止不了她。
他終于輕輕地將她放下地,直到她扶住門牆,這才放手。
「唉,你小心些。」他不覺輕嘆一聲,也不知是要她小心站好,還是小心定好接下來的路。
「耿姑娘,你還好吧?」吳文彩一跳下馬車,登登幾步就趕到大門邊,神情擔憂得好像天快塌下來似地。「我一听到祝九爺全力營救你出來,就趕快過來看你了。唉!那個董江山真不是東西,他的女婿也好不到哪里去,怎能隨便買通知府就關了人呢,實在太可惡了。」
「吳老爺,謝謝關心。」悅眉淡淡地道。
「沒事就好。耿姑娘你得多多休息,我給你帶來一盒人參……」
「吳老爺帶人參給我,還是希望我過去你的染坊吧?」
「噯,這以後再談,現下最重要的就是耿姑娘要保重身子。」
「我什麼時候可以過去?」
「啊?」吳文彩眼楮發亮,扯開了嘴角笑道︰「屋子早就給你備好了,就看耿姑娘啥時休養夠了,我再派車來接你。」
「我現在就可以過去。」
「悅眉!」祝嬸驚訝地扯住她的袖子。「你身子很虛,先休養個幾天,這件事慢慢再想。」
「不用想了,嬸兒。我很明白我該去哪里。」悅眉垂下了眼,輕輕將祝嬸的手拿開,冷漠的動作卻帶著微哽的聲音。「嬸兒,多謝你這些日子的照顧,悅眉它日有了能力,一定會回來報答你和叔兒。」
「傻孩子,說什麼傻話!瞧你這手冷得像什麼似地,還是先進來……」祝嬸擔憂地道。
「腳長在她身上,她想去哪里就讓她去。」祝和暢冷冷地道。
「嬸兒,我不冷。」悅眉不自覺地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袍子,誰也不看,只是低頭邁出腳步。「祝九爺,叔兒,嬸兒,我走了。」
「祝九爺,感謝你的鼎力幫忙。」吳文彩不忘做個大人情,拱手笑道︰「明日我就著家人送來一份厚禮,以答謝九爺對耿姑娘的費心。」
呵!儼然就是一副人家主子的嘴臉。祝和暢假惺惺地推辭道︰「不敢當。是我家叔兒嬸兒著急,我不想讓老人家擔心罷了。」
悅眉正由車夫攙扶,準備爬上馬車,一听此言,身子略僵了僵,但她沒有回頭,只是再將袍子拉緊了些,掀起車簾子就坐了進去。
祝和暢眼睜睜看著她上了人家的馬車,揚長而去︰在這京城的黑夜里,車輪轆轆,馬蹄踏踏,聲聲刺耳,仿佛回響著嘲弄笑聲。
好了,他費盡心機、拉盡臉皮、輾轉求官救出來的人,走了……
他為誰辛苦為誰忙啊!本來就不關己事,硬是趟了渾水,弄得一身泥巴,人家還不領情,甚至沒道一聲謝呢。
留不住就留不住,算他做了一件功德暝。至于她想怎樣,那是她的事,她會不會因此變成一個冷血復仇的女魔頭,也不關他的事。
「九爺,你怎麼不留住悅眉呀。」祝添祝嬸齊聲抱怨。
「我不當九爺了,以後叫我傻爺。」他頭也不回,拂袖進門。
「傻爺?」祝福安頓好馬匹跑了回來,還模不清怎麼一回事。
「叫什麼叫……還真叫!」祝和暢猛地回頭,雙目圓瞪,惱得捋了袖子,一只拳頭就伸了出來。「爺兒我——」
「傻爺,我幫你揍。」祝添近水樓台,先敲兒子一記。
連叔兒也叫他傻爺,祝和暢只覺自己果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了。
「唔……啊!」不能罵叔兒,只好一路揪著頭發進門去了。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習慣叫九爺了,改叫什麼傻爺!我可不想改口了。」祝嬸將丈夫兒子趕進了門,一邊掩起大門,一邊還是擔憂地望向已經下見馬車蹤影的街道,長長一嘆。「九爺這孩子呀,我是不再擔心他了,可悅眉她……唉,真像是當年的二少爺。」
門板合起。天上高掛一顆星子,孤寂地眨動明滅下定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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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燭光下,悅眉愣愣地望著飄浮著一堆葉片、花朵的染盆。
十天了,她一再地浸泡材料、試染,重新再來,夜以繼曰,即使累了也只是趴著小眠片刻,為的就是調制出她最拿手的顏色。
