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愛上他了嗎? 第七章 作者 ︰ 杜默雨

翔飛科技員工競相傳閱最新一期八卦雜志,甚至在午餐時間的餐廳里,也是一桌又一桌地傳下去看。

「龔姐,副總真的跟蔣琳在一起耶。」靜香吃飯配八卦,一個字一個字看完,驚喜地抬起頭做結論。「你要看嗎?」

「看過了。」龔茜倩淡淡地說。

「給我看給我看!」同桌的艾咪和湯淑怡立刻搶了過去,午飯擺一邊,兩顆頭顱湊在一起猛瞧。

「記者後來訪問蔣琳,听她的口氣,好像準備當吳家少女乃女乃了。」靜香意猶未盡,繼續說道︰「可是副總的說法卻只是普通朋友。嘿,看來想要嫁進豪門不是那麼容易。」

「記者還在樓下堵同事,問他們對副總感情的看法。」艾咪也插話說:「我們哪知道!要是知道,也不用花錢買這本雜志了。」

龔茜倩悶悶地吞下一口飯。那天晚上,她匆促切掉電話,事後突然想到,他根本不再提及最早什麼「有圖有真相」的事情,她當然也不會笨到去問他,直到昨天這期雜志出來,一看到封面印的「直擊蔣琳夜會吳家小開」,她才明白就是這件事,頓時心中堵上好大一顆石頭,立刻買下雜志,躲回家里字字詳讀。

她忐忑不安地看完報導,發現這不過是一篇很尋常的八卦文,不外乎男女約會、狗仔偷拍、事後采訪、當事人各自表述,但並沒有給讀者一個明確的事實,只留下無限的八卦空間。

她心中大石不翼而飛,終于了解他說的「營造假象」以及那股無法宣泄的憤慨是怎麼來的了。事實上,她還有一種莫名的開心。

嗟!他不愛蔣琳,她高興什麼?

但在涂上厚厚一層面膜泥的當時,她只想趕快剝掉臉上的累贅,好能傾听並間明他心情不好的原因;誰知她再打過去,他倒是立刻得了失憶癥,一直聊一直聊,還想帶她去畫廊、去婚宴,她只覺得好像有一只不睡覺的貓頭鷹,嗚嚕嗚嚕叫個不停,又興高采烈飛離他棲息的樹梢,來到月光下的草地,邀請她跳舞

她立刻退回自己幽暗的巢袕。

她靜靜地吃飯,而兩個女生飛快地看完圖文並茂的報導,再傳到下一桌,才拿起筷子,開始做心得報告。

「我感覺吳副總好像是跟蔣琳玩玩的。」湯淑怡說。

「他應該喜歡乾隆的千金大小姐。」艾咪也馬上提供消息。「這是詹經理的最新情報,人家廖公主可比蔣琳清純多了。」

「八卦詹哦?」靜香不以為然,張望一下,確定八卦詹遠在餐廳的男一邊,才說:「他說的話至少要打五折啦!如果副總喜歡廖公主,就算討論員工度假方案不關他的事,他也會留在那邊,不會半路就回來。」

「听說吳副總幫你們訂了乾隆大飯店的下午茶?」湯淑怡羨慕地咽了好幾口口水。「好好喔,事業發展部常常有點心吃。」

「淑怡,」龔茜情趁機轉開話題︰「要不要來事業發展部?」

「咦!」

「你英文听說贊寫都很好,埋沒在總務課太可惜了。」

「可是可是」湯淑怡驚惶地說:「我只會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那些商業用語、產品專有名詞我都不懂。」

「誰一開始就懂了?」艾咪也鼓吹說︰「來啦,學一學,很快的。這里有我、靜香和龔姐罩你,還可以得到第一手的副總八卦新聞」

「靜香,」龔茜倩轉個方向,再度岔開話題:「史密斯下星期來台北,這次就看你了,準備上有任何問題可以問我。」

「我怕死了啦!」靜香立刻胃痛,慘叫說:「龔姐,我把史密斯‘還’給你好不好?你跟副總搭檔習慣了,做起事來比較順利。」

「這是給大家瞧瞧你可以獨當一面的機會,史密斯的業務已經全歸你負責,沒什麼的,他就是愛逛夜市。」

「龔姐好像常常跟吳副總陪客戶逛夜市。」湯淑怡想到重點,興奮地問說:「逛完都很晚了,你有沒有听他打電話給誰說晚安?」

「沒有。」龔茜情想嘆氣,為何話題總是會回到副總身上?

「不會吧?!」艾咪也好奇了。「龔姐,你們一起出門,一起討論事情,總有機會听到他打電話給哪個女生嘛。」

「對喔,我都忘了龔姐是最深入權力核心的人物。」靜香也來湊熱鬧。「真的沒听過?妹妹說,常常有不同女人打公司總機找咱副總」

「吃飯了啦。」

龔茜倩直接收掉話題,一來是她「怕」聊他,二來是

「欸欸,副總來了。」艾咪出聲警告。

吳嘉凱吃完午飯,捧著餐盤準備拿去回收台,一路上同事們跟三太子問好,他也笑咪咪地一一回應,或是停下來聊個幾句,短短的一段路走了五分鐘還沒走完。

「還是問清楚吧。」湯淑怡歪著頭,食不知味地說:「不然猜了老半天沒答案,會消化不良的。」

「對啊,我們當他部下的都不敢問,怕被副總考績打丙等。」靜香和艾咪馬上慫恿她說:「淑怡你問,快幫我們問!」

「好。」向來像個火車頭勇往直前的湯淑怡慨然允諾,一見到吳嘉凱走了過來,立刻大聲說:「吳副總您好!」

「淑怡你好啊!。」

「請問吳副總,蔣琳是你的女朋友嗎?」

這一間,全場鴉雀無聲,吳嘉凱臉上依然掛著燦爛帥氣的笑容。

「不是。」

「哇!」所有同事驚嘆連連,這是副總第一次公開他的感情耶。

「副總該不是打煙幕彈,為了蔣小姐的演藝事業,故意不承認吧?」艾咪也大起膽子問起副總的私事。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吳嘉凱微笑說:「如果我有女朋友,我一定很樂意帶她出來,介紹給大家認識。」

「哇哇!」同事們又發出驚喜叫聲。

龔茜倩始終低頭吃飯。吳嘉凱有沒有女朋友,全然不關她的事,她最重要的事是吃得飽飽的,好有力氣繼續下午的工作。

三個女生得到答案還不滿足,又延續話題聊起副總女友的條件。她抬頭望向餐具回收台的方向,那邊吳嘉凱已擺好餐盤,準備離開,她大膽地直視他的背影,誰知他忽然一個轉身,往她這里看了過來。

餐廳里有上百個人,大家忙著吃飯,忙著講話,忙著走路,制造出各種音效,有人談笑,有人拉椅子,有人掉餐盤,嗡嗡轟轟,吵嘈不堪。

剎那間,她什麼都听不見了,只听到心髒怦、怦、怦、怦

為何在這個混亂環境里,他的視線可以越過無數個人頭,直直與她四目相對呢?是巧合?還是他早已鎖定目標?

她一慌,立刻低下頭,不敢再看那雙不再刻意帶笑的黑眸。

所有的聲音又回來了,餐廳還是一樣地吵嘈,身邊三個女生還是一樣地呱噪討論,而她的心,依然怦、怦、怦、怦

***

吃過午飯,龔茜倩回到九樓。大辦公室熄了燈,方便同事午睡;她坐了一會兒,覺得光線暗得令她發昏,便拿了錢包,悄聲離開。

外頭是陰天,偶有一兩滴小雨珠飄落臉頰,她不在意,涼涼的秋風秋雨正好吹走她的煩躁不安。

走過茶飲店,她特地看了價目單,明白太執著一種飲料不是一個好習慣,上了癮就很難戒掉,但在店員詢問她時,她還是點了拿鐵。

轉過巷子,來到小公園,遠遠地就看見大榕樹頂端站著一只鷹類猛禽,它神態高傲,頗有王者之姿,左顧右盼,「嘰矣,嘰矣」叫著,好似宣示它已佔領這方小公園。

她驚喜不己,立刻放輕腳步,不讓高跟鞋發出叩叩的響音;還好在這個微雨偏涼的中午,上班族吃完飯便匆匆躲回辦公室,路上行人不多,即便有車子轟隆轟隆經過,也絲毫不影響到這只歇息中的自負大鳥。