江南春綠啊,她曾經在腦海里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風景,有鳥啼垂柳,有小橋流水,還有姑娘家嬌美的笑容,她的巧思就像源源不絕的春風輕拂而過,綠了江南岸。
可瞧如今的染盆,那是什麼顏色?一樣的綠,卻摻著某種說不出來的灰敗,仿佛那不是一池春水,而是一攤爛草泥。
「哼,原來咱老爺找過來的高明女師傅,也不過爾爾。」
後頭的師傅們大聲說話,擺明著就是說給她听的。
「唉,光听傳聞不準的啦,還得見見真實功夫才行。我不得不說,是咱老爺給這小姑娘唬了。」
「嚇!說不定這是董記的陰謀,他們故意放出風聲說她很厲害,讓老爺想盡辦法找她過來,其實呀,噓,小聲一點,我說她可能是來打探咱家染坊虛實的喔。」
「算了吧,若她真來打探,好歹也笑一笑,這邊看看,那邊問問,成天擺個晚娘臉孔,見了人也不說話,好像誰欠了她幾百兩似地。」
「哈!不就是雲世斌欠她的嗎!老爺就是看中這一點,她氣在上頭,正好拿她來打董記,一箭雙雕,老板賺錢,她也報了仇啊。」
「唼!她來這麼多天了,也沒看她染出一個屁!別說賺錢,連報仇的本事都沒有,論美貌論能力都比不上人家千金,還爭什麼爭!」
「人家千金會織、會繡、還會打理生意,她除了染,又會什麼?」
「好啦,說得嘴干。天黑了,下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一群人鬧烘烘地出去,獨留悅眉面對染房暗黝黝的牆壁。
她又向染盆看去。染料暗沉,不是清水,反映不出她的面目。
她的心是不是也混濁了?
至少倒掉二十幾盆染料子。她沒忘記熟記在心的染色竅門,也如數找來所有必備的材料,但就是做不出來那澄燦的金花玉露,記不起清朗的雨過天青,留不住在黃昏彩霞里迎上飄飛小雨的紅榴花……
為什麼?
為什麼……
她無力地攤坐在椅上,兩眼無神地望著跳動的燭影。
只因為那全是她和另一個男子的共同回憶,里頭有歡笑、有期待、有戀慕,她有一顆開朗的心去染就她的璀璨未來。
而現在的她,只有滿腔的怨恨,做出來的就是一盆又一盆晦暗得連自己看了都想嘔吐的色澤。
這就是她三天牢獄之災的顏色,黑暗,陳腐,死亡。
沒錯,她想報仇,她想出一口氣,她想藉由自己的一雙手,再透過吳文彩的力量,打倒一再對她落井下石的雲世斌,讓他知道她的忿恨。
可是,她沒本事啊……一顆徹底失去顏色的心,又怎能在各色各樣的絲線和布料上染出令人歡喜的顏色?曾經是那麼喜愛看別人穿她染布所裁成的衣裳,可如今她卻畏懼看到他們幸福的笑容。
她的確沒有能力報仇。她以為剪子銳利,可以刺傷襲擊她的惡狼,但惡狼畢竟是惡狼,剪子頂多刺它幾個無關緊要的小傷口,若無人及時救她,她終究還是會讓惡狼給一口吞了。
救她……她茫然的目光緩緩移動,凝定在一襲披放在桌邊的灰袍。
那天晚上,她不知不覺裹著這件袍子來到這兒,吳老爺又送來幾件好看保暖的襖子給她,但她仍然習慣穿上這件過子寬大的衣袍。
也許,穿著這件袍子,就好像有一個熟識的人陪在身邊,一起度過冰冷孤單的夜晚︰就算月兌掉,也要擺在看得見的地方。
呵,素不相識、總是跟她瞪眼的祝九爺竟是她所熟識的人?
她露出一個淒涼的微笑,起了身,倒掉那盆死寂顏色的染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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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就見鬼了!
祝和暢才走出後巷小門,就被站在大門前的黑影給嚇了好大一跳。天色猶黑,黑影模模糊糊的,身子微蹲,在門前放下一團事物。
莫不是放了一個小嬰兒認他為爹?祝和暢大驚,就要出聲喊人,一見那個轉身走到月光下的慘白臉孔,他的聲音立刻吞進喉頭。
趕到大門前,撿起那團事物,原來是他那件當作丟了的外袍。
她單單為了還他袍子,特地半夜不睡,繞了大半個城過來他這里?
他望向她的背影,搖搖晃晃的,他的腳步聲這麼大,她卻沒有回頭,是裝作沒听到嗎?還是邊走邊打盹,糊涂了?