她肯定那是某種鷹類,但沒有望遠鏡,她看不清楚羽毛和特征,于是悄聲走近大榕樹,以最佳的仰角仔細觀察。

紅色的眼,灰褐色的羽毛,尾巴有橫紋背面的特征無法讓她辨識鳥種,正想繞到另一邊查看,視線才放一芋,就看到吳嘉凱沖著她笑。

媽啊!她差點驚叫出來。他什麼時候站在那里了?約一公尺的近距離讓她產生強烈的壓迫鼠,立即本能地退後一步。

叩!鞋跟重踩石磚,說響亮也不是很響亮,卻驚動了大鳥,「嘰矣」一聲,展開帶有白色翼帶的大翅膀,拍了一下便盤旋而上。

大鳥很快就沖出大樓所構築而成的水泥叢林,飛向看不見的遠方。

「大老鷹耶!」吳嘉凱口氣驚嘆,猶望向灰灰的天空。「很難得在都市見到,你看出是什麼了嗎?」

「是大冠鷲嗎?」龔茜倩微感懊惱,也是看著擋住視線的大樓,似是回答他的話,又似自言自語:「好像又不是。大冠鷲整條翼帶是黑白相間的,我看它翅膀邊邊是黑色的。」

「我看到它這邊一塊塊紅紅的。」吳嘉凱指了自己的胸膛。

「你有看到它正面紅紅的?」龔茜倩轉為欣喜,很快地思索說:「說不定是赤月復鷹,從韓國或大陸飛來過冬的,還會飛去恆春半島。以前听過鳥友說秋天在墾丁看到赤月復鷹,不過我還沒機會去那邊看。」

「找個時間,我們可以開車去看。」

怦怦怦!她的心髒又猛然狂跳。怦怦怦!他的話在撞擊她的心。

這家伙不是應該在頂樓享受他的飯後煙嗎?怎跑來公園打擾她的午休時間?不,他比她還早來,都怪她只注意到鳥,沒注意到人。

「副總開車跑那麼遠太辛苦了。」她讓自己笑得輕松自然。

「其實要去南部或是山里賞鳥,可以參加野鳥協會的活動,大家拉了車,食宿安排好好的,還有專人導覽。」

「這樣啊,听起來好像不錯,改天一起去報名。」

「我給副總網址和電話,嗯我比較喜歡一個人賞鳥。」

「那你這星期有想上哪見賞鳥嗎?」

「我」他就非得找她一起去看鳥不成嗎?

「總不成又剛好有同學會吧?」他直直看著她,一如在餐廳里的眼神。

「沒有。」她避開他的注視,刻意看兩部對向的轎車在窄小巷子里慢慢互閃,擦身而過。

「一個人賞鳥也不錯,自由自在又清靜。我查了資料,坪林鳥況很豐富,要不要去看?」

「坪林然後到宜蘭。」她很努力的動腦筋,難得裝傻說:「啊!副總,我們事業發展部可以辦個旅游活動,就去礁溪洗溫泉吧,技安最擅長辦活動了,回頭請他規畫。」

「公司下個月就要去爬山,我們自己辦活動日期太相近,同事恐怕會玩得太累喔。」

「對喔,下個月要去爬山。」龔茜倩不知所以然地覆述一遍。

他的人、他的話、他的意圖太過迫近,她心里發慌,臉上卻仍強自鎮定,不知往哪里擺的右手指頭不經意地去撥弄紙杯的蓋子。

「拿鐵?」吳嘉凱笑笑地指著她的杯子。

「呀!」龔茜倩握著紙杯,渾身一熱,這才發現自己泄底了。

那天隨口講了她咖啡因過敏,從此她便提心吊膽,隨時提醒自己不讓他看到她在三大之內喝第二杯咖啡——唉,做人何必這麼累。

「你听過咖啡戒斷癥嗎?」他也不提「過敏」事,又笑問她。

「就是每天必喝咖啡,一天不喝就會不舒服。」她看過報導。「很多上班族天天在公司喝慣了,假日在家沒喝,反而頭痛。」

「你會嗎?」

「我沒注意。有時候出去外頭一整天,也沒想要喝咖啡。」

「對了,我忘了你有咖啡糖嘛。」

「副總,你還想吃,我再送你一包。」以後就請你自己去買吧。

「要吃到對味的咖啡糖,不容易。」

「嗯。」她不相心理會他的暗示。

「你怎麼不喝?」他又指了她的杯子。「天氣涼,很快就涼了。」

「喔。」既是副總命令,喝就喝,誰怕誰啊。「茜倩,我一直想找個機會當面跟你道謝。」

噗她緊閉嘴巴,將那口差點嗆到的咖啡緩緩吞了下去。

她還是很不習慣他喊她的名字,這好似他不經她的同意就直接打開她家大門,登堂入室。

那眼神她慌忙轉過視線;那深深看過來的黑眸早已登堂入室,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試圖看穿她了。

「謝什麼?﹒」她明知故問。

「那天晚上,謝謝你听我抱怨。」他微笑看著她所有的反應。

「沒什麼的。副總好像沒什麼人可以抱怨,你想說,我就听嘍。」她既是故作輕松,也是實話實說。「你年紀那麼大了,總不成找你爸爸媽媽撒嬌,也不能跟同事說三道四,大家還指望您的英明領導呢。」

「副總也是人哪!」他笑嘆,雙手很頹廢地插在褲袋,目光由赤月復鷹停佇過的大榕樹移到更上頭的天空。

她以為他會從口袋里拿出香煙'但他只是跟了幾步,又朝她看來。

「我想講講話的時候,晚上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他副總耶,她能不接嗎?但她很快就為自己找到立場。

「可以啊,副總想到公事就先讓我知道,我好能先做準備。」

「不過呢,有時候可能得當面討論才清楚。」他笑得好無辜、好煞有其事。「我周末可以找你出來談‘公事’嗎?」

「這」

「當然不能佔用你假日的休息時間。」他很有「良心」地繼續說:「談完事情,我一定會請你吃飯以示答謝,再載你去想去的地方;很多賞鳥的地方在荒郊野外,沒有公車可以到,我開車很機動、很方便滴。」

她呆呆地看著他的大笑臉,頭一回見識到公子「把妹」的功夫,左也「公事」,右也「公事」,這教她要如何拒絕?

他終于對她采取「行動」了。她的心髒反倒不再怦怦亂跳,而是超乎異常的冷靜,因為——已經變成鷹爪下獵物的她,只能思考如何逃月兌了。

***

草地上,一只色彩斑爛的公環頸雉輕輕跳躍,三兩下來到一身灰褐的母環頸雉身邊,「歌!歌!」喊了兩聲,粗大的爪子便往母鳥背上重重壓了下去,隨即以它華麗的身形騎上母鳥,一張鮮艷的紅臉也急躁地「吻」上母鳥;母鳥受制于公鳥,只能葡卜在地任它躁弄,還不到三秒鐘,母鳥突然起身,「頂」走公鳥,拍了一下翅膀,自顧自地往前離開;公鳥直起它的紅臉、暗綠帶藍的頭頸、白色頸環和一身亮褐細致羽毛的龐大身子,「悵然」地望向不再理它的母鳥。

「呼」遠在五十公尺外的一群人終于松了一口氣。

他們或趴或蹲,皆是人手一支望遠鏡或架設「大炮」相機,有人繼續搜尋這兩只環頸雄的動向,也有人活動僵了許久的筋骨。

「帥哥,你真有福氣,第一回來賞鳥就看到環頸雉交配。」

「托陳老師的福。」吳嘉凱很開心,但還是有他初學者的疑問。

「剛剛撲一下就是交配?」

「就是啊,不然你以為要多久?」中年的陳老師搖頭說:「只有人類在做那一回事時才玩那麼久,男人真命苦啊。」

「嘎?」吳嘉凱跟他傻笑。

「帥哥很有求知的精神。」陳老師拍拍他的肩頭,笑說:「人哪,就跟鳥不一樣,你這樣撲上去,只會嚇走母鳥,可得慢慢培養感情才行。」陳老師話中有話,他不覺瞄向正在附近拍照的龔茜倩。