算了。他將袍子折放在手臂上,準備往另一邊的貨行而去。今天天一亮就得去載貨,負責的伙計們應該已經在做準備了,即使他這回不坐陣押送,但仍得過去察看,並做一番行前的訓話……去他的訓話!
「九爺,嗚……等等我啊。」祝福柔著惺忪睡眼,拉著穿了一只手臂的外衣,跌跌撞撞跑了過來。
祝和暢大掌一張,按在他的睡臉上,眼楮鼻子亂柔一通,快速地囑咐道︰「我不過去貨行了,你叫他們留意,貨物要扎得牢靠。」
「九爺,你去哪里?」祝福一下子清醒過來。九爺竟然不去訓話?
祝和暢早已走出好幾步,目光緊緊跟在前頭轉過街角的瘦小身影。
他是下定決心不再理她了,她的陽關道和他的獨木橋再也搭不上邊,可是……天還黑啊,一個小姑娘孤伶伶地走在外頭,不怕遇到壞人嗎?
再說,她走的路徑也不對。文彩布莊在城西,她卻往東邊走;清晨這麼冷,她不知道要加件衣服嗎!
天際逸出灰蒙蒙的亮光,點卯的官員轎子出現在街道上,城門打開,外頭送菜送雞的農民蜂擁而入,一時之間,雞飛狗跳,人聲鼎沸,吱吱喳喳好不熱鬧,而小姑娘夾在人群之間,更覺形單影只,幾被淹沒不見。
祝和暢加快腳步走出城門,很快就在灰茫的平野間找到她的背影。
她在干什麼?而他又在干什麼?他既惱她的奇異行徑,更惱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大可上前抓她過來問個清楚,這樣跟蹤算什麼大爺的作為……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就在他念過七七四十九遍的下不為例時,前頭的她終于停下腳步,動也不動,好像在專注看著什麼東西。
祝和暢順著她的方向看過去,前面是一方大池塘,周遭是連綿不絕的廣袤田野,有的剛剛翻了新上,有的已植下新苗,此時日頭微微露了臉,黃土,綠芽,紅雲,閃動粼粼金光的池塘水影……嗯,這兒果然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可在溫暖光明的晨曦里,那個小小的身子竟在簌簌發抖。他心頭莫名一擰,雙手捏緊了袍子。不管了,就再理會她一次吧,哎,誰教他祝九爺心腸好,越來越懂得行善助人的道理了呢。
豈料才走出兩步,小姑娘競往前沖去,噗通一聲就跳下池塘。
「喂!你不要命了啊……」祝和暢嚇得扔掉外袍,大步跑向前。這種池塘為了儲夠用水,通常又深又大,有的農家還兼養魚為副業……
噗通!他也跟著跳下水,頓時被冰冷的池水凍得全身僵硬,忙使出力氣,雙手亂撈,再往下潛些,很快就抓到了一只手臂。
氣死他了!小姑娘竟然給他鬧自殺,這是存心死給他看的嗎……他奮力一振,拉起手臂,手一兜,立刻抱緊了那個劇烈掙扎的身體。
「不要……咳咳!」一浮出水面,悅眉開口就嚷。
「不要也得要!」祝和暢一邊得制住她,一邊還得游水,幸而他身強力壯,又是氣得全身肌肉賁張,倒也順利地救人上岸。
「你……咳!咳!」悅眉趴跪在地上,認出了來人。
「做什麼尋死……」他絞著衣袍的水,凶惡地大吼。
「不……不用你……管,咳咳。」她顯然嗆了水,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在抖,身子也抖得像是狂風暴雨中的一片落葉。
春寒料峭,即使柔和的晨光曬在身上,祝和暢也機伶伶打個冷顫。他垮著臉,回身取了扔在地上的外袍,蹲到她身邊,往她的頭發柔去。
「不……」悅眉才抬起手,卻又無力地將整個身子帶得跌了下去。
「有人想在我眼前死掉,我能不管嗎?」祝和暢順手摟住她,胡亂抹了一下她的濕發,一驚覺她那冰冷的身子,立刻道︰「衣服月兌掉。」
「不……」她睜大眼楮,下意識地護住前胸。
「我叫你月兌你就月兌,再不月兌就凍死了!」
「凍死就凍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想死就死嗎!把生命看得這麼容易……」他發了狠,直接扯開她的衣襟,干脆幫她月兌起衣衫來了。
她驚恐不已,吃力地抵抗,無奈身體實在太虛弱,近半個月來的疲憊早已榨干她的骨血,她能走到這邊已經耗盡最後的力氣了。
雙手徒勞地輕顫著,卻是抵擋不住那雙上下其手的大掌。
「色胚……放開……讓我死……」她急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給你當色胚無所謂,你是想讓我一個人看,還是等你尸體浮起來,讓打撈的、埋尸的、看熱鬧的看個精光……杵作還會來驗尸,瞧瞧你是不是被先好後殺,這樣你還要死嗎……」
他一邊罵,一邊將她剝個干淨,再迅速拿外袍將她裹個緊實。
「不……」悅眉心頭一緊,也不知是說不要他救,還是不要死。
「這是農家用水,要來吃喝,要來種田,你泡了尸體在里頭,人家還要不要生活?種出來的麥子誰敢吃?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別人啊。」
那聲聲叨念令悅眉更加混亂。他是什麼人呀?他憑什麼說她……
「都沒人要我了,我還管別人?」
「誰說沒人要你?吳老爺不是禮遇你,巴巴地請你過去嗎?」
一想到那一盆盆的廢染料,悅眉頓覺心窒難耐,所有郁積的痛苦似乎想要尋到一個宣泄的出口,不斷地在攪動、在翻騰、在撞擊,她再也承受不住一波又一波襲來的狂潮巨浪,終于放聲大哭。
「我做不出來!我再也做不出我要的顏色!我沒辦法染色了!」
這樣就想死?祝和暢望著她的淚水,話到嘴邊,卻吞了下去。
她一直不哭,是因為她還夠堅強去面對接二連三的打擊,可走到這個地步,她是徹底崩潰了。
她已失去了一切,唯一還有的,是可以拿來謀生和報復的染布技藝,一旦連這最後的能力也失去了,她還剩什麼?
很久很久以前,小鉦也失去一切,萬念俱灰,一再地求死,一再地被救回來,他太了解這種天地棄我而去的深沉痛苦了。
是否大家都得死去活來這麼一遭,狠狠地將身心折騰過了,老天才會善罷罷休,放他們一馬?
他不忍呀,她畢竟是一個單純的小村姑,雖是頑固了些,但也不過是執著追求真愛;即使傷心,仍不忍遽下決定過去幫忙對手。誰知人心險惡,昔日最愛的人硬是將仇怨塞進了她的心,讓她走上了絕路。
唉!他曾試圖拉回她,但她還是墜落了他所經歷過的無問地獄。
如果他能多一分憐憫、多一點安慰,或許就不至于讓小姑娘自個兒去踫撞命運;然而,他越是不願牽扯,命運就越是將傷痕累累的她送回他面前,教他去正視她的傷口,也要他去正視自己曾有、且結了疤的傷口。
他心頭驀地重重一揪,雙眸依然凝望那張絕望的淚顏。
「吳老爺趕你出來的嗎?」他小心問道。
「不是……」她怞噎著。
「既然你出來了,就沒想要回去吧,那回我那兒。」
「不……我衣服還你了……」
「又穿回你身上了。」
他將她垂落地面的長發攏起,放回她的胸前,目光須臾不離。
她倔強的臉孔不見了,顯露出來的是一個小姑娘的無助和悲傷,他心底不覺涌起深深的憐惜,拿指頭試圖截住她那不斷滾落的淚水。
手指在她臉頰停留片刻,卻是擋不住洪水決堤般的淚河;他深吸一口氣,又將袍子攏緊了些,抱著她站起了身,快步往城里定回去。
「我不去……」她感覺他腳步的振動,才一開口,就是淚不如雨。「不要救我……我活下去沒意義……」
「反正救你好幾次了,再多救一次我也沒有損失。」他恢復慣有的講話語氣,腳步一刻不停,幾乎是跑了起來。
「九爺,我還不起……」
「還不起就拿命來抵呀!」他忽然又發了狠,口無遮攔地道︰「以身相許啊!這個道理你懂不懂?從現在開始,你的命就是屬于爺兒我的,我再也不準你自尋短見!」
什麼以身相許?悅眉的思緒混亂到了極點。能不能讓她再死一次,好能擺月兌這個亂七八糟、令她無所適從的世界?
好累。她想掙開這個自大男人的懷抱,但她從來沒有一次掙得成功,除非他主動放開,否則她只能被他牢牢掌握。
怎麼……下雨了嗎?她疲憊地拾了眼,卻見他頭發上不斷地滴著水,衣裳也完全濕透。是了,他剛剛下水救了她,可她為什麼全身暖呼呼的,一點也不覺得濕冷呢?
她無法再想了,她好疲倦。也許她應該好好睡上一覺,等醒來之後,就會發現原來這是一場夢,她仍待在雲家染坊里快快樂樂地染布,閑來跟古大叔拌嘴,一心期待著大少爺回來娶她……
她合上眼睫,再也不願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