也難怪了。賞鳥協會的人看到她帶他出來,皆以驚喜期待的神情問「這位帥哥」的身分,還說是頭一回見她攜伴參加活動。

但他們事先約定好了,只說他是「對賞鳥有興趣」的同事。

這就是她的目的吧。吳嘉凱好怨嘆,他還來不及約她談「公事」'她就先下手為強,帶他報名賞鳥活動,硬生生將他期待的兩人約會擴大成團體活動,不讓他有機可乘。

秋風涼涼的,自雲淡淡的,青草地上的環頸雉夫妻已經分道揚鑣。

他揪著公鳥,總覺得它似乎一臉失望,意猶未盡;但他也知道,鳥沒有表惰,是他將自己的心情加諸公環頸雉身上了。

既是團體活動,多的是可以請教的資深鳥友,又得各自專注賞鳥,她自然就不怎麼理睬他,直到現在還拿著相機在追蹤母環頸雉的去向。

他落了單,只好席地盤腿而坐,從背包拿出本子和鉛筆,閉起眼楮,回憶方才「妖精打架」的一幕,便在紙上畫了起來。

母環頸雉穿梭在草地上,褐色的羽翼和綠色的短草互相交錯,越走越遠,那交織的顏色分際也越來越模糊,最後終于隱沒在一方草叢里。

龔茜倩放下相機,為這回的環頸雉交配戚到高興。將來母鳥會產下八到十二顆蛋,孵成小雉,為漸趨稀少的台灣環頸雉增添後代。

環頸雉是一夫多妻制,在未來的孵蛋時期,不知公鳥是否會來陪伴母鳥?還是不甘寂寞,又去外頭展露它華美的羽毛,勾引其他母鳥?

哎,鳥性如此,她這個不同物種的人類何必瞎躁心?

回頭瞧去,她的視線自然而然落在那位「對賞鳥有興趣的同事」身上;見他低頭不知道在寫些什麼,即便看不到面貌,她還是可以從他的姿勢、身形、穿著,感受到他那股外顯的帥氣和光采;他就像是一只天生披上美麗羽衣的公鳥,怎樣也無法掩藏他吸引人的一切。

人群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他卻一人獨自坐得遠遠的;她明白,很容易就跟大家打成一片的他是刻意遠離其他鳥友,正在等她。

他畢竟是她帶來的,她不能不理他;她抑下所有多余的、無謂的想法,「勇敢」地往他走去。

察覺到她的腳步,他抬起頭,露出一個明亮帥氣的大笑容。

「你看!」他朝她遞過手上的本子。

她以為他在寫賞鳥筆記,沒料到入目的竟是一幅「圖」。

簡單的鉛筆線,勾勒出公環頸雉趴上母鳥的線條,除了羽毛細節部分,他完全抓到公鳥和母鳥的體形特征,還畫出旁邊的一片落葉,頗有一種翻雲覆雨後的寂寥感。

「哇!」她由衷稱贊︰「畫得真好!你果然也有美術天分。」

上星期她去參加吳嘉璇和蕭昱飛的婚宴,席前播放的影片穿插了新娘子十幾年前的素描畫作,畫中主角當然是大學時代土里土氣的年輕新郎,那神似程度引起在座賓客驚嘆連連,叫好聲不斷。

有妹如此,想來哥哥也不差,但她還是很驚訝副總大人的天分。

「有沒有天分我不知道。」吳嘉凱笑得很開心。「小時候畫畫,常常讓老師拿出去貼,應該是不錯吧。」

「副總不用謙虛了。」龔茜倩也坐到草地上,將本子還給他,笑說:「你不去當畫家太可情了'當初沒想到往這方面發展嗎?」

「嘉璇還有想過考美術系,我是想都沒想過。反正生在吳家,注定不是從商就是從政。政治太險惡,我小生怕怕,就選擇念商了。」

「也好。順著家族的安排,這是你的使命。」

「是啊,從小長輩就規畫好前途,先送出國念書,再回家族企業工作,娶名門淑女,我什麼都不用煩惱,就照著既定的軌道去走,不管做得好不好,我還是會順利升遷,最後坐上某家公司的董事長位置。」

「這樣不好嗎?」她看他略顯自嘲的神色。

「沒有不好,是太好了,好到我不會去想,只認為這一切都是我應有的,每天就是快快樂樂過日子。我在美國念書的時候就很會玩,回台灣也一樣,電話一打,立刻可以集合朋友到夜店狂歡。人有錢,什麼人都來了,辣妹啦,明星啦,小開啦,狐群狗黨啦,我的名聲就是那時搞壞的。」

「呵。」知道就好。

「直到四年前,記得那天寒流來襲,外頭很冷,我們一群人在pub跳舞喝酒,人很多,音樂很大聲,我全身熱烘烘的,半醉半醒,忽然接到我媽媽的電話,哭著跟我說,爸爸半邊身子不能動了,我還說按摩一下就好啦,我媽又說,爸爸沒辦法講話,好像是中風,那時候我才嚇醒,趕快幫我媽媽打一一九叫救護車。」

「還好後來你爸爸有恢復健康。」

「老天保佑。」他低頭玩弄指間的鉛筆,淡淡笑說:「就在那一夜,我突然變成事事要拿主意的大人。像我爸爸的用藥復健這些事,我還可以跟醫生說,用對病人最好的就是了,可是在公司就不一樣了。」

「你那時在吳氏企業?」

「擔任質易部經理,上頭還有協理、副總、總經理和我的董事長爸爸。有他們罩我,公司的營運情況又穩定,我簡直是在那里做大少爺。」

「可是你爸爸生病以後,情況有了改變?」

「沒錯。那些老臣很忠心,但忠心過了頭,沒有董事長作主,反過頭來要我一個小經理做決策,大小事都來請教我,只因為我是——」

「未來的接班人。」她幫他說了出來。

「我本來就是眾人注目的焦點,這下子更是金光閃閃。」他以鉛筆敲敲膝頭,看似漫不經心,說的卻是沉郁的過往心情。「每個人都在注意我,看我要如何維持我爸爸的公司,我一步也錯不得,更不能將事情推回給老同事,那不就等于跟人家說:哈,我早知道,吳嘉凱這小子不行啦,他不過是個公子哥兒,管公司?嘿嘿,恐怕沒兩年就倒嘍。」

她有一種沖動,很想按住他不斷敲鉛筆的手勢,再告訴他,你行的,沒問題。

但她只能壓抑地捏緊背包帶子,驀然記起她帶來的東西,便從背包拿出保溫瓶,像變魔術般地倒出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副總,先喝一杯。我煮得淡些將就喝吧。」她笑著遞過去。

「竟然有咖啡?!」他驚喜地看她倒咖啡的動作,用力一吸聞,再接過杯子。「我剛看你喝礦泉水呀,怎會想帶咖啡出來?還熱的!」

「愛喝咖啡就帶咖啡出來了。」

「好香!」他輕曝一口,笑問:「自己煮的?」

「嗯。我覺得煮咖啡還挺有意思的,所以買了一支咖啡壺。」

「終于喝到你煮的咖啡了。」他舉杯像她,笑道︰「謝謝你。」

她微笑以對,拿出環保杯,也為自己倒了一杯。

她說不出自己為何要買咖啡壺,每天回家都很晚了,她從不在晚上喝咖啡;而早上起床趕上班,更是來不及煮咖啡;假日呢,她也沒想過在家悠閑地喝情調咖啡。然而在她走過電器賣場時,她仿若被某種魔力驅使,走了進去,找到咖啡機的專賣區。

哪種咖啡壺煮出來的咖啡最香呢?她這樣問賣場服務員。

那個大男生跟她打文藝腔,告訴她說,每種咖啡壺的功能都差不多,主要是看煮咖啡的人的用心喔。

用心的話,她會選擇好豆子,並且在出門前起個大早,仔細研磨豆子,顆粒不能太細,煮出來會苦,也不能太粗,味道會變淡,總得粗細均勻,再調整適當的水量,這才能煮得出一壺最香醇、最合乎口味的咖啡。

可她為何如此用心呢?

偷瞄他一眼,她轉回頭,將膝頭屈向胸口,壓緊驟然怦跳的心髒。

自以為躲在黑暗的林蔭里,但她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曝了光;他在接近她,她也在不知不覺中一步步走近他,再也回不了頭了。

「我來瞧瞧環頸雉是怎樣一種鳥。」他一手喝咖啡,一手翻閱攤在地上的鳥類圖鑒。「跟帝雉、藍月復鷳都是紅臉關公,這該怎麼區分?」

跟上回午夜電話一樣,他又岔開了話題。龔茜倩靜靜地看他慣有的笑臉,已然了解在那張俊臉後面還藏有許許多多他未曾讓人知曉的心事。

「副總,後來呢?」這回她不會再讓他失憶,問道:「你剛剛說,你爸爸生病後,大家都在看你的表現,你壓力很大嗎?」

「喔。」吳嘉凱的手停留在書頁上,抬起頭來看她。

與他相對的是一雙柔和注視的眼楮,眸光湛然,仿若黑夜里的星光,隱隱透出某種深入的理解和關懷。

草地青青,依稀听到遠處公環頸雉「歌、歌」的叫聲;冷風吹亂她的頭發,她順手拂到耳後,重新露出一張清秀的臉蛋。

她沒有女明星的明艷動人,也沒有名媛的炬赫家世,她所擁有的就是「懂他」而已。

這就夠了。

他喝下一口咖啡,心滿意足,露出笑容繼續說:「壓力當然很大了」。

專業的東西我不是不懂,只是過去不怎麼認真,從來沒用過心,突然每個人都要听我的意見,我能做的,就是每天在辦公室待到十二點,整整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這才知道我們吳氏企業到底在做什麼。」

「那時你爸爸住院,兩頭跑很辛苦吧?」

「還好。不要忘了我很懂得授權,不能把自己累得像條狗一樣啦。有些事情我只說說見解,還是請高層去決定,畢竟我只是一個小經理。」

「好像後來你爸爸出院就給你升副總了?」她記得他的經歷。

「我爸可能急了,所以加快接班的腳步。我明白爸爸的期望,也知道自己的責任,從此改過自新,每天乖乖上班,認真工作,放假就在家里陪老爸老媽。」

「副總變成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了。」她打趣說。

「是啊,本來以為一輩子就在我們吳氏家族養老了,來到翔飛是個意外,要不是昱翔表哥出車禍,我爸也不會又打翔飛的主意。」

「現在幾點?」她突然問道。

「啊?」他抬腕看表。「三點四十。」

她注視那支突顯男性剛毅豪邁線條的表殼,想到他初來時的情形。

「就是這支潛水表,耐得住深海的壓力?」

「是的。」他緩緩地將戴表的左手擱在膝蓋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覺握起了拳頭。「在我家的公司,還有老臣幫忙,來翔飛是孤軍奮斗,而且擺明了掠奪者的角色。翔飛的人也好,外頭的人也好,每個人都拿放大鏡看你有什麼本事,就算吳家能以多數股權拿到翔飛,但也要有能力管理這家生產各項電子產品、不斷在研發進步的科技公司,這跟吳氏企業做的傳統產業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副總又花了很多時間做準備?」

「每天抱著翔飛的資料,看到睡著。」他笑笑地仰頭喝完咖啡。

「我告訴自己,不管結果如何,佔了這個蘿卜坑,就得把蘿卜種好,我不能把來翔飛當作是實習,而是提了槍直接上戰場。」

她可以想像當初他戒慎恐懼的心情。明明是一項艱鉅的挑戰,他卻得裝得若無其事、自信滿滿,扮演好一個專業經理人的領導角色,那背後看不見的加倍付出和努力是難以想像的啊。

「副總,你做得很好。」這是她唯一能給予的最佳鼓勵。

「還好有你幫忙。」他注視她,遞出杯子,示意還要再喝。

「不是幫忙,是幫凶。」她為他倒下保溫瓶里僅剩的咖啡,笑說:

「那時想說你是來篡位的,我若幫你,不就成了亂臣賊子?但我是領薪水的,還是得做事,總不成故意跟副總作對,將業務搞得亂七八糟,跟自己的年終獎金過不去吧。」

「哈哈!我更不能搞垮翔飛,否則奪過來也沒意思了。」

「因為你用心在做,沈董看到了,他才能放心將翔飛交給你。」

「噯,終于世界和平了。」他笑嘆一聲,凝視第一個听到他這段心路歷程的她,意有所指地說:「我來翔飛,收獲很多。」

「公司都讓你拿走了,當然是大豐收。」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嘿。」他喝下溫熱的咖啡,也習價她老跟他實問虛答了,只是笑了笑,低頭拿鉛筆在簿子上描線條,又說:「環頸雉的羽毛形狀我忘了,可以借你的照片參考看看嗎?」

「好啊。」她拿起相機,幫他找一張最清楚的照片。

「我用普通數位相機拍,再怎麼拉近,還是只能拍出一只小小鳥,看來我得充實專業配備了。」

「副總可以買個單眼相機,配上我這種三百mm的鏡頭,對初學者來說比較輕巧,要拍出清楚的照片不難。」

「你再帶我去買,先說謝謝嘍。」他皮皮地笑著。

「喔」又來了。

他總是以這種令她無法拒絕的語氣說話,她還能說不嗎?

抬眼望天,風吹個不停,天空的雲朵跑得好快,這朵往前跑,那朵立刻追了上去,緊緊纏黏,匯緊成一大朵之後,再一起飛向更遠的南方。

糾纏啊。

「帥哥,美女!」陳老師在遠處喊他們。「再十分鐘上車嘍!」

「來了!」吳嘉凱揮手回應。

他們賞鳥的地方距離游覽車停靠處有一大段距離,兩人迅速收拾東西,持起背包,起身準備離去。

咕咕咕嚕,一只鳥兒飛到草地上,走來走去,似乎是在覓食。

難得這鳥兒飛得這麼近,吳嘉凱興奮地攝手攝腳走上前,從背包里模出相機,打算拍出他第一張最像樣的鳥照片。

鳥兒身材豐滿,羽色灰中帶褐'圓圓的眼楮骨溜溜轉著,一點也不怕生,就任他不斷地按快門拍出各式各樣的英姿。

「咦?」龔茜倩走過來,看清楚那只鳥了。

「再拉近一點。」吳嘉凱專注躁作相機,低聲說:「時了你看你看,

脖子從紫色轉綠色,真稀奇。」「哎呀,這是」

「噓噓,不要驚動它。」

「副總」

「你說這胖嘟嘟的是什麼鳥?」

「鴿子。」龔茜倩盡到告知義務。

「鴿子?!」吳嘉凱不敢置信地轉頭看她。

「家鴿。」她再說一遍。

「人家養的鴿子?」他看她用力點頭,再回頭瞧那只胖鳥。

紅腳,紫頸,灰羽,他只顧著欣賞這些個別特征,可一組合起來,不就是一只如假包換的家鴿嗎?

「哈哈哈!」他放下相機,開口大笑。

「拜托,鴿子也看成這樣。」她也跟著笑了。

笑聲驚動鴿子,它拍了拍翅膀,咕咕嚕地飛走,她順著飛行方向看去,臉上仍漾著明朗的笑靨。

他不看鴿子,只看她;那卸除心防的笑意讓她整個人亮麗無比,他心頭一動,立刻舉起相機,以最快的速度朝她按下快門。

「嚇!」她嚇一跳,立刻跳開。

「你笑得真好看。」他移動腳步抓角度。「來,我給你照張相。」

「不要啦!」她趕緊拿手遮住驟熱的臉蛋,加快腳步往前走。

「來啦,出來玩玩,拍一張做紀念。」他窮追不舍。

「我很丑,不要拍。」她越走越快,干脆跑了起來。

「喂,茜倩'等等啊!啊啊,我背包還沒拿呀。」

他一面往前跑,一面回頭看留在草地上的背包;背包不拿不行,他只好倒退腳步走回去,雙手猶抓住相機,不斷地捕捉她的背影。

勢必要逮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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